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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一 灰暗的云块,缓缓地从南向北移行,阳光暗淡,天气阴冷,给人们一种荒凉寥落的感觉。 涟水城外,淤河两岸酱黄色的田野,寂寞地躺着。 开始枯黄的树林里,鸟鹊惊惶地噪叫着,惊惶地飞来飞去。这里特有的楝雀①,大群大 群地从这个村庄,这个树林,忽然飞到那个村庄,那个树林里去,接着,又从那个村庄,那 个树林,飞到远远的村庄、树林里去。   ①楝雀,状似白头翁鸟,但比白头翁鸟肥大一些,吃楝树枣子,窠巢砌在楝树上。 淤河堤岸的大道上,平日过往不断的行人、旅客,? 外,那棵出生了二百四十年的高大的巨伞般的老白果树,孤独地站在淤河边上,在寒风里摇 曳着枯枝残叶,发着唏嘘的叹息声。 这是深秋初冬的时节。高粱、玉米、黄豆已经收割完了,枯黑的山芋藤子,拖延在田 里,象是一条条长辫子。农场上大大小小的一堆堆高粱秆、豆秸,寂寞地蹲伏在那里。听不 到鸡啼,看不到牛群,赶牛打场或者进行冬耕的农民们悠扬响亮的咧咧声,也好几天听不到 了。 战争降临到这个和平生活的地方。 在一周以前攻到涟水城下被杀退的蒋介石匪军整编第七十四师①,开始了第二次猖狂进 攻。   ①七十四师系原七十四军整编而成,相当于原来的军。下辖三个旅,旅相当于原来 的师,旅下辖三个团。 这第二次进攻,十分猛烈,敌人施展了他们的全力。十架、二十架、以至三十架一批一 批的飞机,从黎明到黄昏,不停地在涟水城和它的四周的上空盘旋、轰鸣。炸弹成串地朝田 野里、房屋集中的所在和树林里投掷,一个烟柱接着一个烟柱,从地面上腾起,卷挟着泥 土,扬到半空。大炮的轰击,比飞机的轰炸还要猛烈。有时候,炮弹象雷暴雨般地倾泻下 来。房屋、树木、花草,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发着颤抖。 苏国英团八连四班班长杨军和他的一个班的战士们,守备在战壕的掩蔽部里,已经两天 半了,一个手榴弹还没有打过,步枪子弹每人补足了八十发,除去昨天上午,飞机飞得实在 太低,翅膀几乎擦上了白杨树梢,战士张华峰觉得它过于张牙舞爪,欺人太甚,对着飞机翅 膀上“青天白日”的徽记打了一枪而外,大家都还一发未动。 “这打的什么仗?我还是头一回!”斜躺在掩蔽部里的战士秦守本,气闷地说。 “这是炮战,最新式的!”坐在他身边的张华峰说。 “炮战?我们的炮呢?”秦守本拍拍手里的步枪,问道。“是好汉,到面前来干!蹲在 老远放空炮,算得什么?”机枪射手金立忠气愤地自言自语着。 “不要急!他们总是要来的!”班长杨军正在擦着刺刀,对金立忠说。 秦守本眨眨红红的眼睛,向班长望望,嗟叹了一声。 杨军觉得秦守本的情绪不好,把他手里的刺刀,在掩蔽部的土墙上刺了一下,说道: “我们的刺刀、子弹,不会没事干的!有一天,我们也会有大炮!” 正在说着,一颗榴弹炮弹在离他们四、五十米的地方,轰然炸裂开来,他们蹲着的掩蔽 部顶上的泥土,“哗哗沙沙”地震落下来。在他们附近,紧接着又落下了五发炮弹。弹药手 周凤山枕在弹药箱上的头,给震得跌到地上。秦守本的耳朵,虽然塞上了棉花,却仍然感到 震痛,他把身子赶紧缩到掩蔽部的里角上去,两只手掌紧按住他的两个耳朵。 mpanel(1); “新兵怕炮,老兵怕机关枪。你是新兵?”张华峰忍住笑声,向秦守本问道。 “呃!说实话,机关枪我不在乎,这个‘老黄牛’①我倒真有点心跳得慌!”秦守本回 答说。   ①战士们把大炮叫做“老黄牛”。 战壕里陡然紧张起来,五班、六班的阵地上,传出了叫喊声。 杨军伸头到掩蔽部门口外面望望,五班门口躺着两个战士,一个已经死了,他的头部埋 在泥土里。一个受了伤,身子斜仰在塌下来的土堆上,两条腿搭谡鄱狭说哪就飞希?肪钡? 悬在土堆子下面,杨军认出那是年轻的战士洪东才。