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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失意的恺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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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失意的恺撤 1 菲律宾,马尼拉湾。 太阳沉落在中国南海下面好一阵儿了,科雷吉多尔岛的马林达山峰挡住了最 后几抹余辉。大片大片的乌云封住了黄昏的天空,使夜色来得又早又阴沉。科雷 吉多尔岛像一只蝌蚪,横在马尼拉湾的入口处。“蝌蚪”的尾巴,正掩映在山峰 的阴影里,叫做奎南安岬。海岬南岸是一个小海湾,海湾中有座唯一的栈桥。这 就算个海港了。战火已经波及到海港,浅水处躺着底儿朝天的轮船,栈桥也大半 遭到焚毁,只剩下焦黑的残桩。 马尼拉湾之夜是静谧的。只有远方的枪声和巡逻兵的脚步声偶然打断热带昆 虫的呜叫。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了。他足有六英尺四英寸高,身板挺得笔直,穿 着军便服。他的五官端正威严而富于表情。他的身体里似乎充满了精力,演员和 军官的动作兼而有之,显然是一个最标准的老职业军人。这就是道格拉斯・麦克 阿瑟上将。他虽然有一个呢称叫“道格”,可是除了马歇尔上将这么叫他之外, 谁也不敢当面称呼。他的部下习惯于管他叫“将军” “将军”此时此刻非常懊丧。 他强抑着自己潮水般的感情:沮丧、失望、痛苦、无能为力,他尽量摆出冷 峻淡漠的样子,向残破的栈桥走去。那里的船桩上系了一艘摩托鱼雷艇,日本人 管它叫“绿龙”,麦克阿瑟将乘它离开菲律宾。他已经成了败军之将。 六年前,他和罗斯福总统闹崩了,辞去了美国陆军参谋长的职务,应菲律宾 总统奎松之邀,来到了他的“第二故乡”。美西战争时代,他父亲亚瑟‘麦克阿 瑟准将曾在马尼拉作战。因此,他对菲律宾有一股特殊的感情。他负责训练和指 挥菲律宾军队,在这个东南亚前哨海岛群上,他深深感到日本人军事压力的沉重。 他运气很坏,还没着手部署防务,日本人就先动了手。马尼拉时间一九四一 年十二月八口,日本海军偷袭了珍珠港。八个半小时后,从台湾起飞的日本飞机 轰炸了吕宋岛的克拉克空军基地。由于一系列阴差阳错,包括十八架B-17型重轰 炸机在内的半数美菲空军毁于一旦。没有空军,他无法防守吕宋。两天后,两支 日军部队从北吕宋的阿帕里和维甘镇登陆。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突越密林和溪 流,向南方进逼。十二月二十日,本间雅晴中将的日军第十四军又在吕宋西海岸 的仁牙因湾登陆,沿着中吕宋平原和岛上唯一的窄轨铁路,杀过克拉克基地、安 赫莱斯市、圣费迪南多,直扑马尼拉。麦克阿瑟匆匆宣布马尼拉为“不设防的城 市”,率军退守巴丹半岛,最后死守巴丹半岛南端的科雷吉多尔岛。退到这儿, 已经是无路可退了。 送行的人渐渐聚齐。人们都知道,“将军”奉罗斯福之命,将前往澳大利亚, 组织全面抗战。他在墨尔本比在这里更重要。然而,开战以来,经过了九十四个 紧张、疲劳的日日夜夜,有“将军”在,有他那声势虎虎、信心坚定的音容笑貌 在,巴丹的官兵就相信防线固若金汤,日本兵并不可怕。如今,他要走了,大家 感到形单影孤,像一群被遗弃的孤儿。 麦克阿瑟同送行的人一一握手话别。他的感情是热烈的,连军人们也掉了泪。 他的妻子简・费尔克劳斯・麦克阿瑟夫人跟在他后面,也同送行的人们告别。经 过那么激烈的轰炸、战斗、行军和战壕生活,简依旧是那么窈窕轻盈、楚楚动人。 她身上只穿一件衬衫和一件外套,于中提着一个提包。简身后是勤勉、仔细的中 国保姆阿周。