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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两个人顺着“大明湖”走,边走边聊,聊着,郭燕侠问:“诸叔,‘崂山派’, 你熟么!” 诸明道:“主人派我们长驻在外是干什么的?当然熟,怎么?” 郭燕侠道:“您可知道,‘崂山派’里,那个老道收了个女弟子?” 诸明一时没听明白,道:“您是说……” 郭燕侠把他在“崂山”的所遇,概略地说了一遍。 听毕,诸明皱眉摇了头:“‘崂山派’从掌教天鹤以下,我都知道,可却不知 道他们哪一个,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一个女弟子,不过天鹤老道有个已经不在‘崂山 ’多年的师姐天尘老道姑,不知道会不会跟她有关系?” 郭燕侠道:“天尘老道姑?” 诸明道:“这个老道姑可是个吓人的厉害人物,不但一身修为已经炉火纯青, 出神人化,而且十足的一个老怪物,喜怒无常,好恶不定。” 郭燕侠道:“那么一个老怪物,会收这么一个女弟子?” 诸明道:“我只是这么猜,中不中还不敢说,怎么,大少问这……” 郭燕快轻“哦”一声道:“我只是碰见这么件事儿,告诉诸叔,顺便问问。” 诸明还待再说。 郭燕侠已似乎有意地换了话题,道:“诸叔,这儿的情形怎么样?” 诸有皱了眉,摇了头:“没什么显著的变动,不过我总觉得不大对。” “不大对?您是指……” “我说不上来,也指不出什么,可是我感觉得到,就是不大对,从允祯坐上了 那张椅子以后就不大对,尤其是最近,虽‘山东’一个地儿,我就觉得有山雨欲来 之势。” 郭燕侠笑笑道:“这么说,今年恐怕我来对了,我要赶上这场雨。”‘诸明道 :“主人的令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郭燕侠道:“我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就在离“大明湖”不远的一条街上,有家叫“龙威”的镖局,两个人说话间, 就不知不觉地到了这家镖局后门外,两个人从后门进了这家镖局。 刚进镖局后门――“爹!” 一声清脆娇呼,带着一阵香风,眼前扑来一个大姑娘,大姑娘年可十八九,身 材美好,亭亭玉立,一身白底小碎红花的裤褂儿,大小宽窄正合身。 一条乌油油的大发辫垂在胸前,那排整齐的刘海儿下,是张吹弹欲破的明艳娇 靥,水汪汪的一对大眼睛,粉妆玉琢似的挺立小摇鼻,姑娘不但俊秀,而且透着慧 黠。 姑娘见着郭燕侠,猛一怔,硬生生煞住扑势,水汪汪的大眼睛还直瞅着燕侠。 诸明轻喝道:“这么大姑娘了,就不能稳重点儿,看什么,还不快见过大少。” 姑娘怔怔地道:“大少?” 郭燕侠含笑道:“不敢当,我叫郭燕侠,姑娘。” 姑娘又猛一怔,这才明白过来,轻啊一声急道:“啊,是大少爷!” 她随话就是一礼。 郭燕侠连忙答礼。 诸明道:“大少还跟她客气,她叫秀姑,我就这么一个。” 郭燕侠道:“秀姑妹妹!” 不知道是燕侠那双眼,还是他这一声“妹妹”,害得人家姑娘登时羞红了娇靥, 忙一低头,轻声道:“不敢当大少这么叫。” 只听诸明道:“什么事儿,现在可以说了。” 姑娘清秀姑抬起了头,娇靥上还透着几分酡红,道:“爹,那个姓柳的又来了 ……” 只见诸明双眉为之一扬:“人呢?” 诸秀姑道:“在厅里,由石镖头应付着呢!” 诸明道:“你侍候大少,我去一趟。” 他把钓杆、鱼篓往下一搁,就要走。 mpanel(1); 郭燕侠伸手拦住了他:“诸叔,怎么回事儿?” 诸明道:“对街有家‘八方镖局’,老打咱们‘龙威’的主意,多少回了,想 买下咱们‘龙威’,姓柳的是他们的一个总管,来了也不止一趟了,每回总是带着 大欺小的意味,不是威胁,就是利诱。” 郭燕侠笑笑道:“别动气,诸叔,我跟您去看看。” 诸明道:“那……您请!” 姑娘诸秀姑带路,说带路不如说陪着走,陪着走陪着走,她不时拿眼角偷看燕 侠。 诸明是没觉察,就不知道燕侠觉察了没有。 