六班掩蔽部的外面,三个战士正抬着受 了伤的六班副班长沿着壕沟运送出去。杨军的心绪有些纷乱,他的掩蔽部,没有被敌人的炮 弹打中,他感到幸运;同时,他也感到敌人的威胁渐渐地逼近了身边。“只是坐在这里挨打 吗?”他很想带着他的全班,冲到战壕外面去,和敌人厮杀一番。他咬着嘴唇回到掩蔽部 里,当他看到秦守本紧紧地抱着脑袋,把身子缩成一个团团,挤轧在掩蔽部的最里边,敌人 的炮弹又在纷纷倾泻下来,他的“冲出去”的念头,又马上消失了。 “怎么样?”张华峰低声问道。 杨军轻轻地摇摇头。 “五班门口吵吵叫叫的,为什么?” 张华峰又问了一句,同时爬起身子,起到掩蔽部外头去看看。杨军一把将他拉住,说道: “把我们的工事,再加加工!” 战士们意味到邻班的工事吃了敌人的炮弹,同时仰起头来,观察着掩蔽部的上顶是不是 牢固。秦守本的两只沾了泥土的手,从脑袋和耳朵上勉强地移了下来,但随即又按到胸口上 去。他冷冷地说: “迫击炮弹,三颗、五颗不在乎。榴弹炮弹么,我看,你们不要说我胆小,一颗就够 了!” 乘着炮弹稀疏,飞机从顶空刚刚回旋过去,他们在掩蔽部的顶上复上了半米多厚的泥 土,掩蔽部门口的矮墙也加厚了一些,并且拦上了一棵粗大的树干。 整整一天,依仗着飞机大炮的敌人,前进了三公里。就是说,敌人的前锋部队,距离杨 军他们守着的第一线阵地,还有十二公里。照这样的速度计算,如果还是痴猫等死鼠一般地 守在战壕里,必须在四天以后,才能跟敌人见面交锋,杨军他们的刺刀,才有溅上敌人血迹 的机会。打惯了出击战的部队,变换到阵地守备战,精神上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时间在睁眼 的睡眠中过去,看不到敌人的影子,伤不到敌人的皮毛,在杨军他们看来,这不是战斗,说 是战斗,也是一种令人呕气的战斗。 叫人振奋的消息终于来了。 在当天的夜晚,他们奉令举行第一次出击。 沿着淤河滩向前摸进,河水哗哗地流着,象是悲愤的低诉。夜空里,繁星缀满蓝天,较 之置身在不见天日、身子不能立直的掩蔽部里,这时候,他们真是回到海阔天空的世界里来 了。秦守本特别显得活跃,他的一只手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只手拿着手榴弹,他心里 说:“这种打法,我死了也甘愿。”河滩上没有路道,潮水刚退下去,滩边又烂又滑,腿脚 不时地陷到滩淤里去。 二排长陈连带着五、六班,绕道堤西的田野前进,杨军的一个班,分成两个战斗小组, 沿着河滩正面袭击敌人。在堤上一个独立的饭棚子跟前,他们发现了敌人,正要扑将上去, 敌人的汤姆枪却抢先开起火来,子弹从他们的头上掠过,穿入到河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 金立忠一个快步,冲上河堤,机枪的两只爪子抓住一个被砍伐了枝干的杨树根子,随即喷出 鲜红的火花,射出了密集的连续的子弹。一个班的敌人,被打倒了三个,摔倒在堤边上,有 一支汤姆枪,从死了的兵士手里,飞到离尸体五步以外的地方,继续把它肚里的几发子弹打 完。没有死的敌人,就慌乱地回头狂奔,嘴里发出听不清字音的惨呼悲喊。杨军、张华峰、 秦守本他们追了上去,金立忠的火力,跟在敌人的屁股上凶猛地追击着。副班长带的下半 班,和排长陈连带的两个班,几乎同时包抄到敌人的前头,拦断了敌人的归路。敌人有的死 在路上,有的惊魂丧胆地跳到淤河里去,淹死了。一个班的敌人,只有一个没有死,胸口中 了两颗子弹,血,浸湿了他的灰黄的军衣,胸前印着“灵”字的符号,也溅满了血污。当把 他抬走的时候,他模糊地意识到他当了俘虏,微微地抬起他的右手,大声哭叫着说: “你们赶快把我打死!打死!” 走了没有几步,他就死了。 二 两天以后,敌人终于攻到了涟水城下,杨军的一个班,只剩下五个人,副班长带的下半 班,由于掩蔽部中了一颗一百磅的炸弹,全部牺牲了,酱黄色的发着油光的泥土掩埋了他 们。