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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三九 大地欢笑了。 麦苗兴致勃勃地繁荣生长,遍野是绿油油的一片。草木吐出了青芽、绿叶,桃花接着杏 花,在山谷间、田陌上盛开怒放,喷着扑鼻的香气。清清的溪水,潺潺地流着,象仙女身上 美丽的飘带,从高崖上伸展到遥远的地方去。山崖上,半空中,林木间,莺、画眉、百灵、 燕子、黄雀等等鸟鹊,得意地飞翔着、鸣叫着,鸟鸣和着溪水的流声,在春风里轻轻地回荡。 青年战士杨军的年轻的妻子钱阿菊,坐在村外山脚根的小溪边,洗着杨军的和她自己的 衣裳,春风吹动她的衣襟和垂在颊上的头发,春阳沐浴着她的青春的脸,她的影子倒映在清 澈透明的溪水里,洁净的、柔和的而又健壮的身姿、面貌,在这个自然景色的画图里,显得 分外俊美。她手里搓揉着衣裳,水花飞溅,嘴里哼唱着她的家乡的江南山歌: 河东阿郎忙采菱哟, 河西阿妹妹洗头巾。 头巾抛到河东沿, 阿郎给我一把菱哟! 头巾包着一把菱哟, 菱里包的阿妹的心。 阿妹妹的心比菱甜哟! 阿郎的情比水深哟! 杨军仿佛听到了歌声,轻脚细步地向溪边走来。待他走近的时候,阿菊还在唱着。她听 到脚步声,心一跳,截断了歌声,猛一抬头,见是杨军。 “知道我在这里?”阿菊问道。 “我当你躲到老鼠洞里去了!”杨军微笑着说,看看附近没有人,便坐在桥边的石头 上,接着说: “再唱一个听听!” 阿菊把指头上的水珠,弹向杨军的脸上,冷下脸来说: “你唱,我陪你!” 她收拾了洗好的衣裳,顺便擦了擦脸,理顺了头发,坐到杨军的身边。把杨军拿来的布 包解开来,问道: “做鞋子要这多布?” “做四双!” “先做一双两双,以后,我两个月做一双,带给你,包你赤不了脚。” “跟阿本、阿鹞也做一双!他们晓得你来了。” “你告诉他们的?” “我写的信不是给你看了的?定是黎青同志写信告诉军长,军长告诉阿鹞,阿鹞又告诉 阿本的!” “黎医生跟我说,把那张照片寄给军长去了。” 她把杨军赶早集买来的青色鞋面布和蓝条的鞋里布展放开来,揸量了杨军的脚,又揸量 一下布的长短和布口面的宽窄。 “刚好,够四双的。会买!布不错,蛮结实。”阿菊说着,对着阳光照看一下布的质 料,用力地抖抖。 “快点做!”杨军说。 阿菊知道他天天吵着要到前方去,心里本就有点不安,现在,买来了鞋布,催着快做, 象是就要动身的样子,心就更是往下沉坠。她把鞋布卷迭起来,沉默了一阵,细长浓黑的眉 毛迅捷地动弹一下,说: mpanel(1); “来得及!半个月做一双,两个月一定做好四双鞋。” “要两个月!”杨军瞪着眼惊讶地说。 “手笨,有什么法子?”阿菊含笑地说。 “跟我卖关子!不高兴做,拉倒!”杨军把鞋布拿回到自己手里,恼闷闷地说。 “要糊鞋骨子,要纳底,要做鞋帮,要一针一线地上。靠的两只手,又不是用洋机!半 个月一双,还算慢?” “当我外行?老百姓做支前鞋子三天两双。” “我要就不做,要做就得样子好看,穿得舒服。牢靠,结实,经得住爬山过岭。”阿菊 想了一想,又抖动眉头,轻快流利地说。 杨军脱下脚上的一只鞋子,送到她的面前,说: “你看看!人家做得不好?” 阿菊瞧着鞋子,杨军补充着说: “是苏中①老百姓慰劳的,跑了几百里,打了四、五仗,你看底没有通,帮子没有坏, 线没有绽。”   ①苏中指江苏省中部地区,即长江北岸,淮阴、淮安以南,黄海以西,运河以东地 区。 “鞋子做得不算坏。三天两双,除非她是天工神手,我心钝手笨做不出来。” “两天一双,总做得起来吧?” “什么时候动身?