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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 仇 作者:晋夫 赵秀林 一 曲长山从口外回来这天,正赶上八月十五中秋节。 长山信没打话没捎,领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说回来一下就回来了。 一进门,长山就对大奶奶和长岭长水两个伙计说:“这是柳枝,路上捡的干闺 女。” 一句话就把长岭的心说的凉凉的。 十年前东家走时,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曲长山又想出门挣大钱,又对 把偌大家业丢给大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很不放心,就连哄带捧紧紧抓住曲长岭的双手 不放。 长岭很仗义地叫他放心,说:“我曲长岭虽然只是一个长工伙计,却也知道聚 宝庄姓曲的都是一家。我会帮着大奶奶护好这个家的。” 长山知道他说话算数,立刻就彻底放了心,说:“等我回来,一定给你好好娶 个媳妇成个家。” 就为长山这句话,长岭真的把东家的家看成自己的家,帮着大奶奶把这个家护 得很好。 大奶奶见他靠实,就时不时重复着东家走时的许诺:“等你东家回来,一定给 你好好娶个媳妇成个家。” 于是,长岭就天天盼着长山快些回来,好好给他娶个媳妇成个家。他盼了整整 十年。从二十岁盼到三十岁。 现在东家倒是被他盼回来了,但好好的“家”却没有盼到。甚至连好好的媳妇 ――嫩豆芽般的柳枝,也被东家一句话就变成了什么“干闺女”!长岭心里这口气 又怎么能咽得下?男人么! “家”是一定要成的。柳枝是一定要娶的。东家不给娶,那就自己娶!长岭在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咬牙发誓。 但自己却不好娶。没有钱,再咬牙再发誓也还是不好娶。 没钱,就只好慢慢等机会。 机会到底还是被他等到了。 机会就是南瓜。 中秋一过,卸南瓜。 照以往惯例,南瓜收下来,先叫伙计套车拉去城里卖。卖剩的晒了瓜干儿,冬 天熬粥煮饭吃。当然,也免不了赏几个给长工伙计们尝尝鲜。赏多赏少没定数,全 凭东家高兴了。 今年不同了。今年长山掌家,老规矩就全改了。南瓜收下来,长山先不卖,吩 咐长岭长水两个伙计,把南瓜大小搭配了,分成了长长的三溜。 长山做好三个竹签,扬在手里说:“今年这南瓜,咱抽签子,平分。我算一份, 你们俩一人一份。抽着哪溜算那溜。长岭,你先抽。” 长岭吓一跳。东家伙计,有这样分东西的么?就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不敢伸手。 长山转向长水:“那就你先来。” mpanel(1); 长水更不敢先来,身子一个劲儿往后缩。 长山火了:“咋,这南瓜里头有毒药,怕毒死你们?” 长岭看着长山认了真,首先不敢再躲闪,就眼一闭从长山手里抓一根竹签过来。 长山看一眼,说:“是西头那溜。你拉去吧长岭。是吃是卖是送人,随你了。” 一开始,长岭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机会。甚至还觉得是多余的累赘。长岭上 无老下无小光棍一条,长山家那间小场屋就是他的家,长工短工们的伙房就是他的 灶。要这许多南瓜干什么?直到抽过签,长山又说句“是吃是卖随你”时,才一下 子醒悟过来。醒悟过来就大骂自己猪脑子。自家一直想娶柳枝娶不了,不就是因为 没钱么?如今这许多的南瓜一卖,不就有钱了么?有了钱,不就能娶柳枝了么?