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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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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杨晓冬被推上汽车的一瞬间,脑子里不断地在严肃认真地自责:“你领导的工作多糟糕
呀!成绩不见,事故不断,党培植起来的一股内线力量,都从你手里输光了。”转念一想,
这种看法也未免过分。“你倒下了,还有燕来他们。再说,党总会派更好的同志来领导工
作,怎能谈到输光呢?何况摆在你面前的,仍是一场艰苦的斗争,要受得起这场斗争的考验
啊!”想到斗争,放眼看了看,前后左右都有特务围着,休说是向外瞧看,转动身躯都遭受
到前推后搡。他索性闭上眼睛静下来,静到车停的时候。
车停在一排有走廊的高房前面,他被推进监禁室。监禁室的一半空闲,一半有铁栅栏隔
扇,他进入铁栅栏后,栅栏监门同时落了锁。这间屋子虽隔成里外两间,但比普通宿舍还宽
绰,南北两面都有窄小窗户,上面钉着铁丝网,看来不象正式监狱,似乎是什么仓库之类的
房舍改造的。究竟这是什么地方呢?杨晓冬冷静地想了想:开车后转了个大弯,阳光一直从
右前方投射,马路上不断颠簸,加上行车的速度和时间距离等等情况,他觉得从方向上不象
特务机关,从距离上比城内宪兵队远,最大的可能是高大成驻西关外的司令部。正推测着,
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估计是门口安了岗哨,“管你是哪里,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他躺在
一张光板木床上。
不知经过多长时间,听得哗啦一响,有人开了栅栏上的锁,蓝毛走进来。当他看到了杨
晓冬,惊奇地喊起来:
“阿弥陀佛,真是阁下,久违了。上次叫你把我唬住了,想不到,你树叶还掉在我树底
下!”
杨晓冬鄙夷地盯了他一眼,翻过身去脸朝着墙。
“凡你们共产党的案子,总是又臭又硬。不过我告诉你,你的案子可由高司令亲自审
讯。当心点,谁想跟他调皮,不是剥皮抽筋,也得碰碎骨头。来人!带他走!”
杨晓冬被推出牢门,靠着走廊走了二三十步,迎面有个宽绰的大房间。门外雁翅摆着两
列护兵,每人至少佩带两件武器。各种样式的匣子枪,一律脱去枪衣,敞开大小机头,有的
持握手中,有的横插在转带上,所有的人都是宁神屏息,如临大敌,任谁迈进这间房门一
步,都会产生有死无生的感觉。
护兵们为杨晓冬闪开进门之路,屋里审讯的阵势早摆好了。高大成坐在最显眼的地方,
约当杨晓冬进门时候,他大声喊叫:“快点呀!快把土匪给我带上来!”蓝毛听得高大成喊
叫,慌忙抢前跨进几步,同田副官垂手站立于高大成的两侧。杨晓冬扫了周围一眼,稍经思
考,拿定主意疾行几步,走进房间中央,昂首挺身,一句话也不说。
高大成用力拍桌子:“看你这副神气,卖油的敲锅盖――好大的牌子呀!这是有王法的
地方,你跟谁挺胸瞪眼的,给我低下头!”
杨晓冬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他象个石头雕塑的人,纹丝不动。
“住哪里,叫什么,做过什么破坏勾当,老老实实,从头说!”
“说!”更大的嗓音从护兵们的嘴里喊出来,他们不但叱咤助威,还夹杂着叫骂。
杨晓冬原打算竭力保持稳定,便于凭借敌人法庭,用缓和的方式同敌人作韧性的斗争;
想不到一开始就遇到这种局面,为了维护共产党员的尊严,他不能沉默了。他向四周扫了一
眼,冷冷地说:
“都自爱一点,把态度放尊重些,你们是一群疯狗吗?”“看你这大模大样的派头,还
敢跟我扳平身份,反唇相讥。
……”高大成咆哮着。
“我同你扳平身份?这简直是对我的污辱!”
“你斗胆,你狂妄到顶啦!田副官,我没闲工夫跟他磕牙,给我拉出去,用两颗卫生丸
把他的臭架子给我拉下来!”
