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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有请舅老爷后堂相见
桂香也冷笑一声道:“我早曾劝过王爷,此事务须慎重将事,这位刘爷却力陈
无碍,如今却难说咧,如依我这没见识的办法,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王爷赶紧
入城,那年二爷决不会再赶进城去,便有其他江湖亡命在内,在县城之中,到底要
比在这里好得多,实在迫得急了,我们便就此回北京城去,也还可以。”
程子云又一晃脑袋,把左腿向右腿上一跷,捋着虬髯道:“这一着倒可以,只
一进城,王爷自可无恙,但这微行的事,却决不可泄漏出去,否则这是大违本朝祖
制的事,却须防他以风闻入奏咧。”
接着又道:“那还有一条路咧,你试再说说看?”
桂香连忙看着刘长林,笑道:“那第二条路吗?我这可是妇人之见,刘爷可不
要见怪,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既然您那贵友们已经一败涂地,打是打不过人家,
王爷又不便出面,那年二爷可是一位钦命的学政大人,您还得自己估量着,要依我
说,您最好还是能委屈且先委屈一下,去求求人家,把事和了不也完了,要不然官
私两面可全不好斗,再说,刘爷在此也是有身家的,却犯不着为了林琼仙这浪蹄子
便落个家败人亡咧。”
程子云又一拍大腿道:“大嫂真是女中丈夫,这一着更妙,使让俺程子云代为
借箸以筹也不过如此,如果这两策兼筹并用那便更好咧。”
说着一看刘长林又道:“事急矣,刘护卫还该为王爷为自己身家打算才是。”
刘长林被二人这一吹一唱,心下愈加发急,而且切中心病,忙道:“我便为了
此事真落个家败人亡,也心安理得,却决无累及王爷之理,既然二位全如此说,待
我设法,先送王爷入城到寒舍去,至于向年学政请罪,只事能有济,我也愿意。”
允题忙道:“既如此说,程老夫子和桂香且先随我入城,刘护卫如愿向那年双
峰服罪和解也事不宜迟,等他一来,那话便又不好说咧。”
正说着,倏见又有一人气急败坏的走来道:“刘爷,那谷中各位大部全出来了,
现由霍土司率领,已出山口,但那位霍爷却不肯来,只命小人上复老爷,说他自愧
无能,无面目再行相见,先回甘孜去了。”
刘长林一看那人是自己心腹头目花胳膊刘仁,忙道:“你们是由那霍土司率领
硬冲了出来的吗?”
刘仁喘息着道:“霍土司哪里冲得出来?那是人家年大人亲自赶去教放行的,
要不然,我们前有一队神兵拦路,后面又有一队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东西赶上,
那便一个也别想活咧。”
允题心方稍安,刘长林也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年大人说什么没有,
你知道不知道?”
刘仁道:“这个,小人恰好在旁,倒听得清楚,那年大人好像已经知道王爷也
在此似的。”
程子云忙道:“你真听得清楚吗?这却不可胡说咧。”
刘仁忙又道:“小人决不敢胡说,那年大人委实说过霍土司是个直性人,他出
场卖命,我们老爷和王爷却藏在这里不出头,他居心不忍,才将那霍土司和我们放
了,你不信,还有一同出来的,只一问便明白了。”
刘长林又道:“那年大人和他手下咧,曾从谷口出来吗?”
刘仁摇头不迭道:“这个,小人却不知道,因为人家一经让出道来,霍土司便
率领我们赶向谷口,却又撞上那岷江的罗天生老儿,又领了二三百人拦着,幸而人
家年大人也已招呼放行在前,这才能回来,谁还敢掉头再看他出来没有。”
刘长林怒道:“你这人是怎么生的,怎就这等贪生怕死?人家就宰了你,也该
等个确讯来报才是,怎么只顾逃命,却把正事误了,还不为我快去再打听。”
允题却满面不快之色道:“我自来你此处,并未出去一步,那年双峰怎么会知
道。那一定又是你对人说了,须知在我手下当差却不许招摇咧。”
刘长林一面催那刘仁赶紧再去打听,一面道:“长林蒙王爷擢拔于边陲下士,
便粉身碎骨也难图报,怎敢招摇?此事委实除一二心腹而外,绝无知道之理,却不
知他为何知道,这却真令我百口莫辩了。”
桂香又冷笑道:“王爷不必生气,刘爷老谋深算也知利害,借此招摇是决不会
的,但你那姨太太小姐,还有那林琼仙,不全伺候过王爷吗?我可是个女人,也深
知女人的短处,一有话决放不住,也许是这几位漏出去的亦未可知,尤其是林琼仙
那浪蹄子,她也许因为王爷能让她伺候,便算荣宗耀祖,早抖了出去咧。”
这话一说,允题不由脸上微红道:“这也许不至如此,其实她们也只曾侍酒筵,
并未多说什么,或者连我是谁全不明白,那林琼仙即使曾见过我,她怎会料到我到
这里来咧?”
刘长林却转没事人也似的道:“李大奶奶不必误会,我那小妾和小女虽蒙王爷
不弃,略沾雨露,她们向来口紧,决不至对谁说,那林琼仙我虽不敢保,但她也决
无漏给那年大人知道之理。”
这一说转将张桂香的话完全证实,却把允题方才的饰词揭穿了,张桂香不由笑
声吃吃道:“那人家为什么知道咧?难道是我和这位程师爷漏出去的不成?”
程子云忙道:“俺可也没敢露面,这却落不到俺头上来,如果这几位没漏出去,
那漏出去的便只有刘老爷的心腹咧。”
正说着,忽又听人来报道:“那位年大人确已回城去了,便罗天生老儿所率各
人也分别散去,只那队神兵和怪物,却不知是否仍在谷内。”
刘长林闻言心下更定,忙向允题跪倒崩角有声道:“奴才措置乖方以致几乎累
及王爷,实在该死,如今幸喜年大人已经回去,那便不至再到这里来,明日奴才少
不得再托人去向他赔话,把事情全揽在我身上,即使他问及王驾,我也必设法支吾
过去,还请王爷恕罪。”
允题见他忽然自称奴才,不由心下好笑,忙又道:“但愿大家无事才好,你却
不必如此咧。”
程子云却捋虬髯哈哈大笑道:“俺这东鲁狂生,虽然不敢自夸料事如神,却颇
有几分把握,如依俺料,你果真明白,愿向那年双峰谢过请罪,俺保他必然一笑拉
倒,只你以后不再向他寻仇报复,他更不会深究,但对王爷现在此间,却千万不可
承认,否则,那便反而害了你自己咧。”
刘长林忙道:“我知道,此点我决不会泄漏出去,他便再怪,我也不会承认,
他还能栽定王爷在我这里不成?过上两天王爷一走,那便更不怕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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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忽见两个女人仓惶走进来,当头一个,一身红蜀锦袄裤,年纪不过才十
八九岁,首先道:“爹爹,那位林姐姐方才回来,一言不发,只将随身衣服一拿便
走了。”
张桂香一看,那来的正是刘长林的女儿小莺,再看后面一个穿蓝的少妇正是刘
长林的侍妾美云,忙又冷笑一声道:“这贱人也真无情无义,不但刘爷为她闹了个
不了之局,便王爷也待她不错,怎么连话也不交代一句就这么跑了,不太令人寒心
吗?”
美云忙道:“可不是,这位干小姐一来,便把这里搅了个人翻马仰,谁也没敢
得罪她,想不到,她就这么走咧。”
接着又道:“老爷,你瞧该怎么办咧?”
刘长林本硬抑着一腔怒火,没法子发作,一闻此言,脸色一沉道:“她走了就
走了,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
美云忙又看了允题一眼冷笑道:“你不是一再嘱咐我和小姐,说这位干小姐已
经把王爷伺候好了,将来一家的富贵荣华全在她身上吗?如今她理也不理人,就这
么走了,我们要不来禀明,你要怪下来,那我们又该怎么办咧?”
允题闻言不由面红耳赤,程子云却捋着虬髯不语,只在那一对大眼镜里面,翻
着骨碌骨碌一对怪眼看着刘长林脸色,桂香却吃吃娇笑不已,刘长林只气得面色铁
青,连忙大喝道:“你当着王爷胡说什么?还不快些与我滚了回去。”
美云小莺这才不开口,正待回去,桂香却娇喝道:“你两个且先慢走,我有话
问你,那林琼仙曾和对方见阵没有?她难道真的一言不发就这么走了吗?”
那小莺忙道:“李大奶奶你要问这个,我们本也不知道,方才因她好像和谁赌
气也似的,问也不答,我们才寻着一个在谷内出来的详细问过,她倒是和那位年大
人的姨太太打过一阵,可没能赢,人家也没伤她,还对大家说过,这又饶了她一次,
便放掉,也许她仇投报成,羞愧难当所以才逃跑了。”
桂香冷笑着道:“这浪蹄子还有什么羞愧的?我要问的便在这里,你们既没有
得罪她,这位刘老爷和王爷也待她不错,她竟就这么不哼不哈走了,要依我说,这
次消息准是她漏了出去的,不是在外面乱招摇便是又和谁好上了,因恐刘老爷和王
爷见罪,这才起黑票逃跑了,要不然,刘老爷为了她连身家性命全不顾,闯出这等
大祸来,她能便这样一走吗?”
那美云忙道:“可不是,奶奶真是明镜高悬,便我和小姐也是这等想法,可是
我们老爷却不容说咧。”
刘长林闻言,猛一伸手,便是一个嘴巴向美云脸上打去,一面大喝道:“你这
贱妇,怎不听话,这里也是你胡说的地方吗?”
却被桂香一把拦着娇笑道:“刘老爷你这不是责备你这姨太太,却是责备我咧,
须知此事关系你的事小,关系着王爷的事却大,我话还没有问明白,你为什么就撵
她走?当着王爷在这里,你可得说个明白。”
刘长林一见张桂香虽然一脸笑容,说的话却极有分量,那一只玉臂虽只是一格
一拦,也颇见功夫,忙又换了一副脸色笑道:“李大奶奶你别生气,我便有天大的
胆子也不敢责备你,这贱妇委实太嫌没规矩,所以我才不得不加喝止,既然有关王
爷大事,不妨请细问便了。”
正说着,却不料程子云蓦然一拍手道:“大嫂这话真有道理,俺这也明白咧。”
允题忙道:“老夫子明白什么?难道这贱妇真的竟敢招摇把话泄了出去吗?”
程子云又一摸下颔,笑道:“如论这妇人原极有才情,便功夫也不错,她那丈
夫李元豹更风流倜傥,所以俺当初才荐在王爷门下,但俺只论其才,却没留心她的
品行,更没想到她夫妇全是热中富贵之上,这女人虽然口口声声非替她丈夫报仇不
可,却人尽可夫,非常冶荡,其为人便可想见,如依俺料,那云中凤素有笑面罗刹
之称,又嫉恶如仇,这等人照理遇上她便决难活命,而竟然三番两次去向她动手,
全放过了,这其中便大有文章,也许更不止招摇而已。”
允题不禁大惊道:“难道她竟和年双峰手下串通一气,敢将我卖了不成?”