杨军的左肩,楔入了一寸多长的一块炮弹片。他刚刚发觉自己受了伤,敌人步兵的第七 次冲锋,到达了他们扼守着的战壕附近。来不及包扎伤口了,他和他班里仅有的四个战斗 员,迎着敌人冲了出去。前进了一段之后,杨军凭据着单人掩体,忍着伤痛,把枪口对准着 敌人射击。他看得清楚,他射出的子弹,穿进了正在向他面前奔来的兵士的肚腹,那个兵士 的身材很高大,光秃着脑袋,手里拿着一支汤姆枪,在中弹之后,还向前跑了四、五步,才 抱着肚子倒下去。这时候,杨军的头脑,比坐在掩蔽部里清醒得多,对他的射击的准确性, 充满以往所没有过的信心。“又是一个!”他的心头漾起了一种杀敌致果的快感。一个赤红 脸高鼻头的敌人,在离他三十来米的地方,脑瓜掼倒在一棵树桩子上,血从口里喷吐出来。 敌人的冲锋队形是密集的,真象是一窝狂蜂,低着头,躬着身子,看样子是受过最严格的训 练,向前跑步冲锋的时候,竟还保持着先后层次,前头的总是跑在前头,后头的总是落在后 头。大概是个军官,在杨军面前一百五十米远的一道矮墙后面,不时地冒出头来,举着手里 的驳壳枪,“砰砰叭叭”地射击着,嘴里大声喊叫:“冲!冲上去!不许回头!”在他督战 的枪声和喊声下面,兵士们冲进了几步,又伏下身子,头脸紧紧地贴到地面上,躲避着迎面 射来的子弹,他们还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后面的人跟着冲上来没有。这样冲锋的阵势和速 度,使得杨军能够从容地观察敌人,从敌人群中选择他的射击目标。 那个军官又把脑袋露到矮墙上面来,他连续打了十多发子弹,喝令扑在地面上的兵士 们,爬起身来继续冲锋。杨军没有让这一眨眼的良好机会滑过,他扣了一下枪机,一粒子弹 从枪口飞了出去,矮墙上那个军官的头,从此就不再冒露到矮墙上面来了。全战壕的战士 们,和出口的子弹一样,猛然地飞蹦出去,完全忘却了上空的敌机正在嚎叫着扔下雨点般的 炸弹,他们急风骤雨似地扑向了敌人。敌人从地面上慌张地爬起来,有的回头就跑,有的爬 起来又扑倒下去,有的对着向他们反击的队伍,颤抖着身子胡乱射击。杨军、张华峰冲在最 前面,一口气冲到那道矮墙下面。 象前天夜晚那样的小出击,在杨军的战斗生活里,至少有过三十次。敌人在八个小时内 举行了七次冲锋,在这第七次冲锋的时候,来一个凶猛的反冲锋,对于杨军确是当了五年战 士的头一遭。他感到很痛快,也很新奇。“这样的战法很有味道。”他的心里,有这样的感 觉。胜利的愉快,压服了肩部创伤的疼痛,在矮墙附近,他又打死了一个向他扑来的敌人。 他终于瘫软下来。高速度的奔跑和伤口的流血过多,使他的肢体失去了撑持的力量,昏 倒在矮墙底下。烫热的枪压在他的身上。他虽然还很清醒,但脸色已经苍白,呼吸也显得微 弱起来,他缓缓地呻吟着,嘴里非常干涩,口唇不住地掀动,在强烈的阳光下面,他闭上眼 睛躺在地上。大约过了不到一分钟,一股硝烟窜入到他的鼻腔里,他又张开沉重的眼皮。淤 河东岸的一个小庄子,落下了敌人的硫磺弹,房屋和草堆正在燃烧,浓烟随着风势吹拂过 来。他想爬起身来,他从腰眼底下抽出麻木的右手,和他的臀部同时用力,按着坚硬的地 面,紧紧地咬着牙关,把沉重的身体向上撑起,但是,他没有能够如愿,他又跌倒下去,仍 旧躺在矮墙底下。喘息了一下,他摸着挂在腰皮带上的水壶,想得到一口水喝;用力摇晃一 下,水壶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了,水壶碰到枪杆子上,发着空洞的声音。“没有水了,”他喃 喃地说道。他把贴在地面的头,歪向左右两边望望,没有什么动静,大炮不响了,枪声也很 稀疏,除去在他的右前方淤河边上横着一具敌军士兵的尸体以外,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看 见。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孤独和不安。