田副官知道高大成是什么意思,拔出腰间手枪,喊了声“走”。护兵上前推推拥拥,把
杨晓冬拉到户外。田副官先行几步,站到迎面,没容杨晓冬防备,叭叭两枪掠着杨晓冬的两
个耳朵边穿过去。往常,一般经过一流枪手田副官这种假枪毙的,多半吓的瘫痪倒地,好汉
子也得变颜变色地起身鸡皮疙瘩;今天对手变了,在田副官骤然举枪的时候,杨晓冬脑子里
确乎闪过“完结”的念头,但枪发过去,他立刻体会到敌人的企图,便徐徐出了一口气,轻
蔑地扫了射手一眼。射手看到对方这副凛然难犯的样子有些出乎他的意外,自己先气馁了,
一时不知所措,只得自认失败,向随员招手,叫把杨晓冬从新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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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冬再度站到屋中央时,范大昌从人群里慌张地走出来。他说:
“亏我赶来了。高司令,你晓得这位是谁吗?”他向高大成附耳说了几句。高大成听了
故作惊讶地说:
“误会,完全是误会,这是从哪里说起哟!”他先责备自己,然后大骂随从人员,骂的
难以入耳,之后竟要流氓来跟杨晓冬握手,高呼警卫人员送杨晓冬回去休息。至此,杨晓冬
想:第一个场面走完了。……
第二天清早,四五个勤务兵拿来很多生活用具――茶壶、茶碗、牙缸、脸盆、纸烟、茶
叶、敌伪出版的书刊报纸,还有一床新被褥。杨晓冬对敌人抛出来的“香饵”鄙夷地斜视了
一眼,冷冷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下午范大昌来了。这家伙很能“交际”,对杨晓冬问寒问暖,象熟识的老朋友一样,说
了很多家常话。杨晓冬听厌烦了,说:
“有话你就快说!无事你就快走。”
范大昌这才透露:高大成备了一桌酒席,邀请几位朋友共同为杨晓冬压惊。杨晓冬问他
是什么意思。范大昌说:“没旁的意思,高司令钦佩你,想交你个朋友,见了面,一块坐
坐,高司令致几句欢迎词,也希望你讲说几句。”
杨晓冬知道敌人是玩弄拉他下水的把戏,当即严词拒绝。范大昌好说歹说无效,在一切
办法用完的时候,他故意咳嗽了一声,外面五六个警卫闻声进来,横眉怒目,硬要动手拉杨
晓冬。范大昌喝道:“不许动手,来时高司令怎么说的,我们请不动,他要亲自来的。”
杨晓冬看到这种情形,知道这场斗争无法躲过去,便说:“不要这样撕撕掳掳的,任凭
到哪里,我跟你们去。”范大昌听说,又试探着问:“可不可以当场讲几句?”杨晓冬厌烦
地含糊应说:“到时候再看,当说就说。”这一来范大昌和所有的随从都高兴了。范大昌
说:“你休息吧!我先打电话告诉高司令。傍晚,我再亲自来接你!”
这次,高大成是最先到宴乐园的,在这里,他安排了一场精彩的戏。主角是他本人,扮
演配角的是省城伪军政界跟他有来往的文武官员。中厅里,雪亮的太阳灯下放好几张圆桌,
桌上布满了鲜肥鸡鱼、芬芳旨酒,高脚酒杯摆的象小树林子,首席桌面上安装了扩音器,左
右还点缀着两瓶鲜花。应邀的头面人物准时来齐了,新闻摄影记者也到了,记者事前选择着
方位角度,并安了聚光灯。高大成的讲演稿也由副官长拟好了,他提前念了几遍,把不认识
的生字划出红线,加了注音,一切准备工作都作好了,单等这位从共产党方面来的人物,只
要他肯出席,他们便替他发通电,出宣言,刊照片,拍电影,正如高大成、范大昌他们所想
象的:“想不下水,欲罢不能。”
杨晓冬到了,高大成看到他没有什么不高兴。他想:人还有不爱体面、不爱享受的?共
产党人也不能例外呀。基于这种想法,他向杨晓冬客气了几句,说今天请了几位军政界的朋
友,随便一起坐坐,权当跟杨晓冬压惊。这些话是在休息室讲的,杨晓冬不晓得即将到来的
到底是什么场面,他保持了沉默没有哼声。高大成把这种沉默认为是默认,兴高采烈地招呼
大家进场入座。然后派人打开休息室的侧门,他领路步入中厅。
应邀的宾客一看高大成出来,全体起立。聚光灯亮了,两个摄影记者象两条蹲门貂似的
持机长跪,单眼对光;高大成部下几个带兵官,都挽起袖子准备热烈鼓掌;高大成自己也一
反往常的粗犷村野,迈出斯文的步子,向有扩音器的桌前走,他走的不自然,仿佛感到丢掉
了什么,回头一看,杨晓冬并没随他出来。
“请出来吧!杨先生。”高大成伸出那只拿文稿的手,作着礼让姿势。
“先叫这两个照相的家伙给我滚开!”
