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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两国三方演义 毛泽东把炮弹打出之后,问:炳南在华沙还要不要见他的美国同行呀 /王炳南临行前夕,收到周恩来一封亲笔信/蒋介石已有吩咐:要多 叫美国记者提问, 我有许多话要对美国讲/10月1日,北京和台北同 时有会/一整天,毛泽东足不出户,不批公文,不接电话,不见客, 在书房里踱步、静坐、吸烟、喝茶/蒋介石拿到文稿,连读数遍,说: 这不是彭德怀写的/一家远在南洋的报纸,居然拿到了北京的保密柜 钥匙/毛泽东压住《再》文不发,而重新改写了一篇不大合乎参谋业 务教程的国防部《命令》/老朋友的表现确实不够好,而美国的表现 又有点“太好”了/毛泽东个性,一旦话离了口,火箭也追不回/如 此尊贵的客人在台活动三天,报刊上竟不见一张合影照/美驻台“大 使馆”丢失两份绝密文件,披露出惊世内幕/毛泽东一生笔不离手, 撰文无数,但很少对自己的文章发表议论,这次是个例外 1 8月末的华沙, 阳光抚媚,风使人醉。王炳南大使兴致勃勃携若干同事驱车去 郊游。华沙城外,有一片片翠绿的小树林和织毯般平展绒茸的原野,让人神清气爽, 宠辱皆忘。众人正坐在一起谈笑、聚餐,机要秘书送来了外交部的一份特急电报, 说北京有要事相商,请王大使火速返回。 大家纷纷猜测,什么事,如此紧急? 王炳南起身,笑道:各位继续尽兴,我先回去了,告辞告辞。他心里在想,这 么紧急,只能与恢复中美大使级会谈的事情有关,大概党中央、毛主席又有什么新 的思考吧。 ※ ※ ※ ※ ※ 五十年代的中美外交接触始于日内瓦。 1954年4月26日, 谋求和平解决朝鲜问题和恢复印支和平问题的国际会议在瑞 士召开。新中国首次与苏、美、英、法平起平坐,以五大国之一的身份站立在国际 舞台的聚光灯下。尽管顽固偏执的美国代表坚持在公报上写明,中国参加并不合有 对其新政府外交承认的意思,但荒唐的小把戏反衬出来的恰是山姆大叔的无奈,他 已不可能剥夺中国龙开口说话的权利,也不可能阻挡新中国巨人昂首登临世界讲坛 的步伐。 mpanel(1); 日内瓦,强权与正义角力,真理同邪恶抗争,一片唇枪舌剑,时时电闪雷鸣, 中国人的慷慨陈词与美国人的悖谬狡辩同台表演,周恩来的睿智豁达同杜勒斯的傲 慢偏狭对比鲜明。两大阵营的尖锐对立集中表现为中美之间的白热化对抗,这种形 同水火的斗争甚至反映在一些小事上面,如:两国代表团决不会从同一道门进出会 场,从不在会议休息厅聚在一起喝咖啡、吃点心,内部都有不主动与对方握手的禁 令,以至当某记者询问美国副团长史密斯:“您和杜勒斯先生同周恩来有没有什么 接触?”史密斯用美国式的幽默答道:“如果有接触的话,唯一的接触就是我们在 卫生间共用过一条手巾(这种手巾卷在滚筒上,要用时往下一扯,后来者也照办)。” 然而,难以置信的是,坚冰下面仍有活水流淌,美国人冷酷的外表后面还隐藏 着别样的想法,这确是一般人始料不及的。 多年来,美国有一桩心事要和中国进行交涉:美国的一批在朝鲜战场上被俘的 军人和在中国犯了罪的平民尚关押在中国。对落难同胞素具同情心的美国公众心理 对政府形成了舆论高压,认为这些在押人员的命运受到了美国政府僵硬的对华政策 的摆布,他们将成为这种“像花岗岩一样毫无弹性”的政策的牺牲品。面对干夫所 指,艾森豪威尔甚至委屈地强噙老泪嗓音哽咽:我多么希望我的孩子们能早日回到 祖国来呀!他的内心,正在受到矛盾之火的烧烤煎熬:既想向中国讨人,又不愿同 中国接触;既想同中国作交易,又担心造成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既成事实。 中国也有一批专家、学者、留学生被无理羁扣在“最讲人权”的国度里,周恩 来说:像钱学森这样的世界顶尖人才,那是几万两黄金也抵不上的宝贵财富呀。中 国又何尝不想使自己的儿女骨肉早获自由,让自己的“财富”物归原主呢? 日内瓦的一次冷餐晚宴上,觥杯举碰间,英国驻北京代办汉弗莱・杜维廉神秘 兮兮地向中国代表团工作人员传递了一个口信:杜勒斯确实相当激烈地反对你们, 但他实际上又很有兴趣探索同你们缓和紧张关系及使在押人员获释的可能途径,如 果你们同意,我本人愿意接受美国方面的委托,充当美国的代言人与你们进行商谈。 获此消息,机敏犀锐的周恩来连夜召集中国代表团研讨对策。周恩来的决心果 断而明确:中美作为两个世界大国总不能老死不相往来,迟早要进行接触的。我们 不应该拒绝和美国接触,接触对我们有利。我们可以抓住美国急于希望在华的被押 人员获释这件事,打开与美接触的渠道。但应告诉美国人,要么面谈,要么免谈, 好在中美双方都有代表团在日内瓦开会,有关两国的任何问题均可以由两个代表团 进行直接沟通,完全没有必要请英国代办作中间人来迂回进行。 翌日,中国代表团发言人接发球抢攻,采取主动,向新闻界发表关于美国无理 扣押中国侨民的谈话,而后表示,中国愿就被押人员问题与美国举行直接谈判。 中方的要求应乎逻辑,合于情理。三日之内,美方没有答复,显然在审慎研判 周恩来的条件之中有否预设的陷阱。三日之后,实用主义的美国人传来消息,同意 两国代表举行直接会谈。 如此,日内瓦,历时51天的马拉松扯皮、争吵,终因了美国代表团缺乏诚意, 朝鲜问题没能修成半点正果。也因了中国代表的灵活周旋,印支问题透露出一丝朦 胧的曙色。但谁也不曾料到,日内瓦的副产品,竟是意外地在中美之间的巨大鸿沟 之上架设了一座双方官员接触晤谈的桥梁。 历史学家说:论及会议两大主角中国与美国的得分孰多孰少,很难定评,但有 一点则可以肯定:不管中美如何憎厌对方,若要解决双方的利害分歧,避免矛盾激 化为冲突,中国当然要揪住美国讲理,美国也不能不与中国对话。日内瓦,总算为 双方体面地坐在同一张谈判桌旁打嘴仗开了一个头,并使两个冤家利益均等地获得 了一个不期而遇的收获。 “桥梁”既设,就连杜勒斯这样的反华强硬派人物也不愿意再关死大门了,这 毕竟是同他们故意不予承认又不能不与之打交道的一个大国保持直通联系的唯一方 式。中国也愿意留着一条门缝,以便于更好地观察美国,与之斗争,并在没有正式 外交途径的情况下开启一条表达意见的管道。不同的目的包容着共同的需要,日内 瓦会议甫结束,双方议定:此地风光无限,咱沏壶茶接着聊啊。鉴于代表团会谈的 方式不便延袭,启用一个新名义就是了:中美大使级会谈。 中美大使级会谈无疑是国际外交史上最沉闷最冗长最不富成果的谈判之一,在 长达15年的岁月里, 双方谈了136次,除了在释放被关押人员遣返侨民和留学生方 面达成协议外,其它方面则一事无成。如若调阅堆积如山的会谈记录卷宗便会发现, 每一次会谈大体上都是上一次会谈的翻版,双方先各自表述一下自己的基本立场, 然后批评指责对方一番,然后在绝不会同意对方观点、条件的前提之下讨论一下共 同关心的议题,然后宣布回去再研究研究,然后拜拜、散会。会谈鲜有的戏剧性情 节是美方时时会人为地制造一些危机出来,使人于千篇一律的困倦乏味之中猛然惊 觉,更加深刻地体味到脆弱的中美关系是怎样的不堪折腾。 1957年12月12日,双方举行第73次会谈。结束时,美国驻波兰大使约翰逊彬彬 有礼地宣布,他将撤出会谈,因为他即将调任美国驻泰国大使,他已指定他的副手 埃德・马丁参赞来接替他的工作。 看得出来,这是杜勒斯玩的一个新花样,他把参加谈判的大使换成参赞,既使 会谈降了格,又使中美处于不对等状态。有理由深思一下,此举是不是杜勒斯企图 从华沙抽身,彻底中止会谈的借口? 中国驻波兰大使王炳南当即表示:中美进行的是大使级会谈,而马丁先生是一 个参赞,不是大使,因此,美方单方面更换会谈人选是中方所不能同意接受的。王 炳南同样彬彬有礼地向约翰逊直言:大使先生,你这样做是很不严肃的。 约翰逊表情尴尬地摊开双手,耸一耸肩,表示他是奉命行事,无能为力。 中美大使级会谈不得不就此画上一个休止符。 1958年6月30日, 失去等待耐性的中国外交部发表强硬声明,要求美国政府自 即日起15天内派出大使级代表,否则,中国政府就不能不认为美国已经决心破裂中 美大使级会谈。 7月14日, 即中国所提限期的最后一天,美国官员终于露面声言;美国将在15 天限期届满后的若干天后才能指派新的大使级代表。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随即表示:美国要点面子,可以理解,只要美国对恢复会谈 有诚意,推迟几天也无不可。 这一边外交领域还在扯皮争面子,那一边,台湾海峡的炮声已经隆隆响起。 毛泽东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炮弹打出去之后,方从容不迫询问周恩来,询问 他的同事们:说说看,炳南在华沙还要不要见他的美国同行呀? ※ ※ ※ ※ ※ 王炳南简单收拾了一下,匆匆赶到莫斯科,换机,朝发夕至,飞返北京。 先不回家,驱车直奔外交部,问究竟有何要紧事,如此催命?副部长章汉夫告 之:此次炮击金门,中央始终是把美国作为主要对手来加以对待的。主席在对美斗 争问题上考虑了很久,现在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周总理要你回来一起参加讨论。 参加讨论的有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张闻天等在京政治局委员。两 天后,王炳南奉召步入中南海颐年堂,看到中国最高领袖人物已咸集毕至,在那里 恭候多时了,明白事情和责任的重大。 毛泽东道简短开场白,他说: 我们在金门这一打,打出个美国想谈了,他敞开了这张门了。看样子,他现在 不谈,也是不得了的,他每天紧张,他不晓得我们要怎样干。那好,就谈吧,跟美 国的事就大局说,还是谈判解决。又说:如果不是美国佬到处乱伸手,我们这个星 球本来平安无事,哪里来的什么“台湾问题”。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美国一天不 把台湾这个包袱从背上卸下来, 他就一天不要想从中国脱身,6亿中国人民总要揪 住他讲讲道理的。今天,我们把派出去讲道理的总代表请回来了,炳南同志,你先 说,这里你最有发言权了。 王炳南开始汇报前一阶段中美大使级会谈情况。 毛泽东听得专注,不提问。只是当王炳南谈到,真理在中国一方,我们对美国 无所惧、无所求时,毛泽东方打断插话:美国人要把台湾拿去,我们要把台湾收回, 怎么是无求于美国呢? 