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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石炮大战   我把人分成两组,金积成和夏林在前面探路,我们在后头远远地跟着。来到华蓥山脚下 ,看见敌人已经设下的许多营房,我们就从山边的小路绕着走,擦黑的时候,到了猫儿寺。 往常这时,庙内充满了笑声歌声,热闹得很,可是现在却冷冷清清,静得怕人。山门前横七 竖八地尽是伐倒的树木,一片破败景象。我们走进大殿,一个小和尚正在烤火,听见声响转 过身来,呆呆地望着我们。   我一看是法慧,连忙问:“人呢?我们的人呢?”   法慧眼泪汪汪地说:“你们刚走,敌人就来了,廖大哥带着队伍撤到天池那边去了。敌 人一上来,就抓住我们毒打,砍了庙前的许多树,还在庙里到处乱翻,问我们哪里来的这么 多被盖。我们说是做香会用的,他们不信,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几百床被盖全抢走了……” “全抢走了?妈的,这么冷的天气!”金积成跺着脚,愤愤地说。   法慧又说:“我们苦苦要求,说老和尚年纪大了,请他们留下一些。他们不干,我就去 拉,结果挨了一枪托,才给徐老师父抢了一床薄被子下来……大姐,我身上还在痛呢。”他 把薄薄的袈裟撩了起来,我们看见他身上手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许多伤痕。   天完全黑了,夜风呼呼地吹,飘着小雨,正是冻桐子花的倒春寒天气。我们带着法慧, 点起香,燃着火把,直往黄龙寺走去。没走多远山下的敌人就打起枪来,我们只得把香和火 把都熄了,摸夜路。   山林里静悄悄的,风声里夹着几声野猪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我突然想起下山的时候 ,玉璧就对我说过周二先生冒着生命危险已经实验成功了的地雷,现在会不会就安在这山道 上?想着想着脚下一不留神,踩滑了一块石头,吓得我冒了一身的冷汗。   到了黄龙寺,还是半个人影都没有。庙子已经被敌人打得稀烂,连墙都垮了,只剩几副 光架架。我们愣了一阵,夏林说:“管它的,又冷又饿,还是烤暖和了再打主意。”   刚把火点燃,就听见外面有响动,大家连忙扯出枪来,找地方隐蔽。还没有藏好呢,就 见大摇大摆走进一个人来,我借着火光仔细一看,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这个鬼呀,可 把我们吓惨了!”   进来的是陈仁勇,他笑着说:“吓惨了?差点要送你们回老家去见阎王爷呢。”说着一 招手,后面跳进来四个队员,大家围着火堆坐下来,七嘴八舌问我们吃饭了没有。   夏林苦笑,摇摇头。陈仁勇他们连忙把包里的炒豌豆胡豆抓出来,让我们快吃。   我说:“这是你们明天的伙食吧?”   “明天再说明天的话。你们没回来,大哥不放心,让我们在这儿等着,在上面看了你们 好一阵了。先还以为是敌人呢。   老张说,把地雷点了吧,我说慢点,山下在打枪,我们的人还没回来,看搞错了。接着 看见香和火把都熄了,枪声也停了,又看到有人到黄龙寺来了,还烧起火来烤,这就费猜度 了:是敌人吗?没这么悠闲;是老百姓吗?没这么大胆;是自己人吗?又不敢肯定。再说敌 人的鬼名堂多得很,还是把细点好,于是决定悄悄地过来看看。还没摸拢,就听见夏林的声 气,我这才放心了。要是听老张的话点了地雷,我这炒豌豆你们也吃不成了。” mpanel(1);   夏林听了一拍大腿:“啥子吃不成了,二十年以后再吃嘛。   嗨,说说你那地雷是咋搞的?”   陈仁勇眉飞色舞地说:“前些天,大哥找了几个过去当过石匠的同志,同周二先生一道 满山转,整天到处都在叮叮当当的。