杨晓冬还没露面的这句话,就把参加宴会的人们全闹的懵头转向了:“投降的人还有这
么大气派。他吃了熊心豹胆啦,难道不晓得高司令的厉害!案子犯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
皮呵!”
然而他们没有猜中,高大成昨天已经初步领略过杨晓冬,现在他已很有些“涵养”了,
他稍作思考,便朝记者挥了挥手,记者无奈;背起机子羞答答地退出中厅去。
“你给我把那照光的捞什子关闭娄,这个地方不需要光明!”
站在门侧的由副官,听出这句话是对着他说的,心里有些着慌,从昨天交手的第一个回
合,觉得这个人比他们这些披着虎皮长着鳞的人还可怕。高司令不是按着他的吩咐撵走新闻
记者吗?这还有啥说的呢,他也没等谁许可,走过去乖乖地关闭了聚光灯。
这时杨晓冬从休息室抢行几步站在中厅,他说:“姓高的,你们是想耍什么把戏,快说
明白;是动文动武:动武的,别看你们人多,能夺我的性命,夺不了我的志向;动文的话,
放尊重些,想强迫我一丁点也不行。”
范大昌怕事情僵的下不了台,赶快前来想把这局面冲淡一下说:“谁同你动武呢,我不
是跟你说过,高司令请大伙来一块坐坐,无非随便说几句罢咧!”
杨晓冬瞧见高大成虽然生气,但仍然拿着文稿,看情形并没放弃作什么鬼讲演的企图,
他就争取主动地站在首席桌前了。
“既是随便谈,我先说几句:我们共产党人,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在任何情况下也
敢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你们诸位都是省城里的头面人物,在日本人眼里,你们是既
‘勇敢’又有‘功劳’的。”杨晓冬的语气不但不激动,很自然的作了个顿挫。
高大成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杨晓冬说他勇敢有功劳是回心转意了,一时私心窃
喜;蓝毛、田副官等人认为姓杨的态度语气缓和多了,抛掉了颓唐懊丧,觉得还有希望;其
中别具不同感情的是关敬陶,他是不愿意参加宴会的,因为他听到司令部的人讲:有位共产
党的高级干部要投降了,他想:他们那边的高级干部还投降,难道还不如那两个女同志?他
将信将疑地到会了,当杨晓冬站在人前时,他认出他就是八里庄曾见过面的什么政委,心里
直打冷战,每当杨晓冬的目光扫射全场时,他象躲避射击般的掩在麻狼子团长背后,但他聚
精会神地听取他讲的每一句话。
“说到‘功劳’,你们帮助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成年累月,东窜西扰,护路守城,这在
缺乏兵力的日本鬼子看来,当然是有‘功劳’。谈到‘勇气’,更不小咧。对于中国人民痛
恨的日本帝国主义,你们先称友邦,继称亲邦,最后汉奸头子汪精卫干干脆脆承认是‘父子
之邦’,甘心情愿当‘儿皇帝’。这种背叛祖国、出卖祖宗、丧心病狂的‘勇气’,是历史
上任何朝代的乱臣贼子都没干过的……”
“你住口!”高大成吼了一声。“只说给你点体面,竟满嘴胡说,不识抬举!”