于 是就立刻去找曲长山。 长山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眉毛胡子乱抖。长岭实在不明白一个男人想娶 一个女人做媳妇有什么好笑。长山说:“柳枝嫁谁不嫁谁,得由她自己拿主意。” 长岭就等长山这句话。 长岭认定柳枝对他一直是有意思的。 柳枝不仅人长得俊,也勤快。平时帮着大奶奶料理家务有了空闲,就常常帮着 长岭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儿。长岭跟长山同辈,按理柳枝该叫他叔的。但柳枝偏不叫 叔,叫哥。一口一个长岭哥,叫的长岭心里一跳一跳的。 叫哥跟叫叔,当然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 一直就有意思,再加上长岭现在又有了这许多的南瓜,柳枝这主意还有什么不 好拿? 但是他错了。柳枝只说了一句“尽瞎扯”,以后见了长岭就不再叫他哥,改叫 “长岭叔”了。而且脸上也没有了以往那些甜甜的笑,没有了那两个叫人心跳的小 酒窝。 这一改,改得长岭心里凉丝丝的。 长岭把长山分给他的那些南瓜,一个不剩全都倒进了村边的松溪里。 看着一个个南瓜在清清溪水里翻滚着渐渐消失,长岭一下就明白了好多的道理 :南瓜再好,也是长山赏的。靠别人的皮袄过不了冬,靠长山赏的南瓜自然也娶不 了柳枝。这当然一点也不能怪柳枝。原先柳枝对自己肯定是有意思的。现在忽然变 得没意思,当然要怪曲长山。他太穷,而长山却太富了。长岭把所有的帐全都记在 了长山的头上。一想到长山那满脸笑里藏刀的样子,长岭就感到牙痒得厉害。 二 曲长岭的外号很难听,叫“爪子”。 旧社会,帮着地主老财为虎作伥欺压穷人的,一般叫狗腿子。聚宝庄不叫狗腿 子,叫“爪子”。 长岭是长山家的伙计。伙计就是长工。说是长工,却不下田种地。除了秋忙时 帮着干些零碎活儿,平日只管讨债要帐。 当爪子,要帐,招人骂八代祖宗的差事,长岭宁愿在大田里受死也不愿干。但 干不干却由不得他。吃人家饭,由人家办。谁叫他是长工伙计呢?谁叫东家偏偏看 中他能干呢? 没办法,就只好干。好在东家曲长山还算仁义,本村人短租欠债从来不讨不要, 讨得要的都是外村的。外村的也有规矩:不足三年不讨,利息分文不计。 当爪子要帐,不容易。首先得豁出脸皮子不怕得罪人。话好意思说,事好意思 做。再就是得心肠硬,不能听几句好话就心软,见几滴眼泪就往后缩。 这几条,长岭条条发愁,但却条条过关。 当然光靠这些还不行,还得有办法。软办法硬办法都得有。 长岭有办法。软办法硬办法都有。 离聚宝庄五里地,有个村子叫东庄。东庄的刘三娶媳妇时,借了曲长山十块大 洋。三年期限满了,钱没还。这类事,长山自然是不管不问的,事来了自然有长岭 着急。长岭干的就是这差事,没法推也没处躲,就去东庄找刘三要帐。 一听是聚宝庄曲家的人,刘三就知道是债主上了门。吃人嘴短欠人理短,就立 刻堆上满脸的笑,桌上好酒好饭管待,嘴里好言好语安顿。三拐两绕的,长岭到底 心软了,就说:“那你说个日子吧刘三哥。” “一个月。最多再宽兄弟一个月。到时候也不敢再劳您老兄大驾,兄弟我送钱 上门就是。” “那好。咱就这话。” 一个月过去了,刘三没有送钱来。又过了一个月,刘三还是没影儿。长岭只好 再次上门去东庄。 这回却没见着人。刘三老婆说男人有急事出了门,三天两头怕是回不来。长岭 也没别的话,出门就进了牲口棚。 棚里,一头大黑骡子正吃草。 长岭脱下身上破夹袄,朝那骡子头上一蒙,牵了就走。 刘三当然没出门,柴房里躲着。听着长岭走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蹭出来。出 门一看棚里没了牲口,吓一大跳。