程子云点头大笑道:“俺正是这等想法,要不然,那云中凤却不会便将她这条
生命留下来咧。”
桂香忙道:“这却未见得,风尘女子也尽有血性的,却不可一概而论,不过这
浪蹄子却不是那等人,这机密虽然一定是她在外面招摇漏出去的,和年二爷串通一
气,却还未必,须知以她这为人,却未必便为人所重咧。”
程子云一想,这才知道这“人尽可夫,非常冶荡”八个字的考语,无心之中将
桂香刺痛,忙道:“大嫂休怪,俺说的冶荡和风流放诞不拘小节却又不同,再说,
你却不是那等人咧。”
却没想到,他不说也就过去,这一说却是越描越黑,桂香转将脸色一沉道:
“程师爷我可没惹你,你说说怎么又说到我头上来?须知这里不比王府,你说话还
得留神才是。”
接着又冷笑一声道:“这浪蹄子之所以敢在外面招摇,也许便因为她有所恃而
无恐咧。”
这一下在桂香原是对程子云而发,允题却不免内愧,忙道:“此事不必再提了,
方才说的双管齐下之计,既然可用,不妨便依计而行,我们今夜便住进城去,目前
已经天黑,正好避人耳目,就此便可动身,对外最好不必声张,明晨刘护卫还须赶
紧到年学政公馆去上一趟,一面探听他的口气如何,一面将此事全推在已死各人身
上,并乘夜查明死伤人数,死的设法掩埋灭迹,伤的酌予抚恤,火速医治,却不许
张扬出去。”
刘长林心下方又稍安,连忙命人备轿将三人送进城去,连那名戈什哈也用小轿
下了轿帘送走,又唤过了小莺和美云,吩咐二人也赶进城去,这里再一查点人数,
竟有五六十人没有回来,除确实有人看见已死和逃散的而外,竟有三十多名不知下
落,那带伤的倒不多,一共才只数人,忙又命胆大的,乘夜掌着灯球、火把,入谷
查看,谁知竟没有查着一具死尸,除零星箭弩间有拾获而外,连兵刃衣物也看不见,
这一来,去的人更加疑神见鬼,回来一说刘长林也猜疑不定,只有命手下天明之后,
再行详细查看,一面又将受伤各人略加抚慰,便赶进城去,城门虽关,幸好守门官
兵均系熟识,平日又全得过他的好处,不难进去,等到自己住宅已是三更,一问允
题,尚未就寝,忙将情形禀明,各自就寝,这一夜。各人均心有所念,哪里睡得着,
这且不提。
在另一方面,第二天羹尧方一起来向内花厅走着,便听周再兴在院落之中悄声
道:“那万云龙,现在外面求见,方才方罗二位老前辈已经出去咧。”
羹尧不由一怔道:“这厮真也胆大,他已三番两次全败在简老前辈夫妇和方老
前辈之手,怎又公然来此?这等举动却不是像他这样夙负盛名的江湖能手所应有咧。”
说着,便见罗翼匆匆走来道:“大人快到前厅去,那位万云龙万老道竟和简老
前辈打成相识,成了朋友咧。”
羹尧不由大诧道:“难道他今天又和简老前辈动过手吗?”
罗翼笑道:“那倒没有,他今天一来便求见大人,家父和方老伯恐他再藏歹意,
便先迎了出去,谁知见面之后,他竟谦逊异常,除认过不迭之外,并请简老前辈夫
妇相见,声言此来一则谢过,一则为了替那刘长林面致歉意,希望大人不必追究,
所以家父才着我来请大人出去。”
接着又悄声道:“此老语气之间,还似乎和顾师伯薄有渊源,但他非和你见面
不肯明言,师兄言语之间,还须审慎才好。”
羹尧不由愈加奇怪,忙命二人随着,向前厅而来,才到屏后,便听那万云龙大
笑道:“贫道败在贤梁孟和方道友手下,那是心悦诚服,决无怨尤,此来既非找场,
更无恶意,那位年二公子,素有侠声,怎还不出来咧?”
接着又听罗天生道:“道长此地也曾来过,须知从这前厅到上房,也还隔着几
进房子,小儿既已进去说明道长来意,他这就该来咧。”
羹尧忙从屏后转出,满面堆笑道:“年某得讯稍迟,以致慢客,还望道长海涵。”
再看那厅上时,果然静一道人和罗天生、简峻夫妇均在,那万云龙身穿云白贡缎道
袍,腰间系着一根玄色丝绦,连兵刃全未携带,忙又一拱手道:“昨日擂台之下,
多多冒犯,道长能不见罪吗?”
万云龙也连忙答礼,又笑道:“二公子不必如此说法,昨日之事,贫道咎由自
取,适才已对方老道长和各位施主面致歉意,你如再这等说法,那便更令我汗颜无
地了。”
接着又道:“二公子人中鸾凤,果然名不虚传,也不负肯堂先生一番苦心,贫
道深庆故人学有传人,今日之所以腆颜必求一见,并无他意,实因那刘长林确与贫
道有恩,不容不代为关说,还望免予深究。”
说罢又慨然道:“贫道日前夤夜来此,原拟有所陈述,却不料偏偏遇上那位刘
长庆动起手来,贫道一时学养未深,赢了他一掌,以致又将这位简老施主引了出来,
我也输了一掌,有些话便更不便说,所以到了擂台之下便势成骑虎难下,如非这位
简大嫂和方老道长手下留情,那便更难说了。”
羹尧忙道:“老道长若无敌意,年某无不遵命,但不知与我那顾老恩师有何渊
源,还望明白见告才好。”
万云龙大笑道:“我与尊师并无渊源,其实也只是打成相识而已,昔年我和他
彼此全还是惨绿少年,偶然在姑苏城外遇上,为了一件闲事薄有争执,动起手来,
是我输了,他却邀赴酒家,一同买了一醉,自此之后便未见过,却不意他半生漂泊
江湖竟收了你这样一个弟子,这却真难得咧。”
说罢又捋须一笑道:“贫道之所以腆颜求见,便是为了这刘长林的事,二公子
真能看在贫道份上,免予追究吗?”
羹尧忙道:“弟子向来说话算数,方才既已说过,道长若无敌意无不遵命,何
况道长既与我恩师有旧,那便是长者所命,焉有再追究之理,但此事其中尚牵涉着
一位王爷,弟子虽然可以把这一场事揭过去,那位十四王爷却未必肯就此罢休,老
道长能做得主吗?”
万云龙捋须哈哈大笑道:“贫道也深知此中牵涉权贵,如果这样倒树寻根下去,
那又不止十四王爷一人了,便二公子不也和雍亲王是亲戚吗?须知我求二公子的,
只为那刘长林一人,却与这些权贵无关咧。”
羹尧未及答言,静一道人忙道:“道友这等说法,这位年老弟自非遵命不可,
但那十四王爷如果借此出面相倾设法牵涉,你却不能怪他咧。”
万云龙正在沉吟,忽听那门上又来报道:“禀大人,兹有本地绅缙长林老爷求
见。”
羹尧不由看着万云龙一笑,接着道:“既然这位刘兄也来了,那话便更好说,
却不妨当着老道长再把这话说明。”
说着,又向那人道了一个请字。不一会,果见刘长林仍旧一身官服走了进来,
羹尧等到滴水檐下,方才欠身道:“刘老兄来得正好,这位万老道长已经来了多会,
正为老兄的事在商量咧。”
那刘长林本怀着一肚皮鬼胎,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一听这等说法,再一看,那
万云龙果然高坐在客位上,不由吃了一惊道:“万老前辈怎么也在此间,我如今已
成不了之局,还望稍念前情救我一救才好。”
说着,又向羹尧跪下道:“治晚无知,竟纵令那秦岭群贼在我那别墅附近冒犯
大人,特来请罪。”
羹尧连忙扶着笑道:“年某向来待人以诚,不为已甚,刘兄不必如此,但那十
四王爷微服而来,也许便为了此事,能不另生枝节吗?”
万云龙在旁不由铁青着脸,冷笑道:“刘施主,你休得如此,我万某做事向来
恩怨分明,昨日一败,本待遁迹深山,不再重履尘世,也只因昔年曾于贫病之中蒙
你加惠,这才老着脸,又赶向这里来,面求这位年二公子对你免予深究,他已慨然
答应,你这一来,却未免太对不住这附近的江湖朋友,须知脑袋无妨,人却丢不得
咧。”
接着便向在座各人道:“贫道如今倒反深悔多此一举了。”
说着把手一拱又道了声:“行再相见。”便离座出去,静一道人忙道:“道长
慢走,贫道还有话说。”万云龙却掉头径去,静一道人忙也跟了出去,刘长林见状,
只也嚷了两声:“老前辈慢走。”便又向羹尧连连叩头道:“大人明见万里,有关
王爷的事,治晚决不敢说,不过此间的事,却非王爷所命,更无再生枝节之理,只
要大人不予追究,这官府方面是不会惊动的。”
羹尧又寒着脸道:“既然不是王爷的意思,那你便更忒嫌担大咧,我虽不才,
也是奉皇上圣命而来,你既派人动手行刺于前,更又公然约期打斗于后,此间虽在
边陲却非化外,你是居意何存咧?”
刘长林见他忽然变色,话风也转,忙道:“治晚知过,还望大人恕罪,不过此
事实也并非晚生之意,所以事前即行亲自来辕陈明,再说大人既然深知此中隐情,
自不难明白,但晚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是谁的主使,大人如果必欲追究,
那治晚便只有自己认命咧。”
羹尧又哈笑一声道:“依你这么一说,此事便出十四王爷主使了,不过就我所
知却非如此,须知本院在京之日,便在十四王府兼任文案,却不难面见王爷一辨是
非咧。”
刘长林却连连叩头不已,不再说什么,罗天生在旁忙道:“此事既已过去,大
人不必动怒。”
羹尧又哈笑一声道:“如论此事,我本无再行追究之意,但他这借名招摇,委
实可恶已极,却不容不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如果他在十四王爷面前稍使鬼蜮伎俩岂
不令王爷与我又生误会。”
刘长林忙又崩角有声道:“只要大人开恩不加追究,治晚在王爷面前,决不致
再说什么。”
羹尧不由又哈哈大笑道:“既如此说,那王爷一定仍在尊府了,且请就此一同
前往,当面请示便了。”
这一来刘长林不禁吓得魂飞天外道:“王……王……王爷并不在寒……寒舍,
大……
大……大人千……千万别惊动。“
羹尧又大笑道:“王爷既不在尊府,你又怕我惊动谁来?”
