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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夜已将去,寒风更酷,这一声冷笑之中,更是充满了森寒之意。 裴珏、那飞虹、袁泸珍蓦地一惊,暴喝一声! “谁!” 只听黑暗中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知过能改,尚属可教,你若妄施毒计,此刻还有命 么?” 语声激荡,激荡于凛冽的寒风中,亦不知是远是近,仿佛是在他们耳畔的声音,但庭院 十丈以内哪有“人影?单掌一穿,人随身起,刷地横飞三丈,脚尖一踏积雪的枯枝,倏然三 个起落,便已掠在这一片庭院之外。风吹四野,积雪凄迷,无边的静寂,沉重地笼罩大地, 生像是终古以来便没有人迹。裴珏极目四顾,引吭大喊道:“师傅!老前辈……” 高亢的呼声,震得枯枝上的积雪,有如山巅的乱云般四下飞落,一只孤宿的寒鸟悲鸣一 声,振翼飞起,霎眼便没入黑暗中。 裴珏呆呆地愣了半响,长叹一声,掠回庭院,但见袁泸珍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满含着仰 慕与热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七巧追魂”那飞虹双手垂膝,木立当地,面容苍白,目瞪口呆,满额俱是黄豆般大小 的汗珠。 裴珏微微一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弟真该恭喜那兄……” 袁泸珍忽然娇笑一声,道:“从今以后,想必你睡觉也可睡得安稳些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心房却仍然在砰砰跳动,他心中正在暗中自 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忽然仰天大笑数声,朗声道:“想不到为善毕竟比作恶愉快得多!” 他出身草莽,自然不知道他自己所说出的这句简简单单的话中,包含着多么不简单的哲 理。 裴珏暗叹忖道:“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失眠的夜晚,负担过多少良心的痛苦,才能说出这 句平凡而又极不平凡的话来,但愿世上的作恶之徒,此刻都能站在这里,听听他这一句自心 底说的话。” 三人目光交流,但觉这寒冷而寂寞的庭院,此刻突然变得温暖而充实起来,因为这庭院 之中,此刻正充实着善良的人性。 汉口城内的夜街,此刻却仍然是寒冷而寂寞的。 虽然有许多劲装佩刃的大汉,以沉重的皮靴,不断地踩着地上的积雪,巡视着江岸边的 镖车。 虽然有许多好奇而好酒的人们,为了探测这一场必生的暴风雨的开端,仍留恋在贪利的 酒店里,作通宵之饮。 但是,四下的寒冷与寂寞,却仍是那么沉重,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他们透不 过气来。 偶而有一声爆发的狂笑,划破了黑暗的岑寂,但无论多少声狂笑,却都划不开人们心中 的沉重。 忽然,街的那头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呼! 不知有多少人,立刻狂奔到惨呼之声发出的地方,但见惨白的雪地上,流落着一滩鲜血。 鲜红的血迹外,一个“飞龙镖局”的手下,四肢分展,仰卧在沉郁的苍穹下,满面俱是 惊惧与恐怖,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无星无月的苍穹。 一柄雪亮的匕首,斜插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鲜血,在如此寒冷的夜晚,虽然仅刹那之间 便已和地面上的惊惧与恐怖一起凝结了,从此刻直到永远,却再也无法再融合化解的开。 “战神手已开始行动了!” 兴奋而紧张的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寒冷的夜街上散着。 又是一声惨呼,在长街的另一头爆发出来。 八匹长脚健马,突地自街旁的一间大宅中冲出,当头两人,手持号角,响起一连串震耳 的悲鸣! mpanel(1); 号角不断,健马开始在黑暗的城市,阴暗的角落里奔驰。 随着急这的马蹄声,一个中气极足,语声嘹亮的汉子,引吭大喝道:“凡属‘飞龙’旗 下的兄弟,一起聚集在长江渡头,不得分散!” 这呼声也是一声接着一声,响遍了黑暗的城市。 整个的城市,却已大乱了,失去了宁静,也失去了治安。 虽然有一些带刀的官差,无可奈何地四处巡查着,但他们的眼睛,此刻却已似看不到刀 光与鲜血。 他们只将这一切当作一场瘟疫――瘟疫,是人力难以抵挡的,但瘟疫,却总有离去的一 天。 但惨呼之声,仍然不断,有时在东,有时在西。一个醉后的汉子,踏音踉跄的脚步,去 寻个方便,不幸他腰旁插着的一柄无鞘的尖刀,更不幸那八匹健马此刻恰巧在他身旁奔驰而 过。 于是,健马上的骑士暴叱一声,刀光一闪。 踉跄的醉汉只觉头上一阵凉的麻木,便可怜又可耻地在雪地上,任凭奔腾的马蹄,在他 身上踏过。 风更急…… 一艘乌篷的江船,自黑暗中渡江而来,停泊在一处荒凉的岸边。 船未到岸,船上便有数条黑影,横飞而下,脚步不停,霎眼间便没入黑暗里,像是诡秘 的幽灵一般。 他们是谁? 五匹健马,涌出一辆乌篷大车,自黑暗中冲出,狂奔过夜城中的长街,当头一人,白发 白髯,目光如刀,顾盼生威。 不知是谁,在街旁发出一声惊呼! “龙形八掌来了!” 呼声未落,已有一只结实的手掌,掩住他的嘴唇,将他无助地拖在屋檐后绝望的阴影里。 于是再没有惊呼! 车马停在街旁那一座大宅旁,大门前本来挂着的一方横匾:“飞龙支局!” 此刻早已不知在何时被人摘落了下来。