“我不行了吗?”他心里暗自地问着。稍隔一会,突 然一阵枪声,使他从迷蒙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本能地爬了起来, 全身生发起一股热力,好似一盆烈火在燃烧。他的眼前出现了在十几分钟以前看到过的那个 敌人的形象。他确信没有看错,是脑袋冒到矮墙上面被他一枪击倒的那个军官。军官的手里 握着崭新的快慢机,枪上的烤蓝一点没有磨退,耀着闪闪的光亮,军官的眼睛也在发光,血 从头发丛里经过鼻子、嘴唇,流到他的脖子里。军官好似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开枪把他击 倒的射手,仇恨从他那发着紫色的眼珠显露出来,他的一只手抓住矮墙的泥土,竭力地撑持 着身体,一只手举起枪来,食指在枪机上连连抖动,朝着杨军射击。可是,没有一颗子弹射 击出来。他焦急而又失望地靠在矮墙上,考虑着用别的什么手段重新对付他的敌手。杨军在 敌军军官举枪向他射击的时候,迅速地把身子向旁边闪让一下,不料一块砖头绊了他,他踉 跄了两三步,才站稳了脚跟。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还会发生这样一场 白刃战。杨军清楚地知道了敌手的弱点,不是枪坏了,便是枪膛里没有了子弹。他停顿了一 下,抱住他的枪托,举起闪光灼灼的刺刀,冲到矮墙的那一面,转过身子,拚力地朝着军官 的胸口刺去,由于用力过度,他的两手抖动了一下,刺刀深深地插入到墙肚里去,刀锋侵入 的地方,距离军官的臂膀大约还有二寸到三寸光景。杨军急得头上迸出了豆大的汗珠,正要 从墙肚里拔出刺刀来,进行第二次刺杀,军官却颓然地倒了下去。杨军吃力地把刺刀从墙肚 里拔了出来,头比先前晕眩得更加厉害,他的体力似乎已经消耗完了,瘫靠在矮墙上喘息 着,好似刚才的敌军军官站立着的那个姿态一样。 追击敌人的秦守本在一个炮弹坑旁边跌了一跤,膝盖碰出了血,裤筒子卷到大腿上,伤 处裹着纱布,攀着张华峰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回到矮墙跟前。 他们扶着杨军回向阵地,在走了十多步以后,杨军突然停止下来,说道: “把那个军官弄来,他没有死!” “家伙已经给我缴来了!”秦守本晃着崭新的快慢机说。 “把他弄来,是个军官,他还是活的!”杨军坚决地说。 “不死,也快断气了!”秦守本还是不愿意回去。 “我去!”张华峰说着,跑回到矮墙那里去。 三 淤河的水,淤河两岸发着油光的黄土,高高的白杨,一棵老白果树,精心构筑的守了八 天八夜的战壕和掩蔽部,战士们含着眼泪和它们告别了! 战士张华峰、金立忠、秦守本和弹药手周凤山四个人,两天来,连续地向北走了一百二 十里,仅仅在昨天的中午,倒在田野上的秫秸①丛子旁边,为着躲避敌机的扫射,睡了三个 钟头。   ①秫秸就是高粱秆子。 秦守本感到十分疲劳,他的枪和米袋子全都压在张华峰的肩上,就这样,他还是走走歇 歇,歇歇走走,随时随地都想歇息下来。本来,他是一个喜爱说话的人,这两天,在四个人 里面,他却成了最沉默寡言的一个。 吱吱嗥叫的独轮车,三轮大牛车,载运着米粮、被服和弹药,骡马驮着扎成一拥一拥的 枪支,它们有的没有了机柄,有的缺少了枪托或者断了枪筒。牛车的货物堆上,间或有几个 战士坐着或者躺着,其中的一个战士在上面沉沉酣睡,他的两条腿悬挂在货物堆的边缘上, 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摇摆着,看来,他随时都会从上面滚跌下来。赶牛车的农民,不住地把手 里的鞭子打得脆响,吆喝着牲口迅速前进。一辆牛车忽地停在路上,而前面并没有什么障 碍。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虽然打得“格叭格叭”地炸响,靠左边的一条黑尖牛,却怎么也抬 不起腿来,嘴里不住地流着白色的涎水。