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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俊汉子 腊七腊八,冻死寒鸭儿! 厚积数尺,一望无垠的雪地上,有一道既长又远,一直伸延到看不见的沟,那 是轮痕! 在这轮痕的两旁,有两行同样的,同道远,一直延伸到天际的椭圆形轮痕印, 那是脚印! 顺着这条轮痕,脚印往近处看,往上看,可以很快地看见雪地上有个人推着一 辆小车,那是北方特有的独轮小车,这种车,北方人管它叫独轮车。 推车的,是个汉子,他穿着一身袍子,卜摆塞在腰里,裤腿扎得紧紧的,一颗 脑袋被一顶棉帽包住了。顶着剌骨,刀儿一般的寒风,弯着腰,吃力地推着那轮车, 缓慢地往前走! 小车的左边,躺着那么一堆!那是个人。 那个人穿的挺不错,缎子的,但却是件夹袍,抱着头,蜷着腿,缩成了一堆, 难怪,大腊月里穿夹袍,当然他冻得慌,冷到骨头里。 小车的右边,放着一个长长的包裹,那是行囊。 这辆车,两个人,是够怪的,谁在这时候赶路,大半是赶回家过年的,可是这 时候赶回家过年,不是坐轿就是雇马车,谁坐这短命的小独轮车喝西北风? 你不瞧,这车上,人身上,都带着雪? 到了!那是座宏伟,雄壮的城地,那既厚又重的两扇巨大的铁门,半掩着,城 门口站着两队执枪持兵刃的旗勇,由两名挎刀武官带领着,在那儿一个个地检查进 出的人。 瞧上去官威慑人,戒备森严,能吓得人打哆嗦! 其实,这时候行人稀少得可怜,谁在这时候进出城门?尤其是那些官老爷查得 那么严? 城门左边,另站着两名身穿长袍,眼神十足,腰里鼓鼓的中年汉子,瞧打扮, 不像官,可是那两名武官对这两人挺和气,很恭谨,每查个人后,总得哈腰向他两 位请示一句,等他两位点了头,摆了手,那些旗勇才放人进城! 轮到这辆车了,推车的打拱作揖直哈腰,本来是,那年头百姓畏官如虎,谁敢 不恭维客气? 一名武官冷冰冰,大刺刺地官式盘问一番,推车的对答十分稳当,妥帖,那名 武官点了点头,回身刚要哈腰请示,两名便衣汉子中一名,一个箭步到了车旁,探 手抓向车旁抱着头蜷着腿的那位,口中那么一声:“关……” 下面的话尚未出口,那位露了脸,令人摇头,他衣着挺气派,长得却令人不敢 恭维,像个吃卖力饭的! mpanel(1); 那汉子眉锋一皱,缩回了手,道:“推车的,进城!” 推车的千恩万谢,匆忙地推着车进了城门,身后,城门口,传来两声谈话。 “等了两天两夜了,怎么还不见影儿,咱们怎么交差?” “那有什么法子?说不得只好往下等了!” 车,进了城,顺着大街往里走,压在石板路上直响! 突然,推车的停下来,一松手,一直腰,笑道:“老哥,起来吧,车归你了!” 车左那位,一骨碌翻身下地,翻着眼,瞪着眼前那位身材颀长的汉子,赔上一 脸不安的笑:“客官,您到了?” 那汉子“嗯!”了一声,点了头,笑:“老哥,辛苦你了……” “辛苦?”坐车的那位叫道:“这段路是您推我……” 那汉子截口笑道:“这是我的自愿,我想客串一番,尝尝推车滋味,如今到了, 你是你,我是我,后会有期!” 说完了话,伸手抓起车右长行囊,转身就走! 坐车的那位急了,赶前一步招手叫道:“客官,您这身衣裳……” 那汉子没回头,笑道:“归你了,落了店我自会再买!” 好快的步履,说话间他已走出了老远! 坐车的那位怔住了…… 那汉子顺着大街,东拐西拐,大街上既冷又凄凉,满眼是雪,家家户户上门不 见人影。 最后,他停在一家门前,那是家招商客栈,招牌挂得老高,在寒风里直晃,门 没关,本来是,做这行买卖哪能关门,门口,吊着一块既厚又重的棉布帘。 进了棉布帘儿里边看,那柜台处,一只大火盆边儿围着好几个人,那是伙计们 偷闲烤火! 那柜台里,坐着个身穿棉袍,戴着老花眼镜的灰胡子老头儿,正闭着眼儿在呼 噜呼噜地抽水烟袋! 年轻人围在一堆儿,偷闲烤火这是惬意事儿,当然,那一边儿烤火,一边儿还 可以聊聊天! 只不知他们在低低议论什么,很神秘,忽地一声,那既宽又厚的棉布帘突然往 里一掀,一股小寒风钻了进去,猛一冷寒得连连打冷战,这是谁那么冒失,那么缺 德? 那个头儿壮的汉子一瞪眼,刚要骂! 那棉布帘儿又垂下了,那汉子进了门,随手摘了棉帽,那是身材颀长的汉子, 看年纪廿多近卅!人长得很标志,长长的眉斜飞入鬓,那一双风目即黑又亮,很英 武,只是肤色嫌有点黝黑! 人家都袖着手,弯着腰,他却腰杆儿挺得笔直,手里还提着一个长长的包裹, 不知里面是什么,瞧着沉甸甸的。 那个子壮的汉子到了嘴边的脏话,被这俊汉子那―双既黑又亮,还隐隐慑人的 眼神吓了回去,头一低没吭声! 吃客栈里的饭,暮迎南北,朝送东西,店伙见过的人多,眼睛雪亮,也没敢多 说,瘦小汉子忙站了起来,迎上去,哈腰一点头,赔上了满脸笑:“您这位爷是… …” 那俊汉子未答,反问道:“这儿是……” 这―问要多绝有多绝! 可是那年头儿做生意的却讲究和气两字,瘦小汉子忙道:“这位爷,这儿是客 栈,小号两字‘平安’……” 俊汉子笑了,那口牙好白,道:“那我没找错地儿,你该是这儿的小二哥?” 瘦小汉子一连将头点了好几点,忙赔笑说道:“是,是,是,您多照顾……” 俊汉子笑道:“那么,我也没找错人,给我找间干净上房去!” 瘦小汉子忙道:“是,是,现成的,您请跟我来!” 说着,他转身带路,往里面行去! 俊汉子转过头来冲那个头儿壮的汉子微微一笑,道:“天寒地冻,要骂人小心 冻了舌头!” 转身行向了里边! 那个头儿壮的汉子愣了,等到那俊汉子颀长而潇洒的背影不见,听不到了步履 声,那麻脸汉子伸了舌头:“乖乖,好厉害……” 那个头儿壮的汉子冷哼一声站了起来:“是厉害,还他娘的挺扎眼,瞒不过我 这双眼,这小子准会武,看见他手里提的包袱么?那八成是口剑!” 麻脸汉子一怔,道:“剑?不会吧,再说,出门儿带口剑也没什么……” “没什么?”那个头儿壮的汉子冷哼说道:“你他娘的懂什么?这么大冷天, 他一个人住客栈,我瞧他就透邪气儿,你在‘北京城’里长大的,地儿熟,人头儿 也熟,你瞧见过这小子么?” 那麻脸汉子道:“没有啊,九哥,不过,当然他是外地来的,要不干什么住客 栈?你说是不是?” “是!”那个头儿壮的汉子冷冷说道:“都过了腊八了,在外头的都赶回家过 年了,这小子却由外地儿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我看不对劲!” 