当头马上的“龙形八掌”檀明,肩头微耸,便已 跃上马鞍。 他轻轻一步,掠到车前,沉声道:“琪儿,下来。” 车帘一掀,面色苍白,目光散漫的檀文琪,茫然走了出来小她面上一无表情,就连她明 亮的秋波,都已失去了神采。 她茫然踩过与她面一般惨白的雪地,走入那一栋大宅,对她身旁的爹爹,竟连看也没有 看上一眼。“龙形八掌”檀明目光一阵黯然,长叹一声,随着她走入宅门。 乌漆的宅门,砰地一声,重重关起,截断了人们的目光,但却截不断无数人口中的耳 语,“‘龙形八掌’到了!”……・・“‘龙形八掌’到了!”…… 天色,变得更沉重了,也不知距离黎明还有多远、阴沉的大宅中,立刻亮起了无数盏灯 火。 但纷乱的脚步声,却是轻微的,“龙形八掌”檀明面沉如冰,匆匆走人了西面的一问跨 院。 他一步方才迈入院门,厢房中便已响起了一阵低叱! “谁?” 檀明干咳一声,厢房中灯火剔亮,未御衣履的“东方五剑”,一起迎出了门外,东方铁 微微一笑道:“檀大叔怎地乘夜赶来了?” “龙形八掌”檀明沉重的面上,立刻挤出一丝笑容,沉声道:“昨日已应在此等候贤侄 们大驾,一步来迟,却叫你们无端受到了许多狂徒的胡言乱语。” 冻方铁哈哈一笑,道:“檀大叔的消息倒灵通得很。” 笑声中他们一起人了厢房,但这笑声是否俱是真心发出来的呢? 个个心不在焉的寒喧数语,“龙形八掌”檀明突然长叹一声,将话头转入正题,缓缓说 道:“年前承蒙贤侄们不弃,而有招亲之意,但老夫那时只觉小女年纪太轻,又恐高攀不 上,是以未敢仓促决定。” 东方湖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大哥扯衣角,截住了他的话头。 “龙形八掌”目光一转,亦不知有没有看见,接口道:“但自从‘浪莽山庄’以后,小 女得蒙震世兄大力维护之后,想不到对震世兄……唉,竟已动了痴心。” 东方震面容僵木,一无表情。 东方铁含笑道:“三弟当真有福了。” “龙形八掌”双眉一展,道:“老夫人生闯荡江湖,只得此女,是以……唉!既是她心 里愿意,老夫也只得厚颜来向世兄们重提旧议。” 他似乎特别强调“重提旧议”四字,表示这门亲事无论如何总是你们自己先提出来的。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龙形八掌”又道:“只是……唉,老夫门户太低,不知是否高攀 得上?” 东方震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亦无口避之意。 东方铁微微一笑道:“檀大叔名满天下,领袖武林,十年来江湖英雄,从未有一人之声 名能与檀大叔相坪。檀大叔若是再说门户太低,小侄们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龙形八掌”捋须一笑,道:“贤侄过誉了……如此说来,不知震兄身边可曾带得有文 定之物?” 东方铁截口道:“不过……” “龙形八掌”忍不住面色一变,道:“什么?” 东方铁国光一闪,微笑道:“檀大叔不嫌今夜仓促了些?这是三弟终身之喜,我兄弟无 论如何也该为他做得郑重些才是。” “龙形八掌”目光转动,心念亦在转动,缓缓道:“此……事……说……来虽然不错, 但此刻事态非常,凡事只好从权,好在你我俱是武林中人,也不必来拘这些虚礼……哈哈, 你说是么?” 他一面思索,一面说话,是以开头四字,说得极慢,但心念一定,言语便滔滔不绝而出。 东方江故作不懂,道:“事态非常?” “龙形八掌”心念又自数转,长叹一声,道:“不瞒贤侄们说,我‘飞龙镖局’,今日 实已遇着了劲敌,老夫只此一女,总要她先有了归宿,才能放心。” 东方铁缓缓点了点头,道:“檀大叔爱女心切,此话也有道理。” 他生性谦恭仁厚,言语自也十分有札。 东方湖突地剑眉一扬,沉声道:“近日听得武林传言,说是檀大叔与十八年前那一段无 头公案有些关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他年少气盛,心中若有事情,便再也留不住。 “龙形八掌”面色又自微微一变,突地仰天狂笑道:“草莽匹夫的恶意中伤,老夫从未 放在心上,贤侄们却信以为真了么?” 东方江,东方湖对望一眼,东方铁抢口笑道:“檀大叔游侠江湖,少不得要结下许多仇 家,五弟,你怎能――”“龙形八掌”笑道:“湖世兄热血直肠,正是我少年时的心性,我 怎会怪他?” 他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东方震,口中向东方铁道:“铁世兄,长兄为父,古有名训, 今日之事,若是铁世兄一口承担下来,想必老爷子……” 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外奔来,“龙形八掌”浓眉一扬,长身而起,怒叱 道:“什么事?” 只见“八卦掌”柳辉垂首肃立在厅前阶下,道:“前面有人送来三厦礼物,不知总镖头 可要看上一看?” 他满面俱是惊恐之色,面上也大大失了常态,檀明知道此人行事素来镇静,此刻如此模 样,事情必定有变。 他微一沉吟之间,方待举步而出,只听东方江微微一笑,道:“如有不便,檀大叔自管 出去便是。” “龙形八掌”干笑一声,道:“在贤侄们面前,还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柳兄,便请你将 那三匣礼物取来。” “八卦掌”柳辉面上微微露出难色,呐呐道:“但……” 檀明面色一沉道:“听到了么?” “八卦掌”柳辉干咳一声,转身而出,刹那间便领着三条手捧红木拜匣的大汉,快步走 了回来。 东方湖笑道:“不知檀大叔究竟有什么可喜可贺之事,如此深夜,还有人送礼过来?” 只见那三条大汉将掌中拜匣轻轻放在桌上,垂首敛眉,一言不发,倒退走回厅外。 “龙形八掌”目光一扫,面色大变,沉声道:“送礼的人哪里去了?