再一看,见料槽里扔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正是 自己当初写的那借据。 刘三呆半晌出不了声。去聚宝庄找曲长岭吧,到底是自家理屈,去了说甚?拿 了钱去牵牲口吧,十块大洋,也就一头骡子钱。去了,反倒落个失信赖帐的坏名声。 盘算半天,叹口气拉倒。 大李庄李五也欠了曲长山的帐。 李五是个小庄户,没骡子,欠的也不多,五块大洋。 五块大洋也得讨,没有骡子也得要。曲长岭就去找李五。 李五不怕曲长岭。反正又没骡子又没马,他曲长岭再有本事,几间屋子扛不走, 二十亩地也背不去。于是,就索性耍横玩硬的。 “长岭,来讨钱是吧?” “唉!吃人家饭,听人家唤。兄弟这碗饭,不好吃呀!邻村上下的,当初借钱 是情分,如今还钱也是情分。”长岭不想斗气,就长吁短叹堆出满脸苦笑,“李五 哥,看兄弟跑这大老远的路,出这一身的臭汗!能凑,就凑上算啦。算是兄弟领你 一份情。” “嘿嘿,好一张利嘴!早就听说曲长岭是个出了名的精爪子,今日一见,果然!” 李五笑着笑着一下变了脸:“你回吧长岭。话到了,情领了。当初欠你东家的 钱,不多不少,五块大洋。帐,我不赖。要讨,叫你东家自己来!” 这是什么话!长岭心里的火苗一下蹿上来。当初借钱时,你李五也是这么横这 么刁么?现在轮到还帐了,就是个这嘴脸!还口口声声说不赖帐呢! 李五不怕长岭的脸色难看不难看,倒生怕他肚里的火气不肯往外冒。粗眉毛一 拧,嗓门立刻提高一倍半: “话,就到这儿了。钱,是欠了。还不还,就看你的本事了。你曲长岭不是精 爪子铁爪子吗?文打官司武动手,你亮功夫吧!” 话刚落地,身后呼啦啦五个儿子人高马大排了一溜。 拍桌子吓猫,你倒厉害了!曲长岭是吃五谷杂粮活的,不是靠别人吓唬长大! 长岭心里冷冷一哼,脸上却依然还是满脸的笑。 “看看看,不就是五块钱么,也值当排恁大阵势?李五哥手头不方便,明白说 一声嘛!邻村上下的,我曲长岭再做难吧还能逼你?” 李五吃软不吃硬,本来自己欠人家钱,倒叫人家反过来一个劲服软说好话,想 想也觉得实在太不上道,就缓下脸来说: “那好。这情,就领到你长岭哥名下了。腊月二十三,你三侄子娶媳妇,你可 一定得赏脸来吃杯喜酒啊!” “一定一定。” 曲长岭钱没讨着,腊月二十三这日子倒记得准。搭礼坐席吃喜酒,喝的脖子脸 通红。讨债要帐的事自然是一字不提。 大年初一,李五双喜临门。鞭炮放得格外多,旺火垒的格外大。财神喜神接回 来,一大家子就团团围在炕上欢天喜地吃年饭。吉祥饺子刚刚咬了第一口,大门被 咚咚擂响了。 李五心里当然不痛快。但再不痛快也没办法。大年初一喜神串门,这大门是绝 不能不开的。就皱皱眉头吩咐老三去开门。 这门一开就坏了。财神喜神串门不串门,倒先劈头闯进来一尊瘟神!开门的老 三吓得目瞪口呆――曲长岭! 是曲长岭。长岭一件老羊皮袄毛朝外反穿着,浑身上下一溜雪白。老三一把没 拽住,急的追在后头直喊:“爪子!爹,快快!爪子来了……” 李五慌得下地找不着鞋。曲长岭早已进屋站当地,笑嘻嘻地双拳一抱:“李五 哥,恭喜呀!又娶媳妇又过年,双喜临门哪!拜年拜年!” “拜……拜年……” 大年初一图吉庆,李五不敢说粗话。 “李五哥,兄弟实在没办法,大年初一上门讨吃来了!” “长……长岭哥,能不能……宽几日?” 曲长岭脸一黑:“李五哥这是什么话!曲长岭不是来要账,是要饭哪!兄弟过 不了这年啦,就等着五块大洋救命呢!” 李五忍半天到底忍不住:“曲长岭!知道你是来成心找我难看!” “知道就好。李五,曲长岭还就是专挑这好日子找你难看呢!嫌难看,给你个 好看的!” 曲长岭皮袄一掀,咚一声就蹲在锅台上。 曲长岭掀去皮袄,人立刻就成了河里的卵石――浑身上下一溜精光!围坐在炕 上的女人们尖叫着扭脸不迭,刚过门的新媳妇慌得没处躲,一下就哇地哭出了声… … 李五吓坏了:“长岭哥长岭哥,没仇没恨的,你可不能把兄弟一张老脸撕光扯 尽呀!