真的走啦?”阿菊在杨军的脚板上轻轻地拍了一掌,把鞋子套回到他 的脚上,问道。 “说走就走!”他从衣袋里摸出张华峰、秦守本的来信,接着说: “你看!一个班捉四百多,一个班捉五百多,一个连总共捉了一两千。真倒霉!这好的 仗,没参加得上!” 阿菊看着信,低声地念着,杨军的头偎在她的肩旁,给她指认着她认不出的字。仿佛信 上的什么东西刺激了她,看完了信,亮起嗓子来说: “你走吧!鞋子我赶工做就是!”从杨军手里拿过鞋布来。 杨军给他料想不到的伟大胜利所鼓舞、激动,同时,伟大的胜利也给他带来了恼恨和不 安。他感到他负伤的最大不幸,不是自己的肌体受了摧残,遭到痛苦,而是失去了在莱芜大 战里冲锋陷阵杀敌立功的战斗机会。同时,父母被难的仇恨,也激动着、催迫着他,使他不 能够安心住在这个深山大谷的后方。 他的心飞向了前方,飞向了战斗。 但是,阿菊在他的面前、身边。仿佛明天就要起程动身和阿菊分别似的,他的心情显得 沉重起来。他的理智告诉他,她在这里会得到组织上的照顾,会有工作做,同志们会关心 她、帮助她。她能工作,她会生活,她肯吃苦,他可以离开她,她也可以离开他,但是他的 情感却纠缠着她,使他放心不下,担着心思。 “我走了,你……” 阿菊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子,不是乐于在别人怜悯之下过生活的人,他没有把替她担心 的话明白地表露出来。 阿菊早就知道杨军要到前方去。莱芜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她看到杨军那种欢天喜地的 情绪,和因为没有参加战斗,跺脚懊丧,怨这恨那的样子,她很同情他,乐于他很快就到前 方去。她前几天就对杨军说过:“你从前参军,我赞成,你当了英雄,很多很多人都称赞 你、喜爱你,我也有光彩,我还能拖你的后腿?我来找你,就是为的要你上前线报仇杀 敌!”她很爱惜杨军,不愿意杨军为了留恋她,在后方多留一天两日,落得人家说他给小媳 妇拖住了后腿。她也爱惜自己,不愿意在杨军面前稍稍地表现出她有什么难处、痛苦、不 安,影响到他的情绪,也不愿意给闲话人家说,承担拖丈夫尾巴的坏名声。但是,杨军负过 伤,肩背上的疤痕,深刻地印在她的心眼里。杨军这两天只是催她缝呀洗的,今天又特地跑 到五六里外的地方去赶集,买来了鞋料,叫她赶紧做鞋子,她的心又禁不住地慌乱起来,明 亮的眸子便渐渐地模糊起来。 “我?你不要管!”她的话说得很响,但却抑制不住地带着颤声,眼里跟着渗出了泪水。 “有什么困难?在这里生活过得来?”杨军轻声问道。 “有吃、有穿、有活做。过得来,没困难。”她说得很爽快。间隔了一下,她揩去眼 泪,接着说: “不要担心我!好呆多呆几天,不好呆少呆几天。你走,我也走!” “走?到哪里去?”杨军惊异地问道。 “回天目山去!” “反动派不害你?” “我不怕!我当游击队去!” “游击队?我们的游击队?” “说得活灵活现,一共八十三条好汉,里面有两个女的,双胞胎两姐妹,十八岁;都能 双手开枪。” “真的假的?” “听说打过反动派的汽车,缴了一门小钢炮,捉了九个俘虏。” “真想回去?”杨军沉思了一阵,问道。 阿菊点点头,微笑着说: “真的!好不好?”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不管!” “那我明天就走!” “怎么走法?” “我能来,就能去!冻不坏,饿不死!” 阿菊说的玩话,但却象是真的一样。象是撒娇,又象是逞性子,她在用心眼儿试探着杨 军,是不是舍得让她走。