刘长林又叩头道:“那是我说错了,王爷确实没来。”
羹尧见他一脸慌急之色,忙又将脸色一转道:“王爷在此也罢,不在此也罢,
如今我是可以暂不追究,但你以后还须安份才是,否则那便二罪俱发,不但我不会
饶过你,便王爷也决无容你借名招摇之理。”
刘长林连忙叩头称谢,方待起来,羹尧又大喝道:“此事我便权且放你过去,
但自此以后,却不许再借端生事,更不许妄自欺压良民,倘再有鱼肉乡里情事,那
我便非为这一方黎庶除害不可了。”
说着又道:“我是良言尽此,改过与否,那还在你自己,还不与我赶快回去。”
刘长林只惊得汗流浃背,忙又叩头告辞出去,罗天生不由大笑道:“这厮原来
却是这等人物,竟也敢称一霸,兴风作浪,岂不可笑。”
简峻摇头道:“这却不然,惟其这等人才会为祸乡里横行无忌,如系真正大侠,
固然决不肯这等做法,便稍有骨头的剧盗,也决不会这样,须知君子小人之分,即
便在此咧。”
商不弃却笑道:“这等半点人味也没有的东西,还提他做什么?那姓万的老道,
却磊磊落落,不无可取,既已化敌为友,将来还宜多加接纳才好。”
罗天生大笑道:“此人本来不错,只可惜不免善善恶恶过甚,要不然,论功夫、
人品,也全算得是一个脚色,你不见方老道已经追了出去吗?他也许便有意拉他一
下咧。”
说着又笑道:“来客全走,我们也该仍到内花厅去,这里却不是说话的地方。”
简峻夫妇忙也站了起来,一同向屏后面去,羹尧正待随行,倏听门上又来报道
:“禀大人外面有一位少年,自称青海上北塔庄世袭土司求见。”
说着递上一张全简,羹尧一看正是小香胞弟马千里,连忙笑道:“原来他竟自
己寻上门来了,那你们快请他进来。”
说罢,便起身迎向厅外,那门丁去后只一会工夫,便引了一位一身便衣的白皙
少年来,羹尧抬头一看,果然面目有几分和小香相像,连忙把手一拱,笑道:“年
某久已闻马兄乃系回疆世族,昨日为何也应那刘长林之邀而来?”
那马千里连忙拜了下去道:“千里本与这刘长林原无往来,只因和敝族之中那
霍如松具有世谊,彼此曾订有一经遇事相互为助之约,他却和那刘长林又系口盟弟
兄,因此才被邀来,却没想到,他冒犯的竟是大人,所以特来请罪,还望原宥。”
羹尧连忙一把扶着道:“马兄虽然到场却未动手,并曾因此与霍如松几乎翻脸,
此系年某亲眼所见,足证行止极有分寸,此亦何罪之有?”
说着便把臂入厅,一同坐下,从人献上茶来之后,彼此又略微寒喧,马千里又
起立躬身道:“千里无知冒昧,现有一事不明,拟向大人请教使得吗?”
羹尧忙道:“马兄有事但说无妨,只年某所知,无不竭诚奉告。”
马千里又沉吟了一下方道:“千里不合,误信人言,率尔来应邀,幸蒙不罪,
敬当铭感,但有我一胞姐,昔年曾因家难,随一长亲内迁,以后便杳无音信,却不
料昨日在擂台之上,忽然唔及,只以当时耳目众多,彼此未便相认,大人能令一见
吗?”
羹尧微笑道:“昨日相随赴约,却曾有小妾云氏女友同往,但是否令姐,尚未
可知,足下且请稍坐,容我一问如何?”
说着,便唤过周再兴附耳数浯,再兴领命去讫,半晌之后,方才出来,先请一
个安,然后道:“小人奉马夫人之命,有请舅老爷后堂相见。”
羹尧不由一怔,但当着马千里又不好喝问,谁知那马千里闻言更来得老到,竟
又拜了下去道:“千里荒唐,竟不知家姐已侍大人中栉,既如此说,还请再受我一
拜。”
这一来羹尧大加惶恐,直闹得认既不好,不认也不好,只有瞪了再兴一眼,先
将千里扶起,口中含糊支吾着,周再兴侍立一旁,却又笑道:“不但马夫人急盼见
见这位舅老爷,便云夫人也命小人赶快请大人和马舅老爷进去,舅老爷却不必先在
此间行礼咧。”
羹尧心知必系又是中凤闹的玄虚,更不好说什么,只有扶着千里向后堂去,等
到上房之后,只见中凤小香,全在院落里候着,中凤微笑不语,小香粉脸通红,首
先迎着笑道:“我早算到你该来咧,我已蒙姑父做主,如今算是年大人的人,不日
也许会回去看上一趟,你且见过这位云夫人,然后再为细说便了。”
羹尧一听,小香竟当乃弟和中凤,自承是自己侍妾,不由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
滋味,只有又支吾着,那马千里闻言却向中凤深深一揖,中凤也慌忙答礼,一面道
:“我与令姐情如骨肉,马爷却无须多礼。”
说着便肃客入内,就上房明间坐下,小香面色微沉道:“你此番从北塔庄出来,
父亲知道吗?”
马千里忙道:“他老人家,久患瘫痪之症,卧床不起,所有外事也早不过问,
部落各事一切皆由小弟做主,所以此番出来,并未禀明。”
小香冷笑一声道:“那你现在便是一位世袭土司了,难怪敢作敢为咧,不过此
次如非遇上我,你在那蟠蛇谷内把命送了,固然无人得知,马氏宗嗣便算完了,你
对得起父亲和祖宗吗?即使幸而不死,万一大人参奏出去,你不比刘长林和秦岭群
贼,将一个世袭土司革掉,你又对得过父亲当年降志辱身那一场吗?”
马千里不由满面羞惭道:“那都是我一时糊涂,未能审慎,还请姐姐多加教训,
今天之所以过来向大人求见,便是为了请罪咧。”
羹尧忙道:“马姐对令弟不必责之过甚,他虽受人蛊惑于前,却能悬崖勒马,
宁可开罪那霍如松,不肯动手,便也算不错了。”
小香又冷笑道:“那是因为我在擂台之上,一再拿话点醒他,要不然,他也许
便要替侯威老贼报仇与我拼命咧。”
中凤在旁连忙笑道:“马姐不必如此说,你姐弟也多年不见,如今骨肉重逢,
正该欢喜才是,怎么一见便拿出长姐的派势来教训他,须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
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又是一位公子哥儿,怎能当得霍如松刘长林那干老江湖的搬
弄,方才大人有话,能如此已经算不错咧。”
说着便向羹尧一使眼色道:“人家是多年不见的姐弟,多少应该有两句体己话,
我们且到那东花厅稍坐如何?”
小香忙道:“我与舍弟并无私话,大人与云姐不必出去。”
羹尧已向千里略一拱手,和中凤退了出去,那东花厅原是上房东边跨院,和那
内花厅遥遥相对,这时正值无人,二人穿过角门到了厅上,羹尧悄声道:“她怎么
当着乃弟,竟认起亲戚来,这以后的话便更不好说咧。”
中凤连忙白了他一眼娇笑道:“你们本来就是亲戚,还能不认吗?那位沙老前
辈不早说过了,你还打算抵赖不成。”
羹尧忙也笑道:“这大概又是你的主意,须知她已由谢老前辈收归门下自有归
宿,你这一来,不又画蛇添足吗?”
中凤忙又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意思咧?”
羹尧笑道:“你不早就说过这话,这还用说吗?”
中凤把头连摇着,笑道:“你又猜错咧,这不但不是我的意思,而且事前我也
并未与闻其事,还是她来找我的,我才不得已出来,替她打这圆场,你请想,要不
然,在这公馆之中,我便再脱略些能和一个少年男人,随便相见吗?”
接着又正色道:“你别想左了,她现在并不一定非真嫁你不可,只不过是挂一
个空名算是你的侍妾而已,你难道这等忍心,连这个也不许吗?”
羹尧不由更加诧异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却更不明白。”
中凤长叹一声道:“你不是女人,哪知道女人的苦衷,老实说,她所以如此,
虽然有好几项原因,却实实在在是你害了她,你想那沙老前辈既然做主着她也嫁你
为妾,已经一切说好,跟我们一同西来,在路上她又那等不避嫌疑为你医伤,她不
算是你的,还能算是谁的人?
她之所以拜谢老前辈为师,情愿终身不嫁,那只能说是你逼出来的,原非本意,
但那清净教,虽然非以童身入道不可,却非僧非道,她就这么以总角丫头终老,不
也骇怪世俗吗?再说她又天性纯孝,此番随我们西来,用意便在一展生母之墓,看
看她的父亲,不算是你的侍妾,你让她回去又怎么说咧?“
接着又道:“这事她本来早已和我说过,便谢老前辈也全知道,所以我才对你
那么说,谁知你却一味严拒,我也只有延宕下来,昨天她自从擂台上见了她的兄弟
之后,又背人和我再商量,只想你答应让她据上一个空名,才又和你说,你却风雨
不入,几乎对我发了脾气,我只有又忍着,如今她这兄弟已经寻上门来,我却无法
再拖延下去,这才只有斗胆替你答应下来,着她如此说,你便见怪,我也只有直言
奉告咧。”
羹尧连忙拱手道:“我真想不到马姐竟如此苦心孤诣,师妹更这等用心,那我
答应就是咧。”
中凤倏又秀眉一耸道:“你已把人坑了,如今便答应也迟咧。”
接着又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她马家在回疆的力量,老实说,有她这一个人,
再有沙老前辈左右其间,一旦有事,那便胜过十万兵咧,如今她这兄弟既然来了,
你能不认这个亲戚吗?”
说罢,又娇笑道:“我之所以着你到这里来,便是告诉你这话,你既答应了,
还得好好看待这位舅爷才是。”
羹尧忙也笑道:“我一向是谨遵夫人之命,既如此说,少时定当以上宾之礼相
待,还望勿罪。”中凤不由又低啐了一口道:“你又是这套来咧,谁是夫人?你那
夫人还在北京城里咧。”
说罢,相与一笑,又故意在厅上多坐了一会,方回上房,再看小香姐弟,已经
全是泪眼相看,小香更是呜咽有声,羹尧忙道:“马姐不须难受,令弟既来,且在
此间小住,稍过些时,我必微服同往北塔庄展拜令堂之墓,兼谒岳父稍尽半子之礼。”
小香闻言,不由看了中凤一眼,口角微露喜意道:“大人圣命在身,却未便远
行,顷闻舍弟略谈,我那父亲病榻缠绵之际,已悟前非,且深愿与我姑父言归于好,
果能如此,我这薄命人也就心安了,只待我那姑父来此即便一同回去一趟,却不敢
有劳大人相送咧。”
羹尧见她凄楚欲绝,泪痕狼藉,便如梨花带雨一般,心下更加难受,忙又道:
“门婿本有半子之份,既然岳父染病在身,我焉有不去之理,不过等沙前辈来过再
去也好,如能同行,那便更好了。”
说着,猛一掉头又向马千里道:“方才在前厅之上,只因双方恐有误认之处,
所以未敢以亲戚相待,还望贤弟恕我疏慢,这以后,既是一家人,便情如骨肉咧。”
马千里连忙躬身道:“家姐虽承不弃,得侍中栉,千里焉敢僭越。”
中凤忙又笑道:“马爷不必过谦,我与马姐,一向亲如姐妹,便大人也以世姐
相视,如果太谦,那便反而见外了,再说,他便对我父兄也是一样,却非专为对马
爷咧。”
千里又躬身道:“千里番民,焉敢望与云老英雄及诸昆季相侪,只要夫人能对
家姐稍加照拂,便足铭感了。”
羹尧却执手大笑道:“我一向视马姐如姐,焉可不视贤弟为弟,你再如此,便
是见鄙了。”
千里方才告罪以兄弟相称,羹尧忙又命人在前厅置酒款待,并邀二罗、邹鲁以
及幕客作陪,留宿公馆,一连数日方才告辞,先回北塔庄去。
在另一方面,刘长林出了公馆之后,方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一路回到自己住宅,
因为允题所居,在上房东侧跨院之内,所以他一直奔上房而来,才到院落之中,便
见美云俏立西间窗下,侧着耳朵听着,那脸儿红扑扑的,便如薄醉一般,一见他走
来,连忙把手连摇,一面低声道:“你脚步轻些,小姐在伺候王爷咧。”
刘长林也不由老脸微红,低声笑道:“那位女护卫倒放他出来吗?”