那麻脸汉子愕然道:“九哥的意思是……?” 那个头儿壮的汉子哼了―声道:“我瞧他八成儿是那到处缉拿的飞……” 麻脸汉子一哆嗦! 那柜台里一直在吸水烟的老掌柜的,突然干咳一声,自言自语地道:“九哥儿, 想出这口气却嫌过份,可别给一个出门的外乡人乱扣帽子,那是要人命的!” 那个头儿壮的汉子脸一红,道:“金大叔,我是真瞧他不对劲,您要怕他冤枉, 我这就告诉四爷去,请他老人家来瞧瞧!” 说着,不等那老掌柜的说话,便转身掀起棉布帘子出门而去,又一阵寒风,吹 得麻脸汉子一哆嗦! 这一阵寒风,也吹灭了老掌柜的火折子,其实,那火折子也快烧没了,他往地 上一丢,站了起来…… 这客栈,不算大,只有一进后院,可是这院子不小,三面算起来大大小小总有 十几间客房!而且,那院子里还种着几株骨干似铁,在寒风雪地里挺立着的老梅, 半吐嫩蕊,枝桠压雪,既雅又美! “梅须让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地方好……”那俊汉子含笑轻哼,跟 着瘦小的店伙,踩着青石小径上的积雪进了后院,俊汉子目光一扫,立即皱了眉: “小二哥,敢情贵店客人就我一个?” 是不错,这院子里客房都锁着门儿,寂静得不闻一丝人声! 瘦小店伙边走边赔笑说道:“是的,爷,出门儿的客人们,都赶回家忙过年去 了……” 俊汉子一怔,讶然说道:“小二哥,今儿个是……” 那瘦小店伙道:“爷贵人多忘,今儿初十了,再过十几天就祭灶了!” 俊汉子“哦!”地一声失笑说道:“瞧我把日子都过忘了,可不是,腊八都过 了……” 点了点头,接道:“嗯,祭灶,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灶王爷难侍候,可 要好好地送送他,要不然……” 摇了摇头,住口不言! 但,他刚住口,耳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俊汉子一怔停了脚步,道:“小二哥,你听,这是谁?” 那瘦小店伙跟着停了步,凝神一听,随即笑道:“爷,那是东屋里的一位客人 ……” 俊汉子讶然说道:“你不说客人们都走了么?” 瘦小店伙忙道:“您不知道,这位客人是前三天住进来的,是个要饭的老化子, 其实,那不是他住进来的,是我们掌柜的看他饥寒交迫倒躺在路上,把他抬进来的。” 俊汉子“哦”地一声道:“是个要饭化子,他害着病么?” 瘦小店伙道:“自被抬进东屋到今儿就没起过床,也不知道害的是什么病,一 张脸好黄,还咯血,一天总要咯个大半碗的!” 俊汉子眉锋微皱,道:“没人请大夫给他看看么?” 瘦小店伙道:“不用请大夫,我们掌柜的年轻的时候,悬壶济世行过医,可是 经他看了好几次,买了好几帖药也没好……” 俊汉子道:“怪可怜的!” 瘦小店伙道:“可不是么?这么大年纪,要是有钱的大户人家,早该当老太爷 享清福了,可是他却……” 俊汉子道:“小二哥,他年纪挺大么?” 瘦小店伙道:“要以我看,至少也有六十了!” 俊汉子点了点头道:“那的确不小了……”。 顿了顿,接道:“小二哥,一个要饭的化子,可付不起店钱哪!” 瘦小店伙摇头说道:“我们掌柜的说了,不但不要他的店钱,而且还打算赶快 治好他的病,送他几个再让他走呢!” 俊汉子点头说道:“你们老掌柜的是个难得的老好人。” 瘦小店伙道:“可不是么?碰见苦哈哈的穷朋友,他不但管住而且管吃,这客 栈开十几年了,就没有见他挣过一片产业!” 俊汉子道:“那更难得了,就是适才柜台里的那位?” 瘦小店伙点头说道:“那就是我们掌柜的!” 俊汉子道:“他没儿没女么?” 瘦小店伙摇摇头,道:“这么大年纪了,也就他―个人……” 颇为感慨地接道:“这年头儿呀,老天爷不长眼,行善做好事儿,有什么用, 到头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俊汉子目光一凝,忽地笑了,道:“看来,小二哥你也是个难得的好人!” 瘦小店伙方待谦逊,俊汉子已又说道:“小二哥,我住哪一间?” 瘦小店伙这才发现他们在雪地里站了半天,“哦!”地一声,赧笑忙道:“对 不起,爷,您请跟我来!”说着,急步向南屋行去! 俊汉子向着那唯一未锁的东屋,投过一瞥,然后跟着举步,随在店伙身后走上 了长廊! 到了南屋前,瘦小店伙由腰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锁,然后推开了门,转过脸来笑 着说道:“爷,您瞧瞧,中意么?” 俊汉子抬眼一打量,窗明几净,点尘不染,一点头,连声称好地道:“小二哥, 我从没住过这么好的客栈,就是这一间了,劳你神,替我打盆热水来,我洗把脸!” 卖瓜的哪有不爱听人说瓜甜,一听夸赞,店伙乐了,眉飞色舞,咧着嘴直笑, 说道:“是,爷,我这就去,不瞒您说,我们这家客栈,不敢自吹自擂‘北京城’ 首屈一指,但在这京畿您就找不到一家比我们这家还好还舒服的……” 说了半天,仍然是最好的!说着,他得意地嘿嘿一笑,哈个腰退着要走! “小二哥,慢走一步,”俊汉子一招手,把他叫住了,然后由怀里掏出一物, 往店伙手里一塞,道:“这个,你拿着,买酒喝!” 店伙只觉手里冰凉,还透着点暖意,手一摊,赫然是一绽雪花花的白银子,他 乐了,打心底里乐! 那当然乐,他未必稀罕酒,可是他绝不会不稀罕这雪花花的白银子,手一握, 忙躬身道:“谢谢爷赏赐,谢谢爷赏赐,大冷天里,您要不要吃点什么热的,厨房 里很方便,您招呼一声……” 本来和气,这一下更殷勤而周到了!这也难怪,这么一大锭银子,够他吃喝玩 乐好几个月的,他哪碰见过出手这么大方,阔绰的客人! 瞧吧,以后只要俊汉子有事,只消招呼一声,那必然是关关皆通,马上办到, 谁叫它能使鬼推磨!说来说去这是俊汉子会做人! 店伙一句话未说完,俊汉子摆了手,道:“谢谢您,小二哥,我不想吃什么, 嗯,对了……” 偏着头,两眼一抬,道:“刚才那壮汉子,你叫他九哥,他是……” 店伙“哦!”地―声道:“您问他呀,他是东城那武术馆里的……” 俊汉子点头笑道:“怪不得个头儿那么壮,原来是……那武术馆是……” 店伙道:“京华,就是京都的京,华夏的华!” 