“你打它呀!”坐在车顶上的战士对赶车的人说。 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还是扬向空中,不肯落到牛的身上。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 它委实是累了!” 抬着重伤员和重病员的担架,成队的战士和三三两两失去联络的、轻伤轻病的战士,掉 队落伍的战士,穿插在车辆、骡马的行列里走着。他们各走各的,谁要快些就快些,慢些就 慢些。在一个庄口的桥边上,立着一块黑门板,上面拥挤着粉笔写的字迹和贴着的字条,那 些是各个部队对他们本队人员联络地点的通告。门板前面,挤满了人,因为天已傍黑,手电 筒的电光,在上面闪来闪去。 张华峰挤到人丛里,在黑字和白字里面来去寻认了一阵,没有见到他所属的团、营、连 的联络通告。他失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从腰皮带上解下五寸长的小旱烟筒,吸起烟来。金 立忠和周凤山卸下背包,坐到张华峰旁边的地下,秦守本的背包摆在张华峰的面前,他连稍 稍把背包朝旁边移动一下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他坐到他的背包上,脊背倚靠在张华峰的 腿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火线上撤退下来,他们一直保持一种沉默状态,他们心里都有好多的话要向外倾吐, 可是谁都不说什么。他们互相看看望望,头就不由地低下去,全班十二个人,八个不在一起 了,班长杨军被送到野战医院去了,其余的七个,为着神圣的革命事业,捐献了他们的生 命。他们的心头感到痛苦和悲凉,在这样的情形下面,谁爱多说一句话,谁要对谁再有什么 不满意,那就是罪过,他们四个人都有这种情绪。他们坐在那里,至少有二十分钟,五辆牛 车从石桥上滚了过去,那辆黑尖牛拉的掉了队的大车,也已缓缓地跟了上来;骡马过去了几 十匹,他们却还是不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说一声“走吧!”由于有七八个人到居民家里烧 起饭来,引起了他们饥饿的感觉,张华峰摸摸身上两条空了半截的米袋,用他的眼睛向同志 们问道:“我们也去烧饭吃吧?”秦守本站了起来,好似许多话并到了这一句话里,突然大 声说道: “烧饭吃!肚子叫了!” 他们走进一个居民家里,把桌上的一小盆山芋茶,你一碗我一瓢,一股劲喝得精光。 鸡栏和猪栏全是空的,房间里打扫得很洁净,所有的家畜、衣物和粮食,全都弄走了。 房主是个七十多岁的白胡老爹,他对他们说: “家里人都走了!没人帮你们做,也没什么给你们吃!” 他从火塘里扒出几个烤熟了的红山芋,送到战士们面前的小方桌上。 周凤山烧火,金立忠淘米,张华峰向锅里倒水,秦守本没有动手,坐在门边剥红山芋吃。 白胡老爹坐在秦守本对面的小凳子上,向秦守本问道: “是涟水城下来的?” 秦守本点点头。 “城里的宝塔没有给大炮打坏吧?” “没有!” 白胡老爹接着感慨不已地说: “……远的不说,就从民国初年算起。张瞎子、白宝山、马玉仁,他们在这一带打过、 杀过,民国十六年,说是革命军来了,又打!唉!到后来,什么革命军喽!官匪不分。鬼子 来了以前,闹土匪,杀人、绑财神、断路。连我这八口人、十二亩田的人家,也当了财神, 把我一个三岁小孙子抱了去,逼我卖了三亩沟边地去赎回来。打鬼子,这里算是运道好,开 头,鬼子迟来一年,你们站在这里,鬼子又早走一年,算是打了整整六年。不是刚刚停了年 把?你看!庄东的地堡还没有腾出手来拆掉,烧了的房子还没盖好,你们来的这一路,哪个 庄子、集镇上没有黑墙框子?又打!打不够!弄得你神魂不安,鸡犬不宁!同志!不能不打 吗?” 