老夫倒要好好酬谢 他一番。” “八卦掌”柳辉恭身道:“方才只听到门外一阵响动,开门一看,这三匣东西已放在门 前的石阶上,送礼的人却早已走了。” “龙形八掌”冷“哼”一声,面色一片铁青。 东方五剑一起凝目望去,只见那三个红木拜盒之上,整整齐齐地贴着三方白纸,上面赫 然写的竟是,“恭贺‘龙形八掌”檀总镖头身败名裂之喜。“下面既无具名,亦无花押。” 龙形八掌“浓眉倒轩,低叱一声,”见不得人的鼠辈!“东方兄弟情不自禁地围在桌旁,只 见他手掌一扬,掀起一个匣盖。众人忍不住一起惊呼一声,这制作得极为精致的红木拜盒之 内,竟放的是一颗用石灰围起的人头。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这人头血迹已被洗去,而且栩栩 如生,上下眼帘之间,却似被一根极细的铁丝撑了起来,一双空洞而恐怖的眼睛,便瞬也不 瞬地望在”龙形八掌“檀明面上,檀明大喝一声,倒退三步,他人目之下,便知道这颗人头 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镖师公孙大路。微一定神,他便将另两个匣盖掀开,里面不问可知,自然 亦是两颗人头,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镖师向飞旗与徐明所有,这三人被他连夜遣至江甫,去 取”神手“战飞一家大小的首级,却不想他三人的首级,竞先被别人斩了下来。花厅之中蓦 地被一阵阴森之气笼罩,”龙形八掌“檀明木立在这三颗首级之前,苍白的须发,随着厅外 的寒风不住颤抖。名震一时的”飞龙三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僳是东方尺弟,也不禁兴 起一阵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萧索之感。”龙形八掌“檀明心头更是泛起一阵震惊之意,他 深知这三人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那么”浪莽山庄“的潜力,岂非更是惊 人?他自然不知道”神手“战飞取下这三人的首级,却也花了极大的代价!一时之间,众人 心头俱觉十分沉重,”八卦掌”柳辉,手掌虽已紧握成拳,却仍在不住颤抖。也不知道过了 多久,东方剑突地惊喧一声:“三弟呢?哪里去了?” 众人一惊,转过目光,那一直不言不动的东方震,果然已不知去向,“龙形八掌”面色 大变,高呼道:“震世兄,东方震……” 东方铁微一跺脚,只见厅后窗户洞开,他箭步掠到窗前,窗外寒风凛冽,哪有人影? 东方却已露出一丝轻淡的鱼肚自色,距离黎明,似乎已经不远了。 檀文琪幽幽地独坐在一盏孤灯之下,梦一样灯光,映着她梦一样的眼睛,和她的鬓发。 她的身体、心智、灵魂,都似乎在梦中一样,但这却是个多么忧愁,多么痛苦的噩梦啊! 往昔的欢乐与笑容,悲哀与哭泣,此刻俱都已经离她远去,因为她的身体与灵魂,俱已 变得有如白痴的麻木。 她早已立下决心,今生今世,她永远不要再动任何情感,因为“情感”这不是一件极为 可怕的事么? 她拒绝回忆,拒绝思念,她只要像僵尸一般活下去,她爹爹几时为她安排下婚期,她就 几时穿上吉服!然后…… 然后呢?她也拒绝去想,她深信这一份麻木会使她极快地死去,或者她不等麻木将自己 杀死,便先杀死自己。 突地!窗外一阵轻响。 她不问不动,有如未闻,但窗外却又响起了一个沉重的语声。 “檀姑娘!” 她茫然走到窗前,支开窗子,此刻她心情虽有一丝微动,但是她拒绝去想,拒绝去想一 切悲哀或者欢乐。 窗外黑影一闪,向她招了招手,又向她招了招手…… 当窗外的人影第三次招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轻轻掠出窗外。 她轻功仍然是美好的,在寂静的寒夜中,轻轻地溜了出来,好像是天鹅滑行在冰面上一 样。 但前面那人影的轻功,却更加高妙,她心头有些吃惊――但是她拒绝去想。 刹眼间,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掠出了后院,掠过了鳞次柿比的屋脊,掠到一角城市中的荒 野。 檀文琪轻轻两掠,掠到他身前,只见他长身玉立,目光炯炯,苍白的脸,漆黑的眉,眉 字间却带着一份沉重的忧郁。 ,她认得他,她知道此人便是武林中的骄子,“东方五剑”中的东方震,她也知道此人 便是爹爹为自己订下的夫婿。 但是她面容仍是茫然,既不惊讶,也不羞涩,只是冷冷问道:“什么事?” 这种出奇的冷静,使得本已冷静的东方震都为之一怔。 他木立了许久,想是要将自己心里的许多种情感都化做冷静的力量,直到他面上再无一 丝表情,他才自缓缓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檀文琪道:“说!” 东方震双拳一紧,道:“你可是答应嫁给我?” 檀文琪道:“是……” 东方震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良久良久,冷冷道:“你可是自己愿意的?” 檀文琪道:“不是!” 东方震心头一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达心房,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他又木然良久, 缓缓道:“是什么事使你答应的呢?” 檀文琪目光上下移动,看了他一眼,这目光像是已完全将他当做一块木头一样,然后她 冷冷说道:“我嫁给你,爹爹就永远不伤裴珏的性命。” 她语声微落,嘴角突地泛起一丝轻蔑而讥嘲的微笑,接着道:“你知道了么?你满意了 么?” 东方震木立半晌,有如被人在脸上揍了数十个耳光一样,面是阵青阵自,心头思潮翻 涌,突地大喝道:“好:好,你毋庸嫁我,我走,我走!” 翻身一跃,有如疯狂的向黑暗中奔去,只留下他颤抖的语声,仍在黑暗中随风飘荡。 