俊汉子点头说道:“好名字,必然是家大武术馆!” “大喽!”店伙头一扬,瞪了眼,生似那家武术馆是他开的,道:“爷,您不 知道,‘北京城’里的这家,是总馆,分支遍及南七北六,十三省里也只有这家武 术馆闯得开,单这总馆里,就有十几位武师,个个武艺高强一身好本领,总馆主‘ 铁掌断魂震八方’宫老英雄,闯荡半世,英名半生,凭一双铁掌,一柄金刀,满腔 的豪侠义气,闯荡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结交遍天下,到处是朋友……” 俊汉子点了点头,截口说道:“那的确够称得上天下首屈一指的大武馆,铁字 号……”双眉微扬,接道:“小二哥,你们刚才谈什么闹飞贼,又是怎么回事儿?” 瘦小店伙一怔直了眼,道:“爷,您听见了?” 俊汉子微微笑道:“只听见那么一句,小二哥,天冷,外面静,咕声传得远, 咳嗽一声都能传到对街!” 瘦小店伙吓得一哆嗦,压低了嗓门儿,道:“您是刚来?” 俊汉子点了点头道:“刚由‘永定门’进来!” 瘦小店伙满脸悸色地道:“那就难怪您不知道了,爷,事情是这样的,内城里 的‘康亲王府’,前天夜里闹飞贼,可是这飞贼怪得很,一样珍贵的东西也没拿, 却只把王爷的几位福晋跟格格吓病了,这一来王爷大为震怒,把事情交到了九门提 督府,着期限破案,可是到今儿个三天了,吃公事饭的爷们满城里搜人,结果一个 鬼影子也没瞧见,听说……” 俊汉子双目之中突然闪过两道比电还亮的光芒,飞快地向门外投过一瞥,有意 无意地截口,道:“原来如此,希望‘九门提督’早点拿着那飞贼,要不然不知有 多少人要遭殃呢?夜里我也可以睡好觉了!” 瘦小店伙忙道:“说得是……” 俊汉子没让他往下说,当即又道:“小二哥,麻烦你,待会儿替我烧烧炕,另 外替我拿个火盆进来,这屋里冷得让人耐不住。” 瘦小店伙也是个机灵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该走了,一连应了好几声是,哈着 腰,退着出了门儿! 店伙走了,俊汉子转身后,背着手走向后窗,伸手推开了后窗,由内外望,后 院墙里,也种着几株老梅!他站在窗前向外望得出了神! 但,倏地,他唇角泛起一丝轻轻笑意,那丝笑意刚泛上唇角,背后,屋门处响 起了一声轻咳。 他唇角那丝笑意更浓了,扬了扬眉,道:“是小二哥么?请进来!” 店伙刚走,哪有那么快的! 有一声轻咳,只听屋门处响起个苍老话声:“客官,是老朽!” 俊汉子连忙转过了身,屋门口,站着那手里提着水烟袋的老掌柜的,俊汉子微 微一愕,道:“老人家是……”这就有点装了! 老掌柜的赔上一抹轻笑,忙道:“老朽是小号掌柜……” 俊汉子“哦!”地一声举步迎了过去:“原来是掌柜的,快请进,请进!” 说着,侧过了身往里摆了手! 老掌柜的一哈腰,告了个罪走了进来! 俊汉子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含笑说道:“掌柜的请坐!” 老掌柜的称谢忙道:“坐,坐,您也坐!” 说着,跟俊汉子对面落了座! 坐定,俊汉子笑道:“掌柜的原谅,茶水还没送来……” “哪儿的话!”老掌柜的忙道:“老朽该请客原谅,小号人手少,也都是笨手 笨脚的,往后要有侍候不周的地方,您多包涵!” 俊汉子笑了笑,道:“掌柜的客气,掌柜的屈驾光临,有什么事儿么?” “没有!没有!” 老掌柜的忙摇头说道:“习惯了,以往小号客人光顾,老朽总是过来看看,出 门在外不比家里,老朽过来看看客人们有什么需要!” 俊汉子道:“掌柜的是难得的热心人!” “好说!”老掌柜的干笑一声,忙道:“应该的,老朽还没有请教……” “姓关!”俊汉子道:“汉寿亭侯关夫子的关!” 老掌柜的点头说道:“原来是关爷,台甫是……” “不敢!”俊汉子道:“草字山月!” 老掌柜的微微地沉吟了一下,道:“原来是关山月关爷……” 俊汉子关山月道:“请教!” “不敢!”老掌柜的推了推老花眼镜,忙道:“老朽姓金,草字一贯!” 关山月笑了笑,道:“原来是金掌柜的……” 金掌柜的道:“关爷仙乡……?” 关山月道:“江南,我是在江南长大的!” 金掌柜的隔着老花眼镜深注一眼,道:“江南好,风光明媚,人杰地灵,怪不 得老朽一眼就觉得关爷豪情奔放,英气逼人,而且……” 关山月含笑说道:“金掌柜的,这豪侠二字,我当不起,我是读书不成学剑, 学剑又不成,最后只得做生意糊口,没出息!” “好说!”金掌柜的摇头说道:“那是关爷您忒谦,老朽开这客栈多年,暮迎 南北,朝送东西,这双老花眼,可说看人多了,老朽看得出,关爷必是来自名家的 武林豪侠!” 关山月淡淡笑道:“金掌柜的,人有失神,马有乱蹄,这回你走了眼!” 金掌柜的老于世故,没多说,笑了笑,道:“关爷这趟‘北京’是……” 关山月道:“江南生活尝够了,出来到处走走,顺便买点东西!” 金掌柜的迟疑了一下,干笑了两声,道:“关爷,最近内城里闹飞贼……” 关山月淡淡说道:“我听小二哥说过了!” 金掌柜的老眼溜上炕上那长长的包袱,道:“关爷,原谅老朽直言,在这时候, 像关爷这么一位会武又带着不露眼兵刃的人,可有点……” “我明白了!”关山月扬眉笑道:“金掌柜的怀疑我是那干不正经买卖的?” 金掌柜的老脸一红,干笑忙道:“关爷,您千万别误会,不是老朽,是……” 一顿,改口说道:“总之,关爷,您已惹人怀疑是实,老朽说句大胆的话,也 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了,像您,关爷,不管您是不是武林中的朋友,在这时候您却该 避避风头!” 关山月淡淡笑道:“谢谢你,金掌柜的,真金不怕火,我没有什么好躲的,便 是当今皇上,他也得讲个理,再说,你看我像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金掌柜的 要怕我替宝号惹麻烦,我可以换家客栈,而且可以马上走!” 金掌柜的霍地站了起来,连连摇手地道:“关爷这是什么话?我金一贯虽然是 个商人,可还明白点大义,别瞧这份儿不算小的产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谁稀 罕谁拿去,关爷,咱们是自己人,说穿了我是为自己人好,那班人咱们惹不起……” 这话,够豪迈,也显得胸襟洒脱! 