一行三人到前院,进大厅。 厅里四个人,坐着的两个,一个比诸明年轻点儿,挺白净,也一脸英气;一个 是穿长袍马褂儿的老头儿,挺瘦,一脸精明像,精明得透着好滑,端着杆旱烟袋, 湘妃竹杆儿,翡翠嘴儿,正吸着。 另两个,是两个穿裤褂儿的中年壮汉,眉宇间透着腰悍,腰里鼓鼓的,就站在 瘦老头儿身后。 三个人一进厅,白净汉子忙站了起来,抱拳欠身:“总镖头。” 诸明抬了抬手,似乎想让他见见燕侠,燕侠说:“诸叔,别冷落了客人。” 他这是拦诸明,诸明懂,当即转望瘦老头儿:“柳总管!” 瘦老头儿居然坐着没动,咧嘴一笑道:“总镖头回来了,那就好办了。” 诸明没过去坐,因为燕侠在,也因为他根本不愿意跟瘦老头儿坐谈。他道: “要是柳总管弹的是老调,只怕未必。” 瘦老头儿又一笑,这回笑得阴:“总嫖头怎么就是想不开,我们‘八方’开出 的价码不算低,足够你们父女俩吃喝半辈子的,你何苦还紧抓住这份儿没什么嫌头 的生意不放呢?” 诸明方待再说。 郭燕侠跨步上前:“您老怎么称呼?” 瘦老头儿道:“老夫柳三变,现为‘八方镖局’的总   管。” 郭燕侠道:“原来是柳大总管,失敬!柳大总管能不能告诉我,贵局为什么要 买‘龙威’?” 瘦老头儿柳三变目光一凝:“年轻人,你是……” 郭燕侠道:“诸总镖头是我的父执,我叫他一声叔叔。” 柳三变微一笑:“年轻人,老夫正跟你的长辈谈论正事诸明截口道:”说父执, 那是太以抬举诸明,实际上这位说一句,诸明得听一句。“ 柳三变轻“哦”一声,上下打量郭燕侠:“这老夫倒没能瞧出,走眼了……” 顿了顿,道:“以前没见过我老弟,许是你刚来,诸总嫖头还没来得及跟老弟 你说明白。 是这样的,‘济南城’不过这么大个地儿,有两家镖局,尤其还在对门儿,这 么一来,两家的生意都不大好。所以,‘八方’想买下‘龙威’,让两家合并为一 家,给的价码足够诸总嫖头父女吃喝半辈子的,这是为两家的都好的事……“ 郭燕侠没等他说完,一点头道:“的确,我有同感,长此下去,不但两家的生 意都不会好,而且执意苦撑,到头来受害的还是两家。” “对!”柳三变一点头道:“你老弟高见,敝局就是这意思,与其这样,为什 么不想个两蒙其利的好法子呢?” 郭燕侠道:“应该!贵局开的价码是多少?” 柳三变抬手伸出五根指头:“五千两!” 郭燕侠道:“不低,也的确足够请总镖头父女吃喝半辈子,不过,我愿意开出 多一倍的价码,反过来买下‘八方’不知道柳总管意下如何?” 诸明、诸秀姑还有那位石镖头都一怔,旋即也都笑了。 柳三变也一怔,可是他没笑:“怎么说,老弟你……” 郭燕侠道:“想必柳总管上了几岁年纪,没听清楚我说的话,不要紧,我可以 再说一遍……” 柳三变一抬手道:“不必,老夫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可是耳目还不至于迟钝到 对面听不清楚话的地步,老弟台,老夫是诚心诚意,不是开玩笑。” 郭燕侠道:“柳总管,我也是最正经不过,只要你点个头,我马上开出银票, 一文不少交给你。” 柳三变道:“老夫是‘八方’的总管,毕竟还是端人家的饭碗,作不了这个主, 你老弟……” 诸明道:“柳总管放心,这位绝对作得了‘龙威’的主,我刚说过,他说一句, 诸明得听一句,半点折扣都不敢打。” 柳三忽然冷冷一笑,手按茶几站了起来:“老夫跑了多少趟,没想到今天才碰 见正主儿……” 茶几是紫擅木的,客厅地上铺的是花砖,可是经柳三变这么看似不经意的一按, 茶几的四条腿竟全人了地几分,花砖也叭叭连声的啐了好几块。 分明,这是炫露,这是示威。 诸明、诸秀姑、那侠石镖头,脸上都变了色。 诸明就要上前,郭燕侠像个没事人儿,伸手拦住了他,往地上一指,笑道: “诸叔,别在意,只怪咱们‘龙威’的铺地花砖不够结实,也怪这位柳大总管练的 还不够,要不然的话,茶几腿儿入了地,花砖也绝不会碎。” 柳三变阴阴一笑道:“好眼力,也说得好,可是,只要你能依样画葫芦也来一 下,老夫扭头就走,从此不提买下‘龙威’中。” 郭燕侠目光一凝:“柳大总管,这话是你说的?” “不错!” “这事,你这个端人碗的作得了主?” “就算做不了主,‘龙威’有你这么一个好手在,又有什么好怕的?” 