夜色,笼罩着檀文琪苍白的面容,她目中似乎微微有一些晶莹的光芒,她深知自己已伤 害了一个少年的心,她得知自己方才那简短冰冷的语句,已像千万枝利箭,将这少年的灵魂 打得百孔千疮,――但是她拒绝去想。 江湖中从此会少了一个前途无限的英雄,她爹爹期望中的婚礼永远也不会举行,做好的 吉服将永远置之高阁。 但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拒绝去想。 她什么也不想,像是什么都未曾经发生过似的,静静地向来路掠回。 突地,她发觉有一条人影挡在她面前。 这人影来得是如此突然,就像是一片突然飘来的寒雾,檀文琪一提真气,顿住身影,只 见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位自衣如雪,云髻高挽,但身形之高大却是骇人听闻的女子。 最怪的是,在这女子身后,竟然还负着一只黄金色的藤萝,藤萝之中,竟坐着一个满身 金衫的男子。 他身躯之小,有如幼童,但衣冠峨然,却仿佛王侯。颔下长须飘拂,丝丝缕缕,轻轻拂 在这雪衣女于高挽的雪害之上,一双仿佛可以直透人心的目光,却瞬也不瞬地在望着檀文琪。 擅文琪心头微震,已自想起这两人是什么人来!她心头一片冰凉,面上竟也无动于衷, 只是轻轻一揖,淡淡说道:“有何见教?” “金童”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除了珏儿死在她面前之外,世上的任何事都不会让 她心动的了!” “玉女”面上一片伶悯关心之色,轻轻道:“孩子,你年纪轻轻,来日方长,为什么这 样想不开呢?” 檀文琪凄然一笑,缓缓道:“蚕已成茧,唯等抽丝,蜡烛成灰,泪早流干,世上万物万 事,便如镜花水月而已,晚辈实在想得太开了包”金童“伸手一捋长髯,含笑道:“真的 么?” “玉女”回首望他一眼,微嗔道:“人家已是这种心情,难道说话还会骗你么?” 金童“哈哈笑道:“孩子,告诉你,你的蚕既没有成茧,你的蜡也没有成灰,只要有我 老头子夫妻俩人在,世上就没有补不好的多情常恨之天。” 檀文琪秋波一亮,忍不住抬头望了这两位武林异人一眼。 “玉女”轻轻一笑,伸手抚弄着她的鬓发,道:“孩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上永 远没有真情所不能感动的事,想起以前,我和他……” 她情深如海地回首望了“金童”一眼,她粗豪的面容,突地呈现出一种无比的温柔,缓 缓接道:“我和他那时所遇着的阻碍与困难,真不知比你们还要多若干倍,但是……你看, 我们现在还不是在一起了么?” 檀文琪望着这两位武林异人悬殊的身影,望着他们两人之间温柔的情意,突然觉得自己 冰冷而麻木的心房,又有了一丝情感与温暖。 在这一双武林异人面前,世上所有的“不可能”似乎都变作了“可能”,世上所有的 “情痴”似乎都变作了“信仰”,世上所有的“梦”似乎都变作了“真实”,世上所有的 “眼泪”却可能变作“微笑”。 她喃喃低语:“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真的么?” “金童”笑容一敛,正色道:“自然是真的,只要你的情感能经得起痛昔的考验,那么 你的真情,便总会得到报偿的一天。” “玉女”柔声道:“孩子,你有了真情,但是你没有信念,所以你就变得痛苦而麻木, 孩子,你愿意听我们的话么?” 檀文琪突觉心头一阵真情激荡,面上已流下久未流落的泪珠。 她仰面向天,点了点头。 “金童”朗声笑道:“好,只要你有真情与信念,我就炼得出补天的采石。” “玉女”柔声道:“孩子,跟我们走,在你前面虽然还有一段遥远而艰难的路途,但是 不要怕,你看,黑暗虽长,黎明不是也到了么?” “檀文琪再次点了点头,跟着这一双武林异人,向东方第一丝曙光走去。黑暗虽长,黎 明终于到了。风仍急,雪又落,冬,更寒了。但武汉镇上的一群,却丝毫不避寒冷,仍然拥 挤在那一条长街上。昨夜通宵未眠的人,今晨仍然是精神奕奕。”龙形八掌“到了,暴风雨 还会远么?多数的目光,或远或近地都聚集在那扇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上。流言、耳语,不断 地在城中传播着!”你可知道,战神手也到了这里?“”昨夜我看见有人送了三个红木拜 盒,到‘龙形八掌’那里,里面说不定装的是什么东西?“”‘龙女’檀文琪也来了,大概 就要和‘东方五剑’中的震三爷成亲了,这一来,嘿,‘龙形八掌’可更是如虎添翼了。 “”我和你打赌,不到午间,裴大先生就会来我檀明报仇。“”你倒说说看,他们两位到底 是谁武功高些?“”神手“战飞的手下,也混杂在人群中,传播着或真或假的流言。”你可 知道,‘飞龙三杰’公孙大路、向飞旗、徐明三位主儿,都被‘战神手’切下了脑袋,昨夜 那三个拜盒,里面装的就是他们的人头。“”你可知道,檀明虽然将女儿带来,但人家东方 兄弟却未必肯跟她成亲,坏了自己的名头。“”裴大先生年纪虽轻,但武功可真是高得不可 思议,只要他一出手,‘龙形八掌’檀明可真不是他的对手:“流言、耳语,满城风雨。时 间,过得生像是分外缓慢,将到午间,武汉镇上,汉口城里,却仍未出现过”裴大先生 “、”神手“战飞、”东方五剑“、”龙形八掌“”七巧追魂“这一些万人瞩目的人。城内 虽未落雪,郊外却有雪花。裴珏立在檐下,望着纷飞的雪花,心头思绪,已如雪花一般纷 乱。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汉口城里,但是最最深爱着他的女子,却就在他仇人的身 侧。”……“”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叫任何一个爱你的女孩子伤心……“他反 复默念着这句话,眼前纷纷的雪花,每一朵似乎都变成”冷月仙子“那苍白、悲哀,而又刻 骨铭心的熟悉的面容。