王炳南:台湾自古就是中国领土,是我们的地方,美国无权霸占,他本该交还 我们,而不是我们去乞求他。答问迅速,连个嗑巴也未打。 毛泽东大笑:总代表果然是舌战群儒过的,伶牙利齿,了得了得。对美国人的 耍赖无理,要有充分的预案,有备才能无患嘛。 根据毛泽东的意见,会议商定,由外交部起草一个关于中美大使级会谈的新方 案来。 散场时,毛泽东握着王炳南的手高兴地说:你讲得很好,有朝气,跃进了! 王炳南心头一热。他很清楚,这不仅仅是领袖对自己个人的褒奖,而且说明, 毛泽东已接受了自己的观点,或自己的观点帮助毛泽东下定了决心:炮击金门,是 对美的一记重拳。即将宣布的12海里领海权,是对美的又一记重拳。两拳打出,应 该稍稍控制一下出击的节奏,我提出恢复中美大使级会谈,可向全世界昭示我方善 意,争取国际舆论,并给美一个明确信号,我并不希望在台海地区与美发生直接冲 突,同时,在欧洲重开“第二战场”,将武戏文唱一道,亦是与美继续斗争的另一 种手段。当面说理,有利无弊;我真理在握,无求于美,因此,主动权始终操之于 我,无论谈出何样结果,我均可泰然处之。符合中方利益的,接受,不符合中方利 益的,拒绝,就是美再玩花样,使会谈破裂,也无妨,只能让美国的嘴脸再次暴露 于天下,实际于我并无大损。 ※ ※ ※ ※ ※ 又过数日,王炳南不曾想到的是,他第二次奉召进入中南海。此番,是毛泽东 单独接见,面授机宜,着重指出在会谈中应该注意的事项。 毛泽东开门见山:炳南同志,上一回你说的多,我说的少。想了两天,有些意 见还是要发表出来,供你参考。 毛泽东提示的要点多在与美接触时的策略方法上面。他说:在同美国人的会谈 中,你要多用一种劝说的方法,譬如说,你们美国是一个大国,我们中国也不小, 你们何必为了仅仅不到一千万人口的台湾岛屿与六亿人民为敌呢?你们现在的作法 究竟对美国有什么好处呢?你在会谈中要多用脑子,谦虚谨慎,说话时不要对美国 人使用像板门店谈判那样过分刺激的语言,不要伤害美国的民族感情。中国人民和 美国人民都是伟大的民族,应该和好…… 言者谆谆。 闻者诺诺。 若干年后,王炳南回忆:毛主席的一篇教诲,反映了他对美外交一以贯之的思 想,那就是同美国斗争,不等于一见面就要攻击、骂娘、吵架,还要讲求方法,学 会依理做工作,争取美国的民意民心。在同美国尖锐对立的时代,这样的看法是非 常理智的。没有这样一个高瞻远瞩的外交工作大思路,就很难有七十年代的尼克松 访华和中美建交。 ※ ※ ※ ※ ※ 9月6日,周恩来代表中国政府发表声明,重申中国解放固有领土台湾的决心, 警告美国若要挑起战争,应对其后果负全部责任;同时也表示,为了再一次进行维 护和平的努力,中国政府准备恢复中美两国大使级会谈。 当天,美国政府发言人表示欢迎周总理的建议,美国大使级代表准备“随时” 同中方代表举行会谈。 香港传媒评述:“美国同意恢复双边大使级会商,是预料中事。然美国如此迅 速作出反应,赞同中方建议,又实属罕见。给人以美国早在期盼、等待、更加急切 的印象。” 台海风微浪小,中美摆谱罢谈;台海狂风巨浪,双方愈是要谈。这恰是1958年 中美外交关系的一个特点。似乎可以证明,只有当外部环境形成危机性的压力时, 中美间才会产生出相互接近接触的内在动力。当然这种内力还远非发自改善关系的 愿望,而是源于各自利益和共同利害的需要。 2 9月10日,王炳南离京。 当日没有飞苏联的班机,周恩来连夜打电话亲自联系安排,调来一架专机送王 炳南到伊尔库次克,然后换乘苏联飞机赴华沙。 临行前夕,收到周恩来的一封亲笔信: 炳南同志: 现将发言要点(草稿)打送给你。在第一次会谈中,如果美方急于要 表示自己的意见,可让他先说,照杜勒斯今天见记者的谈话,这种可能是 存在的。如美方先提出方案,而方案本身又有研究余地,你不忙提出我方 方案,而将其过分荒谬之点予以评论,其他则保留下次会议再予以全面回 答。如果美方不提具体意见而又急于要知道我方意见,我方亦可使用这一 发言要点,并将预定方案提出。 如第一次会谈为纯技术性事务作安排,双方只作一般接触,则发言要 点第一段稍加发展,可作你在第一次会谈时的底稿。 如何,请酌办。 周恩来 一九五八年九月九日 怀揣锦囊,踏上征程的王炳南感到心中愈加坚实有底。 王炳南是新中国第一代外交官,但实际上,早在三十年代,他的外交生涯便开 始了。中国共产党与美国的交往,并非始自它成为新中国的执政党后,而是于抗日 战争时期就有所接触。 1938年,为了适应宣传党的抗日政策的需要,成立了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南方局 外事组,王炳南任组长。在重庆,小组的工作任务是争取国际援助,重点对象为美 国。遵照周恩来的指示要求,王炳南小组广泛联络,深交朋友,工作活跃而富有成 效,与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参赞范宣德交往频繁,同戴维斯、谢伟思兄弟等美国使 馆一批年轻的外交官,结为好友,并同富有正义感、诚实直言的美国远东战区总司 令史迪威将军建立了互相尊重、信任友好的关系。王炳南的得意之笔是,外事组经 过艰辛努力,终于实现了打破国民党封锁、组织美国新闻记者访问延安,实现了以 包瑞德上校率领的美军观察组长驻延安。他们向世界大量报道了受到人民拥护、积 极抗日的中国共产党的情况,向美国政府正确报告了中国局势,反映了蒋介石政府 的腐败无能和消极抗日。气得蒋介石大发雷霆,臭骂国民党庞大的宣传机构竟远不 如共产党的一个小组。他怒气冲冲写了个条子给国民党宣传部,说尔等既无天才, 又不学习,以致在宣传上处处落后于共产党,奈何,奈何!有方可医否? 抗战结束,为防止国共两党发生内战,促成中国成立联合政府,美国总统特使 马歇尔将军使华。王炳南作为周恩来的主要助手之一,直接参与了国、共、美三方 谈判,同马歇尔将军来往频繁,常向他转达周恩来的意见和信件,并同美新任驻华 大使司徒雷登多有接触。在这段宝贵的经历中,王炳南更真切地了解了美国人的思 维、作风和处事方式,学到了同美国政界高层人士谈判打交道的方法技巧。 长期效命周恩来帐下,鞍前马后地奔走工作,王炳南锻炼摔打得深谋沉稳,行 事果敢,判断敏捷,随机善辩,圆满完成了多项重大任务,成为党内公认的外交干 才之一,深得周恩来的赏识与信任。 贺龙元帅告诉他:中央最先挑选与美谈判人选时,不光你一个,但考虑到你在 党内有从事十多年外事工作的经历,大量接触过各种不同类型的美国人,比较熟悉 他们,因此周总理力荐你担任对美谈判代表,认为你是最佳人选。 万里关山,千钧重担;唇舌交兵,寰宇风雷。王炳南想到自己是代表新中国、 代表6亿站立起来的中国人民去和美国谈判, 这个霸道的大国不愿承认我们,却又 不得不正视我们,找我们来对话,内心便升腾起一种无比的自豪感,信心百倍地去 迎接这一场特殊的战斗。 ※ ※ ※ ※ ※ 美国重新指派的谈判代表为美驻波兰大使雅各布・比姆。 双方代表同驻华沙,会谈地点便自然而然从日内瓦转至华沙。大家免去了奔波 劳顿之苦,还节省了不少时间。 其实,会谈地点原本就可以设在华沙的。因倔老汉杜勒斯固执地坚持双方代表 只能在中立国见面而作罢。此次会谈地点的变更,可视为美国的一次小小的让步。 此刻,成群成批的炮弹正在台湾海峡猛烈爆炸,美国的一只足尖,已经触到了危机 漩涡的边沿,情况紧急,为了避免仓促间失足落水,它需要尽快摸清中国的真实意 图,会谈地点,便马虎一点了,迁就了中方的方便。 但,在确定会谈的具体场所时,美国仍然锱铢必较,坚守着理念上它自设的虚 幻防线,寸土不让。 王炳南刚到华沙,比姆便打来电话。礼貌性地问候之后,比姆直白地表达了自 己的急切心情:密斯特王,你旅途辛苦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我很想知道何时才能 同你见面呢? 王炳南聪明地接过话题:比姆先生,祝你也有一个安静满意的睡眠,明天或者 后天,我愿意在中国大使馆恭候你。 比姆立即语塞,他显然对会谈的程式细节和东方的精明智慧缺乏心理准备,以 至语言的组织发生障碍,他嗫嚅道:密斯特王,有关事项,请容再议,请容再议。 王炳南笑笑、挂机。他知道,自己出了一道“高难几何”题,比姆答不出,需 请示杜勒斯。 过一会儿,比姆又来电话:阁下,很抱歉,我不能到中国使馆去,你一定可以 理解的。我建议,会谈能否在瑞士驻华沙使馆举行?因为,日内瓦的经验表明,瑞 士是一个热情好客对我们双方也比较方便合适的国家。 杜勒斯果然老奸巨猾步步设防。他所以反对比姆到中国使馆来会谈,仍然是为 了避免对外造成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某种形式的承认。 王炳南灵机一动,再出一个小小的难题,考考比姆,试试对手:比姆先生,贵 我两国间事,却跑到人家的使馆去谈,你不觉得多此一举很累人吗?我建议我们可 以采取对等的方法,轮流在贵我两国的大使馆会谈,大家体面方便,何乐不为? 杜勒斯显然已有交待,比姆此番大概是有备而来,他说:No,No,大使先生, 我坚持认为在目前我们尚未建立邦交的情况下,你我在瑞士使馆见面是非常合适的。 外交斗争就是如此,有些事涉及原则立场国格主权,必须坚守阵地一步不退。 有些事又不能太过较真缺乏灵活,以致影响大局和根本利益。此次会址设于何处, 属枝蔓问题,中方并不十分在意,不必与美方纠缠。但,当然,中方也不可听任美 方安排摆布。王炳南说:大使先生,你我现在已在第三国的土地上,要想见面,何 愁场所,实无必要再到第四国的领地去了,我建议,可请波兰外交部提供会谈会场。 比姆亦知趣,思忖片刻,说声Yes,点头允诺。 会场问题虽获解决,但一番周折业已显示,即将重开的会谈决不会轻松,依然 云山雾嶂,关隘重重,突破无期,善果难得。 ※ ※ ※ ※ ※ 9月15日下午3时,金厦双方炮兵继续狂轰滥射,万里之遥中美大使级华沙会谈 正式开场。 华沙市内梅希里维茨基宫, 4张大桌子排成一个长方形,波兰外交部礼宾司长 请中美代表团进入会场,双方人员分两边相向而坐,王炳南大使与比姆大使互相点 头致意,都在用一种审慎研究观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新对手。气氛礼貌而冰凉。 四十多岁的比姆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美国职业外交家,沉着、冷静、头脑清晰。 