他一边说一边长声悲叹,悲叹的言词里夹着一生长久积下的愤慨。秦守本看到白胡老爹 的眼边滴下了泪珠,心里也很难过、气愤,把山芋皮使劲地摔到门外的远处去。“不是我们 要打的!是蒋介石!”张华峰在锅台边喊着说。 “我知道。不能谈和吗?”白胡老爹问道。 “毛主席去年到重庆跟他们订了和平条约,他们都撕掉了!你不打,他要打!你和,他 不和!有什么法子?”张华峰走到白胡老爹面前说。 “那就只有打啦?” 张华峰点着脑袋,举出拳头回答说: “对!只有打!” 白胡老爹走到后屋,从床底下的小坛子里,拿了一盘腌蒜苗来,给战士们做小菜,这是 四个人这一天吃的第二餐饭。 吃饭以后,秦守本有了气力,他洗涤了锅、碗、盘、筷。他们道谢了老主人,又穿插在 纷杂的队伍里,默默地向前走去。 星星密布在夜空里,跳动着点点寒光。两架敌机以重浊的声音哼着单调的悲曲。其中的 一架连续投放了两枚照明弹,一块黑天顿时变得惨白,白光在上空摇晃着,荡漾着,好一阵 子才慢慢地消失。 深夜的重雾好似毛雨一般。脚下的尘土溅湿鞋子和裤脚,使得疲乏的腿脚越发沉重。本 来,走在路上的战斗部队和后勤部队是吵吵嚷嚷的,牛喊马叫,烟火闪亮,偶然还会听到哼 唱小调的声音。到了深夜就不是这样了,队伍和骡马虽然仍旧不停地行进,却好似全都进入 了睡乡,一点声息没有。世界显得非常寂静、荒凉。 他们又走了整整一夜,实在太疲劳了,左问右问始终没有问明他们部队的宿营地点。在 拂晓的时候,便茫然地跟着一支马匹很多的队伍,进了一个很大的树木丛生房屋密集的村庄。 四 张华峰一觉睡到中午,直到太阳晒到他们睡觉的牛车棚子里,才似醒非醒地坐起来。睡 得真美,将近二十天里,只有这一觉算是睡得最满足的。他揉开眼睛以后,好似一颗子弹穿 过他的身边一样,身子突然起了震动,心里簇起了一把皱纹。睡在他脚头的金立忠和周凤山 还在打鼾,睡在他身边的秦守本却不在了,一个对秦守本不信任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动 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又驱逐了那个念头,“他家在江南,不会走的。”他心里暗自地说。班 长不在,他是班里除了班长杨军以外仅有的一个共产党员,他的责任心要求他把和他在一起 的三个战友照管好,至少,他要使他们三个人一路安全,返回到连队里。他在他们三个人的 面前努力地约束自己,使他们三个人对他信任,但又不发生他以领导人自居的印象。可是, 秦守本他们三个人出于对他的敬重,从班长杨军与他们分别以后,就把他看成是代理班长。 防止惊醒睡在他脚头的人,张华峰把身上的毯子轻轻掀起,赤着脚走到车棚外面才穿上鞋 子。“秦守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张华峰在车棚子前后走了一圈,又走到水塘边上,看看 秦守本是不是洗脸去了,不在,那里只有一群鸭子在水里翻上翻下。他在水塘边捧了水漱漱 干苦的口,洗了脸,便又皱着眉头,左顾右盼地走回到车棚子里。 拿起小旱烟筒,他吸着烟。坐在车棚门口的太阳地里,眨动着充血的眼睛,寻猎着秦守 本的身影。 原来,秦守本在半小时以前,被一个什么突然的声响,从梦里惊醒。醒后,他觉得口 干,到住着队伍的居民家里找水喝,碰到了军司令部作战科长黄达,黄达和他谈了几句话以 后,把他带走了。 秦守本惶惑地被带到一位高级首长那里,高级首长正在吃午饭,秦守本也就在那里饱啖 了一顿,并且得到了一支他很少吸过的刀牌香烟。 “你们班里还有几个人?”听秦守本说了他所经历的战斗情况以后,高级首长问道。 “四个人。”秦守本回答说。 “四个什么人?” “一个机枪手,一个弹药手,我跟张华峰,都是用步枪的。” 高级首长从桌子边走到秦守本跟前,用他那乌光逼人的眼睛,在秦守本的脸上和全身观 察了一下。因为对方庄严的神态发出了一种威力,本来就有些紧张的秦守本,不由地向后移 了半步。