关山月目射异采,笑了:“老掌柜的,算我失言,这趟出门儿碰见你金掌柜这 么一个够朋友,我不虚此行,足堪安慰……”顿了顿,接道:“我明白了,是‘京 华武馆’那位九哥对我动了疑,其实他那是想出口气,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应付 ……” 一摆手,又接道:“金掌柜的,你请坐,咱们好好儿谈谈!” 金掌柜的愣在了那儿,没动,瞪着老花眼道:“关爷,您,您知道了?” 关山月一笑说道:“没什么,说穿了不值一文钱,‘京华武馆’的那位,这是 那位小二哥告诉我的,至于他怀疑我,那是我自己猜的,因为我多一句嘴,颇令他 难堪!” 金掌柜的摇了摇头,道:“关爷,老朽看您……” 关山月又一摆手,道:“金掌柜的,有话坐下说!” 金掌柜这才应声又落了座,坐定,关山月抢先开了口:“金掌柜的,听说您就 一个人儿?” 金掌柜的一怔点头,道:“不错,这八成儿又是那快嘴的东西……” 关山月笑道:“别怪他,掌柜的,这该没什么怕人知道的,对么?” 金掌柜的神情微震,忙点头说道:“是的,是的,关爷说的是,这有什么好怕 人知道的?” 关山月目光深注,笑了笑,道:“金掌柜的,恕我直言,像你金掌柜的,年过 半百至今犹是单身光棍一个人,可并不多见!” 金掌柜的脸色微变,随即神情一黯摇了头,道:“那有什么办法,天生的绝后 命,再说,人家姑娘不愿嫁我,我总不能动手去抢呀……”自嘲地一笑,接道: “关爷,您瞧,像老朽如今,无拘无束,不也挺好么?” 关山月微微一笑,改了话锋,道:“金掌柜的,我听说东屋里住了个病人……” 金掌柜的微微吃了一惊,说道:“关爷,这又是……” 关山月一摇头,道:“不,掌柜的,这是我自己听见的!” 金掌柜点头一叹道:“是不错,关爷,那是个可怜的要饭老化子,大冷天里饥 寒交迫,倒在路边上,被老朽看见……” 关山月道:“这我问过小二哥了,小二哥对我说的颇为详尽,掌柜的跟那位, 一位可敬,一位可怜。” 金掌柜的道:“又是这快嘴东西,关爷,您过奖,那一位可怜是实,老朽这却 不敢当可敬二字,现成的善事,也是为自己,这辈子没了指望,总要修修下辈子!” 关山月道:“掌柜的过谦,他害的是什么病?” 金掌柜的迟疑了一下,轻咳说道:“也没什么,上了年纪,受了点风寒……” 关山月笑道:“掌柜的这是欺我外行,掌柜的年轻时候悬壶济世行过医,一点 风寒会看不好?再说,受风寒的人,会咯血么?” 金掌柜的一惊红了脸,半天始窘迫地道:“不敢再瞒关爷,他是受了颇重的内 伤,血气瘀结……” 关山月道:“掌柜的,这有什么怕人知道的?” 金掌柜的窘迫地笑了笑,道:“关爷,老朽虽是个商人,但对江湖上的事儿, 年轻时候还多少知道一些,这老化子既是受了内伤,那定然是被人打伤的,打伤他 的人,也必是他的仇敌,既如此,老朽怎敢让人轻易知道……” 关山月笑道:“可是,掌柜的,如今毕竟被我知道了。” 金掌柜的一震忙道:“老朽不信关爷会是……” 关山月笑道:“自然不是,要是的话,在小二哥告诉我之初我就闯进了东屋, 何必候至如今,你说是么?” 金掌柜的神情一松,忙赔笑说道:“是的,是的,关爷所说极是!” 关山月目光一转,道:“金掌柜的,凭你那高超医术,既知病因所在,难道就 治不好那老人家?” 金掌柜的面有愧色,赧然说道:“不怕关爷见笑,也许是老朽所学肤浅……” 关山月道:“金掌柜的,见笑事小,人命事大,他已被抬进客栈三天,但负伤 已绝不止三天,别耽误了人,如果金掌柜的愿意,我想去看看他!” 金掌柜的忙道:“难道关爷也……” 关山月含笑点头,道:“我略通岐黄,虽不会比金掌柜的高明,但两个人看看, 总比一个人看要好得多,也许……” 金掌柜的霍地站起,道:“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老朽求都求不到,关爷,请!” 说着,抬手向外一让! 关山月含笑站起,举步行了出去! 金掌柜的带路,走长廊直奔东屋! 到了东屋前,金掌柜的轻轻推开了屋门,窗户紧闭,密不透风,这东屋里好黑, 好暗!站在门口,那一股子药味及血腥气便往鼻子里钻! 金掌柜的侧身让路,道:“关爷,请!” 关山月一点也不在意,举步行了进去! 甫跨进门,只听一个有气无力的苍老话声,由那黑暗一围的炕上响起:“是哪 一位,金……” 是哪一位?这老化子出言不俗! 金掌柜的随手掩上了门,忙道:“老人家,是我,金一贯……” 关山月扬起了眉,又皱了眉,道:“金掌柜的请点上灯!” 金掌柜的应了一声,忙掏出火石燃着了火折子,点着了桌上了一盏油灯,光线 虽然嫌昏暗,可较适才好多了! 只见那炕上躺着个灰发蓬散如草,既黄又瘦,两眼涣散无神的老化子,一个胡 子老长,病态怕人! 别看他鹑衣百结,是个要饭的化子,那铺盖却是全新的,新的是新的,可是如 今已够脏了,被褥那上面一端,血渍斑斑,色呈紫黑,都干了。 老化子一眼看见眼前多了个人,瞪着关山月道:“金……掌柜的,这,这位是 ……” 金掌柜的忙道:“老人家,这位是小号刚住进来的客人,听说老人家害着病, 所以特地要我赔着他过来看看!” 老化子“哦!”了一声,那骨瘦如柴,只剩了皮包骨的双手一撑,挣扎着扬起 上半身,便要坐起! 关山月忙跨前一步,摇手说道:“老人家,别跟我客气,您也不宜动,请躺着, 躺着!” 老化子又躺了下去,那倒不是他没再客气,而是他没有力气坐起来,这一撑已 累得他剧喘阵阵,好不痛楚! 他连喘带哼地又道:“那么,这位老弟台,请,请随便坐坐!” 关山月道:“谢谢老人家……”走前―步坐在了炕上,又道:“老人家,我略 通岐黄,愿稍尽绵薄,请伸出手来让我替老人家看看,俾便对症下药……” 老化子那胡子长乱的嘴角上,泛起了一丝笑意,只是,他望着关山月道:“老 弟台,你也通医术?” 关山月点了点头,道:“怎么,老人家不信么?” 老化子吃力地摇了摇头,道:“不是老要饭的不信,而是老要饭的自已知道, 我这病已入膏肓,就是华陀重生,扁鹊再世也没有用了,如果你老弟台愿意帮老要 饭的话,老要饭的只求老弟台一件事,那就是趁老要饭的还没有断气儿之前,把老 要饭的弄出去,别让老要饭的一旦伸腿瞪了眼,脏了这块地儿,害得金掌柜的没客 人上门……”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面对一个“死”字,竟然毫无惧色,也不再有那凄凉 意味,看来,他是想通了!