他不忍违背她临终前的话,但他却又怎能忘记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他 不能忘记那不共戴天的深仇,但他又怎能忘记檀文琪那如海的深情?”无论怎样,我总不能 让爹爹与叔叔含恨于九泉之下!“他心中终于下了决定,霍然转身,坐在窗前的袁泸珍突地 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缓缓道:“雪这么大,文琪姐姐不知道怎么样了?” 裴珏心头一阵颤抖,“七巧追魂,”那飞虹道:“唉,‘龙形八掌’一直到此刻仍没有 动静,这样等待真比什么事都要令人难受:我……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已变志,如果我去探测 一下,必定可以将他们的虚实情况探测出来。” 裴珏轻叹一声,摇头道:“那兄,欺人之事,必不可久,我们既不愿人家以好计欺骗我 们,我们又何苦以好计去愚弄别人?” “七巧追魂,怔了一怔,只觉此话义正词严,实是不可反驳。”冷谷双木“端坐在窗的 西侧,冷寒竹忽然道:“消息来了!” 语声未了,只见一个劲装疾服的汉子,匆匆奔入,面上的神色,像是突然寻着了宝藏似 的…… 那飞虹一声叱间,他便急急道:“城里面现在已经更乱了,流言纷飞,满城风雨,从 ‘飞龙镖局’的手下传出来的消息,‘飞龙三杰’确已毙命。” 那飞虹淡淡应了一声,只听他接口又道:“最要紧的是,在昨天夜晚,‘东方五剑’中 的东方震,以及那‘龙女’檀文琪竟一起失踪了,所有的人遍寻不获,也不知道他们到了哪 里?直到此刻,‘龙形八掌’檀明还在焦急之中,是以始终没有动静。” 袁泸珍惊叹一声! 裴珏面色大变。 “七巧追魂”呆呆地愣在当地,不知是惊是喜。 就连“冷谷双木”都被这惊人的消息震得长身而立。 那飞虹沉声道:“这消息是否可靠?” 劲装汉子喘息着点了点头,哪知这一阵惊异还未过去,众人还木立当地,院外突地又有 一人飞奔而入,嘿声道:“门外突有个‘飞龙镖局,中的趟子手来求见’裴大先生‘。此人 武功甚高,赵平飞、王得志想上去将他擒来叩见盟主,哪知他轻轻一羊手,就将赵平飞、王 得志击倒在地!”“七巧追魂”那飞虹面色更是铁青,沉声道:“你看清了此人是什么模 样?” 这汉子微一沉吟,道:“此人面色一片蜡黄,看来仿佛有重病在身,穿的是‘飞龙镖 局’趟子手的衣衫,头上戴着一顶范阳毡笠,紧紧压在眉毛上,别人很难看到他的目光,脚 上穿的什么鞋子,小的却没有看清!” “七巧追魂”冷“哼”了一声,又道:“他身上可带有兵刃?” 这汉子垂首道:“他身材与我这般模样,身上没有兵刃,但腰间却似暗藏着一条练子 枪,七星鞭之类的软兵器。” “七巧追魂”双眉一皱,道:“飞龙镖局中,哪里有这样的角色?盟主,小弟先去看 看。” 裴珏面沉如水,截口道:“此人寻的既然是我,自然是我出去,”语声未了,他已走出 门外,极快地穿过庭院,穿过大厅,只见敞开的大门外,一片嘈杂,十数条汉子,拥挤在门 前,挡住了那人的身影,裴珏双手一分,大步而出,只见一条汉子,果如方才形容的模样, 垂手立在阶前,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似乎根本就未将面前这十余条汉子看在眼里。 裴珏剑眉微扬,沉声道:“朋友是谁?寻裴珏有何见教?” 这汉子仍然低垂着头,也不望裴珏一眼。 裴珏皱眉道:“在下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么?” 只听这汉子干咳一声,嘶哑着声音道:“檀总镖头有令,要我来劝你归降‘飞龙镖 局’,否则……哼哼!” 裴珏面色一沉,冷笑道:“你回去――”语声未了,突见这汉子竟仰天大笑起来,举手 一挥,挥去了头上的范阳毡笠,露出一双雪亮的眼睛。 裴珏凝目望去,突地大喊一声:“原来是你!” 一步掠了过去,紧紧抱住这个人的肩头,竟在这结冰的雪地上,纷飞的大雪中,狂笑雀 跃起来。 方自出门的“冷谷双木”、“七巧追魂”以及袁泸珍见到这般情况,都不禁为之一愣, 大笑声中,只听裴珏道:“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怎地也不通一下信息?” 那汉子大笑道:“我当真行动神秘得很,怎能走漏消息?” 他一面大笑,一面扶着裴珏的臂膀,走上石阶。 袁泸珍秋波转处,轻呼道:“李耀民,你怎么也来了?” 裴珏一怔,停步道:“李耀民,谁是李耀民?” “七巧追魂”目光凝注,只觉得此人的一双眼睛好生熟悉,沉吟许久,终于想起,脱口 道:“七巧童子,怎地来了?” 袁泸珍大奇道:“谁是七巧童子?他明明是‘飞龙镖局’里的趟子手李耀民,你们切莫 要上了他的当!” 裴珏心念一转,哈哈笑道:“想必你这些日子里又弄了些什么花样?但‘七巧童子’吴 鸣世怎地会变成李耀民了呢?” “七巧童子,吴鸣世仰天笑道:“李耀民者你要命,要你命,要檀明的命之意了!哈 哈――此事说来话长,快些摆酒,待我详谈。” 他们大笑着携手走入后院,这一双患难相共的生死朋友,虽然许久未见,但情感上却毫 未生疏。 只是他们觉得彼此间都有些变了。 人厅之后,那飞虹立刻招呼摆酒,“七巧童子”吴鸣世笑道:“恭喜那兄,终于大彻大 悟,稍后小弟要敬那兄三杯。” 裴珏、那飞虹齐地一“愣,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吴鸣世含笑道:“方才被我打倒在地上的赵平飞与王得志,便是我一手安排在那兄手厂 的内应,因为那兄的一举一动,小弟都关切得很。” “七巧追魂”怔了一怔,掌心不觉又暗中沁出冷汗,他本来以为自己心智可称一时之 选,此刻心中不禁惊恐、惭愧交集。 酒方摆起,“七巧童子”吴鸣世便开始叙述他这些日子来曲折离奇的故事,他最先说: “我最初听裴兄讲起他的身世,便知道‘龙形八掌,必是对他藏着极大的阴谋,谁要说他这 样的人天资愚鲁,那些人不是疯子便是白痴,檀明既非疯于亦非白痴,自然是另有居心。” 