郭燕侠一点头道:“说得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不想再动第一只茶几, 那样也嫌俗,这样吧,柳总管的旱烟袋借我用用。” 话落,他抬起了的,只这么一抬手,柳三变连念头都还没来得及转,拿在手里 的好好的旱烟袋,已经到了他手里。 诸明、诸秀姑、那位石镖头又一怔! 柳三变跟身后两个壮汉脸上变了色。 也就这么一刹那间,郭燕侠已把那根旱烟袋竖在了地上,伸一根指头接在铜锅 上,然后,那根旱烟袋缓缓入了地,越入越深,留在外头的杆也越来越短,最后, 只留个铜锅儿在外。 郭燕侠收回了手,别说花砖没破,连一点儿碎星儿也没有,他淡淡地笑了笑: “柳总管看,能谈和吗?” 何止能谈和! 在场无一不是练家子,谁都明白,柳三变那一手已经够令咋舌的了,不过,茶 几是紫檀木,这种木头产自云贵,质硬如铁,可是郭燕侠是用一根旱烟袋,尤其先 人地的是那个翡翠嘴儿。 功夫之高低深浅,就不能分辨了。 柳三变瞠目结舌,脸色大变。 那两个壮汉伸手摸了摸腰,四道目光紧盯燕侠,燕侠面带微笑,看也没看他俩, 就这,他俩的手也仅只是摸了腰,却没敢再多动一动。 只听郭燕侠又道:“柳总管是自己走呢,还是要我送客?” 柳三变没说一句话,旱烟袋也不要了,带着两个壮汉转身走了,走得飞快。 诸明转过脸来,激动异常:“大少,我算是开了眼界了只听那位石缥头道:” 大少?总镖头,这位是……“ 诸明道:“主人的大少爷……” 那位石镖头脱口一声叫:“总镖头怎么不早说……” 转过脸急道:“属下石英,见过大少!” 话落,他就要拜下。 郭燕侠伸手架住:“石镖头这是干什么?” 石英硬是拜不下去,急得脸都红了,叫道:“大少……” 郭燕侠道:“诸叔,您能不能说句话?” 诸明道:“石英,算了,大少不会受的。” 石英也只好算了,他道:“我就说嘛,谁会有这么高绝的修为,可是怎么也没 想到会是大少……” 只有姑娘诸秀姑没说话,而她那双紧盯在燕侠脸上的目光里所包含的,却更多。 只听郭燕侠道:“诸叔,柳三变的上头,还有些什么人?” 诸明道:“还有正副两个总镖头,听说都是坤道。” 郭燕侠道:“听说?” 诸明道:“谁都这么说,可是谁都没见过。” 郭燕侠道:“没想到‘八方镖局’的两个正副总镖头,会是女的……” 顿了顿,道:“恐怕她们不会善罢甘休!” 诸明道:“您是说……” 郭燕侠道:“柳三变的修为尚且如此,那两位正副总镖头的武学可想而知!” 诸明道:“大少,‘南海’郭家的人,没有怕事的,何况还有你在这儿?” 郭燕侠笑笑道:“这事咱们就此打住了,咱们就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诸明从年轻就追随着当年有“活财神”之称,现在“南海”为“南海王”掌理 内部事务的宫弼,经验、历练足够,何等精明之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该安排郭燕侠 歇息了,当即吩咐秀姑道:“丫头,给大少收拾间屋去!” 郭燕侠道:“诸叔,别太麻烦。” 诸明道:“大少怎么这么说,都是现成的,就是宫老跟祁老每年来住的那间屋。” 郭燕侠转望秀姑,含笑道:“秀姑妹妹,偏劳你了。” 秀姑小脸儿一红,道:“我怎么敢当,侍候大少,我应该的。” 她头一低,走了。 秀始走了,石英也告这走了。 诸明道:“大少,咱们后头去吧,秀姑这孩子手脚快,咱们过去,她也收拾好 了。” 郭燕侠道:“诸叔,不急,我有几句话跟您说。” 诸明明白了,道:“我还当大少真的想歇息呢,原来……什么事儿,大少?” 郭燕侠道:“我觉得这档子事儿内情不简单,有蹊跷!” 诸明道:“大少是说……” 郭燕侠道:“诸叔是知道的,当初老人家在各地设置生意,真正的目的,并不 在做生意,而是为了为‘南海’安置耳目,监视爱新觉罗氏。” 诸明道:“我当然知道。所以当初主人先派人手全是我们这一帮,不为人所知。” 