长岭哥,有甚话下来慢慢说,长岭哥……” 曲长岭冷冷一笑:“还用说?你李五哥精明呢,厉害呢!用说么?” “不就是五块钱不就是五块钱么?兄弟又不是真的拿不出。你下来长岭哥,你 下来,兄弟我还钱还不行么?” 曲长岭听不见。大马金刀蹲着,眼也不肯斜一斜。 李五没办法,赶紧吩咐老婆开柜子拿钱。曲长岭收了钱,这才慢腾腾穿好皮袄 从锅台上跳下来,临出门又是双拳一抱:“李五哥,一年吉庆!” 李五目瞪口呆。 曲长岭出名了。 方圆左近,都知道聚宝庄出了个谁也吃不倒的“铁爪子”。都说曲长山家财万 贯,至少有一大半是靠着长岭这铁爪子连扒带搂守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这三百六十行里有没有“爪子”这一行,曲长 岭当爪子当到这份上,怎么说也算对得起东家了。 说起来,倒是东家曲长山言而无信对他不起。 三 在聚宝庄地面,曲长山口碑不错。 长山有钱没架子,当东家没个东家样儿,跟长工伙计也是一律哥长弟短的没个 尊卑。吃饭时,端只碗往当院一蹲,跟下人们边吃边唠嗑。别人吃甚他吃甚。西瓜 上来了,叫人推一车朝当院一倒,东家伙计围一堆儿吃;果子下来了,同样叫人挑 几筐来一起尝鲜。长山习惯早起。鸡才叫头遍,就起来村里村外的四处溜达。溜达 也不空手,肩上挎只粪筐儿,边溜达边捡粪。走到哪儿筐满了,顺手往路边地里一 倒,再溜达再捡粪。也不管自家的地还是人家的地。 长山当东家当得大方。不管本村外村,谁家有甚婚丧嫁娶起房盖屋的大事,短 了缺了就都来找他挪借。长山有求必应,一律借三还三借五还五的不计利息。 翌年大旱,整整一个春天滴雨未见。聚宝庄虽然有一条松溪流着,却可惜水低 田高,该大旱还是大旱。到秋上,田里庄稼十家就有九家不见收成。剩下一家,那 就是长山家了。长山家有红薯山药蛋,有二十亩果园。苹果这东西虽不能当饭饱肚 子,到底也比草根树皮强多了。 这天,长山正躺在院子里藤架下乘凉,儿子恒涛慌慌张张跑回来:“爹,爹! 有人偷咱家园里果子呢!“ 长山好像没听见,躺在椅子上眼皮也不抬。 恒涛又叫:“爹,有人摘咱树上苹果呀!” “快悄悄吧!”长山脸黑黑的朝儿子斜一眼,“聚宝庄千把口子千张嘴,谁不 吃饭谁不活?遭了年馑,吃甚?咋活?家家田里没收成,不偷咱偷谁?” 这话一传出去,那些偷的反倒不好意思了。夜里,家家大人都朝自家孩子瞪眼 睛:“实在饿狠了到外头挖草根去。再敢动岗上一片果树叶,操心身上那皮!” 天旱得实在太厉害。庄户人没了收成,就没了饭碗,没了活路。村村都断不了 有人跑出去逃荒要饭。 聚宝庄没人跑出去逃荒要饭。 谁家刚动点念头,一开门,门洞里不是丢几个钱就是撂半袋米。救命的钱,救 命的米呀!想想阖村也就长山有这个力,就都去找长山道谢。 “没,没。都是一样的水土,都是一个老天爷。阖村人都遭灾,就我曲长山一 个头上有雨有云彩?都一样都一样。” 长山笑吟吟地矢口否认。 越是这样人们反倒越是感激。都说长山仁义,给子孙后代积德呢! 听说本县出了这样一位大善人,县里就制一块大匾,派两名官员专程来送。见 得人都说,那匾披红挂彩,镌了四个斗大金字――德为福基。那字,可是县太爷亲 笔写的呢! 打发走了县上官员,长山拖过那匾,看也没看一眼,顺手就塞进了床底下。 “不挂?”大奶奶问。 “不挂。”长山说。 大奶奶眨眨眼,不懂。 长山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祖宗这话,可真是说绝了。从古至今多少 名人豪杰,又有几个不是坏在这名利二字上?想想我这一辈子,前半生图财谋利, 差点把一条命都丢在口外!后半辈子还能再为这一点点虚名,落个身败名裂?” 大奶奶点着头,却依然不懂。 