是以我一开始便用易容药改换了容貌,投入’飞龙镖局‘想在暗中留意檀明的破绽,后来我 又在无意中寻着了那车夫’过不去‘,听到了他梦中的呓语,我就以各种方法,逼得他心甘 情愿他说出这件隐秘!“他说得甚是简单匆忙,仿佛还有什么大事要等着他去做似的。但这 简单而匆忙的言语,却已足够使得众人为之感叹惊奇。他微微一笑,接着道:“我曾听裴兄 说起过这位袁姑娘,是以我常在暗中留意着她,借故和她说两向话,又在有意无意间,告诉 了她许多事!” 袁泸珍双目圆睁,轻唤一声,道:“呀!难怪――真想不到,你……你真的是聪明。” 吴鸣世微笑一下,向裴珏道:“那次这位那兄到‘飞龙镖局’时就是我引着袁姑娘在有 意无意间见他一面,后来我又将檀明和十余年前那一段无头公案的关系,告诉了袁姑娘,然 后再引发她出来找你的意思。” 裴珏伸手一拍前额,感叹道:“我那时便觉奇怪,她一个小女孩子,怎会探出那么多秘 密?原来……唉,七巧童子,你真该改名叫做十巧童子才是。” 袁泸珍睁着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道:“我逃出来的时候,差点被他们抓回去,是不是 又是你在暗中帮我将他们引开的?” 吴鸣世微笑颔首道:“那次我也十分危险,差点被他们发觉真相,幸好那般人都是蠢 驴!”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道:“那些人并不太蠢,只是吴兄你……唉,当真有经世之 才,过人之智。” 吴鸣世道:“那兄过奖了。” 他面上突然泛起一阵得意的光辉,接口道:“这些事倒还不足为奇,此刻在汉口城里, 小弟倒确实写下了一些得意之笔,日落以前,我们必定要赶到汉口城去,到那时……哈 哈。”他得意地大笑数声,举起面前酒杯,仰首一干而尽。 袁泸珍幽幽叹道:“这些事我已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出来的了?你却说都不足为奇,大哥 哥,我真想不到你有如此聪明的朋友,看来比你还要聪明得多。” 裴珏含笑道:“他一直就比我聪明得多。” 如此俗气而容套的称赞之言,在他口中说出,却是那样地真心而诚恳,吴鸣世摇头道: “错了错了,我再聪明,也不过是绿叶而已,只能为辅,不能为主。” 他笑容一敛,忽地正色道:“裴兄,你要知道,真正的牡丹是你,当今江湖中大乱已 起,收拾残局的,也必将是你,上天生你,乃为‘公’,你切切不可为了一些儿女情仇,消 磨了自己的志气,我方才看你意志消沉,心里实在难受得很,你要知道此刻武林中千千万万 的眼睛,俱都注目在你身上,千千万万个希望,也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若是自暴自弃,岂非 叫天下武林朋友伤心!” 裴珏心头一震,宛如一桶清水,灌顶而下,心头顿觉一片清明,刹那间便将所有的 “私”情、“私。怨一起抛开,心中暗骂自己:“裴珏呀裴珏,你当真该死,天下武林朋友 的前途气运,难道不比你私人的一些情仇思怨重要得多?” 一念至此,他心头既是惶恐,又是感激,忍不住长身而起,向吴鸣世当头一揖,却不知 该说些什么!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冷寒竹道:“好朋友!” 冷枯木叹道:“当真是好朋友。”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道:“谁若是交了你们两人这样的朋友,此人当真走运得很。” 过了午时,密布阴霾的苍穹,突然射出一片阳光,笔直地射在汉口城里的长街上。 长街上的人群,此刻几乎已沸腾了起来,除了酒家茶栈,所有的店铺俱已歇业,汉口城 内所有的朋友约会、喜庆丧事、生意来往、银钱交易……此刻也都早已完全停顿。 上插“飞龙镖局”旗子的镖车,仍停留在江边,但镖车旁的镖伙们,神色却已都有了些 沮丧。 所有的流言与耳语,都是对“龙形八掌”如此不利,这当真使武林中人大为惊讶,本自 占尽优势的“飞龙镖局”,情势怎会变得如此恶劣? 长街上人语喧腾着,本来有着顾忌的人,此刻竟都放声而来,整个的汉口城,此刻就像 一锅煮沸的开水一样。 那一扇黑漆的大门,直到此刻,还未启开,于是聚集在门口的人,便越来越多,像是一 群等着看赛神会开锣的观众一样。 忽然,真的有一阵锣声响起! 千百道目光一起转首望去,只见百十条黑衣大汉,结队而来,当头四人,手敲铜锣,后 面数十人,手持雪亮长刀,再后数十人,手特长弓,后背长剑,拥着一个麻衣孝服,满面悲 容的少年,走入长街。 众人惊奇交集,只见这些黑衣大汉将这少年拥上了屋檐下的一张方桌,然后钢刀手围在 四侧,弓箭手又围在钢刀手之外。 铜锣再次响起,那麻衣孝服的少年便带着眼泪与愤怒,叙说起自己悲惨的遭遇。 他自然就是十余年前丧身在那件惨案中镖师的后代,他沉痛地叙说着自己身世的悲哀。 这沉痛的悲哀,立刻便博取了千百人的同情与愤怒。 说到最后,这麻衣孝服的少年忽然跪到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小子幼遭孤苦,身 披奇冤,又被那恶贼好谋所害,以至直到今日尚是手无缚鸡之力,小子的血海深仇,只有仰 仗各位父老、叔怕、兄弟们为小子主持正义,为武林主持公道!” 众人立刻大哗,也不知是谁在群众中大喝道:“好贼,打死檀明这假仁假义的好贼!” 这一声大喝,有如星星之火,立刻引起了燎原之势。 刹那间整条长街俱已被怒喝声吞没。 汉口城的四面八方之处,也有同样的麻衣少年,在叙述着同样的故事,引发起同样的怒 喝。 要知这般武林群豪俱是热血冲动之辈,经过这许多日沉闷的待候,此刻早已压制不住, 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引发! 