郭燕侠道:“那么不谈别处,只拿咱们‘济南’这家‘龙威’镖局来说,据宫 老、祁老两位每年回‘南海’的禀报,‘龙威镖局’几乎没接什么生意,每年都得 贴进去不少银子,这是实情吧?” 诸明道:“是实情,大少,您看得见,咱们这家‘龙威镖局’,除了我和秀姑, 还有就是石英跟几个趟子手弟兄,照这种人手,能接什么生意,真要是有生意,我 也没工夫天天跑‘大明湖’钓鱼去了。” 这就对了。郭燕侠道:“凭咱们这种人手,这种生意,能跟‘济南府’的哪一 家镖局争生意,会是哪一家嫖局的对手?” 诸明两眼一睁,道:“对呀,‘八方镖局’他们没理由非开出价码来买咱们的 ‘龙威’不可,我怎么就没琢磨出来!” 郭燕侠道:“所以我说这档于事儿内情并不简单,有蹊跷。” 诸明目闪奇光,道:“以大少看……” 郭燕侠道:“十九是咱们‘龙威’局已抬人动疑,如果真是这样,‘八方镖局 ’就绝不是个单独的嫖局。” 诸明脸色一变:“大少是说满虏……” 郭燕侠道:“虽不中,也不远了。” 诸明冷笑一声道:“好啊,主人的令谕:不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么些年来, 咱们可以说是安安份份,秋毫未犯,没想到他们竟先动起咱们来了。” 郭燕侠淡淡道:“允祯的为人心性,咱们清楚,他坐上‘正大光明殿’里的那 个位子,已经不少年了,这不少年为,很够他在他们内里铲除异己了。 如今‘雍和宫’的密宗喇嘛尽为他所用,外有年羹尧。岳锤琪统率重兵,这两 个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尤其年羹尧,不但胸罗略韬,而且一身修为,允祯他认 定自己羽翼已丰,根基稳固,当然是一双杀手要往处伸了!“ 诸明冷笑道:“他要开始动咱们汉族胄,先朝遗民了!” 郭燕侠道:“诸叔,他们‘八方镖局’打咱们‘龙威’的主意,这是什么时候 的事?” 诸明道:“就是最近。” “去年祁老来的时候还没有?” “没有。” 郭燕侠淡然一笑:“这么说,我头一个赶上了,郭燕侠何其荣幸,诸叔,麻烦 您交待一下,从现在起,郭燕快改称燕侠,姓燕,单名一个侠字,算‘龙威’局刚 聘来的一个镖头。” 诸明道:“是,大少,我懂!” 郭燕侠道:“如果我不幸料中,他们就更不会善罢甘休,为了不增添他们的怀 疑,咱们一动不如一静,照我刚才说的,咱们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诸明恭应道:“是,大少!” 话刚说到这儿,秀姑来了,说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秀姑这个姑娘,是诸明的独生爱女,打小住在镖局里,生在这么一个家里,长 在这么一个环境里,身体里流的是乃父的血,加上十几年耳濡目染,她应该十足的 江湖女儿风,刚强、豪爽而大方,可是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只一见郭燕侠, 总是娇靥泛红,微偏螓首羞答答的,连眼皮儿都不敢高抬。 只是,郭燕侠没在意,诸明也没往眼里去,两个人说着话就往后去了。 宫弼跟祁英每年来‘龙威’住的那间屋,就在后院西北,座落在画廊尽头,一 片林木之中,单独的一间,枝叶遮荫,不但凉快,而且幽静。 郭燕侠头一回来,只觉得屋里收拾得窗明几净,点尘不染,还有一股淡淡的幽 香。 诸明可就不了,一进屋两眼就瞪得老大,还没细看呢就叫了起来:“丫头,你 可真是个势利眼,收拾得跟宫老。祁老来住的时候就不一样。” 秀姑低着头轻声道:“你瞎说,哪有什么不一样嘛?” 她是这么说,等诸明带着郭燕快走过外头的小客厅,到了里间掀起帘子一看, 诸明他又叫了起来:“说你势利眼,你还不承认,看,不是把你新做的全套被子、 褥子都搬来了么。” 可不,郭燕侠看得见,床上除了纱帐玉钩之外,忱乡鸳鸯,被翻红浪,可不全 都是新的。 他转眼望秀姑,碰上的是一双包含太多、令人心悸的目光,然后秀始她红泛雪 白耳根,很快低下了头,使得他心头为之一震,忙道:“谢谢秀姑妹妹。” 