我们去一看,才知道是在石崖上打炮眼。打好之后,把 炸药装在里面,一根引线牵出来,把它点燃就是。大哥说是地雷,我说那名字不好听,就叫 石炮好了,又干脆又响亮,一炮响了把敌人炸得五马分尸,比开花炮还关火呢。”   金积成听得一拍手说:“嗬,这家伙这么凶,你们这里有几个?”   “我们安了四个,不过其他沿路都有,凡是大哥划了白圈圈的地方都安了的。”   “安了多久了?”   “都好几天了呢。原来听说敌人这几天就要来搜山,大哥他们安好之后就撤走了,留我 们在这里等着。可是我们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我天天都要来看看,只求老天爷莫下雨 ,打湿石炮里的火药。”   金积成一听,更高兴了,一拍大腿说:“你这家伙,这么精灵的,怎么一下子就糊涂了 ?你们走的走了,剩下的又不露面,明明是一座空山,鬼都不见一个,他们怎么会来?敌人 现在晓得我们山上有人了,明天我们就再想点办法,把他请上来,打他一家伙过过瘾,大姐 你看?”   我想了想,点点头。   我们这华蓥山,是四川盆地东部隆起的第一道山脉。从这里往西,渐次递减为浅丘和平 原,形成了沃野千里的四川盆地;而从这里往东,则是重重叠叠的高岭低谷,沿着著名的大 巴山脉,逶迤延伸。我们所处的这一段主峰宝顶,高不过一千五百米,地势却非常复杂。从 进山的大溪沟开始,便是森森对峙的石壁,抬头只见一线青天,阴寒时节,常有山风呼啸其 中,使人胆战心惊;再往上走,一条山路在石峰中大弯大拐地蜿蜒蛇行,形成了兵家必据的 “二十四个牛掉尾”;人行山中,正欣赏山中松竹滴翠、百鸟婉鸣的景色,眼前却会突兀地 耸起一壁陡崖,势如刀削,草木不生,相传这本是天上神将的一块磨刀石,当年孙悟空大闹 天宫时,混战中一脚将它蹬了下来,落到此山,故名“磨刀岭”。而在这磨刀岭下,又有一 处绝壁,猿猴愁攀,仅有鹰鹫在崖缝里筑巢,人称“鹞子岩”……山上涧流处处,石洞丛多 ,且洞中有洞,洞连着洞,往往是山穷水尽之时,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若是不熟悉此山地形,是万万不可随便在此闯荡的,所以从来绿林中人,多于此啸聚, 而官兵却奈何不得,真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如今玉璧既在山道上安了石炮,大家又想过过 瘾,我觉得打一下也行。再说我们总不能老是这样被动地等他们上来打我们,想个办法把敌 人引上来,我们也好试试这“新式武器”的厉害。   第二天早饭后,一个同志到山上送了个信。我们就在山上走来走去,从这座山翻到那座 山,对着敌人的营房,啪啪啪地打了一阵枪。敌人就开上来了,拉起一长串,有几十个人。 陈仁勇引着金积成他们几个,把二十四个牛掉尾路上的三个石炮点燃,然后我们故意暴露在 敌人眼前,朝磨刀岭那边爬。敌人一看我们就在前面,得意了,喊着闹着直追了上来,子弹 嗖嗖地在我们头上身边飞过。我一看危险,就连忙拉着大家躲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一看, 敌人都快到石炮跟前了,那些石头还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金积成看看陈仁勇:“怎么搞的?”   陈仁勇不说话,只是盯着石炮,眼看前面的敌人已经过了第一个石炮,又过了第二个石 炮,那三块大石头还是动也不动。   陈仁勇急得满头是汗:这石炮怎么哑了?金积成却端起了枪,一边瞄准一边说:“大姐 ,打吧,再不打,敌人就到我们跟前了!”   忽然“轰――轰――轰”三声,三个石炮同时响了,一时间像山崩地裂,大地都颤动起 来。前面的敌人被抛入半空中,随着石头泥块哗啦啦掉下来。后面的敌人不知咋回事,哭爹 叫娘地滚下山去了。