美云又低声笑道:“那只狐狸想是因为肩伤未愈又连夜未睡,今天竟没起来,
王爷因为她睡着了,所以又来寻小姐和我,却惟恐那骚孤忽然闯来,所以由我在此
巡风。”
刘长林又一吐舌,低声道:“王爷还怪我吗?想你也该伺候过他咧。”
美云瞪了他一眼,又附耳道:“我还不是奉了老爷之命,要不然他慢说是王爷,
便是皇上,我也伺候不着,不过今天他一来,便被小姐接进房去,我是奉命在这里
巡更咧。”
接着又一侧耳咬着嘴唇,俏声笑道:“这位王爷也太没人样,可真不容易伺候,
你要问这个,少时还须问小姐才对。”
刘长林一听那房中竟有一种刺耳声息传出,不由那脸上更有点发热,正打算退
了出去,忽听允题在房中长叹了一口气道:“外面是谁,李大奶奶醒了没有?”
刘长林忙道:“是奴才回来了,王爷既然腹疼,不妨由小女多按摩一会,须知
这川边瘴疠之气,易于中人,却大意不得咧,奴才且在前厅等上一会,再行禀明便
了。”
说着掉头便走,这边美云笑声吃吃道:“可不是,小姐这手功夫委实不错,王
爷只痛快出上一身汗便好咧。”
刘长林心知允题与小莺美云既然情犹未断,自不会十分怪他,竟更安心,再等
他回到前厅书房之中,那身上不由更加轻松,方一掀帘进房去,只见程子云半靠在
一张藤躺椅上,叼着一根京八寸短烟袋,正吸得个烟雾迷漫,连忙笑道:“程师爷,
我回来咧,你果然料事如神,那年学政虽然是一位公子哥儿出身,人倒极其光棍,
不但并未见怪,连王爷的事也只字未提,只将所有寻仇报复的事,全推在秦岭诸人
身上,并且意在言外,颇有订交之意,又一再留我便酌,我只因王爷盼信甚急,所
以坚持赶回,这一件事也许便揭过去咧。”
程子云叼着烟袋,两只怪眼在那大墨晶眼镜之中,看了他一下,一手捋虬髯,
大笑道:“俺本来料事不会太差,也无用刘兄谬许,老实说,慢道这点小事,便在
北京城里诸王角逐之下,俺也算无遗策,从未让王爷吃过谁的亏,俺料那年双峰对
足下不会十分追究,这是一定的,不过你说他对王爷在此的事只字未提,而且对足
下颇有订交之意,这却未免欺人自欺咧。”
说着又正色道:“你别看王爷为人厚道,又不免声色之好,便打算欺之以方,
须知俺程子云蒙王爷擢拔于狂生之中,却矢报知遇,决不容宵小欺瞒,你有话还须
直说才是,要不然,此刻事尚未必就了,那俺便爱莫能助咧。”
刘长林不由一怔,忙道:“委系如此,小弟焉有欺瞒之理。”
程子云却哈哈一笑,捋着虬髯不语,刘长林忙又故意笑道:“程师爷果然欺瞒
不得,小弟不过存心相试而已,却非真敢放肆咧。”
说着又道:“那年学政确实未曾追究,对王爷微行来此,却曾问及,当经小弟
矢口否认,他便不再追问,至于有意订交一番,却系小弟托辞,此系实言,却再无
半点虚诬,还望程师爷多所成全。”
程子云方又笑道:“如此说来,却还有几分可靠,如照足下方才所言,那俺这
东鲁狂生早已回家抱孩子去,还能替王爷决策吗?”
刘长林忙又躬身道:“小弟一时无知取笑,程爷不必计较。”
接着又悄声道:“程爷此次西来,小弟一切未周,临行当有不腆之仪稍壮行色,
还望多多照应。”
程子云又大笑道:“俺虽狂放不羁,却不至便借此生发,足下自有人在王爷面
前说话,也无须俺再进言咧。”
刘长林不由闹得面红耳赤,索性也打了一个哈哈道:“小女虽蒙王爷青眼,但
她一个女孩子,却解得什么事?王爷也不过在客邸之中聊破岑寂,却不会便真有什
么雨露之恩,程爷还请不必取笑。”
程子云见他居然直言道破,转不好再说什么。半晌之后,方见一个小厮走来道
:“王爷有请老爷和程老爷东院相见。”
二人闻言,连忙进去,到了那东跨院一看,只见允题一身便服,不住打着哈欠,
脸上讪讪的道:“刘护卫回来了,那年双峰曾会见着吗?”
刘长林当着程子云,哪敢再替自己脸上贴金,忙又照对程子云的话说了。允题
便向程子云道:“老夫子看此事如何咧?”
程子云把脑袋一晃,一摸虬髯看着刘长林道:“此事我早料定那年双峰决不会
再行追究,只要刘护卫所言属实,我便可保不会再生枝节,不过此间事既已了,王
爷还该早日回京,否则此事如让诸位王爷知道,皇上一旦回銮,王爷尚未到京,那
便无法弥缝了。”
接着又笑道:“王爷即使此间尚有事未了,也不妨着刘护卫料理,我们一走,
他便无所顾虑,也许事更好办些。”
允题略一沉吟道:“老夫子说得极是,早知如此,我倒深悔不听你的话,多此
一行了。”
程子云又捋须笑道:“如今事已过去,还说什么,俺也深悔未能似过去力争咧。”
说着,又听桂香在室中笑道:“程师爷您又错了,王爷这一趟却没白来咧。”
说着掀帘而出,目光向允题一扫,娇笑道:“不但程师爷曾经力谏过,便我也
曾劝过王爷不必吃这一趟辛苦,后来那摆擂台的事,我二人也全说过,如今还提这
话做什么?不过王爷此行却有奇遇,也不算白来,只是您的身体也极要紧,还宜及
早回京为是,否则将来福晋们要问起来,却不好说得咧。”
允题不由脸上一红,支吾道:“我也本想就回去咧,既如此说,明日动身便了。”
刘长林一听二人的话,全带着芒刺,却不敢说什么,忙也笑道:“既如此说,
容我明日饯行,王爷且再停一天起程,却不至便迟咧。”
桂香一双妙目向允题一扫又娇笑道:“王爷不嫌太过急促吗?虽然我们利在速
行,迟上一两天却无妨咧。”
程子云把脑袋一偏,一手捋着虬髯也大笑道:“一两天自属无妨,不过此行却
迟不得,王爷如果觉得连日疲劳过甚,不妨稍微歇上一天再行上路。”
允题脸上更红,正在沉吟,刘长林忙道:“既然二位全如此说,大后天便是一
个黄道吉日,王爷不妨再等一天上路。”
接着又叩头道:“这次奴才将事做错,还望恕罪,到时也拟相送到京,以便稍
尽厥心,王爷看使得吗?”
允题忙道:“那就决定大后天动身便了,此次的事,却不必再提,你也无庸相
送。”
桂香妙目一转,又吃吃连笑道:“这是刘老爷一点心意,王爷倒不妨让他送上
一趟,便我对刘小姐、刘姨太太也非常说得来,最好能一同到京里去逛上一趟,便
这一路之上,有他三个到底要好得多,要不然,那位年爷虽然不见得对王爷派人报
复,林琼仙那浪蹄子却反脸不认,这次谁也没有亏待她,竟就这么抖手一走,谁却
知道她安着什么心咧,我们虽然不怕她,有刘爷和刘小姐在便更放心了。”
刘长林起初尚疑桂香言有讽意,一见这等说法,忙道:“李大奶奶所见极是,
便奴才也极不放心,王爷最好还是容我和小女小妾送上一程,别的不敢说,在这四
川境内,只要年学政不令那静一道人闹鬼,奴才这令子,江湖朋友还多少要看点交
情。”
程子云一听桂香的语气,竟打算连刘长林的女妾全带走,起初不知是何用意,
不由一怔,两只怪眼在那大黑眼镜当中骨碌骨碌看个不停,但一转念之间,心想不
管好歹,让他一家跟走,也许要省上不少枝节,连忙点头笑道:“那也好,俺也因
王爷微行到此,外间已有所闻,自然多一个人好一个,何况刘护卫父女全是能手,
便在这川中也确有交情,那便请王爷决定便了。”
允题又看了桂香一眼,点头道:“既如此说,刘护卫不妨乘这两天,先将各事
稍微料理,即便随行,那死伤各人却务须安排妥善,勿令生事才好。”
刘长林忙又叩头退了下去,程子云也因必须在行前将各事密报,一同退了出去,
桂香等他二人走后,左右更无婢媪,连忙丁香笑吐昵声道:“王爷这该愿意咧。”
允题不由红着脸道:“你这又说到什么地方去,我却不至为了这两个女人便舍
不得走咧。”
桂香又睃了他一眼悄声笑道:“王爷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固然凭我
不配和谁吃醋拈酸,此举不过只讨求王爷一个喜欢,这刘长林他既愿意将小老婆和
女儿献给王爷,我是求之不得,您却无须这等说法咧。”
接着又媚笑道:“固然此事一上来我便知道,便在那蟠蛇砦,她两个闹的风流
故事全在我眼睛里,便方才我那一觉也是存心睡的,要不然,我虽娇怯却不至此咧。”
允题不由一把搂定悄声笑道:“你这人真好,我此番回去便着人和李包衣说去,
着他另娶一房,你便算是我的人如何?”
桂香连忙一把推过,又掠鬓角笑道:“王爷快别那么做,我可没那大福份,再
说要传出去也不好,我现在还不是一样在侍候着您吗?只将来您到那一天别忘记还
有我这么一个便行咧。”
允题重又一把接着笑道:“你还舍不得李包衣吗?”
桂香忙又推开他嗔道:“王爷,您还有良心吗?自我到您王府以来,我曾有一
次和他在一处过吗?我如舍不得他,却不是这样咧。”
接着又道:“我只不过是为王爷打算,惟恐您受别人批评,却从来没有替自己
想过,您这么一说,那我这一场苦心,便算白费咧。”说着竟然欲涕,允题忙又握
着纤手道:“你别难受,方才不过一时取笑而已,我原说过,只要我有那么一天,
却不会对不起你咧。”
桂香忙又把嘴一噘道:“我不爱听这一套,此番回京之后,我便当姑子去咧,
省得挖出心来给你看也不相信我。”
允题慌忙作揖,一面又笑道:“你当姑子那我便当和尚去,咱们正好合唱一出
思凡下山。”
桂香不由又低啐了一口,娇笑道:“亏您还是一位王爷咧,要教外人听见这像
什么话。”
允题见她忽嗔忽喜,媚态入骨,忍不住把手搭向香肩,附耳数语,桂香却把头
连摇道:“你这身子是铁打的吗?我却不是那等不知死活的浪女人咧。”
说着忽听一个仆妇在角门外道:“禀李大奶奶,我们小姐姨太太给你请安来了。”
桂香忙道:“哎呀,刘小姐和姨大太你二位怎么反生分起来,大家又不是没有
见过,便王爷和二位不也朝夕相见吗?为什么先要通报才进来,再说这还在二位府
上咧,你这一来不也见外吗?”