就不知道诸明觉察了什么没有,只听他道:“大少干吗老跟她客气,还不是应 该的,大少歇息吧,我晚一点儿再过来。” 他带着秀始走了,秀姑到走都没抬起头来。 还是真想歇会儿,从“崂山”一口气赶到“济南”,修为好,人不累,可是在 “南天门” 为等日出,一夜没合眼,人总免不了有点儿乏。 一路上仆仆风尘,得洗把脸,架子上,发亮的铜盆。水早打好了,连手巾都是 新的,雪白的手巾,一角还绣着几朵小碎红花儿,洗脸水里不知道搁了什么,还香 香的。 郭燕侠他有一阵异样的感受,可是洗过脸,和衣躺上了床,脑海里浮现的不是 秀姑那令人心悸的眼神,也不是身周这些新东西,而是“崂山”“南天门”上那位 风华绝代,国色天香的美道姑。 不过,那也只是在脑海里浮现而已,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因为他不知 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郭燕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醒来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醒来 的时候,身上搭上了一角被子,而且听见外头有声响。 他定了一下神,道:“是诸叔么?” 他以为,诸明进来过,见他还没醒,给他搭上了一角被子,外头等着去了。“ 外头有人答应,可却不是诸明的话声,而是个轻柔甜美的话声:“大少,是我, 秀姑!” 一听是秀姑,郭燕侠忙掀被坐起下了床,整了整个衣裳,道:“我已经起来了, 妹妹请进来吧!” 重帘掀动,秀姑低着头走了进来,轻声道:“爹让我来请大少吃饭。” 郭燕侠一怔:“吃饭,什么时候了?” 秀姑道:“该吃晚饭了。” 郭燕侠一看窗外,可不,日头已偏了西,霞光都照上窗棂了,他呆了一呆道: “天,我这一觉睡得工夫可真不小,妹妹请!” 秀姑就是不抬头,道:“大少先请,我叠叠床,收拾一下就来。” 郭燕侠忙道:“我自个儿来。” 他要转身。 秀始忙抬起了头,红红的娇靥上一片急色:“大少!” 郭燕侠道:“这种事怎么敢劳动妹妹!” 秀姑道:“侍候大少是应该的,宫老跟祁老每年来,都是我侍候。” “他们两位是他们两位,我是我,在‘南海’自小做惯了,老人家不许我们弟 兄假手别人。” “大少如今是在‘济南’。” “可是我总是郭家人,从不敢稍违老人家的令谕。” 秀姑娇靥上急色更浓,她欲言又止,眼圈儿一红,低下了头。 郭燕侠没想到秀姑会急成这样儿,也有点儿慌,也不忍,忙道:“就这一回, 我等妹妹,先谢谢妹妹了。” 秀姑没说话,迈动莲步走到床前,低着头叠好了被子,又走过去把洗脸水随意 倒了,端着空盆道:“好了,大少!” 她是等郭燕侠先出去,郭燕侠知道,让也是白让,保不这让急了她又要掉泪了, 所以他没吭声,掀帘走出去了。 出了屋门,一眼看见诸明从廊上走了过来,他叫了诸明一声,诸明带着笑道: “我以为大少还没醒呢,过来看看。” 郭燕侠道:“秀姑妹妹没叫我,是害她等了半天,我起来以后,秀姑妹妹又叠 床收拾屋子,我等了她一会儿,耽误了。” 诸明道:“大少也真是,还等她干什么。” 郭燕侠本想告诉诸明,以后不要再让秀姑这么样侍候他,可是一眼看见端着空 盆,低头站在身边的秀姑,又实在不忍拦她这番好意,伤她的心,所以叫了诸明一 声之后,余话竟没出口。 倒是诸明问了一句:“什么事?大少。” 郭燕侠改了口:“吃过饭以后,我想出去走走。” 诸明道:“好哇,等吃过饭以后,我陪大少出去走走,‘济南’值得逛的地方 还真不少,可是,现在,大少钓起的那样鲤鱼,秀姑给做了个小吃,外带她的几样 拿手小菜,我陪大少先喝两盅,走吧。” “龙威嫖局”人不多,就算人多,诸明也不分大小厨房。 一向都是由秀姑做饭,今天这一顿晚饭也不例外,诸明知道,大少郭燕侠绝不 愿例外。 饭开在厅里,加上郭燕侠,一桌不过八个人,诸明、秀姑父女,还有石英,外 带四名趟子手弟兄。 秀站的手艺真不错,这一顿可以说是酒足饭饱,吃过了饭,诸明张罗陪郭燕侠 出去,郭燕侠没让他去,一个人出了“龙威嫖局”。 