和他的前任约翰逊比起来,他显得稍稍呆板,缺乏幽默感,通常脸上没有笑容,讲 话讲到激动之处,甚至有些结巴。但他具有学者的风度,文质彬彬,从不使用恶语 攻击,像个教授。比姆此时仍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他直到五十多岁才喜结良缘,据 说夫人能干、活跃、善于社交。比姆的好友都说,晚宴上和比姆坐在一起很乏味, 但有他的夫人在场便弥补了比姆的不足。华沙会谈之前,比姆有过和苏联、捷克斯 洛伐克等国谈判的经历,号称与共产党人打交道的专家。虽然他不擅辞令,不是那 种巧舌灵齿的外交家,但也决不是王炳南可以轻视的对手。 王炳南请比姆先发言。 比姆开始用刻板的声调朗读他事先准备好了的厚厚的讲稿。他说:美国要求中 国方面停止对金门、马祖几个岛屿的炮击,要求台湾海峡地区立即实现停火;美国 承认,中美长期以来对台湾及附近岛屿存在着严重争议,美国并不要求任何一方在 这个阶段放弃自己的意见,美国的目的是消除可能被对方视为战争挑衅的行动,否 则,军事行动将可能扩大,而美国决不能容忍和坐视与它有“共同防御条约”的盟 友的领土被武力夺取;因此,中美当前的共同任务应为立即着手缓和台湾海峡的紧 张局势。 言毕。比姆用一个潇洒的动作把讲稿轻轻抛向桌面,非常自信地向王炳南点点 头,那意思是在说:OK,该你了!他已完成了杜勒斯交待的任务,不露声色地把美 国置于台湾的当然合法的占领者的地位,并把台湾海峡局势紧张的责任全部推到了 中国方面。 1995年,俄罗斯著名国际问题评论家费加写道:“长期以来,美国像超凡的西 部英雄那样在世界各处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它絮絮不休振振有辞地重申自己的行为 动因,宣称它所作的一切都是在替天行道。说实在的,美国并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 国家,问题在于,他总是在首先违规之后再要求大家来共同遵守某个规则,于是, 我们便看到了把大兵派往全球而同时高唱‘和平’的美国……在诸如国际和区域安 全问题上,美国有九十九条道理讲给我们听。而我们只有一条道理告诉美国:如果 贵国安分于你们视为天堂的北美洲,我们的星球很可能会更安全更和睦更美好的。” 对世界警察美国的鞭挞揭露真可谓入木三分! 王炳南发言。不用讲稿,语调平静。他说:中国政府在自己的领土上采取军事 行动,完全是中国的内政;中美之间没有打仗,根本不存在“停火”问题;在金、 马问题上,美国无权代表台湾当局讲话,也无权提出停火的建议;消除台湾海峡地 区紧张局势的关键,在于美国军队撤出这个地区。 话不投机半句多。华沙会谈首场戏了无新意。双方达成的唯一协议是:三天之 后再见。 ※ ※ ※ ※ ※ 三天之后,9月18日,老地方,原班子。 仍是比姆先发言。一上来,他便耸人听闻地宣布:我有一个新的建议。然后, 他很有些激动地阐述道:中方除非进行单独和集体的自卫,否则应放弃对金门和马 祖使用武力与施行武力威胁。苦果,美方将设法使金门和马祖不被使用于对大陆或 其它沿海岛屿进行攻击或挑衅行动。 原来如此。比姆的“新意”新就新在字面上虽不提“停火”了,但实质上讲的 还是“停火”,并且,是要在中国大陆和金门、马祖之间,划一条永久停火线。此 线既成,中国领土大概亦将被永久割裂矣。 王炳南微笑着告诉自己的谈判对手:大使阁下,你刚才的讲话使我想起了中国 的一个成语,新瓶装旧酒。你不能企望仅仅更换一个标签,中国就把那杯苦酒喝到 肚里去的。 比姆的脸拉得很长,胀得通红,嘴角在不规则地抽动,但他仍然不失外交家应 有的风度:王大使,能否告诉我什么样的酒你才会把它喝下去? 王炳南说:我还是希望通过你我的努力,找到一种我们可以共同品尝的好酒。 我建议,我们是否可以就下列几点深入讨论,并达成正式协议: 1.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台湾和澎湖列岛是中国的领土,金门、 马祖等沿海岛屿是中国大陆的内海岛屿,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有权采取一 切适当的方法,在适当的时候,解放中国的这些领土,这是中国的内政, 不容许外国干涉。 2.美利坚合众国政府保证从台湾、澎湖列岛和台湾海峡撤出它的一切 武装力量。 3.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直接威胁厦门、福州两海口的,为国民 党军队所占据的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必须收复。如果国民党军队愿意 主动地从这些岛屿撤走,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将不予追击。 4.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在收复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以后,将 争取用和平方法解放台湾和澎湖列岛,并且在一定的时期内避免使用武力 实现台湾和澎湖列岛的解放。 5.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一致认为,在台湾海峡公 海和公海上空的航行和飞行的自由与安全,必须受到保证。 毛泽东、周恩来为王炳南悉心准备的这份“要点”,立场不变,然字里行间, 确诚心诚意想探索出一条绕过险滩恶礁,顺达彼岸的新的航路。其中,“和平解放” 的提法最为新鲜醒目。通观中国共产党解决台湾问题方针政策的演进发展,此一概 念的存在期相当短暂,但却非常重要,为“武力解放”转换到“和平统一”间必不 可少的中间链条和过渡式,表明早在五十年代,一个全新的统一中国大思路已在中 共领袖们的头脑中萌芽。关于蒋军撤离金、马不予追击和美军撤出台湾海峡暂不攻 台的承诺,也都包含了真挚的善意、闪烁着智慧的光点,着实可供任何一位负责任 的美国政治家、战略家掩帘深思伏案长考。 比姆与左右助手交头耳语几句,然后,用一句难得的幽默来稀释表情的干涩: 非常遗憾,王大使,美国的苦酒你无法下咽,而中国的烈性酒看来我也很难接受… … 会谈又陷僵局。 结果并没有出乎意料。中国和美国虽然都在谈论“和平”,但中国要的是台湾 回归祖国怀抱、两岸逐步走向统一的“和平”。美国要的是让中国永远保持分裂状 态的“和平”。终极目标原本不同,行动起来岂能不南辕北辙。 最后,双方继续在唯一的问题上没有分歧地达成了协议:三天后再谈。 ※ ※ ※ ※ ※ 以后的会谈几乎就是“原版”的复制品,每回,王炳南和比姆都是在互相提防 和压抑的气氛下,你谈你的,我说我的,无兴而来,不欢而散。中美会谈像一块推 不动的巨石,毫无进展。 明知谈不拢,何必白费唾沫耽误功夫?国际谈判桌上,愤起退场拍案罢谈拂袖 而去的事例是屡见不鲜的。然而,中美会谈却照旧一次次进行、一版版复制,沥沥 拉拉拖泥带水地一谈就是15年,据说,这一奇特罕见反常古怪的历史现象,引起了 诸多现代历史学家的兴趣。 1979年,中国退休副外长王炳南飞越太平洋,首次访问美国。20多年前轰动世 界的中美大使级会谈中的三位对手约翰逊、比姆和卡伯特也已退休,在安享晚年中 撰写自己的回忆录,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接待了王炳南。当王炳南同他们 紧紧握手,微笑着互相审视对方的变化时,都抑制不住激动和兴奋。宾主觥筹交错, 往事栩栩,宛若昨日,谁曾想到,昔日谈判桌上唇舌交锋的对手,今日会像故友一 样在宴会桌上谈笑风生。四位经历了中美关系史上一场特殊的谈判和斗争,这一切 在历史的长河中虽已成过去,使人有“逝者如斯夫”之叹,但无论王炳南,还是美 方的三位,以及整个美国外交界,都颇为一致地认为,中美能够建交,跨入发展关 系的新的历史阶段,同过去的中美大使级会谈及其所起的作用是分不开的。给一场 劳而无功的马拉松谈判下一个“功莫大焉”的结论,其中丰富的内涵,确实值得史 学家们去潜心研究一阵了。 王炳南生前回忆:中美大使级会谈使中美两个大国在互不承认的对立情况下, 有了一个沟通和联系的渠道。两国互不承认,却有会谈关系;没有外交关系,却又 派出大使进行长期会谈;双方还可以达成某种协议,创造了协议上你讲你的、我讲 我的新写法。从某种意义上说,大使级会谈就是中美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两国 关系,甚至比有外交关系的国家在某些方面联系得更多。因此,两国虽然隔绝,却 是互相了解底细的,这就是中美大使级会谈15年的意义所在。最终,我们在会谈中 一再重复的关于在台湾问题上中国政府的立场,得到美国政府的承认。尽管这个问 题现在仍然是中美关系发展的障碍,尽管美国政府还在这个问题上枝节横生,但历 史的潮流毕竟滚滚向前,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历史证明,这是无可阻挡的。 美国史学家的多篇论著,基本上赞同王炳南的看法,当然,站在美国的角度, 也有许多新鲜观点补充,例如,普遍认为:中美不论谈出了什么,而正在进行会谈 这件事情本身,对企图不顾一切发动军事冒险的蒋介石有一种制约作用,这种作用 在1958年和1962年台湾海峡紧张危机时表现得尤为明显。中美恢复和保持接触,台 湾便不敢轻举妄动,从而有效扼制了可能导致世界大战发生的诱因。很多文章引用 了美国第三任谈判代表卡伯特对王炳南说过的话:“如果蒋介石想不负责任地行动 (针对中国大陆的军事行动),我们两家(中美)就联合起来制止他。” 据说,台湾一些情报高官在美国曾调阅了中美大使级会谈的整个记录卷宗,他 们承认,中共代表始终是坚持了原则的。 我曾设身处地想,台湾看到了卡伯特的讲话,了解了老美的内心想法后,又当 作何想? 3 9月29日清晨, 东方的第一线曙色刚刚爬上窗台,蒋介石便和衣而起,来到阳 台上,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他一向起居有矩,作息循时,唯今日破例,晨起得格 外早。 今天的日程已经排定,他将召开一个规模很大约记者招待会。他喜欢在传媒上 曝光亮相,作记者们捕捉的焦点。