要不然,这老化子便是生就一付铁铮硬骨头! 听完了话,关山月笑了,道:“老人家,金掌柜的不是一般商人,他既把老人 家接了进来,尽了力,他未必怕您老人家脏了这块地儿,老人家,这差事我不干, 您另请高明……” 老化子笑了,笑得颇为爽朗、豪迈:“老弟台,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关山月道:“老人家,天下有意恩的人很多,可巧您碰上了我,这该委诸一个 缘字,既属有缘,我能不为您稍尽心力?老人家,您很豁达,但却不能豁达得连可 留的命都不要了,死并不可怕,想通了迟早都能死,但是,老人家,死有轻重之分, 像您这样的死,我不敢苟同,也要大胆批评一句,那太不值得,我虽不是华陀扁鹊, 无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但对您老人家这不能称之为病的病,倒还有几分把握,那么, 何妨让我试试?” 老化子又笑了,道:“老弟台,你更有意思了,老化子还没请教……” 关山月截口说道:“老人家,那是您病好了以后的事,如今,请伸出手!” 老化子道:“好吧,就让你试试吧,只是老弟台,死马当做活马医,可别抱太 大的希望,要不然你会……” 关山月道:“老人家,少说一句,伸手。” 老化子道:“老弟台,老要饭的遵命!”说着,自被窝里伸出了那只手! 关山月伸二指搭上老化子的腕脉,两指甫一搭上,他神情微微一惊,接着,脸 色越来越凝重,两道眉锋越来皱得越深,一时里,这东屋里好静! 金掌柜的一双老眼,隔着他那老花眼镜,瞪得大大地,直瞅着关山月,一眨不 眨!他有点紧张,也生似想从关山月脸上看出些什么! 忽地,老要饭的自己先笑了:“怎么样?老弟台,是不是没有救了?” 关山月双眉―展,笑道:“老人家怎么说丧气话?以我看,不但有救,而且我 担保不出三天让你老人家下炕走路……” 这么神?金掌柜的面有异色,也带着点狐疑,但他未说话! 老要饭的却“哦!”地一声开了口:“真的么?” 关山月笑道:“我不是靠这吃饭的走方郎中,不会吹擂骗银子,说句大胆的话, 您老人家也未必榨得出油水,我更犯不着拿你老人家开玩笑,灵不灵三天内便知, 不过……”顿了顿,笑接道:“我有几句话,希望您老人家据实答覆,要不然的话, 我弄不清楚病因,难以对症下药,那恐怕……” 老化子截口笑道:“蝼蚁尚且偷生,我老要饭的如今求生之欲大增,又想多活 几年,多吃几碗残粥剩饭了,老弟台,你问吧。” 关山月笑了笑,道:“第一,你老人家有一身极为深厚的内功,由此可知您老 人家是位武林高人,风尘异士……” 老要饭的道:“老弟台,何以见得老要饭的有一身极好的内功?” 关山月道:“这是伤,而非病,而且伤势很重,你老人家能支撑至今,足见有 一身内功,而且极为深厚!” 老化子笑道:“看来老要饭的没能逃过你那一摸,老弟台,老要饭的承认是个 武林人物,至于深厚的内功,我不得不谦虚一二,你说是么?” “病”到如今这个地步,他犹出言诙谐,引人发噱,要是生龙活虎般好好的, 他不知该怎么说了! 关山月笑了笑,道:“那么,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化子瞪眼说道:“老弟台!你这是看病疗伤,还是办案盘问人?” 关山月道:“两者都是,老人家,我这看病有两不看!” 老化子“哦!”地一声笑道:“老弟台规矩不少,哪两者不看?” 关山月道:“官府里的人物,我不看,坏人,我也不看。” “妙啊!”老叫化笑道:“六扇门里的能跟坏人扯在一起,老弟台,你放心, 我老要饭的既不是六扇门里的,也不是坏人。” 关山月道:“那么,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化子一怔,道:“怎么,仍要问?” “当然!”关山月点头笑道:“你老人家未说出名号,我怎知你老人家是好是 坏?” “有理!”老化子笑道:“只是,老弟台,我老要饭的要随便诌个假名号……” 关山月笑道:“那我很放心,武林人物,尤其像老人家这类风尘异人,最重一 个‘名’字,当不会胡诌乱改,再说,姓名赐自父母……” 金掌柜的一边张了嘴,刚要说话! 老化子已然摇头说道:“好厉害,我老要饭宁可不好名,却不敢背个不孝罪名, 老弟台,我老要饭的叫查桐!” 关山月“哦!”地一声笑道:“那么老人家是风尘异人,而且有一身极深厚的 内功,这话就越发地没有错了!” 老化子查桐道:“老弟台,怎见得?” 关山月笑道:“丐帮长老,‘铁面穷神’查长老,那还有错?” 查桐哈哈大笑,但刚笑两声,似乎牵动了伤处,眉锋猛皱,笑声倏住,呻吟一 声,摇头说道:“老弟台,看来老要饭的碰上了高人,你老弟台……” 关山月有意拦他话头,转望金掌柜的,笑了笑,道:“看来金掌柜的认识查长 老?” 金掌柜的一惊,忙道:“关爷,这,这怎么说?” 关山月道:“只因为掌柜的对老人家是‘丐帮’查长老一事,毫不诧异!” 金掌柜摇头笑道:“原来如此,关爷,老朽一个商人,哪里知道什么‘丐帮’?” 这解释也通,说得过去! 关山月未深究,一笑收回目光,道:“如今我对查长老是好人已深信不疑,我 再请问,查长老是被什么人,用什么功夫所伤?” 查桐摇了摇头,道:“是谁,我老要饭的惭愧得很,不知道,至于对方用的是 什么功夫,老要饭的伤在背上,请老弟台自己看吧?”说着,他挣扎着翻了个身, 面下背上地爬俯着! 关山月伸手撩开了他那件满是补钉的鹑衣,只一眼关山月立即变色皱眉,脱口 呼道:“好歹毒霸道的掌力……” 查桐那背心上,赫然有一只色呈乌黑的掌痕,隐约于皮肉之内,且已较原印扩 大了不少! 只听查桐说道:“老弟台,这是什么掌力?” 关山月摇了摇头,道:“我一身武学浅薄,看不出这是什么掌力,不过,我知 道这种掌力异常歹毒霸道,等闲之人中掌立毙,所幸查长老内功精纯深厚,将掌毒 逼于一处未使迅速扩散,不过还好我碰见的早,要不然等查长老真力不继,掌毒一 散,就是大罗金仙也要束手了……” 金掌柜的目闪异采,查桐脱口赞道:“老弟台,好眼力,不谈看病疗伤,单这 一针见血的剖析便远非常人难及,看来我老要饭的有救了!”说着,他便要翻转过 来! 