说着便迎了出去,只见二人全是新妆初罢,更加显得粉腻脂浓,但却掩不住眼
圈儿有些发青,尤其是小莺扶着仆妇走了进来,更觉娇懒异常,不由笑道:“外面
该是什么时候了,怎么二位全才起来,又新打扮得这样齐齐整整,是打算到哪里去
吃喜酒吗?”
小莺闻言,那张粉脸,不由全红了起来道:“我们是因为方才听父亲说,一切
全承李大奶奶照应,着我二人随他老人家送王爷晋京去,所以一同前来申谢。”
接着又笑道:“我和姨娘全有个午睡的毛病,一觉睡醒了大家揉头狮子也似的,
能不梳洗一下,抹点脂粉吗?你怎么又取笑起来?”
桂香忙又笑道:“小姐你别生气,这午觉是该睡的,又舒服,又痛快,你瞧,
咱们王爷也才睡醒不多会咧,不过,我这人却没这福份,真要白天睡大觉,那不两
腿发酸,浑身无力和抽掉筋一样才怪。”
这话一说不但小莺脸上愈红,便是美云也把一张脸一直红到耳根,二人不由全
是进退维谷,桂香却佯作不知,又向允题笑道:“王爷,人家刘小姐和姨太太已经
答应送我们北上咧,有了她们两位,不但遇上事要好得多,便这长途也不患寂寞,
不过,人家一位还是小姐,一位也是刘老爷的爱宠,这一路上,您还得多体恤些儿
才好。”
允题闻言,不由也红了脸,只有搭讪着笑道:“这一路上你两个多辛苦,到京
之日,我不但对你两个必有重赏,便对刘护卫也必相机调剂。”
桂香忙又吃吃连笑道:“王爷也该对刘老爷多调剂才对,要不然可对不起人家
小姐和姨太太。”
这话一说,三人不由又全面红耳赤,允题更略有愠意,桂香一双妙目一扫,忙
又笑道:“我这人就坏在这张嘴爱说笑,你两位快请坐吧,要不然咱们王爷也许就
会把我怪下来咧。”
说着,一手牵着一个入室坐下,命人献茶,把话岔了开去,允题却惟恐她再取
笑,忙道:“你三人不妨多聊一会,我还有事,须寻程老夫子去。”
说着便向前面走去,这里美云见允题一走,忙将婢媪支使出去,向小莺一使眼
色,双双拜了下去,低声道:“贱妾等并不敢勾引王爷,实因他老人家赏脸不敢不
伺候,一切还望包容。”
桂香连忙又一手一个扶起笑道:“你二位怎么说出这话来?方才我已当着王爷
说过,彼此不过取笑而已,果真说穿了,我还能跟二位拈酸吃醋吗?”
接着又笑道:“二位放心,我这人是有口无心,只不瞒着我,什么事全好商量,
不用说你们二位,便京中福晋和各娘娘我们也没有个处不来的。”
接着,又在小莺耳畔数语,笑道:“你还是个雏儿哪知厉害,以后自己还得多
当心,要不然,这小命儿可不是盐换来的。”
小莺不由羞得一张脸便似大红布也似的,把头垂了下去,桂香又牵着手笑道:
“我说的是实话,你可别害羞,如今且先歇上一会,这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咧。”
说着又从裙带上解下了一个小银瓶,倾出三粒粟米大小的红丸来,塞向她口中,
笑道:“这是一种宫方秘制玉女养阴丸,你且吃下去,这精神便好多了。”
小莺又含羞谢了,把药吞了下去,美云看着她那银瓶,不由一脸希冀之色,桂
香却笑道:“你如今还用不着,等用着的时候,我也一样可以送你。”
说着又笑道:“二位既然打算送王爷,一齐到北京去逛上一趟,全该去多歇上
一会才是,要不然,可受不了那长途跋涉。”
二人闻言连忙辞了出去,桂香还在独坐深思,忽见那在蟠蛇砦伺候的姬氏走了
进来,笑道:“我在城外别墅多蒙奶奶照应赏钱,这一辈子也感激不尽,现在没有
什么孝敬的,只有来跟你多磕两个头,愿佛天保佑你老人家将来早生贵子,多福多
寿。”说着叩头下去,却乘着桂香来扶,在掌心里塞上一个纸条,桂香一手捏着,
也笑道:“我劳你伺候一场,那几两银子又算什么,你且起来,大后天我也许便走
咧,少时等我再收拾一下,如有不穿的衣服,再给你两件。”
姬氏忙又谢过,退了出去,桂香趁着无人连忙打开一看,只见那纸条上写着八
个字,是:“行前速将近况具报。”
下面画着羹尧暗记花押,忙将那纸条吞了下去,一手支头,又想了一会,不一
会姬氏观得无人又来讨回信,桂香悄声道:“你回去说,今夜三鼓,我仍在第一次
见面的地方面呈一切,倘过三更不来,便是有事不能出去,明夜准来。”
姬氏点头径去,恰好这夜允题因为连日辛苦,白天又因小莺美云双双伺侯过甚,
方交二鼓便沉沉睡去,桂香略一结束,仍是白天衣服,只带上镖囊兵刃,便自越房
出去,直奔大成殿而来,却不料在那东庑之下等了好半会,却不见羹尧人来,心方
着急,忽见那窗棂门外,人影一闪,忙将暗号一递,那人接着也是低声打了一个胡
哨,便走了前来,再看时,果是羹尧,连忙行礼下去,然后将经过情形禀明,又媚
笑道:“总领队您知道我所以请您到这里来,再禀明一切是什么意思吗?”
羹尧摇头道:“这个我却不知道,难道你除了怕到我公馆去,把事泄漏出去,
还另有用意不成。”
桂香倏然一指肩胛笑道:“您忘记在这里打我一袖箭吗?那箭我已留着,这肩
上伤痕,我也让它永远留着呢!”
说罢,回眸一笑告辞径去,羹尧等她走后,也回公馆,第二天一清早,那程子
云的详函也到,羹尧和群侠商量之后,因为经此一来,雅安已可无事,决定先回成
都学政衙门,罗天生、静一道人、马镇山、简峻夫妇也全跟去,刘老者因打算替女
儿和周再兴完婚,转先回灌县去,约定年底赶到,并请羹尧代觅一座宅子以便办喜
事,说定之后,便先回去,羹尧一行,等允题走后,便也起程同回成都,一路平静
无事,这一到成都之后,罗马二人和简峻夫妇,均住学政衙门,静一道人却因自己
是个黑人,惟恐不便,又因和万云龙打成相识,那万云龙原有一座玉虚观道院,便
在城内,地方虽然不大,却非常寂静,丹房鹤轩,更非常曲折,便在那观内住下,
羹尧回衙以后,少不得有些公事要办,不必细述,小香却自和乃弟无心相遇之后,
便终日双娥紧蹙,若有所思,更不多开口,只日夜加紧和五娘学习各种功夫,对羹
尧也非常淡漠,这一天,天气渐寒,已见微雪,练罢一趟剑之后,在那后园竹林之
中徘徊了一会,正倚着一株竹子,看着天空一抹斜阳若有所思,忽听身后有人笑道
:“你在想什么?天气冷了,你这薄薄衣裳,又刚跳跃了一阵,却须防着凉。”
小香不由一惊,再掉头一看,却是中凤,头上戴着大红毡笠儿,身上披着斗篷
走来,忙道:“谁想什么来,我是因为方才练了一趟剑累了,歇上一会,这也就回
去咧。”
中凤又笑道:“你别瞒我,自你那兄弟来过之后,你便成天的想着心思,到底
为了什么?
如果为了思亲,那一位已经说过,只你那姑丈来过,便可成行,却不必这等愁
思,如果此外还有什么心事,也该和我说才对,却不必闷在心里,须知忧能伤人,
却非所宜咧。“
说着又一摸她身上,却只有薄薄一身小夹袄,不由又失惊道:“外面已穿大毛
咧,你怎么只有这一点衣服?即使练剑,也犯不着脱得这样呀!”
小香又笑道:“我清净门中,功夫如果到家,那是寒暑不侵,便穿得再少也无
妨,你却无须为我担心咧。”
中凤忙又笑道:“你现在已从谢老前辈练那五阴神功吗?其实这却可以无须咧,
万一………”
正待说下去,小香红着脸忙道:“你不必说下去,本来我尚稍有顾虑,自我那
兄弟一来,便此志更决咧,近日这功夫虽才入门,却颇为恩师嘉许,她日如为驱除
鞑虏,我自追随诸位之后,一旦天下事了,那大雪山中便是我的归宿,此外却非所
计了。”
中凤觑得四周无人,又笑道:“我是受人之托而来,你当真还记得那岔儿吗?
须知你这清净教,虽然戒律极严,非以童贞入道不可,但那是指衣钵传人而言,像
卢十九娘老前辈,当年不也曾一度入门吗?”
小香却把头连摇道:“你休得再说,我已看得一切色相皆空,焉有为了一言一
事,即便赌气之理,说老实话,只待我那姑父一来,禀明老人家之后,我回去看上
一趟,即便随恩师他去,此后除为了匡复大计,或者再图良晤,此外便闲云野鹤到
处为家,决不再着相了。”
中凤不禁大笑道:“你说不着相正是着相,果真五蕴皆空一尘不染,便朝夕相
处又有何妨?这一打算走,便确定灵台未净了。”
小香脸上转又一红低啐了一口道:“我知道你是嵩山哑大师和独臂大师的徒弟,
却不必打什么机锋,我志已决,你便是舌吐莲花也是枉然。”
正说着,忽听竹林外面又有人笑道:“我到处找不到,原来二位却全在这里。”
小香掉头一看,那来的正是羹尧,不由脸上愈红道:“二爷有什么事要寻我们,
只差一个丫头便行了,何必亲来。”
羹尧一看二人且不答话,转笑道:“二位又在此间练剑么?方才费虎已经回来,
那沙老前辈和梁刚夫妇业已由宝鸡起程,不日便到此地,连北天山丁真人夫妇也答
应来,这一来,那蟠蛇砦之会虽然已过,我们这里却又热闹咧。”
小香忙道:“真的吗?我那姑父几时可到,那费虎咧?”
羹尧又笑道:“本来我也只打算命人奉请,剑奴侍琴孙三奶奶三人早已差出来,
却没能寻着,所以我才亲自出来,却不想二位却冒雪在这竹林之中密谈,这真雅兴
不浅。”
中凤忙笑道:“谁在这里密谈来?我是去向简商两位老前辈请教他们那独门功
夫,回来路过此地,忽然看见马姐倚竹而立,若有所思,看那样子,简直是一幅‘
天寒翠袖薄,日暮停修竹。’古仕女图,所以才绕了过来,问问她有什么心思,谁
知才一说话,你便来了。”
小香不由又红着脸道:“你怎么把我一个番女,说得这等典雅,方才我不早告
诉你,我是练完一趟剑,打算歇上一会吗?怎么一到你嘴里便两样咧?”
说着又向羹尧道:“二爷曾问过费虎,我那姑丈几时来吗?”
羹尧又笑道:“如论马姐一个人立在这里,倒真与这画题相合,云师妹并非溢
美。”
接着又道:“据那费虎说,沙老前辈也就在这一两天便到。”
中凤笑道:“你兴冲冲的急于找我们就为了这个吗?”
羹尧笑道:“一则我也因为马姐近日抑郁寡欢,沙老前辈既已首途将来,也让
她高兴一下,二则还须有事相商,我们且回上房去再说如何?”