但,采用记者招待会这种方式却并不多用。可见, 今天的事情很是重要,他有许多想法要讲,并希望全世界都能够听到。 侍从轻轻来到身后,手捧着缀有勋章的一级上将军礼服伫立恭候。在台湾,他 公开场合通常只着长袍马褂、中山服和军装三种服饰,分别代表了相关活动所具有 的普通、重要和重大三个层次。将接见新闻界的活动定性为“重大”,来台后,大 概还是头一次。 回到房间,更衣毕,他开始阅读蒋经国为他准备的问答提示,并不时旁批笔录 一些今天必须要说的话。他在构思推敲这些话语时,心中不光有台湾海峡彼岸的老 对手――毛泽东,还有太平洋彼岸的老盟友―――艾森豪威尔。 今天这个记者招待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美国人而召开的。这些天,累积的对 美国人的怨尤和恼怒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他认为,要说索性就公开讲,因为美 国人已经讲了许多对台湾不负责任的话,必须给以明确的答复。即使毛泽东躲在一 旁看热闹也无妨。非此,怕很难引起华盛顿的震动和重视了。而如果华盛顿总是同 他的想法拧着劲,那才是应了鹬蚌相争的故事呢,只会促成毛泽东扮演那个垂手得 利的老渔翁。 上午,台北“总统府”会议厅。他准时出现在百余中外记者面前。 人们看到,尽管他登场之前曾细心装扮了一番: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已经灰白 的唇髭也经过精心修剪,卡叽军服一尘不染笔挺无褶,黑色领带打得非常标准规范, 一支钢笔插在口袋上与各种金属饰物一道反射光斑,但仍无法掩饰一个月来的战争 风雨对他精神体力的熬煎。他的眼圈发黑,下眼皮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肿胀,面部 肌肉也因操劳过度呈现出松弛状。 始终不变的是他那又高又尖的浙江口音,依然简短有力,亢奋、激越,渲染着 老人岩石一样的意志永远不会被任何外在压力所摧垮、所征服。按照他的解释,他 所以很少因失败和挫折而气馁,与他备受“古来忠烈”、“总理之大无畏精神”; “耶稣殉难精神”以及“慈母教诲”的激励关系密切,今天,他要让这里的人们继 续感受到信仰正气的力量,并通过他们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意志准备同一切相违背 的东西作坚决的抗争。 首先,他客气地对各位记者先生、女士不辞辛劳、不避艰险前来采访金、马战 况表示赞许致以慰问。然后,请大家自由提问。会议厅里,忽喇喇树起百十条迫不 及待的胳膊。他朝着主持人点点头。主持人立刻心领神会,指指坐在前排的美国记 者卡利。 他已有吩咐:要多叫美国记者提问,我有许多话要对美国讲。 在回答卡利先生的提问前,他又镇定自若地瞥一眼自己书就的为本次记者招待 会确定的六字方针:忌尖刻,宜尖锐。 问:共党为何要在此时加强其对金门等岛屿的压力,阁下觉得他们的 主要目的是外交的,还是地理的;是政治的,还是军事的呢? 答:共党对金门马祖诸岛的武装挑衅,不是孤立事件。赫鲁晓夫一方 面以间接侵略的方式开辟中东战场,另一方面,他交给共匪朱毛的任务, 就是开辟远东战场……他这次炮击金门的目的,完全是在占领台湾,迫使 美国退出台湾海峡,使西太平洋成为共产帝国的内湖,藉以分化反侵略阵 线的团结,松懈反共阵营的斗志,便利其武力进攻,达成其军事侵略的最 后目的…… 开场白,他想先强调一下此次争端美台利益的一致性,当然,只有将毛泽东的 意图扩而大之危言耸听,才能凸显美台间那种唇亡齿寒般的共同利害关系。 美国看法是否与他一致?说老实话,他始终也没能号准那些执掌白宫权柄的美 国政治家们的脉。 此年度夏秋之交,是蒋介石在那个海岛定居后心力最为交瘁的一段日子,权威 性的证明是他偶尔偏高的血压这些日子上去了就再也没有下来。医生劝慰他要注意 休息,尽量松弛,他揶揄道:除非我耳朵出毛病,听不到毛匪炮弹的爆炸声。 心绪起伏波动倒不在毛泽东炮弹的威力,而是毛泽东炮弹所炸出来的浑沌迷蒙 若明若暗令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世局。 最初10天,艾森豪威尔的葫芦里不知装的什么药,庙堂泥胎般缄口。他急成了 热锅上的蚂蚁,再三透过外交渠道敦促:请美国立即发表强硬声明,宣布“共同防 御条约”适用于金门、马祖。非此,金、马难保,台澎危殆,美国远东防线将被共 党撕开缺口。 9月4日,杜勒斯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开口。话说得相当到位,特别是“我们 已经认识到保护金门和马祖已经同保卫台湾日益有关,美国已经作出军事部署,以 便一旦总统作出决定时持续采取及时又有效的行动。”这一句实在精彩,毛泽东纵 然一世之雄,怕也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吧。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顿觉轻松许多,对 身边经国说:“杜勒斯乃当今一政治家。”但并不满足,又吩咐道:“应继续与白 宫交涉,美国要有实际步骤。” 美国言行一致。9月8日,“海伦娜”率队护航。一番“看谁先眨眼”的威慑心 理较量中,显然是毛泽东“怯阵”,未敢妄发一炮。手下将喜讯告他,他轻啜一口 香茶,专注地浏览一遍战报,说出“预料得到”四字,嘴角一丝冷笑溢出了内心关 拢不住的宽慰和欣喜。这是整个炮战中他心境最佳的时刻,他终于向着梦幻般的战 略构想迈出了关键性一步:让美国军事力量陷足于金门海域。唯其如此,他才能够 在毛泽东的大门口埋下一块坚固的重返家园的踏脚石。 谁料,第二天,美国的态度又回到暖昧,他方明白,美国人一点不傻,真实意 图恰似一条滑泥鳅,是很难将它一把抓住的。 问:什么样的行动才是中华民国政府所认为在对抗目前中共压力方面 最适切的行动? 答:对于金门群岛的防卫战,中美双方的目的是一致的。在战术上, 我们须采取更积极的行动,对匪军的攻势予以有效的报复和制压;在战略 上,我们当坚持阻止共匪武装侵略台的目的。 至于说一旦我们面临到生死存亡关头,是否将顾到美国的态度问题, 我可以告诉大家,我深信美国盟友,基于道义、责任、与其自身安全的种 种因素,必不会于我们生死存亡之际而忽然中道背弃。我想各位亦必同具 此感。再说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存亡绝续之交,恐已不可能以盟邦态 度之故,而尚容徘徊却顾。自然我们在反共抗俄战争中,必力求多助,然 亦有始终独立作战之准备。 蒋在给美国戴上一顶高帽之后,开始警告和威胁美国。他并没有使用抨击之词, 但明眼人都听出了美台间已有裂隙的弦外之音。这是他在大开大阖大起大落政治风 暴中搏斗了数十载,历练出来的圆滑老到的政治手腕,在政治交易艺术方面,他亦 堪称当代中国的一位大腕。 是美国逼他这样做的: 第二天,毛泽东出人意料竟又打炮,密如飞蝗,急如斜雨;“海伦娜”掉头转 向溜之乎也,远远伫足,坐观虎斗。此番场景,着实不曾“预料得到”。他手捧香 茶, 不啜, 木木地倚在藤椅里,半晌,直到有人继续向他禀报什么,嘴里才发出 “嗯”“嗯”的响动。不久,台北军界私下盛传:此次老头子遭受打击实在太大。 老头子说了,海军痛失“美乐”,与其说是毛共胡作非为,勿宁说是美国助纣为虐。 美国人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徒炽匪焰,令人齿寒。 问:如果美国和中共华沙谈判中达成了一种不能使中华民国满意的妥 协,贵国政府将采取何种政策?在这个谈判中,阁下认为可能获得任何切 实可行、且能为三方面都愿意接受的结果吗? 答:现在华沙进行的会谈,只是美国与共匪两方面的行为,而说不上 是三方面的关系,而且在根本上是我们不赞成的。不过,美国与共匪的谈 判有助于阻止共匪黩武的侵略战争,我们也不加以反对。但是,如果共匪 不停止其射击,不放弃其武装侵略,一切便无从谈起,则所谓各方面都愿 接受的结果,更是不可想象。 对华沙会谈,蒋丝毫不想掩饰他不悦的心情。特别是,美国在决定这一重大问 题时,压根就没有同他商量,他最早还是从美国的电讯稿中,获此消息的。据说, 那一刻,他一反外表上的严谨稳重,突然大怒起来,摔茶杯,捶桌子,尖声地骂人, 完全失去了领袖的理性,就像一个军士长那样疯狂。 美国是个有着阴阳两张面孔的国家,这一点,平素还不大看得出,愈到风云突 变友朋遭难之时,愈看得清楚。9月4日,杜勒斯还信誓旦旦作出给他以全力支援确 保金、马无虞的许诺,隔一天,竟又草率、痛快甚至求之不得地同意与中共重开大 使级会谈。美国究竟哪一面是真面孔?当年,他对美国、中共大使在日内瓦聚首就 至感不快,曾命驻美“大使”顾维钧向白宫交涉:此举与实际承认中共政权又有何 异!而今天,共军的炮弹正如冰雹般落在他的头顶,美国竟还要与共党笑颜握手, 甚至不惜跑到共党盟国波兰的首都去“朝拜”,这又意味着什么?说轻一点,是美 国反共立场的“软化”,是“绥靖”;说重一点,是美国准备牺牲他的利益与中共 作一笔交易,是“勾结”。虽然在公开场合,他对美共会谈一向表现出大国领袖应 有的坦然和对那件事的不屑一顾,而实际上,他对美共接触是相当相当在意的,只 有他自己最清楚,那种被两个巨人夹在中间和晾在一边的酸溜溜的恼怒、苦不堪言 的恐惧是何样滋味。现在,比姆与王炳南正在会晤,他已回天乏力,拦阻无术,所 作唯有两样事,对美国人说:你们不能作出有损台湾利益的协议,否则,我一概不 予承认,决不接受;对手下人则说:你们要密切注意华沙,大小情况,都要据实速 报。 问:如华沙谈判决裂,阁下将如何处理中共对金马扩张战争之企图? 阁下是否认为中华民国方面非对大陆共匪基地采取报复行动,即不能解决 此次金马战争? 答:余对所谓华沙谈判,从不寄以任何希望。一个多月来,匪军炮击 金门的动作,等于无的放矢,事实上是已经完全宣告失败了。所以他决不 敢再进一步扩大战争,他只有重新玩弄其恐吓、敲诈的故技,企图利用国 际姑息主义与邪恶的会议,来束缚我们的双手,忍受他蓄意的打击……我 可以说今日金门战争, 我们已开始由被动转为主动。 否则,如你要求他 “停火”,他就用“反对停火”来敲诈,你怕它扩大战争,他就用扩大战 争来勒索,所以畏战与姑息,就是鼓励他扩大战争。 