关山月忙伸手一按,道:“查长老,别动,我这就为查长老疗治!” 话落,抬手,运指如飞,连点查桐背后六处大穴,然后收手,转注金掌柜的笑 问道:“金掌柜的,可有现成的金针?” 金掌柜的如大梦初醒,惊叹说道:“关爷好高绝的认穴手法!” 关山月淡淡―笑,道:“是么?金掌柜的过奖,医者哪有不认穴道之理?” 金掌柜的道:“可是关爷那分寸捏得极准的指力,却是老朽生平……” 关山月含笑道:“金掌柜的,可有现成的金针?”他有意改变话题顾左右而言 他! 金掌柜的也似乎一点即破,忙道:“有,有,那是老朽当年行医时所用,老朽 这就去拿,这就去拿。”说完了话,他步履匆匆地开门而去! 金掌柜的刚走,查桐开了口:“老弟台,金掌柜的老眼不花,老要饭的身受更 清楚,老弟台这指力,至少也有几十年精纯造诣!” 关山月笑道:“查长老,我今年还不到三十!” 查桐道:“那么你老弟台该是……”话锋忽转,接道:“老要饭的尚未请教, 你老弟台……” 关山月道:“不敢当查长老请教二字,我叫关山月!” 查桐一怔,诧异喃喃说道:“关山月……?老弟台,对这三个子,老要饭的陌 生……” 关山月道:“那不足为怪,我本不是武林中人!” 查桐还待再说,匆忙步履响动,金掌柜的匆匆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捧了个长 方形的檀木盒! 近前,双手递向关山月,道:“这都是老朽当年所用的旧东西,关爷看合不合 用!” 关山月忙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盒子里是金针、玉刀等物,是应有尽有,齐全 得很,当下点头笑道:“是再合适也没有了,金掌柜的这盒东西颇为名贵,足见金 掌柜的当年是位有名的高人!” 金掌柜的赧笑说道:“说什么有名的高士,老朽听来只有汗颜惭愧,悬壶济世 十多年,难及关爷那么一眼!” 关山月笑了笑,道:“金掌柜的忒谦……” 他没有多说,捻起几根金针,在灯火上烧了烧,道:“查长老忍着点儿,我要 下手了!” 查桐笑道:“老弟台只管下手,便是刮老要饭的骨头,老要饭的也不会哼一声, 何况几根针儿?” 关山月道:“那就好,记住,查长老,第三针落后,请提一口真气咳嗽一声, 然后把气逼向‘将台’!” 话落手起,转眼三针扎入那适才所点六处大穴中的三穴,容得查桐重咳一声, 后三针飞快扎下! 这六针,直看得那位金掌柜的瞪目愕然,惊骇舌咋! 扎毕,关山月笑道:“查长老,请睡一会儿!” 未见他出手制穴,却见查桐缓缓闭上老眼! 但,怪事倏生,就在这转眼工夫中,查桐背上那只色呈乌黑的掌痕,已然缩小 成半个拳头大一块!关山月毫不怠慢,执起玉刀在那乌黑一块的中心上划了一个口 子,那地方的肌肤,竟然像块豆腐,一划即破,刀起处,由那破口里,流出一股腥 臭的乌血,足足流了大半碗,查桐背上那块肌肤恢复常色! 擦洗干净后,关山月自盒中拿出一些金创药敷了上去,一直到包扎完毕,抽出 了那六根金针,他才吁了一口大气:“行了,查长老不碍事了……” 再看查桐,已然是昏昏入睡,而且睡得十分香甜! 金掌柜的至此像是心神返了舍,惊叹说道:“关爷,这……” 关山月摆手截口笑道:“别忙,金掌柜的,查长老还得服二帖药,请记住,然 后麻烦金掌柜的写下来找人去药铺跑一趟……” 接着,他―口气说了十几味药材,最后说道:“金掌柜的,记全了吗?” 金掌柜的满脸感激激动神色,道:“老朽记全了,多谢关爷传授!” 关山月没多说,笑了笑,道:“那么,金掌柜的,这交给你了,我要回房歇息 去了!”说着,他开门行了出去! 金掌柜的吹了灯,连忙跟了出去,道:“关爷,天不早了,您要不要吃点什么?” 关山月刚要答话,只听步履响动,那瘦小店伙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白着一张 脸,近前忙道:“金掌柜的,不,不好了……” 金掌柜的脸色微沉,道:“什么事慢慢的说!” 那瘦小店伙点了点头,忙道:“是,是‘九门提督’的差爷……” 关山月一笑说道:“我明白了,小二哥,‘九门提督府’来人了,而且是冲着 我来的,对么?” 那瘦小店伙一连将头点了好几点!敢情那年头儿百姓见不得官! 金掌柜的脸色一变,喝问道:“他们人呢?” 瘦小店伙往身后一指,刚要说话!一阵稳健轻捷的步履声由前院传了过来! 关山月双眉微轩,笑道:“金掌柜的,事不关你,你最好避一避!” 金掌柜的脸色变了变,略―迟疑,掉头要走! 无奈,已经迟了,那步履声已至后院门,只听一声沉喝传了过来:“你要上哪 儿去?站住!” 金掌柜的一震停了步! 适时,后院门儿里,并肩跨进两个身穿长袍,发辫拖得长长的,腰里鼓鼓的中 年汉子! 这两个,一般地白净脸,但一样地脸色阴沉,挂着狡猾阴诈的微笑,充分显示 出他一肚子坏水! 一进后院,那两对目光首先扫上了关山月! 金掌柜的却急步迎了上去,赔笑拱手说道:“二位爷是……” 左面那名中年汉子一摆手,喝道:“没听你这伙计说么?‘九门提督府’来查 店的!” 金掌柜的“哦!”地一声忙道:“原来就是二位爷,老朽有眼无珠……” 右边的那名,突然开口说道:“你老哥就是这儿掌柜的?” 金掌柜的半转身躯,忙道:“是,是,老朽就是金一贯……” 中年汉子抬手一指关山月,道:“金掌柜的,这个人他是……” 金掌柜的道:“回爷的话,这位是小号的客人!” 右边汉子含笑点了点头,转望关山月,道:“你叫什么名字?” 关山月淡淡说道:“姓关,叫关山月!” 右边汉子笑道:“好名字,你是什么地方人?” 关山月道:“我是江南人氏!” 右边汉子道:“江南?你这趟出门儿不近,来京里干什么的?” 关山月道:“不干什么,听说京里繁华,特来看看!” 右边汉子笑了笑,道:“这么说来,你是来玩儿的?” 关山月道:“可以这么说!” 左边汉子道:“玩完了么?” 关山月道:“还没有,想再多待两天,到八大胡同去逛逛!” “对!”右边汉子笑道:“那是‘北京城’最好的去处,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关山月道:“不久,上午刚进‘永定门’!” 那右边汉子点了点头,道:“很好,你住在哪间屋?” 关山月往背后一指,道:“就是这一间!” 那右边汉子道:“你都带什么东西?我两个想进去看看!” 金掌柜的一急,想要张口! 