石碴儿还在落呢,陈仁勇首先就跳了起来,拍着巴掌一蹦多高:“哈哈 ,我说嘛,我做的石炮,把它当心肝宝贝一样,梦里都惦记着的,怎么会不炸呢?那不是当 儿子的给当老子的丢脸了吗?”   山上的同志们听说我们打了胜仗,又缴获了敌人许多武器,都跑下宝顶寺来欢迎我们, 看见那些枪便拉呀扯的,高兴得了不得。有两个小伙子为了一支枪,差点红了脸。我走过去 看看,说你们别争了,这支枪是坏的,你们看枪筒子都炸弯了。那个小个子乘机一拖,把枪 抢过来,背在身上得意洋洋地说:“坏了有什么关系,吓吓那些龟孙子,过过瘾也好嘛。”   刘铁和玉璧听说了,连忙从天池那边赶回来,也很高兴。   刘铁说:“看来玉屏很有运气呢,每次出去,都要顺手牵羊,捡些便宜回来。”   玉璧说:“那当然咯,我们把石炮刚安好,她一回来就点燃了,不是捡便宜是什么?不 过还有缺点,首先你们还不沉着,还有些慌;第二,石炮不能同时点,应该错过时间,这样 敌人才会先后挨,头一个没炸着,第二第二个也会炸着的。”   接着他又说:“同敌人打仗,不要老一套,要随机应变,多动脑筋想办法。”   我说:“又是你的孙子兵法吧?”   玉璧说:“你就晓得孙子兵法,现在要讲朱毛兵法了,这叫做‘麻雀战’!人家朱德、 毛泽东在江西,这一套灵验得很呢。”   玉璧在天池那边还有一大队人,我说:“你就过去吧,这边要是放心的话,就交给我和 夏林他们好了,反正我们守着这些石炮,也就守着了这山,谅这点敌人也干不了多大个事情 。”   哪晓得敌人挨了一次打,就不来攻山了,死死守在营房里,想把我们困死。我们就天天 在山上打野猪、打兔子,满山遍野地跑。可是敌人还是不上来,也不打枪,只是在山下张望 。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到天池那边去找到玉璧。他说:“敌人吃了亏,聪明了,你们换一 个办法。”   我们商量了一阵,当天晚上就在去枧子沟、百子洞的路上,沿路都密密麻麻地插上许多 点燃的香,晚风一吹,香头忽闪忽闪的,闪着红光。敌人看着满山都是香头,第二天果然大 队人马长驱直入,开到枧子沟来了。我带着大家,分期分批地沿着山势点燃了十二个石炮, 然后拔腿就跑,跑到对面山上的花园洞时,只听得几声巨响,石炮一个接着一个炸了起来, 炸得地动山摇,石碴儿在空中乱飞,敌人的衣帽枪支也在空中乱飞,夹着哭爹喊娘的叫声。 我和大家站在山崖上,又跳又喊的,高兴得不得了,想起初次上阵时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两次石炮战的胜利大大鼓舞了我们的斗志,连山边的老百姓也带了粮食和鸡蛋来慰劳 祝贺我们。我们派人到重庆去买铁砂子、火药,又在邻水、大竹各县去收购烂铁锅,准备满 山安起石炮,再炸它个呼儿嗨哟。可是满山的石炮又安好了,敌人死活就是不上当。两场大 雨一下,火药都打湿了,我又有些沉不住气了。   玉璧从天池那边过来,说:“人家上一回当,学一回乖,看来我们也别傻等了,他们不 上来,我们就下去吧,下去登门拜访。”   没几天,他就从天池那边调了二百多人过来,分别安插在山边的群众家里,白天和农民 一起干活。又没过几天,擦黑时候,唐二嫂气喘喘地跑来报告,说山下大溪口张家院子,昨 天开来了一连敌人,只有两个兵守门,其余的这阵子都在打牌压红宝,闹得乌烟瘴气的。   我们马上集合队伍,分几组向大溪口进发。唐俊清和夏林打头阵,装成农民,拿一把点 着的香,走到敌人营盘时,卫兵问:“做啥子的?”唐俊清说:“收活路了,回院子的。” 说着走上前去,用香在那卫兵的眼上一晃,趁卫兵一愣,就顺手把把枪下了,接着由金积成 、谭之中带领大队人马冲了进去。这一连敌人,糊里糊涂就成了我们的俘虏。我们把敌人的 枪弹粮食全部运回猫儿寺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从此,敌人有好长时间不敢开兵到华蓥山来。   