“我要识了你们的‘抬举’,不但污辱了自己的人格,连抗日阵营的脸面都会丢光
的!”说着他就抬起脚来踢翻了圆桌,只听哗啦一片响声,杯盘砸碎,酒菜倾翻,鲜花落
地,于是全场哗然。
高大成可着嗓门喊了一声:“拉出去!”高拧子、麻狼子和其他几个带兵的军官,一窝
蜂窜过来,六七条枪同时堵住杨晓冬的胸口,看光景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有枪毙人的权力。
杨晓冬神态不紧张,面貌不改色,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你们不要狐假虎威的,你们
这几条破枪,只能吓唬胆小鬼。我的案子,不用说你们小小的治安军司令部,把你们伪军头
子齐燮元搬出来,他也不敢单独处理的。不服的话,你们谁有胆量,冲这儿来。”杨晓冬手
指着自己的胸口。
高拧子、麻狼子他们互相传递了眼色,给走过来的高大成让开道路。
高大成从田副官手里接过一支小型手枪,指点着杨晓冬:“你想威胁谁吗?是我不想叫
你马上死,不然的话,我这二拇指一勾,就能要你的命!”
“我怕你在日本主子面前交不了账。”
“用不着交账,你的命攥在我的手心里,我高大成一句话,不声不响地就掐死你。”
“你们杀害共产党和进步人士,只能是偷偷摸摸的。将来我们逮住你的时候,要在充满
阳光的广场里,叫成千上万的群众来公审你!”
“浪言大语,是你们共产党生就的本事。”
“这一点也不是浪言大语,历史会按着我说的判决你的罪行。”
高大成听了这句话,突然哈哈大笑了:“我不是夹书包的小学生,用不着讲历史地理。
我是司令官,手里握着生杀大权,你说判决我是吹牛,现在我就判决你的罪。蓝队长,这个
人嘴太损啦,你们带他回去,给我狠狠地整治他。”
二
杨晓冬醒来,看到挡在眼前的铁栅栏,看到横在铁栅栏上的元宝锁,才晓得回到原来囚
禁他的地方。他受刑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但还记得大致经过:是高大成亲自指挥他们动刑
的。先压杠子,被他高声大骂时,才灌的辣椒水,坐电椅是以后的事情,他神志昏迷记不清
了。现在,经过休息,他清醒了,觉得自己还是健康的人,觉得周身可以受自己意志的支
配。试着想翻一翻身,想不到腰身重量太大,似乎全身断成几截。试着立起,两腿酸痛火
热,支撑不了身躯,他咬紧牙关拖起双腿坐在光板床上……
正在闭目休息时,监门打开,范大昌进来了,亲自掏出了钥匙开元宝锁,简单地问了问
监里的生活情况,挥手撵出警卫人员,他单刀直入地向杨晓冬说话:
“兄弟坦白承认,高司令的作法,草率简单,事情本可以商谈,用不着动武力。自然
娄,杨先生的脾气性格,未免也嫌……”
“我没工夫听你这些话,你的本意是什么,快点说吧。”
“我想同你讨论一个问题。未讨论之前,我要求咱们都客观点,抛开各自的立场和见
解,站在读书人这条线上说话,读书人的心眼要活一点,要看看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在我本
人,十分佩服杨先生的胆量和魄力,可是,现实是严肃的,是冷酷无情的……。”
“你闭嘴!不要给我作宣传!”
“我不是宣传,我是实际主义者,高司令给你面前摆了几条道路,你总得选择一条。你
现在走着的这条道路,距离目的地还很远,老实说还有很多波折,不信你看。”他从皮包里
掏出一套图片,双手递给杨晓冬。
杨晓冬翻开大体看了一下,是各色各样惨不忍睹的用刑照片,他顿时满脸怒气地喝斥范
大昌道:
“你想用这些东西吓唬我吗?使用这种手段的,不是人,是疯子,是野兽,而且这种把
戏,只能在胆小鬼身上施展。告诉你们,我不怕死。”
“不怕死的汉子,在你们共产党方面是不少。”范大昌故意用了平和的语气,不慌不忙
地又掏出两幅照片,“请你看看这些刚强好汉的下场。”
这张照片,画面很辽阔:夕阳西下,空旷荒郊,野地枯墓旁边,积聚着一堆尸骨,一看
就知道是被敌人杀害的抗日同志。画面上还洗印着对联:“白骨横旷野,枯冢向黄昏。”
杨晓冬看了这幅照片,心中暗想:敌人特务工作真毒辣,他们杀害了仁人志士,还用它
来做宣传,不单是进行肉体摧残,还加上精神蹂躏。对于意志薄弱的人,也算是一种神经战
术呢。
范大昌看到杨晓冬沉吟不语,认为他的法术起了作用,用挑战的语气说:“杨先生,这
副对联有点文思吗?”