本来只不过是为了看看热闹而来的人们,此刻早已放弃了袖手旁观的立场,愤怒地大喝 起来。 甚至连“飞龙镖局”旗下的一些镖伙,也被这一番言语所动,竟变得袖手旁观起来。 另一些人虽然对檀明忠心耿耿,但见了这一群愤怒的人群,哪里还敢出手?他们只希望 那漆黑的大门快些启开。 突然,有十数人蜂涌到江边,冲开了那一帮沮丧的镖伙,将镖车推下江岸,扑通,落人 浊黄的江水里。 这一个惊人的举动立刻便引起了千百人的效法,千百人一起蜂涌而上,将百十辆镖车一 齐推下了江岸,飞溅趄的江水,溅湿了远在江岸旁数丈开外人们的衣衫,但是这冰冷的江水 反而没有浇灭人们的怒火,反似在火上又加了些油,使得人们的愤怒燃烧得更加剧烈。 他们又蜂涌着回到那漆黑的大门前,一声怒骂响起,“檀明,你出来,还我们一个公 道。” 千百声怒骂随之响起。 一块石块,砰地,击在那黑漆的大门上。 于是,石块,水果,甚至茶杯、碗盏,便像是暴雨一般投在那黑漆的大门上,灰黯的围 墙内外。 这就是群众的心理,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就利用了群众的心理而成就了霸王之业。 但若不是聪明绝顶的人,却万万不会利用这群众的心理与热血。 这一切计划,自然俱都是聪明绝顶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安排的,他联络了所有被害镖 师的遗属,将他们一起送到武汉,再设法与“神手”战飞取得了密切的联络,让“江南同 盟”的手下的群众中鼓扬起一阵无法熄灭的怒火。 所有的事情的发生,俱都在他周密的安排与计划之中,而所有的安排与计划,俱都获得 了空前的成功! 自郊外入城的“七巧童子”吴鸣世,一路上详细地叙出了他的安排与计划,然后微微笑 道:“这就是群众的心理!” “七巧追魂”那飞虹长叹一声,击掌道:“好一个群众的心理!” 裴珏一言不发,面寒如水,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这岂不太过份了么?” 袁泸珍幽幽一叹,道:“我也觉得太过份了些。” “七巧童子”吴鸣世长叹一声道:“情非得已,事宜从权,我这样的做法,虽然失之仁 厚,但对檀明这样的人来用这样的方法,却是再恰当也没有。今日一役,檀明若胜,他的锋 芒必定更盛,姑且不论那一段血海深仇,以武林情势而言,也是悲惨之极的事,他一生以奸 狡之权术对人,我此刻也以好狡之权术对他,这岂非公道已极的事!裴兄,英雄处世,切忌 有妇人之仁,以小仁乱了大谋!” 裴珏默然良久,长叹道:“英雄,英雄……” “英雄,英雄……” 端坐在客厅的红木大椅上,“龙形八掌”檀明也正在喃喃自语:‘英雄?英雄,谁是英 雄,英雄又算得了什么?“这一世英雄,雄踞武林的一代大豪,此刻心底的落寞与萧索,世 间又有哪一枝笔能够描摹?由平淡而绚烂,由绚烂而极盛,此刻,他仿佛已感觉到日落后的 萧索。檀文琪的突然离去,所给予这老人的痛苦与刺激,当真比泰山还要沉重,他只觉雄心 渐失,万念俱灰!东方铁、东方剑、东方江、东方湖兄弟四人,面色铁青,端坐在厅堂中 央,门外的怒骂,已使得他们难堪,落在院中的石块、杯盏,更使他们难以忍耐,但他兄弟 四人侠义传家,此刻却又不忍放手一走。他们谁也猜不出来,东方震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突 然出走?为什么竟会和檀文琪一起失踪?大厅侧的耳房中,”八卦掌“柳辉、”快马神刀 “龚清洋,以及边少衍、罗义等,正在窃窃私语着。他们在密谋计划着什么?”神手“战飞 的行踪是难以被人寻出的。他此刻正斜倚在”长乐里“,”白兰院“,武汉名妓”小白兰 “的香闺中。紫金钩挂流苏帐,鸳鸯枕叠翠裳,”神手“战飞斜倚在流苏帐下,鸳鸯枕上, 播弄着帐边的金钩。金钩叮当,默坐在他对面的”小白兰“圆睁秋波,好奇而诧异地望着面 前这个豪客。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在她一颗被风尘染得变了色的芳心中,这粗旷中带着 忧愁,随便中带着威严的豪客,对她竞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之力,但是从昨夜的深夜,直 到此刻,他却只是呆呆地坐着,皱眉地深思着,偶而到门畔去发一个简短的命令,偶而从她 莹白如玉的纤手上喝一杯辛辣的烈酒。她忍不住幽幽长叹一声,轻轻道:“喂,你在想什 么?‘”神手“战飞随口漫应了一声,他心中的确有着许多心事。照目前的情势来看,”江 南同盟“的确已稳操胜算,但是这种胜利对他而言,却是毫无利益的。他忽然发觉,他计划 中所培养的”傀儡“,至今已成了一个光芒万丈的”英雄“,”英雄“是任何人无法控制 的,他计划中的权势与光荣,至今可说是毫无希望落在他自己手中。他仔细地分析着情势, 他总算是个”枭雄“,对于情形的判断,是那么粗细而睿智,他明确判定了自己在一场胜利 中所能得到的收获,与他先前计划的实在相差得大多。”小白兰”虽然久经风尘,却又怎会 猜得中面前这草泽之雄的心事?她轻轻抬起赤裸的纤足,在”神手“战飞胸膛上点了一下, 娇唤道:“喂,你――”“神手”战飞浓眉一扬,双目倏睁,厉叱道:“你要作什么?” “小白兰”芳心一凛,只觉他的目光像是刀一样,使得自己不敢逼视,但风尘中的经历 却使她发出与常人不同的反应。 她反而“嘤咛”一声,扑到“神手”战飞的身上,撒着娇:“你为什么这样凶?我是看 你愁得发慌,才想替你解解闷,我是喜欢你呀!” 温柔而绮丽的娇语,使得“神手”战飞失去了雄心突然起了一阵激荡。 