中凤一点头,一面扯了小香便走,三人一同到了上房,只见孙三奶奶迎着大叫
道:“二位奶奶到哪里去来,俺奉了大人之命,已经将这座衙门差不多找遍咧。”
中凤忙又笑喝道:“你这蠢货嚷什么,我和马小姐不全在这里吗?我平日怎么
吩咐你,怎又没规矩咧。”
孙三奶奶一掉头一看羹尧也在后面走了进来,不由把舌头一伸,退了出去,等
进了上房之后,中凤首先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吧?”
羹尧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我想沙老前辈和陇陕诸位既来,这是一场
盛会,其中还有若干大事必须筹划,所以打算和二位商量一下,该如何接待,此外
马姐回上北塔庄省亲展墓也必须禀明沙老前辈,此老素性倔强,也该事前准备一套
说词,马姐曾有腹稿吗?如须我从旁进言,也须大家先计议一下才好。”
中凤看了小香一眼道:“有关接待秦陇诸前辈的事,你不必问我们,只须去和
罗马方三位计议一下便行,倒是沙老前辈是否许马姐回去,和马老伯见面,却必须
事前商量一下才是。”
小香忙道:“如论我那姑父为人,原极豪爽,向来任凭对谁,全是说过算数,
便再有仇恨,也可以一笑拉倒,但他对我父亲却恨之澈骨,无法可以解说,如为展
先母之墓回去,他老人家决无话说,甚至连他自己也微服走上一趟全说不定,如为
了去省视我那父亲却决说不进,我真不知此事如何是好咧。”
说罢,双娥紧蹙,不禁凄然,羹尧略一沉吟道:“此事我能从旁进言吗?此老
虽然刚愎固执,对我也许投缘亦未可知。”
小香不由红晕双颊低头不语,中凤忙又笑道:“你别自己以为他老人家对你不
错,须知他那是因为肯堂先生和马姐爱屋及乌,他既和马老伯已成不解之仇,凭你
却不见得便能劝说咧。”
羹尧忙道:“我也知道,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未必有效,但马姐一片孝心,马老
伯又年老病笃,难道能任他抱恨终天吗?”
小香又凄然道:“果真他老人家一定不答应,那我只有等他老人家回太白山去,
瞒着他去一趟,事后他老人家再有责罚我也情愿。”
中凤摇头道:“这决不是办法,如依我见,此老生平敬畏的只有我师父,其次
便是肯堂先生和丁真人,你要走也要等到此间太阳庵下院开光之后,如果我那恩师
亲来,自可代为求她老人家向沙老前辈说,成全你的孝思,否则肯堂先生和丁真人
来,二爷也好进言,这事却急不得咧。”
小香又踌躇道:“若得云姐如此成全,我自感激,不过据舍弟说,家父已经病
入膏肓,却恐时不我假,万一不讳,那我便真如二爷说的要抱恨终天了。”
中凤想了一想又道:“此事反正非等沙老前辈来不可,此时却不必多所议论,
不如等他老人家来此再说,只要丁真人夫妇同来。便也可以设法咧。”
小香摇头不语,半晌方道:“我方才因为练剑出了一身汗,此刻也觉微寒,还
须回房添件衣服,你们二位不妨多谈,我先回去了。”
说罢告辞径去,中凤等她走后又笑道:“你这人怎么自不量力,又不问亲疏,
便妄做主张,你只知道替马姐进言,知道沙老前辈和她父亲是一段什么仇恨吗?再
说你既不要马姐,那沙老前辈还肯容你干预他的家事吗?”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道:“沙老前辈和马姐的父亲,这段仇恨,我已从各位老前
辈口中略有所闻,但却不知其详,难道马姐已经告诉了你吗?”
中凤向外面一望,悄声道:“我从前也和你一样只略有所闻而已,又因事涉及
暧昧,无法细问,那马姐和我虽然不错,独对此事讳莫如深,此中因果,也是最近
才听那位金花娘说的,倒不妨告诉你,以后对她和沙老前辈说话也好谨慎一些。”
说着,便将老回回沙元亮身世一说,原来那沙元亮原本回族一位酋长,虽然只
是世袭土司,但上代却曾封侯爵,在那上下北塔庄一带威望,无殊是一位国王,那
小香母亲马玉香,原是一位出色的美人,不但刚健多姿,而且体有异香,因此附近
各部落少年酋长争欲聘为夫人,但玉香却对沙元亮情有独钟,只苦于两族原有世仇,
双方父母均不愿意,沙元亮也早已聘走小香姑母为妻,更难悔婚另娶,偏偏那玉香
这朵回疆奇葩又为小香之父马定远所得,玉香虽然也不愿意,却被父母逼牢嫁了过
去,沙元亮也娶了马定远之姐。期年之后,便生下小香,沙元亮对马定远本无仇恨,
郎舅之间,也时复往还,因为玉香也有一身功夫,有时三人往往联镖出猎,彼此更
无避忌,又过了半年,天下渐乱,盗贼叠起,沙元亮原是一位有心人,便就族中征
调壮丁,练成一支土兵,只在暇日,仍不废游猎,恰好在这个时候,淫贼侯威竟独
自暗入回疆,闻得这位美人,竟趁着三人出猎之际,打算将玉香掠走,却不料三人
全是能手,手下更有多人,虽然将玉香伤了一掌,却未能得手,转被沙元亮打跑,
只是侯威那沙掌异常毒辣,当时并未觉察,事后发作,已经无救,成了半身不遂,
瘫痪之疾,偏玉香又怀孕在身,勉强分娩之后,竟将一个矫健的绝代佳人,变成淹
滞床席的病妇,马定远原本纨绔,色衰爱弛,虽未另娶,却纳了两个美妾,将病妻
置诸脑后,却幸得沙元亮不时命人探视,馈送药饵,加以劝慰,心下略宽,但也每
日以泪洗面,自伤遇人不淑,偏偏时当清兵西进,沙元亮是以全力相抗,那马定远
却悄悄的向清人递了降书,竟将他卖了,这一来沙元亮不由忍不住把一腔怒火全发
了出来,立即去书切责,那马定远回信又连嘲带讽,将他挖苦了个够,因此至亲至
戚闹得兵戎相见,沙元亮虽然勇悍善战,却撑不住马定远和清兵夹攻,只得弃了世
袭辖境,逃了出来,流浪数年,待得天下澄平,再潜行回去一看,那马定远已经将
他一个部落兼并了过去,玉香也因劝阻降清不从,连急带气而死,那后生男孩还好,
小香落在后母手中,竟备受凌虐,沙元亮一怒之下,乘夜入了马宅,寻着定远,本
待数其罪而杀之,终因定远一再哀求,并请看在玉香份上饶他一命,这才饶了他,
只将小香带了出来,隐居北京多年,一面是缅怀故国,一面是难忘腻友,便成了终
身恨事。
中凤说罢又冷笑道:“你想,那沙老前辈既和她父亲已成不可解之仇,能容马
姐回去见他吗?”
羹尧略一沉吟连忙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沙老前辈和马姐之母,有什
么不可告人的暧昧,既如此说,便不消各位尊长相劝,我也有法子着他放马姐回去,
你却不须多虑咧。”
中凤看着他摇头道:“你真有这把握吗?须知沙老前辈姜桂之性老而愈辣,更
性如烈火,却未必肯轻听人言咧。”
羹尧笑道:“你本来是个聪明绝顶人物,怎连这点道理也看不出来?我也深知
那沙老前辈性气刚烈,但却不是不可以情缚理争的,须知他果真和马老伯已成不解
之仇,便早将他宰了,却不会当时便饶过他咧。”
中凤点头笑道:“这话也确有道理,既如此说,那我便须再教上马姐一套话,
也许可以答应亦未可知。”
接着又道:“这几天罗马方三位老前辈曾有什么话吗?”
羹尧摇头道:“这几天几位老人家,连日全在外间奔走预备筹建太阳庵下院的
事,连罗氏昆仲全差了出去咧。”
说着,忽听周再兴报道:“禀大人,本省巡抚衙门文案韦文伟老爷来拜,还请
大人快到前厅去。”
羹尧不由诧异道:“这韦文伟是个什么来历,我怎么不知道?”
周再兴连忙笑道:“大人怎么忘记了?他是巡抚衙门一位专管奏折的师爷,大
人一到任不就来拜过吗?”
羹尧一面更衣一面道:“我知道他是巡抚面前掌权的文案,我说的是他的出身
来历怎么一点没能打听出来,明天你先问一问,派在抚院几个人,着他们赶快查明
告诉我,事再多可别忘记了。”
中凤闻言连忙悄声道:“难道这人有什么可疑吗?依你看,是哪一路的人呢?
我们最近要做的事太多,可别让人家做了手脚去。”
羹尧笑道:“此间巡抚原也与雍邸有关,但这人几乎是有心巴结来套交情,所
以不得不加郑重,如系只为了要钻雍邸这条门路也还罢了,不过此人却又不像一个
热中之士,我才有点生疑。”
说着,将衣服换好,径向前厅而来,等到厅上,再将来人一看,只见那人年纪
约在四十上下,五短身材,白净净一张长脸,唇上已经留上短八字胡髭,身上穿着
一件玄色灰背长袍,外罩天青素缎马褂,足下白布高统袜子,福字云履,厅外却侍
立着一个小当差的,连忙将手一拱道:“兄弟临按各县方才回来便蒙老夫子枉驾,
未及远迎,还望恕罪。”
那韦文伟,忙也站了起来,打了一躬道:“大人以贤公子衡文本省,川中人士,
谁不仰望丰采,晚生冒昧来谒,不嫌唐突吗?”
说着又笑道:“闻得大人自出京以来,一路颇多风险,便此番临按雅安也几为
匪人所乘,有这话吗?”
羹尧忙道:“事诚有之,但不知老夫子何以知道?”
说着便肃客就座,一面又笑道:“兄弟在出京之前,便闻得川陕一带伏莽不靖,
道途多阻,却不想果然,这蜀道本难,如今却更险恶了。”
韦文伟又一摸髭须笑道:“大人虽系科甲出身,却颇精技击,宵小本不足畏,
何况莲幕之中尽多奇士异人,即使遇上一二暴客也定必化险为夷,这倒不必虑得。”
接着又道:“晚生便因好读游侠列传,窃慕朱家郭解之为人,但恨生平未见,
所以才不揣冒昧来见,倘许列为宾客一慰生平幸甚。”
羹尧忙也大笑道:“兄弟不肖,昔在父兄庇荫之下,诚不免浪得好客之名,但
自通籍之后,即便束身名教,不复再萌故态,此番出京随行不过厮养慕友,此中安
得有异人奇士,这却未免令老夫子失望咧。”
那韦文伟上下看了他一眼,又笑道:“素闻年二公子磊落,更豪迈绝伦,怎独
对晚生如此鄙视,须知晚生此来,并无恶意,只在一睹当世诸大侠丰采而已,却无
庸讳言咧。”
羹尧见他出言咄咄逼人,竟似有意寻事一般,不由心中暗恼,忙也将剑眉一耸
大笑道:“老夫子这话何所见而云然,难道抚院有查究之命吗?果真如此,那倒不
妨明白见示,兄弟才好答话,否则却不免稍嫌唐突了。”
韦文伟连忙站了起来,又一拱手道:“大人不必生气,晚生虽在抚幕,敝居停
岂有对大人查究之理。便晚生也实无他意,只不过素性好奇,闻得川中三侠,均由
大人罗致,意欲一见,却想不到因此转致开罪,既如此说,容晚生告辞便了。”
羹尧略一沉吟忙又道:“老夫子且请慢走,兄弟还有话说。”
韦文伟忙又坐了下来笑道:“大人只要不见罪,有话尽管吩咐,晚生恭候便了。”
羹尧也转笑容道:“老夫子方才说的川中三侠,究属何指,还望明说,否则你
这样一走,那我更不明白了。”
韦文伟又哈哈大笑道:“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这川中三侠此间便三尺之童也会
知道,难道大人竟未有所闻吗?”