我们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自必行使我们的自卫权,对大陆匪军基地实 施报复行动,这无论在保持我国家主权,保卫台海的安全以及挽救我军民 自己的生命来说,都是责无旁贷的。不过,我们不到最后关头,仍不愿出 此一着。如果到了这个时机,需要我们采取紧急行动,我相信盟邦必能继 续以条约的精神,支持我们遏阻共匪侵略之目的,必不至中途后退。而我 们在紧急状态中,亦不容为了考虑盟邦态度如何,而瞻顾徘徊。 在这里,蒋几乎是露骨地在向美国暗示了:如果继续华沙的“国际姑息主义” “邪恶”的会谈,我也可能不再受《共同防御条约》的束缚,而对大陆实施大规模 “报复行动”。 虽然华沙并无大事,王炳南与比姆逢谈必争,回回吵架,但丝毫没有减轻华沙 给“总统”造成的心理负担。他已经发现,自华沙的事情一开头,实用主义的美国 就从杜勒斯宣布的立场往回缩,证据俯拾即是: ――9月11日,艾森豪威尔发表广播演说,虽说了“美国绝不会在炮火下退却”, 却又向美国公众道出真言:“我不会仅为金门而要求美国男儿作战。”既不退,亦 不战,艾氏言词闪烁。 ――表现最为恶劣的要数美国国防部长麦克尔罗依了。他向艾森豪威尔力陈个 人意见,竟说蒋某人之所以坚决不撤出金门、马祖,绝对是想引发一场美国与中共 的大战,使国民党得以乘机反攻大陆,美国会必要保持头脑清醒冷静,切切不可为 狡猾的蒋火中取栗。麦氏又呈上参谋长联席会议的看法,“美国应该运用它对台湾 所具有的巨大影响力,劝说蒋从金门、马祖撤走他的大部分部队,只留少数人做象 征性的防守。”其实,美国军方大可不必拐弯抹角了,他们所希望的,只是如何保 存面子地把金、马奉送给中共,“象征性防守”与“实质性失守”间究竟有甚差异! ――美国国会那班专门同总统、国务院唱反调以图表现的议员们,话说得就更 为离谱,参院外事委员会主席格伦郑重其事地致函艾森豪威尔,述说“金门对保卫 台湾或美国均非重要”,“美国军事防卫金门将不会获得美国人民之支持”。他要 求艾森豪威尔在决定介入金马战事前先同国会商量。这“要求”常含有对总统明显 的不信任成分和非法定约束力。艾氏不敢怠慢,马上回信澄清,除非他能判断中共 意图乃夺了金、马后续攻台、澎,否则绝不会动用美军参战,“您或任何其他美国 人都不必担心美国会单纯为防卫金门与马祖而军事介入”。这个艾氏,几乎已经说 出他的“让人猜不透”的战略的谜底了。 ――美国传媒也跑出来煽风点火。《纽约时报》于九月下旬公布的一份统计材 料透露, 白宫和国务院收到的5万封公众来信中,有80%明确反对美国为台湾而驻 守金门等大陆沿海岛屿。表面上看,这是《纽约时报》借民意向总统、国务卿施压, 而实际上,大有白宫、国务院与报社同演双簧的嫌疑,否则,对官方意图无助的统 计结果,恐也是难登美国报纸版面的。 ――美国驻台协防司令斯穆特也跑来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言:既然您不肯从金、 马撤退,而我们又不想贸然卷入金、马战事,可否由美军接管台湾、澎湖的全部防 务,而国军则可在“无后虑之条件下,全力防卫金马”?此着甚阴甚毒,如同意, 等于让蒋军在前线挨炮轰,而美国在后边搞甚名堂就很难讲了;如不同意,又等于 授人以柄,使美国有了充足的理由不管金马的死活。斯穆特乃一谦谦君子,连他都 认为华盛顿的这一建议“对台湾不啻是一重大打击”,“难以启口”,但他还是奉 命向蒋介石如实转达了。对这种趁火打劫式的“好意”,“总统”委实不敢恭维, 他眉头紧皱,面色难看,用不容商议的口吻回告:贵国既然如此看重台、澎安危, 上上策莫如和我一道来守牢金、马防线吧。 是到了该向美国人作大声回答的时候了! 问:中华民国政府是否以金马诸岛为反攻大陆的基地?反攻大陆的主 要条件为何? 答:我们反攻大陆的基地,是在大陆之上,而大陆上整个民心的归向, 就是我们反攻复国的主要条件。所以我们反攻的基础,决不只在今日的金 马。 至于金门是否可为我们反攻的基地的问题,那就要在我们的政策和战 略上来研究了。我们今日坚守金马,实是因为这些岛屿乃台海的屏障。而 不是以此为反攻大陆的基地。因为我们决不会从金门正面进入敌人布置了 九年的严密的陷井去作战。须知金马对岸,共匪集结的兵力大过我守军三 倍以上,加上其工事密布,故认为我会从金马正面直接反攻大陆,实为不 了解我们反攻的战略形势而作臆测而已。 至于金门,乃是我中华民国固有的领土,我政府对于当前国际政客们 所谓“中立化”,以及减少或撤退其驻军的各种主张,决不理会,只有恰 尽其保卫领土主权的天职。我全体军民在这一个多月来,已经充分表现我 们的决心,就是战至最后一滴血,亦决不放弃金门群岛的寸土尺地。这是 我可向各位坚决保证的。 我们全体军民保卫金马的决心,就是我中华民族求生存、争自由的潜 力之显明表现。我中华民族求生存、争自由所依仗的力量,表现于一个口 号,就是“宁为玉碎,勿为瓦全”。这个口号所蕴积的力量,也许是一般 国际政客们所不能了解的。 十五年来,我们这一民族精神如其为国际友人所了解和重视,中国大 陆必不至演成整个沦陷的悲剧。今日对共匪侵略的暴行,如再存姑息苟安 的思想,那就是养奸患,割肉喂狼,非至触发全球战争而不止。所以今日 的金门决不是国际政客们的贩卖品。我更要确切说明:我政府决无意从金 马的保卫战,导致世界战争,更不要求盟邦美国的地面部队参战,这是我 可以对世界公开的一项负责保证。 倘如共匪今后真敢在金马登陆进攻,我们国军一致深信必能以我本国 自己军队,单独负起地面作战的责任。我们今日在台海保卫金马作战,只 是需要盟邦海空支持,及其后勤与道义的援助。我在这里重复一句,今日 的金、马,只是台海的屏障,而不是我们反攻大陆的基地。 记者招待会结束,大厅里,呱叽呱叽响起一片掌声。他缓缓起身,颔首致意。 用余光瞥一眼,看到卡利等几位美国记者拍巴掌时那副应付、僵滞的表情,心头泛 起一波惬意。今天对老美一番话语恰到好处,切中要害,他对自己的表现甚觉满意。 手下禀报:总统讲话已向全世界播发。我们正密切注意毛共的反应和动向,前 线国军亦已全面加强备战,以防共匪……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毛泽东最多再多消耗一些炮弹而已,你们应密切注意华盛 顿,公开与内部的情况都要及时上报。 此刻,他最迫切是想知道杜勒斯对他讲话的反映。心目中,杜勒斯是与“国际 政客”们不可同日而语的美国杰出政治家,而且,此人理解和支持台湾的态度一向 比较坚定。自艾森豪威尔总统轻度中风以后,杜氏在决定美国对外政策方面的作用 日益突出。其他人七嘴八舌都是瞎嗡嗡,杜氏的意见,才真正代表了美国政府的立 场哩。 ※ ※ ※ ※ ※ 第二天, 9月30日,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在华盛顿与记者们侃侃而谈:“如果获 得可靠的停火,我们的判断,自然是军事上的判断,就是仍然在金门、马祖保持庞 大的军队是不明智的而有欠谨慎的。美国没有保卫沿海岛屿的任何法律义务,我们 不想承担任何这种义务。我要说,如果美国认为放弃这些岛屿不会对保卫‘福摩萨’ (台湾)产生任何不利的影响,我们就不会考虑在那里使用美国部队。” 传闻,这一天,蒋“总统”的血压又偏高了许多。 4 美台间闹剧上演到高潮。彼岸,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在殷切地关注着。 大凡战争,在它爆发的瞬时便有了明确的终局目标,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将 敌人完全彻底击败,自己荣登战胜者的奖台。而1958年的炮击金门是一特例,其目 的不在掠地攻城歼敌缴获,追求的是分化敌方阵营,创造有利于己的战略形态,向 世界昭告正义的原则,向世人彰显坚定的意志,这无疑是一种更为高阔的谋略境界。 事情就是如此,毛泽东在揿按战争电键的那一刻,并没有拟定详尽万全的作战 计划,究竟于何时何种状况下方使这部制造战火硝烟的机器停摆,他也不知道,他 只是自信:不打则己,要打,事态发展一定会循着最理想的轨迹运行;在最佳刻度 线上嘎然而停。因为敌方存有裂隙;因为我仅求有限目的;因为相信自己实力;更 因为手中握有真理。 开打之前,毛泽东便定下了“走一步,看一步”的实施方针。开打之后,他大 幅迈进了数步:连续不断的急风暴雨式打击,宣布中国领海线为12海里,只打蒋舰 不打美舰,重开中美大使级会谈。现在,他显然认为,到了站住脚观察一下的时候 了,看看效果,看看反应,看看对手的所思所为。 ※ ※ ※ ※ ※ 9月10日, 毛泽东的专列驶出北京,乘风南下,他先后视察了湖北、安徽、江 苏、上海等地。那一边鏖战方酣,这一厢却离京出巡,相信台海那点风浪翻不了船。 当然,还得有一种卸千斤若置鸿毛,雷电激而笑谈依旧的气魄,华沙随他谈去,前 线任他打去,好戏还在后头,静观何必性急。他特意拉拽上一位好朋友、蒋介石的 原和谈代表张治中将军同行。所到之处,小高炉土高炉林立,钢花飞迸起冲天的干 劲,铁水横流出喧闹的轰烈,毛泽东心中高兴,将个三面红旗的话题畅讲了一路, 对金厦炮战,却鲜有提及。倒是张老将军对毛泽东的稳坐钓鱼台不大理解,对海隅 兵戎放心不下,沿途除了关心工农业发展外,还时时念叨台海形势,念叨解放军如 何还迟迟不去登陆金门。他几次直言进谏:此番解放台湾做不到,但无论怎样应把 金门、马祖拿将回来。美帝看似凶悍,实则外强中干,早就恨不得将金、马这个累 赘包袱丢弃,因此,今日收拾金门,可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毛泽东听得聚精 会神连连点头,也不明确表态,只是拿来一摞总参编辑的美台动态和前线战报递与 张老将军,笑道:文白兄,我打蒋某人的板子,美国也来打蒋某人的板子,我们老 相识的屁股怕是经受不住哩。张将军琢磨其中寓含,恍恍然若有所思。 9月29日, 蒋介石在台北“总统府”正襟危坐,与众记者慨然畅侃之时,毛泽 东的专列驶返北京,缓缓进站。回到中南海菊香书屋,小憩毕,开始办公。秘书呈 上厚厚一叠公文,从中首先拍出蒋某上午接见记者的电讯稿,仔细阅览,在一些关 键性的文字段落下面,用红铅笔划上杠杠。须央起身,倒背手放出房间,在庭院中 观赏开得正健的几株秋菊。