阿周拉着小阿瑟――麦克阿瑟和简的儿子,道格唯一的宠子,全家 的帝王。小阿瑟穿了一件蓝色的水手夹克,手里拿着一只六英寸长的玩旧了的玩 具汽车。 一个中等身材的海军军官从鱼雷艇舱中钻出来,用棉纱揩净双手,顺着跳板 登上栈桥。他数了数麦克阿瑟一行的人数,又估量了一下他们的行李,嘴里咕噜 了一声。 他来到“将军”面前,行了一个军礼: “乔尼・巴尔克利上尉向您报到。我是第三鱼雷艇中队长。本中队共有四艘 鱼雷艇,其中 PT ―32号、PT―34号、PT―35号在马尼拉湾外巡逻。本艇PT-41 号是旗舰,标准排水量三十五吨,航速四十节,引擎已经超过了大修期,实际只 有二十三节。乘员十二人。” 他再次打量着乘客们的行李,终于又开了口:“将军,本艇最多只能搭载十 人,每人只能带一个手提袋,不能超过三十五磅。否则航行很危险。” 麦克阿瑟往前走了一步,拍拍海军上尉的肩膀:“巴尔克,你瞧,我只有四 个人,三只手提包,我自己什么都没有拿。”他苦笑了一下。“连刮脸刀片都要 借你的了。他们都是送行的。他们不走,他们还要在巴丹作战,在科雷吉多尔作 战”。 一名水兵张罗着,把简、阿周、四岁的小阿瑟一一扶到舱里坐好。鱼雷艇的 引擎低吼了几声,越来越响,终于运转正常了,在沉静的海湾中格外响,仿佛一 匹烈马在向将军狂嘶:快走! 麦克阿瑟似乎还舍不得走。他来到最后一个送行者面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将军”的眼泪流下来。月亮偶然钻出阴云,冷清的月光映出他的泪花,但他没 有擦。那人是乔纳森・文莱特少将。 文莱特将军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身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代的骑兵皮衣。他如 此高大、削瘦,仿佛一张皮蒙在一副庞大的骨架上。麦克阿瑟觉出来气氛过于凄 凉,强颜一笑。那勉强的笑容就这么呆板地挂在脸上。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文莱特。木盒中是奎松总统送给他 的雪茄烟和他自己的两管剃须膏。文莱特接了过去。麦克阿瑟想起一个月前,奎 松总统搭美国潜艇离开菲律宾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地送给他一个有自己印章的戒 指。奎松亲自把它套在麦克阿瑟的手指上:“当您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会让 人们知道,您是为我的国家而战死的。” 栈桥离别的悲剧色彩太浓了。“将军”不理会启动了的鱼雷艇,拉着文莱特 离开码头。离码头不远的山坡上密覆着热带雨林,风吹不透那些被藤蔓缠住的按 树、榕树和桃花心木。雨林边上有一家灰色的农舍。夜静极了。走的人和留的人 都面临着极大的危险。日军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菲律宾群岛,并且封锁了马尼 拉湾。麦克阿瑟和文莱特的生命都系在一根游移的蛛丝上。死神就在他们身边。 麦克阿瑟再次握住文莱特的手,他俩相处多年,十分投契。“如果你同意, 我走之后,我的全部军队归你指挥。你会成为一颗新星的。”“将军”把军权交 给他的部下、北吕宋部队司令官文莱特。这实在不是一枚美差。日军的残忍,早 为人所共知,留在科雷吉多尔的下场肯定不会美妙。然而,文莱特却点点头。麦 克阿瑟继续说:“乔纳森,你了解我。我一到澳洲,立刻会不断地上诉罗斯福总 统,陈言巴丹的逆境。在我尽一切力量唤起美国舆论期间,我恳请你尽一切努力 在此地坚守下去。” 文莱特停住脚步:“那是当然的。” “如果我能从澳洲反攻,”麦克阿瑟仿佛不是身陷孤岛重围,而是站在纽约 的时报广场上发表演说。“我立刻就会回来。我要用我的全部心智、权力和影响 来干这件事,这也是我唯一的事。