大奶奶不懂。长岭却懂了。 长岭认为,从表面上看,长山这样做好像是在行善积德,是为了村上的乡亲, 其实根子上全是为他自己。 比如好多人要抢他家苹果,他一个人硬拦着,能拦住?而恰恰用了这法儿,就 拦住了。他给别人家送钱送米,真是怕乡亲们出去逃荒要饭饿肚子?不是。根子上 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业。乱世加年馑,人为了活命,什么事干不出来?长山牛身 上拔下一根毛,偌大家业就保住了。这叫软刀子杀人。 对,是软刀子杀人!杀了人还叫人道谢,还叫人夸他仁义! 这一切,长岭都懂。懂是懂,却没有一点兴趣。长岭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心思, 那就是娶了柳枝做媳妇。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什么软刀子硬刀子,什么道 谢不道谢仁义不仁义,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连想都不愿再去想。 不巧的是,该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那件事发生在中秋节。一个没星星没月亮的中秋节。 晚饭过后不大会儿,柳枝来了。 长岭住的小场屋,柳枝以往也是常来的。但都是白天来,黑夜一次也没来过。 不来当然是怕人们说闲话。那时候女子们傻,把什么名节贞操看得比性命还要 重三分。 这次破了例,是为了她跟恒涛的婚事。 大奶奶早就有娶柳枝做儿媳妇的意思,跟长山一嘀咕,就想着叫长岭跑一趟东 庄,请做媒的麻婶来一下,把事情定下来。 这婚事,柳枝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攀高门夫贵妻荣这 些道理都明白。至于做少奶奶跟当爪子老婆之间的巨大差异,更是高山平地一眼可 见。再加上恒涛人长得斯文,书又念得好,叫柳枝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于是就 连夜来找长岭,催他紧着去请麻婶来成全这段好姻缘。 这一找,就坏了。 好姻缘对于长岭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他一听就像失了魂魄似的傻了。不知过 了多少时候,他才从柳枝的轻唤中惊醒过来。当他从刻骨铭心的绝望中挣扎出来时, 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已经在心里悄悄形成。 长岭的左手仿佛很不经意地轻轻一摆,一下就把那只破碗底做得小油灯碰翻在 地。灯一熄,屋里屋外顿时一片漆黑。柳枝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长岭就轻呼一声 :“蛇,蛇!” 女人都怕蛇,柳枝也一样。黑暗中一听有蛇,吓得一声尖叫,身子一趔趄就朝 长岭站的地方扑过来。 长岭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早已张开双臂等在那里。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一个正值壮年的大男人,要强奸一个弱不禁风的小 女子,简直易如反掌。 曲长岭强奸了柳枝。 长岭在黑暗中骤然大笑。很痛快很豪迈地笑了好一阵儿,才把大笑改成大哭。 他放开喉咙狼一样放肆地嚎哭着,哭得声震屋宇惊天动地。 他终于造成了一种事实。 对于这事实所产生的后果,长岭当然是有过充分的预想的。第一,首先是恒涛 再也娶不成柳枝。