关山月却是毫不在意,道:“二位如果有兴趣的话,只管请!” 那右边汉子阴笑说道:“如此,打扰了!”向着那左边的同伴偏头,举步行了 过去! 背着那两个,金掌柜的忙向关山月递眼色! 关山月淡然―笑摇了头,跟着那两个行进了屋! 进了屋,那右边汉子第一眼便落在关山月放在炕上,那长长的包袱上,回过头 来笑了笑,道:“关朋友,那是什么?” 关山月淡淡说道:“没什么,一柄剑!” 那左边汉子脸色一变,想闪身过去! 那右边汉子忙递眼色拦住了他,目注关山月,笑道:“看不出关朋友还是个练 家子!” “好说。”关山月淡然说道:“两手庄稼把式,惹人笑话!” 那右边汉子笑道:“关朋友忒谦,关朋友在这快过年的时候,只身出远门……” 关山月笑道:“阁下,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什么时候想上哪儿,这随个人所好, 大清皇律并没有规定这时候不许往这儿来!” 那右边汉子脸色微变,笑道:“说得是,说得是,这我干涉不了管不着,不过 ……”目光一转,接道:“你关朋友带着剑……” 关山月道:“防身的兵刃,大清皇律也没有规定不许人带剑!” 这位关山月会说话,两句话封住了那右边汉子的嘴! 那右边汉子突然冷哼一声道:“你可知道,每逢年节京畿特别……” 关山月扬眉说道:“听说了一点,怎么样?” 那右边汉子道:“怎么样?那飞贼也是使剑,而且个头儿跟你差不多!” 关山月笑道:“我明白了,你阁下怀疑我是飞贼。” 那左边汉子猛然点头,道:“我说话不会拐弯儿,不错!” 关山月笑了笑,手一伸,道:“那敢情好,阁下,拿来?” 那左边汉子一怔说道:“你伸手向我要什么?” 关山月道:“捉赃拿赃,我要赃,要证据!” 那左边汉子脸色一变,冷笑说道:“没有,爷们的这双眼雪亮……” 关山月摇头说道:“我怕你阁下这双眼白长了,吃粮拿俸,你阁下逮不着飞贼 却跑到这儿来胡闹栽赃。” 那左边汉子脸色大变,哇哇说道:“好哇,打爷们的官腔,老八,这小子贼横 贼横的,分明不是好路数,先拿了他再说!”说着,不等右边汉子答话,探掌便向 关山月抓去! 关山月微退一步,轻易而恰好地躲过那一抓,道:“阁下,我讲的是理,你可 别逼我动粗!” 这一句火上浇油,六扇门巾的这帮人,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哪听得了这个? 哪受得了这个? 那左边汉子,凶相毕露地冷笑说道:“爷们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动粗不讲理!” 欺进一步,又一掌飞探而出! 这回关山月没有躲,双眉微挑,道:“别欺我这庄稼把式,那不比你差!” 只抬腕一翻,五指已攫上左边汉子右腕脉! 那左边汉子大惊,一挣未挣脱,冷哼一声底下踹腿,用足了劲儿向关山月的下 盘扫去! 砰然一声,关山月被他一腿扫个正着,但,吃苦头的不是关山月,而是他,关 山月像座山,一动没动,他却大叫一声瘸着腿蹲了下去,没别的,这一腿像扫在了 铁桩上! 关山月五指一松,笑道:“差爷,就凭这本领来拿飞贼?这么多年来不知糟蹋 多少粮了,你还是坐在一旁养养那条腿吧!” 那左边汉子,蹲在那儿抱着腿直哼哼,就是站不起来,门外,金掌柜的唇边泛 起了一丝笑意! 而,那右边汉子却笑不出来了,白着脸道:“好本领,真瞧不出,只是,关朋 友,这祸事恐怕你惹大了,我担心你一时半时离不开‘北京城’了!” 关山月笑道:“是么?反正我还打算待两天,等我待腻了要走的时候,诸位不 妨拦拦看,我看谁能拦得……” “住”字未出,蹲在地上那左边汉子,大喝一声翻腕一柄明晃晃的解腕尖刀飞 刺而出,猛扎关山月小腹! 这下既近又出人意料,金掌柜的大惊,刚要张口! 关山月目闪寒芒,笑道:“怎么?动家伙了?这敢情好!”身形微退,飞起一 腿直取左边汉子持刀手腕! 只听“哎哟!”一声,那左边汉子右腕飞起,往后便倒,同时,那柄解腕尖刀 也脱了手,擦过那右边汉子耳轮,“笃!”地一声杵在了壁上,仅留刀柄在外! 金掌柜的神情一松,又笑了! 那右边汉子却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忙伸手摸摸耳朵! 关山月笑道:“不要紧,阁下,还在!” 那右边汉子脸一红,刹时变成了一片铁青,手往下一落,便要探腰,关山月双 眉一扬,笑道:“怎么,难不成你阁下也要学学他?” 那右边汉子一惊,手上不免缓了一缓! 而就在他手上缓了一缓的当儿,院子里面响起了话声:“怎么回事儿,怎么回 事儿,有话好说,有话……” 众人抬眼外望,只见一个身穿皮袍,卷着袖门,左手里还托着两个鹅卵般大小 铁球的老者,急步奔了过来! 这老者好长相,瘦瘦高高的,长得像竹竿,瘦得几乎皮包了骨,残眉、鸡眼、 鹰鼻,薄薄的嘴唇上,还留着两撇八字胡,一看便知此人极富心智。而且阴狠奸诈! 金掌柜的忙迎了上去,拱手赔笑,道:“原来是四爷,今儿个什么风……” 那瘦高老者一摆手,道:“金掌柜的,咱老哥儿俩待会再谈……” 说着,他进了屋门,向着那两个一拱手,道:“二位,娄四有礼了!” 左边的那位没答腔,那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腿痛腕子痛,像是断了似的,坐在 那儿还直哼哼呢! 那右边的汉子却强笑拱起了手,道:“原来是娄四爷,不敢!” 那娄四放下了手,干咳了一声。道:“二位,容娄四说一句,这纯属误会,是 馆里的赵九跟这位有点小小的不愉快,所以他搬来了两位,赵九回到了局子里对我 说,我当即就把他臭骂一顿,随后就赶来了,结果,咳,仍是迟到了一步……” 那右边汉子眉皱了皱,道:“原来如此……娄老,是真的么?” 娄四道:“我娄四有几个脑袋敢骗二位!” 那左边汉子道:“那么娄老没有来迟,只不过这姓关的敢大胆出手……” 娄四忙赔笑说道:“八哥,自己人好说话,祸怎么说该算由馆里的人身上起的, 看我薄面,明儿个我请二位上酒楼喝两杯……” 有了这一句,那右边汉子的眉头展开了,那假装不能了的脸色,也跟之消失了, 沉吟了一下,道:“娄老,大伙儿平日常见面,都是朋友,再说,屡次办案也却承 馆里的朋友帮忙,吃喝那是小事,不过……” 顿了顿,接道:“以后还要麻烦娄老,馆里的朋友们关照一声,别再无事生非 地乱往人头上扣帽子,免得……” 娄四忙道:“那当然,那当然,多谢八哥保全薄面,这事儿交在我身上,待会 儿回去我就向我们馆主禀报一声,请放心,请放心!” 