郭燕侠何许人,何况他早防着了,一出“龙威镖局”就发觉有人在后头盯上了 他。 他拐进了一条小胡同,盯他的人也跟进了小胡同,等他绕了个圈儿再回来时, 盯他的人已经到了他前头,看背影,个头儿挺壮个黑衣汉子。 他轻咳了一声道:“别往前走了,我在这儿呢。” 那汉子机价一颤,往前窜了几步,在的霍然一个大纵身转了过来,一脸的惊容, 赫然竟是柳三变带的那两个壮汉里的一个。 郭燕侠微一笑道:一是不是你们‘八方镖局’没有人了,怎么专派你这么个角 色监视‘龙威’?“ 那壮汉定过了神:“我不是监视‘龙威’,我是等你。” 郭燕侠道:“哦,你料准了我会出来?” 那壮汉道:“你总不会老呆在里头。” “那倒是,可是我要是两三天不出来呢?” “派出来等你的人不只我一个人,轮着等,累不着任何一个。” “好法子!”郭燕侠道:“等我干什么?” “‘八方镖局’有人想见见你。” “那刚才你就是胡说八道了。”郭燕侠道:“既是邀约,尽可以大大方方地拿 帖子进‘龙威’的大门,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呢,保况咱们两国还没有交战,干吗这 么缩头缩尾,鬼鬼崇崇的见不得人!” “这” 郭燕侠道:“你见过我的身手,要是知道打不过我,也跑不掉,最好跟我说实 话。” 那壮汉脸色变了一变,道:“我们是奉命监视‘龙威’,见人出来就盯,看上 哪儿去,干什么,要是你,万一让你发现了,就约你见面。” 郭燕侠微微一笑:“真麻烦,亏你们想得出来,如今,从‘龙威’出来的晚, 我也发现你了。” 那壮汉道:“所以我说‘八方镖局’有人想见见你。” 郭燕侠道:“要是你们还想买下‘龙威’,恐怕迟早要见,见就见吧,在哪儿?” 那壮汉道:“跟我来!” 转身走了,走得飞快,像怕谁从后头给他一下似的。 郭燕侠一笑跟了上去。 那壮汉东弯西拐,专挑小胡同走。 郭燕侠初离“南海”,也是头一回到“济南”来,根本不知道那儿是那儿,只 在后头一路跟着。 线莫盏茶工夫之后,那壮汉突然停在两扇窄门前,地临小胡同,一看就知道是 处后门。 轻轻敲了敲门,里头有人沉声问:“谁?” 壮汉应了一声,两扇窄门开了,开门的也是个壮汉,是柳三变身边的另一个, 他一见同伴身后站着郭燕侠,为之一惊,脚下也退了一步。 郭燕侠一笑道:一别害怕,礼尚往为,我是来回拜的,不过我是应邀来回拜的。 “ 进门看,是个院落,掌灯时候了,对面几间屋里透射出灯光,照得院子里也挺 亮的。 带郭燕侠来的那个壮汉刚要往里走,柳三变从屋里出来了,身边还多了两个壮 汉。 这两个可是真壮,半截铁塔也似的,混身上下黑忽忽的,都浓眉大眼,一脸的 络腮胡,要是夜里在外头碰见,胆小一点儿的准能给吓个半死。 郭燕侠这里看得刚一怔,那里柳三变轻咳了一声,只这么一声轻咳,那两座半 截铁挪了过来,大踏步,地皮都会震动,一声没吭,出手就抓,四只毛茸茸的大巴 掌,蒲扇也似的。 郭燕侠马上明白了,道:“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两个壮汉够高大,可是也够灵活也够快,只这么一句话工夫,四只毛茸茸、蒲 扇般大巴掌,已带着劲风当头抓下。 郭燕侠当然更快,他身随活动,没见他作势,只见他身躯一闪,就从两个壮汉 中间穿过,到了两个壮汉身后。 柳三变就站在两个壮汉身后,一见郭燕侠穿过来,还当是郭燕侠找他来了,吓 了一跳,忙抽身后退。 郭燕侠微一笑,道:“放心,我要是找你,你早趴下了!” 话刚说完,脑后风生,两个壮汉已转过身,四只大手又当头抓了下来。 郭燕侠笑道:“合着你们只有这一招。” 他身后像长了眼,头都没回,双手扬起,往后一点。 就这么一点,身后响起闷雷似的两声问哼,两个壮汉踉跄后退,地皮震动,然 后推金山,倒玉柱,砰然两声坐在了地上,房子差点儿没震塌了,他们俩龇牙咧嘴, 满头是汗,四只大手是再也抬不起来了。 柳三变为之脸色大变。 郭燕侠仍然没回头,冲着他一笑:“接下来,是不是该看大总管你的了。” 