杨军仿佛没有识破她的心眼儿,呆呆地看着她。在他的感觉里,她 比过去坚强得多,她的身上增长了女丈夫的气概。“布给你,鞋子你自己做吧!”她把鞋布 掷到他的面前,冷着脸说。 杨军把鞋布又掷还给她。 她又把鞋布掷到杨军手里。 在杨军又拿起鞋布掷给她的时候,她抓住了鞋布。于是他抓着鞋布这一头,她抓着鞋布 那一头,两个人互相拉扯推攘起来。 年轻的夫妻仿佛回到了初恋的时候,在山下竹林旁边打闹逗乐的生活情趣里。 “要走,我们一道走!”杨军板着脸说。 阿菊突然一惊,水湿的眼睛直望着杨军。 “你!你也回江南去?”她惊惧地问道。 “唔!” “真的?” “唔!”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阿菊颤抖着身子,脸色皙白,哭泣般地说。 杨军却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见到阿菊神态不安的样子,起先惊异了一下,后又淡淡地 笑了起来。 “你要走,我不走,怎么办?”杨军又沉下脸来说。 阿菊感到了温暖,定下心来,微笑着。 杨军告诉她,他在昨天晚上,把她要求参军的事跟留守处主任谈过,留守处主任已经批 准她正式参军,她将和他一样,成为解放军的一个战士。 “是吗?”阿菊站起身来,兴奋地问道。 “是的!主任要当面跟你谈谈。” 阿菊用力地把杨军拉站起来,问道: “也发军衣给我?也有这个?”她指着杨军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问道。 “都要发的!” 阿菊乐得几乎跳了起来,身子挺得很直,骄傲地笑着,和杨军并立在一起。 时近中午,炊烟在山谷里向山顶攀缘而上,和乳白色的云渐渐地联结起来。 在温暖的阳光下面,他们走回村子。在路上,杨军说:“隔两年,部队打到江南,我们 两个不就一道回去了吗?” 阿菊端着一盆洗好了的衣裳,腋下挟着鞋布,脚步轻快地走着,默默地笑着。 “四双鞋子,包管在你动身以前做好!要多做,你去买料子来!”在村子口头,正要分 手各回自己住处的时候,阿菊大声地对杨军这样说。 四○ “俞同志!把我的纪念品还我吧!” 当俞茜走到面前的时候,坐在床上的杨军突然地说。他伸过一条臂膀,拦住手里捧着药 盘子的护士俞茜的去路。 “纪念品?”俞茜有点茫然,沉下脸来问道。 “是啊!你说替我保存的!” 俞茜昂起头来,锁着两叶浓黑的眉毛,竭力地回想着,药盘里的药瓶、玻璃杯,发着微 微震响的“当当”声,仿佛在替她焦急似的。 “你忘了,我没有忘!在你那里休养四个多月了!” “等我把药送给他们吃了再说吧!” 俞茜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喃喃着:“纪念品?” 俞茜送过了药,端着一盘空瓶、空杯子径直地走了出去。 好象欠了账害怕讨还似的,她没有从杨军面前经过。 杨军的眼睛在病房里巡视了两三遍,没有看到俞茜的影子。于是,一面收拾东西,打着 背包,一面自言自语道: “弄丢了可不行!” 不知是谁在墙角上送过一句话来: “不能比阿菊更宝贵吧?” 杨军低着头没有答理。 “你出来当兵,怎么也把她丢了的呢?”有意挑衅的声音又从墙角上跳跃过来。 对待这些同志的戏谑讪笑,杨军已经有了经验。他的办法是“由你说去!”他知道:还 一口,他们就不是一发一发地放步枪,而是要连发连放地打起机关枪来的。 他们都很喜爱杨军,也很喜爱阿菊,并不象对待别人那样放肆,说一些粗野难听的话。 