也在这个时候,他在对方的脸上和全身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仿佛两年多以前在江南 的一个大山坡下面,听到这位首长讲过一次话,相貌,由于是在夜晚,他距离太远,没看清 楚,记忆不起来了。可是,一种过人的洪亮的声音,却在他的脑子里留着至今还未磨灭的印 象。秦守本刚到这个屋子里的时候,忙着吃饭和回答问话,没有来得及辨认和猜想这个首长 到底是谁,现在,他作出了判断,这是他的军长。 秦守本觉得他和军长是彼此相识了。军长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特别感到高兴,几天 来的沉闷和忧郁,消失了一大半。这个当儿,他在军长面前,完全象一个孩子一样,生了粉 刺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们班长叫杨军?是小杨?跟你差不多高,比你棒一些,结结实实的?天目山人?” 军长在室内踱了几步,把开头问过的话又重新着重地问道。 秦守本一一地点头应诺以后,手捻着钮扣,轻声说道: “我也是天目山人,新登县秦家桥。” “去弄饭给他们吃,吃过饭,把他们四个人都带到我这里来!”军长对站在一旁的作战 科长黄达吩咐说。 黄达带着秦守本离开了军长的屋子。 军长的名字叫沈振新,是个中等身材的人,乌光闪闪的眼睛上面的两道浓眉,稍稍上 竖,额头有些前迎,虽然在额头和眼角上已经显出几道浅淡的皱纹,却并没有减煞他的英武 的神采。秦守本对他的问话的简单回答,勾起了他的什么心思,他紧紧地锁着眉头,在屋子 里来回踱着,两手反剪在背后,手指头不住地互相弹击着。 涟水战役是两个战斗组成的。沈振新和他所统率的一个军的部队,是两次战斗的主角和 主力。第一次,他的队伍担负阵地的正面作战,没有费上多大气力,把敌人打了回去,他和 他的部队胜利了。第二次,也还是这个敌人――蒋介石的警卫军整编第七十四师。他的队伍 的两翼增强了友邻部队,正面也加上了新生力量的配合,战斗却失败了,涟水城陷落到敌人 手里。他自己的部队,友邻部队,都在仓卒的情况下面从火线上撤退下来。由于仓卒,情形 就显得有些混乱。象杨军的一个班吧,十二个战斗兵,只剩下四个人,走了一百来里,还没 有回到自己的连队里。 他的心被尖细而锐利的鼠牙咬啮着,撤退以后的三天以来,他没有安眠,象患病似的, 他的饭量大为减少,香烟点着吸了三两口就摔掉,或者让它自己烧完、熄灭。战斗的失利, 他是经历过的,他深知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但是,这一次,他特别感到心痛和不安。部队 受了损伤,主力团的团长兼政治委员苏国英牺牲了,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张灵甫的 七十四师这个敌人,竟是这样的逞威称霸,他不大理解,也不甘服。 秦守本跟作战科长黄达出了军长的门,便大三步小两步地跑向牛车棚子,离得老远,他 就望着张华峰张开嗓子叫着: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不容张华峰张口,秦守本接着急促地说: “吃饭去!吃饭去!” “你怎么这样高兴?”张华峰感到奇怪,大声问道。 “军长!军长喊我去了!问了我战场上的情况。”秦守本情绪激越地说。 “沈军长?这里住的军部?”张华峰站了起来,问道。 “是的!你看!这里还有半支,刀牌的,给你!”秦守本说着,从衣袋里拿出没有吸完 的香烟,送给张华峰。 张华峰正在猜想着军长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又怎么把秦守本喊了去的,秦守本已经把 还在呼呼大睡的金立忠和周凤山喊醒,说道: “起来!吃饭!。” “哪里来的饭吃?米袋子还在这里!”金立忠懵懵懂懂地问道。 