那阴沉汉子道:“那么,我俩走了,没事儿到我那儿坐坐去!” 说着,搀起那左边的同伴,一瘸一拐地出门而去! 金掌柜的满脸殷勤色,忙跟着送出去! 走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转眼间云消雾散了! 按理,也按礼,关山月不应不谢谢人家,当下向着娄四一拱手,含笑说道: “多谢娄老!” 娄四忙还一礼,一派江湖作风地道:“什么话,在家靠父母,出门儿靠朋友, 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谁没个出门儿的时候,真要说起来,还得娄四向你老弟赔个不 是,都是赵九那混帐东西……” 关山月笑道:“娄老,小事儿,再提显得我小气!” 娄四嘿嘿一笑,转了话条,道:“赵九那小子对我―说,我就知道你老弟非常 人,如今一见,果然半点不差,我还没请教……” 关山月淡淡一笑,道:“如果娄老不急着走,我不敢留客,请坐下谈!” 娄四满口说道:“不急,不急……”说着,一屁股坐了下去! 坐下去后,那一双斗鸡小眼瞪着关山月直瞧! 关山月随之坐在右边,道:“娄老,我姓关,叫关山月!” 娄四“哦!”地一声,道:“原来是关老弟……” 说话间一双眸子直转,似是在脑海中搜寻记忆,结果,他失望了,他想不出江 湖上什么时候出了个高手关山月! 是故,他紧接着问道:“关老弟是从……” 关山月道:“我由江南来……” 娄四一拍大腿,道:“江南,那地方好,当年我去过几趟,不瞒你老弟说,馆 里所用的马匹,全是我在江南马市挑选的!” 关山月笑道:“那娄老必是相马的伯乐!” 娄四目光一转,嘿嘿笑道:“相马勉强凑合,江湖上混久了,吃的又是武馆这 行饭,所以,我相人倒有几分把握!” 关山月淡淡一笑,没接话头,道:“听客栈伙计提起过,京华武馆分支遍及南 七北六一十三省,总馆主麾下全是一等一的江湖豪客,武林英雄,此行匆匆,正恨 无缘结识一两位,不想小事惊动娄老,侠驾突临,正好慰我饥渴,使我顿有不虚此 行之感!” 娄四哈哈笑道:“好说,好说,那是老弟捧人,武馆固然是知交遍天下的大武 馆,但娄四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马前小卒,只要你老弟不嫌弃,看得起,咱们从个 头起便是朋友,你我一见如故,馆子里我随时欢迎!” 关山月道:“无缘仅一面,但能得相逢便是缘,蒙娄老折节……” “折节?”娄四笑道:“能交上关老弟这种朋友,那是我娄四的荣幸……” 关山月道:“那么,我也要说,为这种事得能结识娄老,便是祸事再惹得大一 点,那也该值得!” 娄四微笑颔首,道:“再惹得大一点,难道这祸事你老弟还嫌小?” 关山月道:“怎么,以娄老看,挺大么?” 娄四摇头说道:“你老弟不知道,这种事儿在衙门里可大可小,按说,动手打 官差,那种罪不轻,可是真要说起来,那不过一点小误会,要为这闹出大乱子,划 得来么?所幸这些人平日跟我还熟,要是换个人,他们绝不肯这么善了!” 关山月道:“一顶大帽子压死人,百姓怕的就是一个官字,不过,怎么说我都 该谢谢娄老,要不是……” 娄四笑道:“老弟怎么又来了,说来,老弟,不瞒你说,这班人平日作威作福, 不可一世,欺压百姓是拿手,办办鸡毛蒜皮小案子,也还凑合,一旦碰上了扎手的 大事,那就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他们跟本不长眼,你老弟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飞 贼?不过……” 嘿嘿一笑,接道:“话又说回来了,你老弟千万别介意,像你老弟这么个人, 在这满城风雨的时候也难怪人家起疑!” 关山月笑了笑,道:“那么,以娄老看呢?” 娄四两眼一瞪,那神态像是对熟朋友,道:“老弟这是什么话?我刚才不是说 过么,他们招子不够亮,我娄四闯了大半辈子江湖,见过的人还会比他们少,再说, 我要怀疑你老弟,我也就不来了,不过……” 嗓门儿忽地压得低低的,身子向前一倾,道:“就算你老弟是前夜的那位,咱 们自己人哪有不护自己人的,我娄四就是撵了这条老命,也要替你老弟盖着点儿呀!” 的确像个义薄云天的人物! 关山月动容说道:“娄老你委实是位令人敬佩的江湖豪客,武林英雄……” 娄四脸色一紧,道:“这么说你老弟果是……” 关山月淡笑说道:“娄老,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 娄四神情又一松,似乎还带着点失望,道:“这么说,你老弟不是……” 关山月笑道:“本来就不是!” 娄四默然未语,目光凝注关山月,半晌,忽地笑道:“逢人只说三分话,莫要 尽掏一片心,你老弟做的对!” 关山月摇头说道:“娄老,你又误会了,我说的句句实话,我要是那前夜的飞 贼,我不会做的这么让人动疑的!” 娄四点了点头,道:“老弟,我娄四既诚心交你这个朋友,当然是信得过你, 不过,老弟,别人可不会像我娄四,往后你可得小心点儿,侍卫营里的那些人,全 是一流高手,不像这两个那么好应付!” 关山月淡淡笑道:“多谢娄老关照,有道是:”真金不怕火‘,只要我不是飞 贼,别说侍卫营里的人,就是大内禁宫里出来的我也不怕!“ “对!”娄四拇指一挑,道:“我娄四没交错朋友,你老弟这份胆识,这份豪 气令人深深折服……”他突然站了起来,接道:“总镖头还要我办点事儿,我不能 久留,老弟,你只要这两天不走,明天我来找你,咱们到局子里去,我给你介绍几 个好朋友……” 关山月未挽留,跟着站了起来,笑道:“娄老,我怎么好打扰,在这时候,恐 怕不方便吧!” 娄四义形于色地一摇头,道:“怕什么,就算你老弟是前夜那位,我娄四豁出 这条命也要交你这个朋友,何况你不是,老弟,你歇着吧,我走了!” 他可是说走就走,摆了摆手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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