柳三变不久前才领教过,如今又眼睁睁地看见了,眼见是实,亲身领教过的更 不假,们心自问,他是绝不敢出手,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不出的成么?他这张老 脸,往后往哪儿放? 何况,他自己明白,院于里、屋里,还有好几双目光看着呢,他可以不在乎院 子里,却不能不在乎屋里的。 所以,郭燕侠话一说完,他一咬牙,一横心,就要抬手跨步。 就在这个时候,后屋里传来一个话声拦住了他,也等于救了他,那个话声,带 点儿冷意,可是绝对清脆好听,十足的京片子:“柳三变,回来!” 柳三变可真听话,奉了给音似的,忙不迭地恭应一声,收住进势,躬下身躯。 郭燕侠听诸明说过,“八方缥局”,柳三变的上头是正副两位女镖头,所以听 见这么个女子话声,他并没有感到奇怪,让他注意的,只是那口清脆好听的京片子, 为此,他不由得抬眼往话声传来处望去,一看他就看见了。 他看见个人儿,从正对面那间屋里出来,是个女的,姑娘家,身材挺好个姑娘 家,不高不矮,一身合身的大红裤褂,脚底下是又凤头绣花鞋,再往上看,挺俊秀 的一张小脸儿,一排刘海儿,一条大辫子。 这会是正副两位女嫖头里的一个,怎么小家碧玉似的个人儿,不像。 心念转动间,红衣姑娘已到了柳三变身边儿,一双水灵目光深深地看了郭燕侠 一眼:“你够格了,可以见我们两位总镖头了,跟我进屋去吧!” 敢情她还真不是那正副两位女总镖头。 说完话,她微侧娇躯,退了一步。 当然,这是让客。 郭燕侠淡然一笑:“谢了!” 迈步走了过去。 红衣姑娘、柳三变,一左一右跟在身后。 屋门开着,灯光外泄,进门往里看,像间敞轩,又像间待客厅。 里头并排坐着两位,这两位,就是招子再不够亮,此地此时一看也知道准是那 正副两位女总镖头。 先不说别的,这两位的气度就硬是不一样。 这两位,一位一身雪白,一位一身墨黑,都是高领、宽袖,小腰身的小褂儿跟 八幅裙。 一身雪白的那位,清丽,瘦了点儿,但瘦不露骨。 一身墨黑的那位,美艳,没那么瘦,可也不算胖。 清丽的神色冰冷,美艳的也够瞧的。 这两位身边,还站着另三个红衣姑娘。 郭燕侠进了屋,身后那名红衣姑娘越前走过去,跟另三个站在了一起,就剩下 柳三变还站在他的头。 白衣姑娘跟黑衣姑娘没动,也没说话。 郭燕侠往那儿一站,也来个不吭声。 一时间,屋里有着一份让人不安的寂静。 郭燕侠不在乎,忍不住的还是那两位,黑衣姑娘冰冷先发话:“你很狂啊!” 郭燕侠也说了话,淡然两个字:“是么?” 黑衣姑娘道:“‘龙威镖局’没教礼数规矩?” 郭燕侠“哈”地一声,大笑:“这倒是新鲜,你们又是跟谁学的待客之道?” “大胆!”一个红衣姑娘一声娇叱:“跟谁你呀我的!” 她飞掠过来,带着一阵香风,跟扬手的一巴掌。 郭燕侠道:“姑娘,留神,站稳了!” 他翻手而起,正抓住了那姑娘的皓腕,往起一提,然后微一送、一提,那姑娘 两脚离了地,一送,那姑娘倒射而回,正好落在她原来的站立处。 柳三变在他身后瞪大了眼。 白衣、黑衣两位姑娘微一错愕,脸色微变,四个红衣姑娘花容失色,齐抬玉手 抚上了柳腰。 黑衣姑娘微微抬了抬手,那只手,欺霜赛雪,手指根根似玉。 四个红衣姑娘垂下了手。 黑衣姑娘又说了话:“柳三变虽然身为总管,可是他的一身所学不如外头那两 个。外头那两个又不如我们姐妹的四个贴身丫头,足证你的修为是不错,可是我们 姐妹不是找你来炫露卖狂的。” 郭燕侠道:“我都是出于自卫,怎么说炫露卖狂?同样的,我也不是来看人冷 眼,受人欺凌的。” 黑衣姑娘道:“说得好,你姓什么,叫什么?” 郭燕侠道:“燕侠。” “燕侠?” “姓燕,单名一个侠字。” “这两个字配得倒是挺不错。” “还好。” “我跟‘龙威镖局’有什么渊源?” “谈不上渊源,人家出银子,我卖力气卖命。” “为什么诸明说,他得听你的,你说一句是一句!” “我既然出了头,还能镇得住贵局的这位柳大总管,诸总镖头他不听我的听谁 的?” “以前为什么没见过你?” “我刚到,今儿个才到‘济南’。” “从哪儿来?” 郭燕侠道:“怎么,你们找我来盘查身家的?” 黑衣姑娘道:“我们想聘你,当然要问个清楚。” 