因为几场战斗都是我出面指挥的,加上夏林、陈仁勇这两张嘴,把我们在路上运枪的故 事加油加醋地摆得活灵活现,队伍里一下子就传出我的神话来;这些神话在老百姓中间口口 相传,我就成了身穿白绸大褂、骑着高头白马、腰上别着两支红绸手枪、神出鬼没的“双枪 女侠陈三姐”。还说我能点石为将,撒豆成兵,一挥袖,巨石漫天而降,地动山摇;一抬手 ,双枪百发百中,说打你鼻子就不打眼睛……我在路上偶尔听老百姓说起,真是哭笑不得, 回来跟玉璧说:“怎么成了这样?其实这几场战斗,大都是你在后面出的主意,大家出的力 嘛,我自己还经常沉不住气呢。”   玉璧笑笑,说:“你不是时时都想学梁红玉、穆桂英吗?   怎么真的成了还不敢承认了?我们队伍里出了个如此厉害的女英雄还不好哇?二天看哪 个还敢来招惹我的这位夫人!”   正是春耕季节,山脚下的豌豆、胡豆都收成了,我们却进入了青黄不接的困境。组织上 指示,要把山上荒了一季的田土都赶快进水,插上秧,作长期坚持的准备。可是敌人还驻在 山下,我们去打他,他就是不出来,又不走,时不时来骚扰,实在是讨厌。夏林烦了,说: “这些龟儿子,打起来也没劲,干脆叫他们滚吧!”   于是我们把磨刀岭下面的一个山洞,开成了一个隧洞,派了二十多个同志组织了一个小 分队,晚上举着火把,从隧洞出来,朝邻水方向走,再穿过邻水地界的一个隧洞,转过山以 后,又回转来,把衣服换一换,再穿过磨刀岭的隧洞走第二圈。这样打着转转,天天都在走 ,夜夜都在过,就像戏台上“火烧赤壁”曹操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一样,老是走不完,一直 走了好几天。山下的敌人被搞糊涂了,都说廖玉璧在华蓥山的队伍到底有多少啊,怎么那么 多天还没过完?   这时候在组织的统一调配下,邻水那边打起来了,武胜这边也打起来了,岳池、广安… …四处都在打,敌人到处吃紧,而我们这边反倒清风雅静的。这就给敌人一个错觉:廖玉璧 的队伍真的开走了,开到外面去打天下去了。没几天,山下敌人的营房不见了,我们的诱敌 计划成功了。   春耕正要开始,困难又来了。此时虽然已是三月天气,可是山上积雪还没有化完,晚上 冷风吹来,寒气逼人。我们没有被盖,晚上只有烧火烤。许多同志病了,山上没有药,没有 医生,只好扯些草药,在砂锅里熬些药水来吃。不几天,病情很快蔓延开来,肚子痛和拉稀 的人特别多,有的在山上帮着农民春耕,突然晕倒在田里。   看来老是这样下去不行了,玉璧和大家商量后,派人用滑竿把山下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医 生毛老先生请上山来。我们扶着头发胡子都白了的毛老先生,到各个山洞去看病人。老人家 看见我们没有穿的,也没有盖的,围着火堆在取暖,不禁满腹疑惑:“你们过得这么苦,到 底是干什么的?”   金积成在一边说:“老人家,不说您老不知道,一说您就明白了,这位就是当年带领大 家赶走了军阀罗泽洲、如今又带领我们和杨森打仗的廖玉璧廖大哥。”   老人一听,后退半步,眯着眼睛把玉璧打量了好半天,才连连点头说:“哦哦,是廖大 哥呀,久仰久仰……哎呀,你们处境如此艰难,还在为老百姓打仗,真是威武不能屈,令人 钦佩,令人钦佩!”说着,他一一给同志们看了病,个个都开了药方,总共要捡三四十副药 。   我说:“下山去捡这么多药,恐怕人家要起疑心。”   毛老先生说:“没关系,我去买,就说我自己买的药。同样的药称在一起,你们拿回来 自己分。”   大家听了这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夏林才说:   “老人家,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人中间,恐怕没有懂药性的。”   