杨晓冬听罢愤然回答说:“这副对联,狗屁不通,要写,应该写:‘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你们用这种凄凉感伤的词藻,干什么,是在恐吓垂死的人吧,我没有神
经衰弱症!”他把一叠照片摔还他。
“杨先生,你认为刚才那些是凄凉感伤吗?兴奋热烈的东西也有呀!”他又不厌其烦地
表示:只要杨晓冬肯用一举手一投足的力量,地位是现成的,金钱是敞着口儿的。谈到生
活,他说:“杨先生年已三旬,身旁还没有人伺候,这是人生必须解决的大事。我们替你物
色了一下,倒有几个对象,你看有中意的吗?”他掏出十来张姑娘的照片,摊开在他的面
前,一一指点说:“××是机关职员,××是青年学生,××是……这些黄花姑娘,只要你
中意。……”他的话没说完,象片被成叠的扔在地下,杨晓冬躺卧床上闭住眼睛了。范大昌
看到他这种傲慢劲,想要发火,经过冷静思考,觉得为时尚早,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冷笑
了两声,俯身拾起照片,灰溜溜地走了。
入夜,范大昌又来了,见了面仍旧是点头哈腰,嘻皮笑脸,似乎杨晓冬上午所骂的不是
他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即便是骂的他,似乎他最善忘,把受辱受骂的事情扔在脖子后边
了。他这次不提什么问题,甚至连话也不多说,只是警卫们催促着杨晓冬,要他跟范大昌一
块出去。杨晓冬估计不出特务们是什么企图,几次拒绝,警卫们坚不答应,只得挣扎着起
来,一路跌跌撞撞跟着范大昌走。走不多远,前面有道长长横墙,横墙是才修的,它把整个
建筑隔成两个部分,穿过横墙的铁栅门处,有个卫兵站岗,因为范大昌领路,守门卫兵只瞥
了杨晓冬一眼,就让他走过去。跨出墙外,地区比较空旷,建筑也显得稀落,走了数十步,
进入一片草坪,草坪紧连拱桥,拱桥尽头傍依着假山,行至跟前,发现假山倾颓,池水淤
秽,山左面生的野草里,有棵歪脖子的马尾松,下边躺着一座青白色的烈士碑。朦胧的月光
下,还依稀看出了那脱落了颜色的碑文:“英风勒丹石,铁血染黄花。”杨晓冬穿过横墙铁
门时,曾留心周围的环境,总感到有些熟识,似乎曾经到过这块地方,及至看到碑文,一切
支离的印象都连贯起来了,一股激动的热流从胸中滚沸了。这里正是他的母校,脚下正是母
校的校园。想当年,就在这座假山上,他一口气读完生平第一次接触到的一本好书――《共
产党宣言》。周围环境不管经过敌人怎样翻改拆损,他顿时还是完全心明眼亮了,月光下面
的灰色楼房,是肖部长当年工作过的图书馆,东面靠围墙作伙房的地方,是大老韩的打钟
楼,那高墙下面是他当年向外送信曾经钻过的阴沟。想起当年,联想现在,杨晓冬喟然长叹
了一声。
范大昌立刻抓紧机会进攻说:“旧地重游,有所感触吗?”
杨晓冬默不作声。
“杨先生,我想接着上午谈的把话说完娄,女色财物,你是不动心了。我问你,你爱不
爱生活,留不留恋自己的生命?”
“屈辱的生活一点也不可爱;我到这个世界上来,不是专为自己打算的。”
“嗯!那好,”范大昌胸有成竹地说,“你不为自己打算,总应该为自己的亲人考虑考
虑吧!”