秦守本发急起来,大呼大叫地说: “到军部去吃饭!军长叫我们四个人吃了饭,一齐到他那里去谈话!” 看到秦守本高兴得那股劲道,张华峰他们相信真有这样的事了。便打好背包,带着枪支 用具,走向作战科长黄达指点的地方去吃饭。 饭后,在军长的屋子里,坐着的和站着的有好几个人。张华峰认识沈军长和军政治委员 丁元善、参谋长朱斌。谈话还是问答式的,回答问题的,主要是张华峰,问话的却是好几个 人。当张华峰叙述到他们在反冲锋那阵子,捉回一个半死半活的俘虏的时候,沈军长打断了 张华峰的话,问道: “俘虏呢?” “送到团部去了!” “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是个营长,我看了他的符号,姓张,不记得名字。” 军长立刻问参谋长: “怎么没有报告?” “马上打电话去问!”参谋长朱斌命令着黄达。黄达立即大步地走了出去。 “真是昏了头!捉了个营长,三、四天不报告!”沈振新的语调带着几分恼怒地说。 “这一仗打得不痛快。许多同志不肯撤下来,直到敌人到了面前,石连长、罗指导员还 带头跟敌人拚了一阵。敌人靠的炮火猛烈,飞机轰炸。肉搏拚刺刀、近战,敌人害怕我 们。……后来,我们撤退下来,真是乱,大白天,炮弹、炸弹象下冰雹一样,我们班找不到 排,排找不到连。老百姓真好,给我们吃,给我们喝。有的,看到我们只是哭。我们想想, 好多同志见不到了,阵地丢掉了,眼泪也忍不住地朝下掉。又想想,是革命战士,不应当 哭,淌到半路的眼泪又缩了回去。 ……” 张华峰说到流泪的事,眼泪就不觉流了下来。他随即又连忙揉着眼睛,把眼眶里的泪 珠,揩到毛巾上去。他正要接下去再说,政治委员丁元善止住了他。丁元善的心,给张华峰 的话感动了,发着控制不住的微微颤动,他把视线移到另外三个战士的身上,他们也都低沉 着脸,抱着枪默默地坐在那里。他从座位上走开两步,为着打破屋子里阴沉暗淡的气氛,他 用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象是同什么人辩论似的,睁大眼睛对张华峰他们四个人说: “你们打得不错呀!缴了枪,又捉了俘虏官!杨军带花,同志们有些牺牲,你们心里难 过,沈军长跟我也难过。难过有什么用?眼泪能叫敌人不向我们进攻?要想办法消灭敌人! 首先,我们要想办法,你们也要想想办法!” 他的声音越说越响亮,臂膀不住地挥动,屋里所有的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他的身 上。他继续说道: “同志哥呀!你们又不是打头一次仗的新兵!蒋介石,是我们多年的‘老朋友’,怕他 什么东西?他是铜头铁胆刀枪不入呀?我才不信咧!” 张华峰、秦守本和其他许多人的嘴角边,全都挂上了笑意,丁元善自己也在这个时候发 出了笑声。 黄达打完电话,气鼓鼓地回到这里来,边走边说: “真是岂有此理!在师部,是营长,不错。” “他们问过没有?”参谋长问道。 “要不是打电话去,他们就准备把他丢了,说快要死了! 他们还会去问?”黄达回答说。 “要他们马上送来,死了也得送个死的来!”沈振新命令说。 丁元善赶紧接着说: “我们派人把他抬得来!跟一个医生去!能不死就不让他死掉!” 黄达急忙去摒挡派担架和医生,到师部去接收那个俘虏营长。 在战士们接着叙说了夜间出击和构筑阵地等等的情形以后,军首长和四个战士的谈话才 结束。 在回到车棚子去的路上,秦守本的话匣子一直没有关上,他滔滔不断地描绘着军长的神 情;学着湖南话的音调,重复着政治委员说的使他最感兴趣的几句话:“同志哥呀!”“他 是铜头铁胆刀枪不入呀?”等等。 ------------------   黄金书屋 youth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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