大概是因为杨军要走,再不逗弄几句,便没有机会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阿菊怎么丢得掉?人家不是怀抱琵琶寻得来了吗?”从另一个墙角上蹦出尖锐的声音 说。 “我要讨个老婆象阿菊这样漂亮、贤慧、能干……” 他还没有说完,便有人接上去替他说: “就不当兵了!” 他不同意这样的接替,他说: “我在世上,只活上三天就够了!” “那你幸亏讨的是个瓜子脸、蒜瓣脚、坐下就扫地的大姑娘!”①   ①瓜子脸、蒜瓣脚、坐着用尾巴扫地,是狗的形象。 大家都明白,这是句骂人的趣话,跟着这句话,屋子里腾起了一阵长长短短的夹? 的笑声。 杨军也笑了,他比谁都笑得厉害。他觉得这些话好笑,他们为了这样的话而大笑大咳, 更是好笑。 一个胖胖的断了一只脚的伤员,精神振奋地坐了起来。他叫梅福如,因为他会唱会说, 人家给他送个艺名叫“腊梅花”。他是一个六○炮炮手,因为六○炮打炸了,他的一只左脚 受了重伤,给锯掉了,现在,伤口已经医好。他经常地唱唱说说,使人发笑,叫人喜欢,杨 军跟他的感情很好。他的肚子里货色真多,读过很多武侠小说,为人又很是豪爽义气。在大 家的喜笑声里,他先咳嗽两声,亮亮嗓子,仿佛要登台表演似的。许多人预感到一番妙言妙 语要从他的肚子里翻倒出来,都在出神地等候着,你一句他一句地吵嚷着: “唱一段西皮还是二黄?” “来一段武松打虎倒也不错!” “还是‘莱芜大捷军威壮’吧!” “一个钱不花,还点戏唱?” “别打岔!准是一段精彩的快板!” “腊梅花”开放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全屋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有着浓郁的兴 味。 他侃侃地似说似唱地开言道: “话说江南天目山,西连黄山,北接莫干山,南傍富春江,东临杭州湾、玉盘洋。怪石 奇峰,青松绿竹,百花斗艳,百鸟争鸣,海浪滔天,江流荡漾等等名山胜水,丽色美景,我 且按下不表。单表天目山出了个小将杨军,身经百战,算得个英雄好汉。比武松,武松有 愧,比子龙,子龙不如。只因今番他伤愈归队,重上前方,我等不免有惜别之情。爱妻阿 菊,又怎不临别依依?杨小将军到得前方,定将大显神通,英勇上阵,杀得敌人片甲不留, 马死人亡,屁滚尿流,呜呼哀哉。诸位看客听者!当此战友临别,各出一点钱钞,割上几斤 大肉,沽来几瓶老酒,一来送英雄登程上路,二来让英雄美女,一对小夫妻,重吃一番交杯 喜酒。你我大家,同乐同欢,诸位意下如何?” 他一口气的这番说唱,象高山流水似地奔泻而下。好几个人替他打的拍子,直到他说完 以后,还在“啪啪”地响着。他那坚实的天生动人的嗓音,抑扬顿挫的音乐节奏,使人听得 非常悦耳称心,而且说到上阵杀敌,便两眉倒竖,牙根咬得“咯咯”作响,说到“重吃一番 交杯喜酒”的时候,便满面带笑,斜着眼睛望着心中暗喜的杨军,真是具有一种感人的魅力。 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同声大喊道: “赞成!” 这一来,使杨军又欢喜又感到窘困。他默默地望着大家,大家的眼光,正一齐地射向他 来。他的身子禁不住地颤动起来,心也“啪啪”地加急地跳着,耳根的热流迅速地奔到脸 上,顿时,脸胀得通红。 巧的是阿菊偏偏在这鍪焙蜃吡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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