郭燕侠微一怔:“你们想聘我?” “不错。” “迟了,我已经接了‘龙威’的聘约,是‘龙威’的人了。” 黑衣姑娘像没听见:“诸明一个月给你多少银子?” “不多,”郭燕侠道:“不过我没有家累,一个人花用,够了。” 黑衣姑娘道:“不管诸明给你多少银子,我们加倍。” 郭燕侠微一笑:“江湖上讲究的是一诺千金。” “我们出两倍!” 郭燕侠又摇了头:“我说过,江湖上讲究的是一诺千金。” 黑衣姑娘还待再说。 郭燕快又道:“我跟‘龙威’订的聘约是一年,你们能不能等我一年。” “不能。” 郭燕侠微耸双肩:“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抱歉!” 黑衣姑娘蛾眉微扬:“你可知道,你在‘龙威’待不久?” “为什么?” “因为‘龙威’一定会是‘八方’的。” “未必吧!” “我们承认,你是个障碍,可是除了非你做得了诸明的主!” “诸总镖头自己也不愿意。” “他会愿意的。” “他要是愿意,‘龙威’早就是‘八方’的了。” “还没到时候,到时候你自己看。” “我会等着看的。” 黑衣姑娘蛾眉扬高三分,要说话。 郭燕侠道:“这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你们一定要买下‘龙威’?” 黑衣姑娘道:“‘济南城’有两家嫖局在,大家生意都不好做。” “据我所知,‘龙威’一直没什么生意,你们实在不必把它当对手。” “只‘龙威’在一天,多多少少,它总会抢‘八方’的生意。” “没有其他的理由?” “你认为,还该有什么别的理由?” “要是知道,我也就不间了!” “既然不知道,就不要自作聪明乱猜。” 郭燕侠淡然一笑:“好,那咱们就此打住,要是没有别的事……” 黑衣姑娘道:“放心,我会让你走,临走之前,我提醒你多考虑。” 郭燕侠道:“彼此,我也希望你们多多考虑。” “我们考虑了不少日子,我们非拿到‘龙威’不可。” “那我就等着看了。” 话落,他转身要走。 “等等!”黑衣姑娘道:“我还有一件事。” 郭燕使道:“请说!” 黑衣姑娘道:“我要帮助你考虑。” 话落,没见她作势,只突然见她离座飞起,在后一个娇躯干射,直扑郭燕侠, 一阵香风跟一片掌影,立即罩住了郭燕侠。 没见郭燕侠动,只听见“叭”、“叭”两声脆响,黑衣姑娘又倒向飞回,落在 了椅子上,她脸色变了。 郭燕侠淡然一笑:“希望这也能帮助你们考虑。” 他转身要走。 一直没说、没动一动的那位清丽白衣姑娘突然开了口,也是一口清脆的京片子, 更好听:“别忙,还有我。” 她抬起了手,雪白修长,柔若无骨,向着郭燕侠微一招。 就这么一招,就招而生的,是一声裂帛似的异响。 郭燕侠霍然回身,单掌立胸,目射奇光,掌心往外微微一吐。 也就这么掌心微一吐,裂帛异响悠然止住,白衣姑娘的一个清瘦的身躯微一震, 她脸色也变了,而且一双美目中闪漾起异采:“你真姓燕,叫燕侠?” “当然。” “你不该能破我的神功。” “武学浩瀚人该,什么人不该?” “普天下只有一家该,其他人家都不该!” “该的是哪一家?” “我不必告诉你。” “我也并不一定非要知道。” 他转身走了,这回,没有一个人再留难。 望着郭燕侠那颀长的身影出了屋,白衣姑娘又说了话:“妹妹,咱们拿不下‘ 龙威’,绝拿不下。” 黑衣姑娘道:“这么一个人,会只是‘龙威’聘的一个镖头,我不信,我绝不 信。” “这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咱们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妥当么?” “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恐怕也只好这样了。” ------ 旧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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