炊事员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询问主席对晚间膳食安排的 意见。毛泽东手一摆:红烧肉!这是他百吃不厌的美味佳肴。炊事员笑而告退。多 年为毛泽东烹饪的经验告他,凡逢毛泽东点此“名菜”,必是心绪舒畅、胃口佳好 之时。 9月30日,杜勒斯在华盛顿出言不逊,发表蒋介石应从金、马撤退的讲话。5小 时之后,中文译本摆上了毛泽东的案头。毛泽东阅毕,叫来秘书,要他去查询一下 原文,“不明智”这个词汇,在英文中怎么读,有否引申旁义。过一会儿,秘书进 来汇报: 杜勒斯所使用的“Stupid”与“Foolish”,在英文辞典中,含有不明智 的、愚蠢的、蠢笨的、昏乱的、没有头脑的等意思。我们翻成“不明智”,还是一 种客气的译法。而即便杜勒斯的本意就是指“不明智”,作为美国的国务卿竟然如 此公开评说蒋介石,已然是非常的不礼貌和过分,超出了外交礼仪,可见美国对蒋 坚不从金、马撤军是何等的恼火。毛泽东倏然一笑:老子教训儿子,莫过为此,依 蒋个性,气何以忍?且看蒋怎样说法。 ※ ※ ※ ※ ※ 抗战时期,曾经采访过延安的英国记者,这样评价毛泽东:毛是一位虔诚的理 想主义者,又是一位杰出的实践家,他不认为通达目标有笔直的道路,因而总是不 循常规另辟路径,作出让敌手和同事出乎意料的惊人之举。譬如他同宿敌蒋介石的 再度和解合作,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但毛说,如果同时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敌人, 那么,可以同次要的敌人结成联盟,哪怕这个敌人曾血腥屠杀过自己同志,一道去 抗击共同的最主要的敌人。毛在他的所谓统一战线中,没有放弃原则目标,又表演 了过人的机智和灵活。 1958年9-10月, 毛泽东在经过了20余天的冷静观察和认真长考之后,开始准 备着又一次“另辟路径”,作出“惊人之举”了。他的一通炮弹似乎已经把事情炸 出了个明白来, 敌方阵营远非铁板一块, 是否存在着与“次要敌人”一起去对抗 “共同敌人”的又一次可能性呢?许多年之后,他说:台湾问题,是美国硬加给我 们中国人的。我不赞成美国的作法,蒋介石同美国人也是有矛盾的,所不同的,我 是坚定的反美派,而蒋要待到人家骑在头上屙屎拉尿了,才会骂娘。骂娘就好,说 明我们总还有共同处。 ※ ※ ※ ※ ※ 10月1日,北京和台北同时有会。 北京,天安门广场红旗如海,万众欢颜,热烈隆重地举行盛大集会,庆祝新中 国成立9周年。 台北,“总统府”警戒森严,沉闷压抑地举行国民党中常会,讨论杜勒斯昨日 发表的“不友好和不负责任”的讲话。 上午10时整,毛泽东健步登临天安门城楼,神采飞扬,春风盈面。军乐团阵容 庞大,高奏《东方红》乐曲。他脱下帽子,拿在手中节奏缓慢而用力地挥舞,向欢 呼高歌的人潮致意。阅兵式开始,解放军陆军新式重装备隆隆开进,全副武装的首 都民兵师方阵整齐威武,令观礼台上的国内外来宾耳目一新。空中,米格17(歼5) 战斗机群挟风而来,疾闪而过,这是国产战斗机首次公开露面。毛泽东对身边外国 友人说:“看,那是我们自己制造的飞机。”浓浓的湖南乡音中饱浸着兴奋感慨与 扬眉吐气。 下午,蒋介石出场亮相,瘦削的脸庞还是显得疲惫憔悴,唯有那双犀锐的大眼 仍透露着不屈不挠的斗志。他虽努力克制,但已隐藏不住面容上的愠嗔之色,滔滔 不绝,向美联社记者倾诉出心中的怒风怨雨:杜勒斯先生昨日的谈话内容殊难置信。 如果杜勒斯先生真的说了那些话,那亦只是片面的声明,我国政府并无接受的义务。 晚间,英国广播公司综述当日国际新闻,其中有一条是:今天,台湾海峡两边 的两位铁腕人物蒋介石和毛泽东均在公众场合出现。据来自台北和北京的报道,蒋 表情严肃,情绪激动。将他同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由来已久的分歧公诸于世,这些分 歧主要集中在台湾仍然占有的属于中国大陆沿海几个岛屿的前途方面……毛始终面 露微笑,在台湾海峡正在发生激烈冲突的背景下,显然是故意地展示了他的已经装 备了一些苏式现代化武器的军队。 毛泽东的微笑,包含着对敌营终于洞悉的喜悦,对事态与预见吻合的欣慰。对 胜利更有把握了的自信,以及对新奇而独特的战略思考即将付诸实施的决心。 5 10月3日, 毛泽东在中南海寓所主持政治局常委会议,讨论台湾海峡形势。对 金门的轰击已经持续了40天,效果究竟如何,下一步又将如何行动,都需要中共最 高决策层给以总结和明确。 斗老美、打老蒋,在中共领袖们之间永远都是一个较少分歧、可以畅所欲言的 话题。 邓小平首先发言,他用特有的平实简短语言,对毛泽东前段决策给予肯定和支 持:一个月来,中美双方都在摸底,华沙如此,金门亦如此。现在双方都比较了解 对方意图了。公平地讲,对峙中,双方都比较谨慎。我们的火力侦察是对的,迫使 美国人不得不考虑怎么办。同时,我们只打蒋舰,不打美舰,这也是谨慎的,克制 得当的。 刘少奇发言,补充邓:宣传上我们大张旗鼓地谴责美国侵略我国领土台湾,抗 议美舰美机侵犯我领海领空,不仅动员了全国人民,而且动员了国际舆论,支持了 阿拉伯人民,也对美国当局造成了强大压力,也是做得好的。 朱德发言,作为井冈山时期的老司令,他对我军现代化建设和炮战中的上乘表 现感到由衷高兴:这次炮战,对部队锻炼很大,是和平年代难得的练兵机会。不仅 炮兵完成任务出色,空军、海军也都打得不错。我们要继续把我们的空军、海军搞 上去,解决台湾问题归结到最后还是要有实力作后盾。 陈云发言,他的意见历来言简意赅:开局得分,时机有利。赢至终场,还须妙 棋。 林彪发言,他有敏锐准确地揣度对手心态的本事:美蒋现在僵在那里了,美国 恼蒋介石不从金马撤退,蒋介石恨美国逼他从金马撤走,两个骑虎难下。我们的任 何办法,都应该叫他们不能轻松随便从老虎背上下来。 周恩来发言,在他所精通的外交领域,并且,务实具体:我估计,美国可能在 华沙会谈中提出三个方案:1.要我们停止打炮,蒋方减少金、马兵力,美方声明金、 马在美蒋共同防御范围之内;2.要我们停止打炮,蒋方减少金、马兵力,美方声明 共同防御限于台、澎;3.要我方停止打炮,蒋方从金、马撤退,双方承担互相不使 用武力的义务。三个方案我们都不能同意,因为三者的实质都是制造两个中国,使 美国霸占台湾合法化。但中美会谈继续下去仍对我方有利,可以拖住美国人,力求 避免美方或其他西方国家把台湾海峡问题提到联合国去。 领袖们各抒己见七嘴八舌,气氛活跃,讨论热烈,但大家于默契中都在遵守着 一条不成定规的原则,对于今后的斗争方略较少涉及,即便是周恩来,也仅仅是在 他所熟悉的外交领域发表了一些个人看法,而给毛泽东权威性的发言预留出足够的 空间。几十年来的经验表明,在军事战略领域,毛泽东不拘一格潇洒豪放的思维方 式常常孕育着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见解,付诸实践,又一再地证实了他独到奇特的 见解确为真知,高人一筹,正因为如此,毛泽东方能于人才辈出强手如林的风云时 代脱颖而出,令他的均非等闲之辈的同事们心悦折服。现在,同事们正期待着,毛 泽东将怎样给留下了他鲜明个性烙印的“炮击金门”这篇大文章写结束语。 毛泽东发言。 于是,我们看到,如果在故事的开始阶段,是一名拳击手与两名对手在对打, 那么,到了故事的结尾阶段,由于拳击手采取了分而治之的策略,两名对手已然发 生内讧,以至互殴,拳击手果断决定,暂停向次要对手的进攻,不妨助其一臂之力, 以利争取,从而达到把主要对手击打出局的最终目的。这便是毛泽东书就的“炮击 金门”这篇现代奇文看似有违逻辑,而又非常符合逻辑的逻辑。 毛泽东开始谈他的见解了:侦察任务已经完成,问题是下一步棋怎么走。对于 美国杜勒斯的政策,我同蒋介石有共同点,都反对搞两个中国,说明对蒋有争取的 可能。自然,他坚持他是正统,我是匪,念念不忘反攻大陆。我呢,也绝不答应放 弃台湾。但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在一个相当时期内不能解放台湾,蒋介石“反攻大 陆”连杜勒斯也说“假设成分很大”。我去不了台湾蒋回不了大陆,剩下的问题是 对金马如何?蒋介石是不愿撤出金、马的,我们也不是非登陆金、马不可。可以设 想,让金、马留在蒋介石手里如何?这样做的好处是金、马离大陆很近,我们可以 通过这里同国民党保持接触,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打炮,什么时候需要紧张一 点就把绞索拉紧一点,什么时候需要缓和一下就把绞索放松一下,不死不活地吊在 那里,可以作为对付美国人的一个手段。我们打炮,蒋介石就要求美国人救援,美 国人就紧张,担心蒋介石给他闯祸。对于我们来说,不收复金、马,并不影响我们 建设社会主义。光是金、马蒋军,也不致于对福建造成多大的危害。反之,如果我 们收复金、马,或者让美国人迫使蒋介石从金、马撤退,我们就少了一个对付美国 的凭借,事实上形成两个中国。 一石入水,激起波澜。与会者们交头接耳,点头称是,都说先前在要不要拿下 金马的问题上总是有些瞻顾犹豫,觉得拿有拿的道理,不拿有不拿的利益,孰重孰 轻,掂量不出,决心难下。今天主席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认真琢磨分析,确实还 是让蒋军继续留在金、马的好,有利于团结争取台湾的一部分人,同时,增加美蒋 之间的磨擦、埋怨,让美国当局背上这个包袱,需要时挨上我们踢一脚,叫他提心 吊胆。 毛泽东作最后总结,端出自己的决心:就是这样了,方针已定,不再犹豫,还 是打而不登,断而不死,让蒋军留在金、马。但打也不是天天打,更不是每次都打 几万发炮弹,可以打打停停,一时大打,一时小打,就是一天只零零落落地打几百 发。但我们在宣传上仍要大张旗鼓,坚持台湾问题是中国内政,金马打炮是中国内 战的继续,任何外国和国际组织都不能干涉;美国在台湾驻扎陆空军是侵犯中国领 土、主权,美舰云集台湾海峡是蓄意制造紧张局势,都必须完全撤退;反对美国制 造两个中国,反对美国霸占台湾合法化;我们争取和蒋介石通过谈判解决金、马以 至台、澎问题。以上这些原则,在舆论宣传上可以鲜明提出,在华沙会谈中可以外 交词令些,但也不离原则。 中国最高级别会议,历来鲜有掌声。但是这次例外,与会者们用拍巴掌的方式 表示了对毛泽东战略思考和最后决心的一致支持。 