接着又笑道:“这三位大侠便是罗老英雄天生,马老英雄镇山,还有一位玄门
道长,静一道人,不全在大人罗致之中吗?”
羹尧又笑道:“原来老夫子指的是这三人,那位罗老英雄,倒确在敝署,但也
只因他两位文郎在京曾与兄弟论交,才邀来一见。至于马老英雄却又因罗老英雄之
介得以相见,如以技击而论,这两位确有过人之处,但却非游侠中人物,还有那位
静一道长,兄弟却未见过,老夫子要见罗马二位这倒容易,改日只要他二位在此,
便可相晤,那静一道人却连我也无法见到,那只好违命了。不过这两位一切无异常
人,却算不得奇人异士咧。”
韦文伟又笑道:“大人是司空见惯,自然不以为奇,但在川中却是妇孺皆知的
着名大侠咧。”
说着重又起身告辞,一面道:“晚生无知,多多冒犯,容再谢罪,这罗马二位
既蒙金诺却必须介见咧。”
羹尧也不再挽留,便端茶送客,等他走后,忙回上房,将情形对中凤一说,一
面令周再兴即刻去将布置在抚院的血滴子传来问话,中凤支颐沉思良久,忽然道:
“照你方才这一说,此人这次来见的态度,不但不是巴结,反极傲慢放肆,大有咄
咄逼人之概,那就一定有所使而来,要不然,焉有如此之说,这却非弄清楚不可,
否则这以后,还真不好办咧。”
接着又笑道:“你曾称一称他的斤两没有?是不是也是一个练家子?这却也不
可大意。”
羹尧忙又摇头道:“这却不知道,不过从他起坐行动看来,却是一位读书人,
未必便曾练过。”
两人又揣测了一会,羹尧便去西花厅,来寻罗马二老,谁知全出去了,一个也
不在家,转是周再兴转回来道:“那抚院布置的两名血滴子全已找到,少时便从后
门进来,我在那刘秉恒家中已经约略问过,据他说,这位韦老爷是南边人,道道地
地是一位绍兴师爷,过去和抚台并不认识,是由一位权要所荐,现在却相处极好,
抚台大人对他极其尊敬,只称韦先生而不名,伙食全由小厨房开到他自己房里并不
和其他各位师爷在一处用饭,平日除办奏折而外,便没有什么事,他也没有朋友,
却每天全要出去逛上一趟,往往深夜才回来。”
羹尧点头,忙命将两名血滴子引向东花厅相见,不一会,那刘秉恒先到,他乃
是抚院一位门稿大爷,在京之日本就和羹尧认识,见面叩头行礼之后,一问情形,
果然和周再兴所言差不多。言所未及的,只有那韦文伟是江南中试的一名举人,并
还工书善画,乃命随时留心行动,并将在外游赏的地方具报,来往信件地址人名也
记下来,每日报上一次,等那刘秉恒走了之后,方将另外一人引进,一问却是一名
专跑上房的小当差,姓黄名升,年纪才只二十来岁,所答也和刘秉恒大致无异,所
不同的,是那韦文伟在外面尚有一处外室,便在衙门后面一条巷子里面,忙也命用
心探报,并留意近日有无奏折专函发出。
等将黄升打发走了,恰好罗天生和马镇山二人也回来,忙到西花厅密室将情形
一说,罗天生不由吃了一惊道:“如照这等说法,这其中定有主使的人,我与马兄
无妨,那方老道却是名在海捕的要犯,今后却不宜再向此间出入,再说这人来历用
意,也全非弄清不可,要不然还真不好办,老贤侄日内何妨去一见那巡抚,也许约
略可以知道一点根底,此外此间各事,也须专函先告诉令亲一下,将脚步站稳。”
接着又掏出一张名单笑道:“川中各码头血滴子我和方马二兄已经计议好了,
这张名单你过目之后,不妨也寄给他去,就便连允题私行出京约期比拼的话,也提
上一提,在这时候,除我们的大计,和太阳庵的事而外,其余却不必瞒他。”
羹尧接过那名单一看,竟有二百多名,各县和重镇几乎是一个地方不空,忙向
二人申谢,一面又提到沙丁诸人将来,和太阳庵筹设下院的事,罗天生大笑道:
“我和方马二位老哥,连日便专为此事奔走相商,那下院决设青城山中,用赞普老
番那撷翠山庄改建,一则地方幽僻,外人一时决找不着,二则他那里有一处秘径直
通山腹,下及壑底,便不幸泄漏出去,也有一个退步,收徒上祭,更不怕外人看见,
那方老道得力心腹弟子之中,便有苦干瓦木作巧匠,如今已经将人派了出去,和赞
普夫妇会同办理,至多半年必可落成,这个下院,将来不妨请准老师父,作为统辖
秦陇川诸省教务之用,那底下一步便是派出人去和那何老弟一同北上,与在京各人
商定,请总坛派人前来举行开光大典,正式开山收徒,这事却无须再为磋商,只等
丁沙各位一来,便可决定,目前要紧的,还是将这位姓韦的先摸清楚再说,要不然,
各事便全放不开手去咧。”
羹尧方在点头,马镇山忙道:“这厮既有外室,我们从这个上着手,便不难明
白,那巡抚衙门后面,我那无极教便有一处神坛,待我先去查看一下便了。”
羹尧忙道:“如得老前辈前往最好,但却不必打草惊蛇,让他知道,那就反而
误事了。”
马镇山大笑道:“老弟你但放宽心,我这分坛本专为刺探抚院消息而设,那坛
主玉美人王小巧,虽然是一个风流浪子,做事却极为精细,也颇有分寸,如今他也
算是你这血滴子的一个分队长,我这一去,保管不出三五日便有确讯。”
说着,便告辞出了学政衙门,径向巡抚衙门后面而来,那王小巧原是破落户出
身,除一身花拳绣腿而外,对于斗鸡走狗,无一不精,各项乐器无一不会,更生得
非常俊俏,因此有玉美人之称,所居便在抚衙后面一条深巷内,原是一座一连三进
的房子,东边还有一座小小跨院,只因年久失修,前面一进已经塌了,只剩一堆瓦
砾,和短垣残壁,他便索性拆做一个大院落,将第三进做了神坛,第二进接待教中
弟子,自己住到跨院里去,马镇山走到门前伸手一敲那门,半晌方听一个老佛婆出
来开了门:“今天不是斋期,坛主也不在家,你有什么事,不妨晚上再来。”
马镇山不由寿眉微耸道:“我姓马,刚从川边来,找他有要紧的事,你知道他
在什么地方吗?”
那老佛婆将他上下一看,忙道:“他便在巷子外面小茶馆内坐着,这时也许摆
上龙门阵咧,既有要紧的事,且待我去将他唤回来便了。”
说着,便将马镇山邀向厅上坐下,径自出去,半晌之后,忽听前面门声一响,
一个清脆的喉咙娇笑道:“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怎么连门也虚掩着,便走了出去,
我要不吓你一大跳才怪。”
说着便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妖妖娆娆的扭了进来,先向厅上略微一望,恰
好马镇山坐在东边窗下,她并未望见有人,便径向跨院而去,马镇山本知王小巧是
一个浪子,既没有成家,更无父母,心料必是姘妇之类,也未动问,仍旧坐在那里
等着,又好半会,方见一个穿着褪色青绸长袍的少年走了进来,纳头便拜道:“弟
子不知教主驾到,有失迎迓,还请恕罪。”
说着,大拜八拜方才起来侍立一边,马镇山再一细看,只见他瘦长身裁,长长
的一张白净面皮,果然生得长眉俊眼,鼻如悬胆,唇若涂朱,只身上那件青绸长袍,
不但已经褪色,有些地方已经破了,露出里面棉絮来,足上一双快鞋也破了,忙道
:“你近来景况不大好吧,这里的教务如何?巡抚衙门对我们这无极教有什么消息
吗?”
那王小巧连忙躬身道:“弟子不肖,本来家无恒产,近来因为教中须款又垫上
了些,委实有点窘迫,至于巡抚衙门对我们这教虽未下令禁止,却也暗中正在查问,
所好这里熟人多,弟子一时还能对付。”
马镇山一面笑着,一面掏出二十两一个川锭来道:“既然景况不宽,这里是二
十两银子且拿去用,可不许吃酒赌钱去找女人,你如真的成家,我还可以成全。”
王小巧一手接过,又叩头谢了,马镇山忙道:“你不必如此,既系教下得力弟
子,如有正用,我自不会着你受窘。”
说着又道:“我如今应学政年大人之邀,住在学台衙门,现在有一件事,关系
本教极大,你须着意打听一下,果然办得好,我必设法调剂,让你得点好处,按月
可以有几两银子,以后也好图个出身。”
王小巧忙又叩头道:“教主若能如此栽培,弟子终身感戴,决不敢有负教主这
番盛意。
但不知有什么事着弟子去打听?“
马镇山忙将脸色一沉道:“这巡抚衙门有一个姓韦的文案,你知道吗?”
王小巧不由一怔道:“弟子知道,教主怎么忽然要打听起这人来?”
马镇山道:“你且不问这个,只将他出身来历先打听明白告诉我便行了。”
王小巧忙又躬身道:“这事不用打听,弟子早已知道,他是江南绍兴人,出身
是一位乙榜举人,昔年曾在北京荣亲王府处馆,此番跟这巡抚大人入川是由宫中一
位司礼太监所荐,所以巡抚大人非常看重,每月束修是三百银子,只办奏折,其他
概不过问。”
马镇山不等说完便一捋修髯,大笑道:“你怎么知道得这等详细,却不可信口
开河咧。”
王小巧忙又躬身道:“这个弟子怎么敢在教主面前撒谎,不信你老人家只管打
听。”
马镇山二目微睁,两道奇光在他脸上一扫道:“既如此说,我还有事着你打听,
只要能打听清楚,不但重重有赏,便方才我说的话,也必立即办到,不过这是机密
大事,倘有虚诬不实不尽,或者泄漏出去,那便须领受我教下神刀贯顶,铁钻穿心
的刑罚,你敢担当吗?”
王小巧忙又跪了下来道:“弟子既领教主之命,如有不实不尽,愿依教规处理,
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马镇山忙又附耳说了一会,王小巧点头答应不迭,一面道:“教主放心,弟子
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必能陈明实在。”
马镇山又嘱咐了几句,便出门回去,王小巧送出大门不由一脸高兴之色,口中
哼着小曲,径向那跨院而来,那跨院之中,只有二间倒轩,他因为只有孤身一人,
将西边两间做了客室,居然收拾得几净窗明非常雅洁,东边一间便做了卧室,原拟
到卧室之中,换上一件衣服出去,但才一进房,那门后,忽然伸出一双嫩手将他双
目掩上,接着便闻得一阵兰麝之香扑鼻,连忙笑着,一个转身,双手将那人一抱乘
势先在脸上啧啧亲了两下,道:“那老家伙今天没来吗?你也该等到晚半天再来才
是,怎么这个时候便来?当真便这等猴急,须知如果让他知道却不好咧。”
原来那藏在门后的,正是马镇山所见的妇人,闻言忙也将王小巧一把搂定,道
:“他知道又怎样?老娘又不是他的老婆,我也不在乎他那一个月几两银子,好便
好,不好各走各的路,抚台大人难道还能打我仰板,发交官买不成?”