曲长山的公子,当然不会再娶一个被人强奸过的女人做媳妇。恒 涛不会接受这个事实。长山更是丢不起这个面子。第二个后果,也是最关键的,就 是长岭自己反倒极有可能就此而娶了柳枝。柳枝既然已经被他强奸过了,对于长山 父子就没有了任何价值。顺水推舟送人情,是曲长山惯用的拿手好戏。 这就是长岭制造这个事实的全部目的。 叫他没想到的是,正是他亲手制造的这个事实,不仅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也决定了曲长山一家和柳枝的命运。 四 事情的第一个后果,果然叫长岭料中了。 恒涛一听柳枝已经被长岭睡过了,立刻就不再娶她做媳妇。 但是事情偏偏又生出一些别的枝节。恒涛看看娶不成柳枝,居然连少爷也不肯 再当。一赌气单人独马跑到县城,在阎锡山的招兵旗下报了名。 那时候,当兵大多是为了混饭饱肚子。所谓当兵吃粮,就这意思。至于打仗不 打仗打谁不打谁,那都是当官的事。吃粮的可不管这闲事儿。 恒涛当兵当然不是为了吃粮饱肚子,纯粹是为了赌气。不想这一赌,居然还赌 出点名堂来了。他受过教育读过书,识文断字再加上人也机灵活套,很快就得到上 司赏识,不到一年工夫,就混了个一杠一花的少尉排长。 看来这当兵也挺好当。假如就这样由排长而连长,由连长而营长团长甚至将军, 岂不也是件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事?那就当吧。 谁知好梦不长。恒涛的如意算盘才打个开头,就打不下去了。日本人打进来了。 日本人恒涛是知道的。他爹曲长山从口外一回来就告诉过他,那是个外国,小 国。谁知道这个外国小国竟是如此横行霸道,大摇大摆说来就来,占大同进怀仁, 忻口战役一打,大洋马就牵进了县城。好好一个县城,日本人一来就全乱了套,堂 堂国军一下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什么“和平军”。恒涛排长当不成,就只好当了和 平军的分队长,守一个炮楼。 乡下人搞不清排长跟分队长哪个官更大。只是看见恒涛大洋马盒子炮的神气, 就都说到底曲长山好心积德福荫子孙,聚宝庄小小地方居然也出了个人物。 倒是曲长山这当爹的总觉老脸无光。当和平军,这不是替日本人卖命么?这不 是汉奸么!堂堂中国人,怎么能给小日本当兵卖命,怎么能当汉奸呢!于是恒涛几 次回家,他都躲着不见。儿子带回来孝敬父母的东西,也都不论轻重大小一律原封 不动悉数退回。 过些时,恒涛又升了大队长,领着队伍驻进县城。便亲自带几个大兵,抬了轿 子骑了洋马,来接父母去城里享福。 长山起初还算平和,不去是不去,也只是冷着脸说自家山乡野岭的闲散惯了, 去城里住不惯。后来见恒涛死拉硬劝,再忍不住满肚子火气,手一抬就赏了儿子一 个大耳光: “你给我滚!你当你的汉奸,我做我的百姓。从今往后,曲长山没你这个儿子, 聚宝庄曲家没你这号子孙!滚!你给我滚远远的!” 恒涛从没见爹发这么大火,立刻吓得大气不敢再出,灰溜溜滚回县城。一片孝 心付之东流。 强奸柳枝的第二个后果,长岭却没有料中。 他虽然强奸了柳枝,把生米做成了熟饭,长山却没有顺水推舟把柳枝嫁给他。 而是对柳枝说:既然媳妇做不成,那就做我们的闺女吧。并且,叫她正式改姓 为曲,叫曲柳枝。这一改,立刻就把长岭的全部阴谋改的彻底破了产。叫他生米做 成熟饭也照样吃不到口。 不仅如此,还叫他赔上了一条腿。 那天是大年三十。长岭要帐回来,天已经大黑了。村里,家家户户安神的鞭炮 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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