6 10月5日8时,毛泽东指示福建前线部队: 不管有无美机、美舰护航,十月六日、七日两日我军一炮不发,敌方 向我炮击也一炮不还。偃旗息鼓,观察两天,再作道理。 前线诸将领正在对毛泽东指示进行深刻领会、理解,中央军委补充、解释性指 示又到: 我们目前以收复金马还是仍由蒋军占踞金马,两者对今后斗争孰较有 利,是我们当前必须考虑和决定的问题。当然,早日收复金门、马祖,对 解除福建沿海地区的直接威胁、对打开海上交通、发展福建沿海的经济建 设、对于鼓舞全国人民和我军的士气有很大好处,如果做到这一点,应该 说对我们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但是,把这个胜利和暂时利用金马把敌人套 在绞索上,把解放金马和解放台湾统一来考虑的长远利益比较起来,则不 如把金马暂缓解放仍由蒋军占领似乎较为有利。因此,在目前,宜减轻对 金马的军事压力,使金马蒋军能够生存下去,促使其守而不撤,是必要的。 同时又要求仍要使其处于紧张状态,拖住美国不得脱身。为了打破美国的 停火阴谋,在必要时,我仍可组织像过去那样的大打。总之,临机应变, 主动在我,以利统一解决台、澎、金、马问题。 前线将领反复研读,慨然释然。 ※ ※ ※ ※ ※ 毛泽东要求美舰护航和蒋军挑衅均不打炮,是为了能够排除一切干扰,静心凝 神撰写好一篇文章。 据说, 4日一整天,毛泽东足不出户,不批公文,不接电话,不见客,就那么 在书房里踱步、静坐、吸烟、喝茶、苦思冥想着什么,精心构画着什么。秘书早把 纸笔备好,但他未著一字。 5日晨起, 先到室外花园转圈,侧耳聆听雀鸟的欢啁,深深呼吸几口新鲜的阳 光和空气。突然伫足,快步回房。正襟端坐,奋笔疾书。文思如泉,一气呵成。 修改几字,掷笔,吩咐秘书:速送各常委和彭(德怀)、陈(毅)阅。继而喃 喃道:许多年了,我是诚心诚意想对海那边的老朋友们说几句奉劝话哩。 ※ ※ ※ ※ ※ 10月6日, 中国各大新闻媒介同时播发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长彭德怀名义 发表的《告台湾同胞书》: 台湾、澎湖、金门、马祖军民同胞们: 我们都是中国人。三十六计,和为上计。金门战斗,属于惩罚性质。 你们的领导者们过去长时期间太猖狂了,命令飞机向大陆乱钻,远及云、 贵、川、康、青海,发传单,丢特务,炸福州,扰江浙。是可忍,孰不可 忍?因此打一些炮,引起你们注意。台、澎、金、马是中国领土,这一点 你们是同意的,见之于你们领导人的文告,确实不是美国人的领土。台、 澎、金、马是中国的一部分”不是另一个国家。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没 有两个中国。这一点,也是你们同意的,见之于你们领导人的文告。你们 领导人与美国人订立军事协定,是片面的,我们不承认,应予废除。美国 人总有一天肯定要抛弃你们的。你们不信吗?历史巨人会要出来作证明的。 杜勒斯九月三十日的谈话,端倪已见。站在你们的地位,能不寒心?归根 结底,美帝国主义是我们的共同敌人。十三万金门军民,供应缺乏,饥寒 交迫,难为久计。为了人道主义,我已命令福建前线,从十月六日起,暂 以七天为期,停止炮击,你们可以充分地自由地输送供应品,但以没有美 国人护航为条件。如有护航,不在此例。你们与我们之间的战争,三十年 了,尚未结束,这是不好的。建议举行谈判,实行和平解决。这一点,周 恩来总理在几年前已经告诉你们了。这是中周内部贵我两方有关的问题, 不是中美两国有关的问题。美国侵占台澎与台湾海峡,这是中美两方有关 的问题,应当由两国举行谈判解决,目前正在华沙举行。美国人总是要走 的,不走是不行的。早走于美国有利,因为它可以取得主动。迟走不利, 因为它老是被动。一个东太平洋国家,为什么跑到西太平洋来了呢?西太 平洋是西太平洋人的西太平洋,正如东太平洋是东太平洋人的东太平洋一 样。这一点是常识,美国人应当懂得。中华人民共和国与美国之间并无战 争,无所谓停火。无火而谈停火,岂非笑话?台湾的朋友们,我们之间是 有战火的,应当停止,并予熄灭。这就需要谈判。当然,再打三十年,也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究竟以早日和平解决较为妥善。何去何从, 请你们酌定。 蒋介石当日拿到文稿,连读数遍,说了一句:这不是彭德怀写的。中共那里, 毛泽东才会这样做文章。 据说,1945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在报刊上发表了诗作《沁园春・雪》,一 时洛阳纸贵,在重庆知识阶层和市井广为抄咏。蒋介石甚为恼火,暗中指示,特邀 和组织数十位文人骚客都来做《沁园春・雪》,“一定要有在文采和意境诸方面都 能压住毛泽东之作”。然和诗多得用箩装,竟无一篇可以传世。 据说,1947年,蒋介石读到了毛泽东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无意中对 他的“文胆”“捉刀匠”陈布雷夸赞了一句:“你看人家的文章写得多好!”陈布 雷脱口而出,顶了一句:“人家的文章从来都是自己写的!”噎得蒋长时间沉默不 语。 据说,蒋介石私下曾说:共党得以坐大得势,很大程度靠毛泽东。此人可不是 一般意义上的“匪”,文的武的都相当厉害啊。 人们注意到,武的方面,蒋介石对毛泽东尚存余勇,文的方面,则尽量避免去 打笔墨官司了。说不过宁勿说,1958年尤其如此。 7 毛泽东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 引起各方面高度关注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10月5日, 即《告》文发表的前一天,新加坡《南洋商报》于头版显要位置发 表了“本报驻香港记者郭宗羲三日专讯”: 明日起一周内停止炮击轰炸与拦截补给金马船只,香港第三方面分折 此举将奠定未来直接谈判基础 据此间第三方面最高层人士透露,最近已有迹象,显示国共双方将恢 复过去边打边谈的局面。据云:在最近一周内已获致一项默契,中共方面 已同意从十月六日起,为期约一星期,停止炮击、轰炸、拦截台湾运送补 给物资往金门马祖的一切船只,默契是这些船只不由美舰护航。 记者获得此消息后,即设法向此间接近双方的人士采访,他即表示: “请看三两天,便可揭晓。” 一家远在南洋的报纸,居然拿到了北京的保密柜钥匙,提前一天将中国核心军 事机密和盘托出,神通可谓大矣。一时间,《南洋商报》名声大噪。各国记者、特 工也蜂拥香港,纷纷打探,郭宗羲何许人也? 郭宗羲并非什么神秘人物,他便是大名鼎鼎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记者曹聚仁。 曹聚仁如何修炼来的“通天”本领,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1955年4月, 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首次提出:对于台湾问题,可以本着求同存 异的精神去解决,我们愿意在可能的条件下争取用和平方式解决台湾问题。 随后不久,毛泽东也在公开场合表示:国共两党过去已经合作过两次,我们还 准备进行第三次合作。 两个讲话传达出一条重要信息:中共领袖人物解决台湾问题的思维模式正在发 生深刻转变。“和平解决”概念的形成和提出,既是承认、尊重客观现实的明智之 举,也是“统一高于政争”这一中国历史逻辑的规定性要求。 1956年7月29日, 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和平解放台湾工作的指示》明确提出: “目前对和平解放台湾的工作,应采取多方影响,积极并且耐心争取的方针。工作 重点应放在争取台湾实力派及有代表性的人物方面。这就是通过各种线索,采取多 样方法,争取以蒋氏父子、陈诚为首的台湾高级军政官员,以便台湾将来整个归还 祖国。” 血拼恶斗了数十载的敌酋蒋介石都在团结争取之列,毛泽东们的胸襟宽广得着 实可以。一时间,中共党内、民主党派、民主人士热情激荡,献策者众,于五十年 代中后期,掀起了一个做国民党军政界上层工作的小高潮,“和平”、“和谈”、 “第三次合作”之说亦被海外媒体炒得烫热。 “和谈”不能空谈,毛泽东、周恩来为蒋介石开列出具体条件:1.两党通过对 等谈判,实现和平统一。除了外交统一于中央外,其他台湾人事安排、军政大权, 由蒋介石管理;2.台湾为中国政府统辖下的自治区,实行高度自治,中共不派人干 预。而国民党可派人到北京参加对全国政务的领导;3.如台湾经济建设资金不足, 中央政府可拨款予以补助;4.台湾社会改革从缓,待条件成熟,亦尊重蒋介石意见 和台湾各界人民代表进行协商;5.国共双方要保证不做破坏对方之事,以利两党重 新合作;6.美国军事力量撤离台湾海峡,不容许外国干涉中国内政。 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去回瞻历史,于是,我们看到邓小平八十年代提出的“和 平统一”“一国两制”早在五十年代已经孕育雏形。 “条件”,须透过适当渠道送达对方,这“渠道”又最好是非国非共立场居中 的“第三方”。在邵力子先生的举荐之下,曹聚仁这个人物遂被摄入中共领袖们的 视界。 ※ ※ ※ ※ ※ 1997年4月, 我专程赴上海造访曹聚仁先生的女儿曹雷。曹雷女士于六十年代 在电影《年青的一代》中饰女主角林岚、《金沙江畔》中饰藏族姑娘珠玛,曾是一 位风靡过上海滩和全中国的人物,她的介绍使我解开了曹聚仁神通广大之谜。 纵观父亲的一生,他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甚至有些固执古怪的人。 在风起云涌潮涨潮落的年代,像他那样独往独来自辟一径而又持守始终的 知识分子,并不多见,可谓凤毛麟角。 父亲是浙江浦江人,1916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读书,1921年在上海 爱国女中任教。青年时期,他的同学、同事、朋友中间,有的加入了国民 党,有些成为共产党人,原来大家相处都不错,没想到一夜间就反目成仇, 彼此残杀。血淋淋的现实对他刺激很大,使他觉得政治太残酷太可怕,因 而决心不参加任何党派。