老人沉吟片刻,说:“这样吧,我的幺儿跟着我在药铺里混过几年,还懂点医,明天我 叫他上山来跟着你们,顺便带些药上来。你们这么多人,生活又这样苦,没个医生怎么行。 ”   老医生这话一出口,我们都喜出望外:山上要有医生了!   第二天,他的幺儿就带人挑了三挑药上山来,还带来了四床铺盖,一把称药的戥子。为 了照顾他,我们就喊他同老和尚一道吃伙食,怕他扯红了,以后取药不便,就喊他彭老幺, 不喊他的本姓。   彭老幺带来的四床铺盖虽说很大,两头挤着盖,也只能盖二十个人,只能让重病的盖。 但他们你推我让,没有一个人肯盖。我说:“你们不晓得找个医生好不容易,你们把病拖厉 害了,怎么办?重病的盖。叫谁盖,谁就盖,服从命令。”   这才把一个个安顿下来。   病人将息要营养,可是我们连饭也没得吃,到哪里去找营养?彭医生说他上山的时候, 看见猫儿寺一带遍山野生的爬地四季豆,那是除湿的好东西。我赶快就派人摘来,给病人掺 米煮稀饭吃。   等同志们的病渐渐都好了,已经是四月间了,按时令插下的秧子有的已经薅过了头道, 更多田土受了前段时间炮火的影响,还荒着。玉璧就派大家下山去找秧苗,先找几担回来栽 着再说。可是秧苗找回来了,田还没犁,要边犁边栽秧,还得去找犁头。有的田是干田,要 灌水,就把山上的楠竹砍来,对剖开,一片一片地连起来把山泉水引到田里。一时间满坡上 砍的砍,剖的剖,绑的绑,到处都是竹子和人,真是“人多好种田”。   那边的犁头找到了,可是没牛,要用人拉。大家都站在田坎上不动,说这活路恐怕要个 角色才拿得下来。唐俊清一挽袖子说:“拉犁头,当老牛,你们都不愿意,我来!”说着就 脱了鞋跳下田去。把绳子拉上了肩。可是唐俊清毕竟身子单薄了些,那犁头动也不动。大家 正在七嘴八舌,金积成过来了,一见唐俊清那脸红筋涨的样子,就发火:“你们怎么光在田 坎上说风凉话,又不下水?”   我说:“金积成,你这个大块头,怕得行!”   金积成二话没说,跳下水去接过唐俊清手上的绳子就上了肩,一使劲,犁头就走起来了 ,而且走得很快。田坎上的人们全都欢呼起来,喊着号子为他加油。按着几支犁头都下水, 两个人拉一副,你追我赶地使劲。这边一犁过,那边就用人拉着靶,耙平了就下人栽秧子, 其余的人挖旱地。   按当地的习俗,栽秧要唱栽秧戏,唱得越热闹秧子发得越好。马福林唱过木偶戏,有人 就喊:“马福林,把你的木脑壳戏唱起来!”马福林果然就把戏台子搭起来了。玉璧一看, 兴头来了,拿出了笛子,悠悠地吹了起来。陈仁勇拿把三弦坐在石头上,陪着夏林唱主角。 夏林遇到这种场合,哪里还有不尽兴的,他一会儿唱小生,一会儿唱花脸。有人在一边起哄 :“夏林,来个青衣!”他果然把嗓声一变,扭扭捏捏地唱起青衣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笑完了,夏林做了个怪相,说:“大姐,你把耳朵蒙上,我们要唱幺妹了。”   我说:“唱什么幺妹?”   “就是元宵节耍彩船的车幺妹。不过嘛,栽秧子是野地里唱的,稍微要怪一点。”   我说:“不行,不能唱怪的,要尊重女性。”   “嗨,唱幺妹就要像个唱幺妹的样子,不怪有啥唱头?”   正吵着,陈仁勇不耐烦了,一亮嗓子唱了起来:“哥在坡前把秧栽,幺妹绣房不出来… …”   有人在喊:“不要听他们唱的那些怪眉怪眼的,我们欢迎廖大哥唱一个,唱个《目连救 母》!”   玉璧被众人拉了出来,也不推辞,一昂脖子吼道:“我们是――铁打的臂,铜铸的肩… …”   满山遍野的人都给他打和声,唱得映山映坳的,真是热闹极了。   一连几天,我们白天晚上都在抢种,没有月亮,就打火把。田里的黄鳝见了火光都出来 了,大家就拿着竹片去夹黄鳝,七手八脚地剔去骨头,又到坡上找了鱼香草来,煎了几大锅 。   徐老和尚念完经,也走出庙子来看我们。我们栽种的这些田土,大多是宝顶寺和附近几 个庙的庙产,眼看要因为战火耽误了,现在叫我们满载满插了,喜得和尚和佃农们都闭不上 嘴,连给我们做的菜,油水也放得足足的。   