“亲人?”杨晓冬迟疑了一下。“可以说,凡人民都是我的亲人。也可以说,我一个亲
人也没有。”
“是这样的吗?请你跟我到这边来!”
范大昌领先,绕过假山草坪,奔向两幢平行建筑的新楼,楼房在夜里呈现出银灰色,静
静地蜷伏在雾气沼沼的地平线上。月光已经被阴云遮住了,所幸道路还算平坦,杨晓冬步履
艰难地跟着他走到新楼跟前,扶着楼梯的圆木栏杆忍痛咬牙登上二层楼,范大昌数着房间号
数,领他进入了一个暗洞洞的房间。这时他要杨晓冬靠近玻璃窗,朝北面看。北面是平行的
另一幢楼房,相距不过二十米,全楼都没开灯,所有的玻璃窗比楼房颜色还黑暗,象楼房本
身长出很多黑眼睛。杨晓冬不知道范大昌有什么新的企图,但觉得对面黑眼睛似的楼窗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这时范大昌说话了:“杨先生!方才你不是说一个亲人也没有吗?
这不是真话,不信,请你注视对面的楼窗。”说着范大昌在黑影里摸着他准备好的按铃,叮
叮连响一阵,霎时间,迎面楼上房间的灯光骤然亮了,玻璃窗上投出了一个侧影。杨晓冬看
到侧影的第一秒钟,就清楚地认出了她――他最亲爱的妈妈。这时,就是用一万句话也说不
尽杨晓冬的心情了。他一时感到心烦意乱、头晕目眩,再也没有支撑身躯的力量。他将全身
扑在他所凭依的窗台上。
“共产党员也有爹有娘呀,纵使不为自己打算,也得可怜你们老太太嘛……”特务们最
得意的时刻,是抓住善良人的辫子。现在范大昌兴高采烈,活象一位演说家,他滔滔不断地
讲了十几分钟。最后表示只要杨晓冬肯提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单,他的母亲不但可以免去受
刑,还可以马上释放,他们母子可以团聚,可以得到金钱物质上的高度享受,他直讲到口干
舌燥的时候。
经过种种思考,杨晓冬用低沉的语气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也可以杀死我的母亲。假
如你们还有人心的话――我希望要杀就把我们母子分头处死,别叫她老人家知道我的事
情……”
“你说的哪里话,我们连这点‘人性’都不存吗?”诡谲的范大昌乘机进攻了。“既然
有缘来到一处,还有不让母亲和儿子见面的?”
杨晓冬百般拒绝无效,他被两个警卫人员拥架到三楼晒台上。他到了的时候,他母亲已
经坐在另一晒台上,母子二人仅仅相距三公尺。在朦胧的月光下,但见老人白花花的头发,
青铜色的脸庞,龙锺疲倦的身态,一切都显得苍老消瘦了。她神态很焦急,坐卧不宁,眼睛
盯着晒台下面,象是准备迎接一场既幸福又痛苦的大事。看来,她老人家业已知道等待谁
了,杨晓冬看到这般情景,一时撕心裂胆,万感交集,探身栏杆外面,禁不住喊声:
“妈……”
老人从侧面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来,一时不知是惊奇是喜悦,是恐惧还是哀伤,
万端情绪在心田里激荡着。很久,她的嘴唇动了几动,艰难地说出:
“冬儿!你……”
“妈!”儿子立刻插嘴说:“你老人家比谁都明白――咱们见面的时候很短,又不是在
自己家里,要说,说愿意说的,说应该说的吧!”