到了晚年,他说:“我一生,不愿介入政,治纷 争,又从来没有远离过政治漩涡,像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盼望着有一场 风暴,风暴真的来临,却又胆怯滞步了。”用不愿下海湿衣而又一直倚岸 观潮来形容他,十分贴切。 父亲青年时就爱好文学,喜欢写作,后来终于以新闻为业,辛勤笔耕 了一辈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整理父亲留下的文稿,面对着他数千万言的文 章著作,我感到惊愕:父亲几乎是不停笔地在写啊!这些文字记录了他生 活的时代、历史,记录了他的经历、思想,留下了他的真诚与坦白。他是 把他的灵魂无保留地披露在读者面前了,既不夸大,也不掩饰。对于一个 记者和作家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容易的。如果说,要从父亲那里继 承些什么的话,也就是这一个“真”字吧。 父亲的新闻、文学生涯使他有机会结识了中国政坛、文坛上的许多风 云人物。二十年代,他为邵力子主编的《国民日报》“觉悟”副刊撰稿, 与邵先生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三十年代,父亲与鲁迅先生相识并成为挚友, 父亲后来撰写的纪念、评论鲁迅的文章,已成为鲁迅研究不可或缺的史料。 抗战爆发后,父亲曾在浙江金华中国旅行社采访过周恩来以及在皖南采访 过叶挺、陈毅将军等,结交了一些共产党方面的朋友。 抗战爆发,国共合作,父亲倍感振奋。他一扫往昔的沉闷彷徨,以高 昂的热情奔走呼号,宣传抗日。作为中央社的特派战地记者,他完全忘记 了个人的安危,哪里战斗最激烈,他就到那里去。上海八百壮士坚守四行 仓库,父亲也在其列,发出了一篇又一篇第一手战况消息。台儿庄会战, 父亲采访李宗仁指挥部,第一个将战役大捷的消息报告于世。父亲的报道、 文章真实地反映了抗战前线及敌后的情况,他也因此而成为当时中国的知 名记者。 1939年,母亲怀上了我。听说蒋经国在江西赣州搞新政,父亲很想实 地去看看,同时,也为了找一个相对太平的环境安家,好让母亲顺利生产。 家刚安顿,蒋经国便亲自登门造访了,说:曹老师,我这里有一张报纸, 希望您能留下来,帮我办好这张报纸。于是,父亲便留在赣州,担任了蒋 经国《正气日报》社的主笔,把报纸办得颇有声色。也就是从那时开始, 父亲与蒋经国相识相交;结下了友谊。本来,父亲如果六根不净,凡心未 泯,这是一个加入“太子党”,在仕途上求发展的好机会,但不管谁来劝 说, 他均坚持“平生只做无冕王” 的原则,坚拒参加国民党。他称自己 “并非清高,秉性使然”。 1948年,国民党败象百露,父亲到了南京。蒋经国去看他,父亲对蒋 说:政府非有大的更张,否则难以为继。蒋经国对他的劝告不置可否,而 国民党也依然故我,滑向崩溃。父亲仰天叹道:国民党不亡是无天理! 共产党胜利,新中国成立,父亲是高兴和拥护的,但是,要叫他亦步 亦超只能写赞美歌颂的应景文章,是与他自由主义的个性不相吻合的。此 时艾思奇曾作报告,说:新政权好比一堵墙,知识分子好比一块砖,砖头 砌进墙里,你就是革命队伍的一分子了,砌不进去呢,便只能把你搬开了。 父亲想,我是自由惯了的人。哪堵墙都很难砌进去,不必劳动别人来搬, 我还是乘早去自谋生路吧。1950年,他下决心去了香港。当然,促使他下 决心的还有一个很现实的“民生”问题,一家大小八口人,都靠他来养活, 而他却已失业了。 父亲初到香港,开始很艰难。你既然不愿为新中国服务,肯定不是同 路人!这是一个简单自然的推理,于是,左派们不理睬他。他到香港后发 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我从光明中来》,这是已被赤化的证明,于是,亲国 民党的右派们又组800篇文章围攻他。 处于夹缝中的父亲左右为难,举步 维艰。然而,正是这种尴尬处境又恰恰强化了他非国非共的独立撰稿人形 象,他讲话发表文章,客观中立,反而有人听有人看。 父亲人在香港,心系两岸,与内地和台湾的许多高层人士仍保持着通 信联络。大概正因为他独特的事业背景和多边的人脉关系,使他成为五十 年代沟通两岸信息比较合适的人选。 能够报效祖国,父亲十分高兴,愿效犬马之劳,他曾说过:我最感痛 心的事情就是国家分裂。但我又最不希望看到用武力的办法达到统一。两 边一旦打起来,台湾将被夷为平地,大陆沿海城市也将变成废墟,遭殃的 还是国家和老百姓啊。 1956年7月, 邵力子先生一纸邀请函,把曹聚仁请到了北京。周恩来、陈毅与 曹氏同乘游艇泛舟昆明朗,品茗叙旧谊,煮酒论时局,美景佳境,尽兴开颜。周恩 来一国总管,公务繁冗,很少以这样方式见客,此番破例,从而说明了中共高层对 曹氏十分看重,寄予厚望,并希望与他建立一种密切亲近无拘轻松可以无话不谈的 私人联系。 曹聚仁在他的《颐和园一夕谈》中,较为详尽地记叙了他同用恩来的这次难忘 的相聚。 记者入京时,恰好在周总理在人民代表大会公开发表和平解放台湾的 重要演说之后。记者便问到“和平解放”的票面里的实际价值。周氏说: “和平解放的实际价值和票面完全符合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过两次, 第一次合作有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成功,第二次合作有抗战的胜利,这都是 事实。为什么不可以第三次合作呢?台湾是内政问题,爱国一家,为什么 不可以来合作建设呢?我们对台湾,决不是招降,而是要彼此商谈,只要 政权统一,其他都可以坐下来共同商量安排的。”周氏郑重说到中共政策, 说过什么,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从来不用什么阴谋,玩什么手法的。中 共决不做挖墙脚一类的事。 周氏的话,只是一种闲谈。因为是闲谈,所以记者特别看得重要,他 是把胸中要说的话,老老实实说出来了。 1956年10月,曹聚仁二次赴京。这一回,中共方面将接待又升一格:毛泽东推 迟了与印尼总统苏加诺会见的时间,在中南海恭候。曹聚仁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 谈不上受宠若惊,但确实感动不已,曹雷曾多次听父亲说到毛泽东时,流露出发自 肺腑的敬佩之情。关于这次谈话的内容,曹先生没有留下记录文字,故已无从考证, 曹雷只记得父亲说过,他对毛主席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从此要收起自 由主义的旗号。毛主席说,你不妨更自由主义一点嘛。仅此而已。但有几点则可以 肯定:毛泽东找曹聚仁是要谈台湾问题;是要具体地阐述中共“和平解放”的新方 针新政策;是希望曹聚仁把话传进台湾去。香港报纸披露的曹聚仁回港后积极给蒋 经国写信的情况可以作证。 香港《真报》报道: 几个月来,传说中国国民党和红色中国将会和谈的谣言,传遍了整个 远东。在香港,谣言集中于记者曹聚仁的头上,他著名于既反共亦反对国 民党。在国民党被逐出中国大陆之前,他认识国共双方的许多显要人士, 并且写过一本关于蒋经国的书。他相信一个独立的台湾是没有前途的,对 所有中国人来说,最好的事情是国民党和中共谈判而得到一个解决。他从 北京方面得到讯号,他就写信去给台北的蒋经国,信内说:“在这一紧急 时间中,我有重要事情告诉你。”他要求蒋经国派出一个彼此熟悉的人士 来香港,他呼吁说:“不要让这时机溜了过去。”曹氏得不到答复,他又 写一封信,催促说:“有很机密的事情要讨论”,经过两个月的沉寂,他 再试探:“某一方面要求我告诉你几句话,请你谨慎考虑。”“我再要求 你,勿让这一件大而难得的时机溜走了。” 大事件少不得大记者。 1958年8月和10月,金厦热战时刻,曹聚仁又两度北飞 来到北京,均受到毛泽东、周恩来接见。毛、周故意放话泄露“天机”,将炮击金 门的战略部署告之一二,于是,才有了《南洋商报》神通广大提前报道的事情发生。 事后,毛泽东在一次内部讲话中曾谈及此事:我们事先让曹聚仁这位大记者知道, 也要准备他第二日写成新闻去发表。当天,台湾即使知道,也不一定信以为真,若 信以为真,要做防备工作也来不及了。让我们的大记者更出名也好。 “也好”二字,道出了毛泽东深层次的思考。笔者一直认为,毛泽东、周恩来 于炮战决策、进行中,两次邀曹聚仁进京面谈,通过曹把核心军机预先捅了出去, 决非可有可无的细节,而是精心设计的一笔。此举目的,既在提升曹氏“此君确与 中共最高层保有联络”之知名度,以增加其做台湾工作的权威性;也在向台湾示意: 我的重大举措光明磊落,已事先通报,勿怪言之不预也;还在期冀曹氏日后向台湾 解释我之真正意图,勿使台湾理解产生歧义,即中共自1956年提出的“和平解决” 诚意未变,“炮击”实出于被迫无奈,乃为了“以战促和”,并非重又回到“武力 解放” 的方针。唯有如此理解,才能对毛泽东10月6日《告台湾同胞书》所提“三 十六计,和为上计”,“建议举行谈判,实行和平解决,”“暂以七天为期,停止 炮击”有正确、深刻的理解。 对《南洋商报》提前一天发布重大消息的考证,人们看到了事情后面复杂微妙 生动有趣的背景,我也犹如循径入门、眼前豁然开阔、走进了一处新天地般感到快 感。 ※ ※ ※ ※ ※ 对中共方面1956-1958年发动的和平攻势,国民党方面表面上不为所动,蒋经 国站出来对外界所传“曹聚仁为国共和谈牵线搭桥”之说予以辟“谣”:“完全是 一派胡言。共产党是谎言者和魔鬼,我们是不会和魔鬼去谈判的”。私底下却继续 保持与曹氏的鸿雁往来,不愿将管道切断。老蒋甚至几次三番从海外派人到北京打 探消息,摸中共的底,谁又能武断地说老爷子从来就不曾动过心思?然而,到底形 势比人强,第三次国共合作并不取决于三几个决策大人物的良心发现善意思维和大 梦顿醒幡然彻悟,而是取决于国际的气候、实力的对比、利害的权衡,然后再加上 国家道德和民族意识的约束,当以上条件均不具备时,“和平解决”只能与五十年 代道一声“再见”。整个的六十至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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