他紧皱的双眉渐渐放宽,目光也渐渐柔和,这一生风尘奔波,为声名事业挣扎、奋斗, 甚至欺骗、抢掠的武林泉雄,如今骤然落入温柔乡中,骤然尝到了温柔乡中的温柔滋味,这 对他失望、落寞、而渐渐老去的雄心,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 “小白兰”感觉到他情绪上的变化与波动,她轻轻伸出春葱般的玉手,为他轻轻整着颔 下的长髯,轻轻道:“你……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给我听听,好么?” “神手”战飞长叹一声,缓缓道:“你不会懂的!” “小白兰”以明媚的秋波温柔地望着他,轻轻又道:“那么……我唱一只曲子,替你解 愁好么?” 她婀娜地站起来,她赤裸的秀足,踏过厚厚的地毡,她莹白的纤手,取下了墙角的琵琶。 轻轻调弄,慢慢理弦,轻轻咳嗽。 然后,她慢声轻唱,她的歌声是那么绮丽而温柔。 在这温柔而绮丽的歌声中,“神手”战飞突然发觉这里的温柔滋味,或者竟将是他将来 最大的安慰。 他凝注着面前这美丽的女子,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从来未有的荡漾、温柔。温柔不是最 最容易消磨雄心的么? 但是他此刻必须出去,为自己的权势作最后的挣扎。 他一振衣裳,长身而起,外面的怒喝与暴动之声,已隐隐传到了这绮丽而温柔的香闺中 来。 长街上更乱了。 漆黑大门外的人群,像是疯狂了似的,但是,“龙形八掌”檀明的余威仍在,他们竟没 有人敢冲上那石阶一步。 “飞龙镖局”的镖伙,有的已偷偷脱下了“飞龙镖局”的衣裳,混杂在愤怒的人群,有 的甚至已偷偷溜走! 冬日虽已西斜,但毕竟已从阴霾中挣扎而出,也毕竟还有着它亘古未变的威力,将地上 的积雪,融化成一片片黑的泥泞。 千百双足,在泥泞上践踏着。 西斜的阳光,映得黑漆的大门散发着乌黑的光泽。 实地!大门霍然开启! 雄踞武林叱咤江湖的一代大豪“龙形八掌”檀明,一手捋须,面寒如铁,缓慢但却有力 地大步而出。 他厉电般的目光四下一扫,长街上的喧乱立刻静寂下许多。 这一世之雄果然还有着他的威仪,这成仪早已深入武林中人的心目中,当他厉电般的目 光扫至第三次时,沸腾着的长街,已静了下来。 由极乱而极静,这长街上此刻便像是死一样安宁,偶而有自别处狂奔而来的人们,但此 刻却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龙形八掌”檀明目光缓缓扫过这一群被他声威所懔的人群,眉宇间的忧郁并未丝毫减 少,他放下手掌,沉声说道:“你们要做什么?” 他面上虽然是如此镇定而从容,但是他心中却隐藏着许多焦虑,忧患和不安,而此刻他 说出这句话来,却是神定气足,绵绵密密,有如法钟巨鼓同时震荡,又有如春雷突然暴发, 就连西方的斜阳,似乎都也被他这成猛沉重的语声震得更落下去了些。 立在最最前面的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此刻东方兄弟已自缓步而出,看到这番情 况,不禁暗叹一声,齐地忖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不到‘龙形八掌’一路如此,此 刻却还有如此惊人的声威!” “龙形八掌”浓眉一扬,厉声叉道:“如果无事,站在这里胡闹什么?还不赶快退下 去!” 立在前面的人,情不自禁地又向后退了两步,但后面的人却寸步未移,于是人群中间又 起了一阵骚乱。 骚乱方起,立刻有人大呼道:“血债血还,姓檀的,十余年前,你做下的满身血债,你 若不以血洗清,休想过得去今日!” 呼声过后,大乱又起,“龙形八掌”双目一张,浓眉剑飞,厉叱一声! “住手!” 这一声厉叱更有如晴天之霹雳,当空击下,同时在千百人耳中响起,千百个杂乱的声 音,竟一起被这一声厉叱震住。 “龙形八掌”檀明双拳紧握,厉声道:“是什么人说话?只管到前面来说!” 人群中你望我,我望你,竟无人敢向前走动一步。 又是一阵死般的静寂,檀明沉声道:“十余年前那一段无头公案,各位未曾忘记,檀明 也未曾忘记,时时刻刻都想探测出其中的真相,但真相至今还隐于浓雾,各位知我檀明已 久,岂可随便听信一些小人的血口喷人,就指我檀明为凶手?” 他双臂一挥,大喝道:“我檀明可像是凶手么?” 众人仰首望去,只见他卓立如山,满面威仪,有的人已不禁在心中暗问自己:“他像是 凶手么?” 立得远的,也已不禁开始了窃窃私议,人群中突有几人移动,然后四面八方又同时响起 了一阵愤怒的声音。 “事实俱在,你还想狡赖么?” “好汉做事好汉当,檀明呀,想不到你竟是这么一个懦夫!” “龙形八掌”檀明须发齐扬,大喝道:“什么事实,什么证据,有谁能指出一件来么? 若有人能举出一件,我檀明立刻横刀自刎在天下高明人之前,不劳别人动手,若是仅这样凭 空说话,含血喷人,怎能叫天下人心服?” 他语声微顿,立刻接口道:“若是真有真凭实据之人,只管出来。我檀明绝不损伤他一 根毛发!” 语声未了,东方铁忽然大步向前行走,朗声道:“我东方铁以‘飞灵堡’数十年来在武 林中之地位担保此刻‘龙形八掌’檀明所说的言语,若是檀明今日动了拿出真凭实据之人一 根毛发,我‘飞灵堡’便先向他要个公道,若是无人能拿出真凭实据,只是凭空捏造,含血 喷人,我‘飞灵堡’也要代檀明向各位要个公道。” 他语声清明,声如金石,几可上冲云霄! 檀明不禁深含感激地望了这正直而侠义的少年一眼,只听他语声微微一顿,立刻接口又 道:“各位武林,朋友有谁不相信‘飞灵堡’的话么?” 江南的虎邱“飞灵堡”“东方世家”,在武林中之地位当真非同小可,此刻这东方少堡 主话说出来,立刻便又将群豪一起震住。 仿佛有个人在人群中低语了句:“你们是亲家,你当然帮他说话!” 但是他语声未了,却又已被东方铁扫过的眼神震住。 又一次,长街上死一般地静寂。 静寂之中,突有一声震耳的狂笑,自长街的尽头传来。 ------------------   王家铺子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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