夏林见了徐老和尚,连忙喊道:“老师傅,多谢你的菜油,快来尝尝我们煎的鳝鱼。”   老和尚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分明是黄鳝,你们硬要说是鳝鱼。阿弥陀佛,老僧不吃。 你们在这里为革命流血,是大慈大悲为众生立大功的人,吃了不碍事的。”说着就在玉璧身 边坐下来,很感慨地说:“廖大哥,我们出家的人,本应跳出三界之外,可如今也是在劫难 逃。你说说,自古以来,我们和尚就不问红尘中事,不服劳役,也不完官税,更没听说要提 我们寺庙的庙产的。可是现在,他杨森就要提,还容不得你说个不字。这还不说,你廖大哥 也是见多识广的人,该没听说过哪朝哪代的香客们上山来烧香,连香烛都要交税的事吧?可 是现在就是要交!唉,这世道,也太不像话了,连和尚都不得安宁。细细想来,这‘自古天 下无义战’的话,也不完全对。只要人间有了劫难,上天总是要有对策的。你看,秦亡之后 列国纷争,天下大乱,上天不是派了赤龙汉高祖下界,斩了白蛇,平定了天下吗?金兵进犯 中原,佛祖不也是将大鹏神鸟遣下凡界,投生为岳飞大元帅,轰轰烈烈干了一场么?这些都 是正义之师!就像你廖玉璧,你陈玉屏,本来生在富足之家,书香门第,却放着好日子不过 ,出来住岩洞,吃蕨根,为老百姓浴血奋战,你们不就是和岳元帅一样的正义之师吗?廖大 哥,你们的难处,我都晓得,你们帮了我的忙,我也记在心里。我老和尚在山上几十年了, 过去不管什么军队来,尽量地吃喝玩乐不说,还要抢些东西走。你们才真是人民的子弟兵啊 。这样吧,不仅是这一坡的田土,今年所有的庙产收的租子,我都不要了,全给你们作军粮 !”   玉璧和我听了,连忙说:“这怎么使得,山上山下这五个庙的这么多和尚,一年都不吃 饭了么?”   老和尚犟不过,就说:“好吧,我替你们保管,要吃来拿就是。”   金积成说:“这不行,我们几百号人光吃你,不是要坐吃山空了吗?我们自己还得多想 些办法。”   坐在一旁没开腔的医生彭老幺突然说:“我们喂猪好不好?我哥哥喂的老母猪要生了, 我去要奶猪儿。”   忠厚的向老大连忙说:“要得要得,我在屋头喂猪就在行得很,像我们这片山上,放他 妈一百只猪儿都没问题。”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这个说可以喂鸡,那个说鸡爱害瘟,还是喂鸭喂鹅的好,长 得快,又有肉吃又有蛋吃……   老和尚听了,呵呵地笑着,说:“办法还多,办法还多啊。   比如每年六月,我们都要办香火会,一个香会赚的钱,可以让你们的人敞开肚皮吃个半 年一年没问题。等天气暖和了,不办香会的时候我们就常常出去讲经说法,募功果,宣传华 蓥菩萨的灵验。我们还要到外面领皇经来念。念皇经,施主要出供果钱。我们说,供糖供果 要天天换,不然不新鲜,菩萨吃了要生气的。”   夏林听到这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玉璧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捂着嘴,怕老和尚生气。   老和尚大度地说:“没关系,我们现在关起门是一家人。   我们佛法普渡众生,你们也是为人民造福,只不过我们是虚无的,你们是实在的罢了。 夏林兄弟,你莫笑,常言说穷算命富烧香,你看那些抬着九品大香上山来的人,有几个是慈 悲心肠的好人?为富不仁嘛,不使劲敲他一下怎么行?只是这话不能拿出去随便说就是了。 ”   这下子连玉璧也忍不住,和大伙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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