说着却把一个酥胸贴紧了王小巧,双手按着脖子,将一条嫩舌直吐向王小巧口
中来。
王小巧连忙一把推开笑道:“你且慢着些儿,那老佛婆已被差出去买点心,少
时也许便回来咧。”
那妇人不由俏脸绯红,目光似火,浪笑道:“你是怎么搞的?怎么偏在这个时
候差她买点心去?要支使不会把她支使得远一些吗?”
接着又道:“反正我给过她不少好处,你去将门关上,她还能闯进来吗?”
王小巧摇头笑道:“那可不行,我们还得有事商量。”
那妇人忙道:“商量什么?是借钱吗?多没有,一二十两银子我还可以巴结,
我不早和你说过,要短了钱,不妨和我说,你自不肯,那有什么法子?现在却打算
拿我筋节,这怪得我吗?”
王小巧忙又笑道:“你全想得左咧,我虽不算什么正人君子,却还不至于要用
女人的钱。”说着一手掏出那二十两银子,大笑道:“你瞧,我这是拿你筋节吗?”
那妇人忙又道:“那你有什么商量快说吧,我能依的全依你就是咧。”
王小巧又笑道:“你当真对那老家伙,就半点香火情没有吗?”
那妇人乜了他一眼也笑道:“这个时候,你平白又提这个做什么?那老家伙是
化钱买乐儿,我是得钱消灾,一买一卖,这有什么交情可言?你难道还吃那老家伙
的飞醋不成?我要对他真有交情,还不来找你咧。”
王小巧又笑道:“既如此说,这话便好说咧。”
说着一手搭向那妇人肩上双双就榻上坐了下来道:“如今那老家伙也许已经知
道我们的事,他没法奈何你却打算找我的不是咧。”
那妇人忙道:“当真吗?你既不作贼又不为盗,办这神坛也是劝人为善,他到
哪里找你不是去?”
王小巧摇头道:“我怕是怕不了他,不过有他在这里,我们的事总不方便,你
以后还是少来,便今天也宜就此回去,要不然可不太好。”
说着,那只手却不老实起来,那妇人本来挟着一腔欲火而来,那禁得一再挑逗,
闻言忙道:“好人,你别捉弄我,要我不来,那除非杀了我,他真要找你不是,我
们索性离开这里,你没父母,我也没亲人,我们什么地方不能过起一份日子来?我
和他既不是夫妻,又不是他的小老婆,他除了倚官仗势,还凭什么能找我们?”
王小巧又叹了一口气道:“不怕官,只怕管,闻得这老家伙,连巡抚大人全让
他三分,就是要走,我们也该摸清他的来头才好。”
那妇人忙又把一张脸全偎向王小巧怀中道:“他的来历,我不早告诉过你吗?
怎又问咧?”
王小巧摇头道:“你那话恐怕他是在骗你亦未可知,凭他只不过一个举人,抚
台大人怎会对他这等恭敬信任,你还与我打听清楚才对。”
那妇人又笑道:“你原来为了这个,那容易得很,我包管不出三天连他的祖宗
三代生辰八字全打听出来,你却不用怕咧。”
说着又浪笑道:“时候不早,快别耽误了,你还是快去将门关上,再迟那老佛
婆便该回来咧。”
王小巧笑着去把门关上,匆匆回来又道:“我还忘记告诉你,我闻得有人说,
这老家伙,没法奈何我,竟已经将我们这无极教,报了妖言惑众,打算造反咧,你
也得再打听一下才好。”
接着又道:“他在你住的地方,有时候也批文书写什么吗?”
那妇人脸上红扑扑的嗔道:“你今天哪来的这许多话?他写东西倒是常写,可
是我又不识字,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咧?你一定要知道,那我也有法子,他每一次到
我那里去,虽然全非回去不可,总须脱掉衣服睡上一觉,你只藏在我那厨房里,等
他睡着了,他如写什么,我偷着给你看一下不也就明白了?”
说着,竟来了个严阵以待,王小巧本也冷战已久,话既说完,也不再坐视,只
苦了那个老佛婆,买了点心回来,却不得其门而入,敲唤了一阵也不见内面答应,
直把一盘点心等得冷了,方见王小巧开门,再看时只见他敞披着长衣,脸上红红的,
额上汗犹未干,忙道:“你又在后面练功夫吗?怎我敲了半天门不见答应?那位老
人家咧?点心全冷了,这却不能怪我。”
王小巧连忙支吾道:“他已走了,我方才睡了一觉,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那老佛婆正色道:“这冷的天气,你为什么睡觉,睡出一头汗来?”
再看时,那妇人已经从角门里出来,不禁恍然大悟,不再说什么,那妇人却笑
嘻嘻的道:“我正想来烧炷香,不想坛主竟睡着了,一个人也没有,如今也该回去
咧。”
接着又道:“你这件袄子又破了,也该换上一换才是,我那里尽有用不了的布
和棉花,明天到我那里取去,老年人却受不得凉咧。”
那老佛婆谢了又谢,心中虽然明知是怎么一会事,但人家已经许了愿,那能再
说什么,转搭讪着道:“花二娘,你才来怎么就走?且待我将点心热一下,吃上两
个再回去不好吗?”
那妇人却红着脸摇头而去,原来这花二娘,原本是当地一个著名私娼,虽不公
然出局陪酒,却艳名颇噪一时,和王小巧原旧相识,那韦文伟虽然年逾知非,却颇
喜渔色,但又道貌岸然,以朱程自诩,三不知瞒了抚衙各人,竟也成了入幕之宾,
本待娶以为妾,但又不肯坏声名,所以暗中说妥,按月给钱包了下来,又特为她买
了一座密室,作为藏娇金屋,只是公然在外住宿又恐被人知道,仍旧不妥,却闹了
个偷偷摸摸夜去明来,每日下午到那地方,至迟二更以后便回衙门歇宿,那花二娘,
虽然打扮起来,看去不过二十来岁,实际已是三十出头,正当狼虎之年,怎耐得夜
夜孤衾独宿,背地里却仍和王小巧藕断丝连,时续旧好,却只碍着韦文伟,不敢公
然留住香巢,转不时移樽就教,她那所居,是一座小楼,虽然楼上下才只四间房子,
却独门独院,只住着花二娘一人,和一个仆妇,别无外人,这天从神坛回去,那神
坛和居所,相隔不过一条巷子,还不到三五十步,不消片刻便到,方欲入门上楼,
一看天色,不由暗中叫声啊哟,原来外面已是未末申初,正是韦文伟来的时候,方
一敲门,那仆妇迎了出来悄声道:“老爷来了已经有一会,正在楼上咧。”
接着一看她脸上又悄声道:“奶奶,你这样子上去不得,且到我那房里稍待梳
洗一下再说。”
原来那仆妇方妈久侍花二娘,原也是烟花巷陌积年人物,花二娘心知一定留下
了破绽,连忙蹑着脚,随了方妈,走向楼下下房之中,取过一面镜子一照,只见一
头头发全蓬着,眼圈儿发青之外,嘴唇下胭脂只剩下一个圈儿,不由粉脸通红,正
待梳洗,却不想那位韦师爷已经听见她进来,忙道:“二娘,你到哪里去来,却到
这时候才回来,我正有事要问你咧。”
这一声,只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忙取手巾将唇上残脂索性抹去,又擦了一把
脸,方道:“我病了,方才出去向神坛上求仙方去,如今方将仙方吃了下去,你又
有什么事要支使人?”
那韦文伟又在楼上道:“你便病了也得上来,我这里是濡笔以待,你却迟不得
咧。”
花二娘忙将头发一拢,走了上去,才到门外,便见韦文伟当窗而坐,桌上放着
文房四宝,那支笔还拈在手中,桌上一张白纸,已经黑黑地写了一大片,忙道:
“你写公文又叫我来做什么?须知我却一字不识咧。”
那韦文伟猛一掉头一看脸色,忙道:“你这脸上果然黄黄的,怎么昨天还好好
的,今天便病了,觉得哪里不舒服,还得找个大夫看看才是,那仙方却不一定便有
效咧。”
花二娘忙又道:“昨天自从你走了,我便觉头痛发烧,今天起来更觉不行,头
也没梳,便去神坛求方,吃下去之后,才觉好些,撑着回来,却想不到你来了,我
倒是想找个大夫把把脉,吃上两剂药,可是大夫的号脉钱、药钱,却到哪里张罗去?
所以只好去求神咧。”
韦文伟笑道:“说来说去又是为了钱,我虽说每月不过给你五十两银子,做衣
服、打首饰,买这项、买那项,哪一个月不花上百十两银子,还在乎这几个钱吗?”
接着又道:“你去的是那无极教的神坛吗?这却不是一个正经教门咧,这里面
情形,你知道吗?”
花二娘不由心中一动,忙道:“阿弥陀佛,你真罪过,人家这坛上再规矩没有,
一切无非劝人为善,你怎这等说法?”
韦文伟放下笔又笑道:“那你也一定已经入教了,且说上一点我听听。那里面
是一个什么情形,这教主是谁,有些什么规矩?”
花二娘妙目一转忙就身边站定,也笑道:“你说得倒容易,入教,凭我这等出
身,无极老母能收我吗?”
接着,又看了他一眼道:“至于教主和规矩,我更不懂得,你好好的又问这个
做什么?”
韦文伟忙又摇头道:“你别瞒着我,既然那教中一切均系劝人为善,你便入教
也属无妨,难道我还怪你不成。”
花二娘连忙又把头连摇道:“我委实没有那大福份,能做无极老母弟子,谁还
瞒着你。”
说着又看了那桌上的文稿,笑了一笑道:“你真想打听也行,隔上两天,我再
想法替你去问,如今我却真不知道咧。”
接着又站了起来,笑着坐向膝上道:“我病了你问也不问一声,倒先打听这个,
不岂有此理吗?”
韦文伟连忙搂着又笑道:“你脸色虽然不对,既然走得路,能自己去求仙方,
便决不会有什么大病,方才我不已经问过吗?你怎么竟说出这话来?”
接着又附耳道:“我问这个,自然有问这个的道理,你果真能替我将教中详情
打听出来,那我决重重有赏,不过这却迟不得,今天能再去上一趟吗?”
花二娘故意一蹙双娥道:“人家头已痛得要裂开来,两条腿也和灌了醋也似的,
你还说没有大病,今天我却没法再去咧。再说,你就是要我替你打听,也得告诉我,
到底为了什么事,我才好去问人家,要不然,我却如何打听?终不成直说,是你教
我去打听的不成?”
韦文伟忙又摇头道:“这却千万使不得,我之所以着你打听的,便是为了事要
机密,要不然衙门里有的是人,随便差一个去便行,却无庸着你去咧。”
花二娘越发不依,在他膝上不住价搓揉着,一面笑道:“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须告诉我才行,要不然,慢说我有病,便没病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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