“你放心,妈懂你的话。”老人用了中常的声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怕当着敌人
流露出委屈声调,给儿子丢丑。
于是双方暂时沉默了。
双方楞了一会儿,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杨晓冬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他说:
“妈妈,让我先说几句。你的儿子,作为一个抗日战士,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对革命对
人民没有玷辱什么。只是,只是想起你老人家把我拉扯一辈子,没从我身上得一点好处,最
后还受我这样的连累,这是最叫我于心不忍的。”
“快别这样说,我不愿意听你这些话!”杨老太太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得楼下汽车呜呜
直叫,唰地一下,所有的楼灯都亮了,连她和儿子的头顶上都闪着贼亮贼亮的电灯。尔后,
一阵乱腾腾的脚步响声,通向杨晓冬站的晒台房间里,拥来一伙人,为首的是高大成,他身
后跟着关敬陶、高拧子、麻狼子三个伪团长,以及蓝毛、田副官和一群打手,这些人一窝蜂
拥到晒台门口。杨晓冬向母亲递过眼色,谁也不再作声。
范大昌跨出两步站到晒台上,逞能卖俏地说:“贵母子的谈话,我都听见了。我再把一
个钟头之前的话说一遍:共产党人都有爹有娘,总应该讲点孝道呀!这不是高司令特意来
啦,司令有话,只要你肯列出名单,老太太和你,马上可以自由。”
“你们想从我嘴里出卖同志,这简直是做梦!”
高大成一步迈上平台,一只手抓住栏杆,想跟杨晓冬发火,想了想,又改变了态度:
“姓杨的,我好心好意叫你们母子见面,这是照顾你,干什么死耍一根筋,告你说,我们这
并不缺人。三条腿的蛤蟆(那叫金蟾)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为什么三番五次地劝
说你哩?我们尊重你是条好汉子,只要你肯回头,楼下的汽车立刻送你和老太太出去。好!
我再把条件降低一些,我不要你列共产党员的名单,我只要你肯给我签一个字。”
“高大成,快闭上你的狗嘴,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高大成眼瞪圆了:“你还敢辱骂本司令!得得得!别再自找麻烦,拉出去,就在假山跟
前,立刻枪毙!”
杨晓冬朝着对面的晒台说:“妈!别担心我,我这样死了比活着好!”说完挺起胸脯跟
伪警卫们下楼。伪军官们看惯了杀人,对杨晓冬的奔赴刑场都不大在乎,只有一团长关敬陶
表示了老大的不忍,还泛出同情的脸色。
范大昌看到杨晓冬这种不在乎劲,想了想,又向高大成小声咬了咬耳朵。起初高大成表
现了不耐烦,及至杨晓冬要下楼的时候,他忽然转念道:
“慢走!把犯人带回来。”他跨到杨晓冬跟前,狠歹歹地说:“你倒想着一死了事,没
那么便宜的!本司令改变办法,叫你们娘儿俩倒替着受刑,轮班参观,娘疼儿子,娘先说;
儿子疼娘,儿子先说。看你签字不签字!”
杨老太太一听就急了。“地下工作的那些好儿女万万不能说呀!可俺母子到底让敌人揉
搓到几时呢,我睁着眼睛看冬儿受刑?我能叫冬儿看着我……”她从另一个平台上站起,双
手大声合掌一拍,冲着众人高声喊:
“闪开!我见见你们这个高司令!”她的脚下象是失掉重心,摇摇晃晃地走到平台边
沿,手凭栏杆,面向高大成说:
“你想仗着你带的这点人马吓唬住我儿子吗?那你就错打主意啦。儿子最听我的话,你
们识趣的都躲开,叫俺娘儿两个到一块说说话,我会开导他!”
高大成用疑问的目光盯着她,没有哼声。
“我们都飞不到天上去!你们怕什么?”
高大成和范大昌他们交换过眼色之后,将信将疑地答应了她。
特务们从平台都退出去,有人领老太太到杨晓冬这个平台上来。
娘儿两个刚到一块,杨晓冬双手抱住母亲,焦急地说:“妈呵!在这个当次,咱娘儿俩
要挺得住!还有,咱们写出每一个字来都有千斤的分量,这些,你老人家一定都很明白!”
“完全明白!冬儿,不说这些罢!”老人脸色阴沉的难看了。“你抬起头来,看看妈妈
的眼睛!”
儿子顺从地看了看母亲。
“懂我的意思吗?”
“懂!”儿子用万感交集的表情向母亲点头说:“妈!你有话就吩咐几句吧!”
“我说什么呢?冬儿,你别认为:妈有你这样的儿子是觉着受了连累,不价,我养你这
样儿子觉得露脸。我不后悔,也绝不累赘你。呵!我有件事忘掉告诉你啦!”她年老消瘦的
脸庞上忽然泛出了光彩,但声音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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