那时候,你应该还在。” 文莱特将军毫无表情地回答:“只要我们的军队还活着。”他突然扬起眉毛, 轻声问:“将军,您将反攻吗?” 麦克阿瑟斩钉截铁地回答:“而且要回到巴丹!” 他说完,热烈地拥抱了文莱特:“再见吧,乔纳森。当我回来的时候,如果 你还在巴丹,我会授予你中将军衔。” “只要我活着,我会在巴丹的。”文莱特机智的话并没有给他俩带来幽默感。 他们本来都想回避那个悲剧性的结果,绕来绕去,还是碰上了。他们沉默着,又 返回栈桥。 麦克阿瑟终于登上了鱼雷艇,站在甲板上,抓住铁栏杆。缆绳解开了,摩托 鱼雷艇怒吼着,扬起很高的尾浪,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朝马尼拉湾外驰去。东 风强劲,海浪滔滔,小艇颠簸得厉害,浪头打进舱口,把里面的人淋得湿漉漉的。 “将军”全身都湿透了,但他连动也不动。 麦克阿瑟不顾狂烈的海风,久久地注视着科雷吉多尔的山岩。在那个长三英 里、最宽处一英里半的小岛上,留下了文莱特和数万官兵。在深邃的马林达隧道 里,还存有成千吨军用物资。修筑了多年的“军舰岛”还能坚守住。然而,他还 能重返巴丹吗? 日军的入侵狂潮正在高涨。美国刚投入战争,物资、精神上都缺乏准备,人 人追求物欲,国家醉生梦死,年轻一代根本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仅有的一点 军火和兵员,又根据罗斯福“先欧后亚”的战略方针,都运到英国去了。他拿什 么打回菲律宾?他是一个失败的将军,一个六十二岁的老人。重返巴丹,只是一 个遥远的、玫瑰色的梦幻。 他成了一个被遗弃的恺撒,一个失意的奥古斯都,一个前往厄尔巴岛的拿破 仑。往事俱成烟尘,统帅百万雄兵的麦克阿瑟已经成为历史上的麦克阿瑟。现在 他手头没有一兵一卒,妻子、儿子,身家性命全在日本舰队虎口之中,能否出逃, 尚在未定之数。 “将军”的脸像纸一样苍白,牙关紧咬,嘴角在抽动,奔放的感情终于冲决 了理智的闸门,在他周身激扬。麦克阿瑟举起他嵌着金穗的将军帽,朝在暗夜个 消失的科雷吉多尔岛方向,用力挥舞着。 2 PT―41号鱼雷艇驶出马尼拉湾以后,同第三中队的其余三艘鱼雷艇完成了编 队。然后,巴尔克利率领着这支小舰队向西航行,进入中国南海。漆黑的夜、浓 重的雾,掩护了巴尔克利的小舰队。从逃亡者来讲,天越黑越好。然而海浪就不 那么客气了,十五英尺到二十英尺高的巨浪冲击着鱼雷艇,巴尔克利的“绿龙” 像软木塞一样在波峰浪谷间颠簸。鱼雷艇实在不是远洋航行的船舶。简、阿周和 小阿瑟全晕船,呕吐不止,十分痛苦。只有麦克阿瑟还立在甲板上,任凭风吹浪 打,一动不动,好像一具无生命的锡兵。 他究竟什么地方错了呢?前陆军参谋长深刻地在反省。难道没有做好准备吗? 他利用了六年里的每一天,组织,训练了二十万菲律宾联邦军队,采购了飞机、 野炮、枪支和鱼雷艇;他做了大量的努力,修筑工事,防御海滩,计划破坏每一 处道路和桥梁――在吕宋,悬崖山洞之间的桥梁历来被视为生命线。然而,这一 切措施在日本人的致命一击之下,竟会像纸糊的大厦一样轰然坍塌。 巴尔克利上尉投说错, PT -41号的引擎已经超过了大修期。正需要它振翼 奋飞的时候,它却吭哧了几声,停转了。 PT 艇有三台莱特型汽油发动机,巴尔 克利早已经做了准备。轮机兵打开防爆灯,忙活了一阵子,机器终于又响了,一 行人重新上路。 也许,他什么都错了。他对日军的战斗力估计不足。他虽然并不把美国报纸 上对日本兵的蔑视当真,什么“黄军衣肥大,裤筒宽松,罗圈腿短得可笑,士兵 好像又脏又绉的牛皮纸包裹,军官挎着和身高极不相称的战刀,仿佛一具玩偶” 等等。他是军人,知道日本关东军早在一九三一年就投入了战斗;一九三七年, 几乎所有的日本陆军都在中国战场上获得了实战经验。但他还是低估了敌人。相 反,却高估了自己。实际上,他的菲律宾军队装备太差,没有足够的野炮,没有 足够的弹药,没有值得一提的空军,只有象征性的海军。他的士兵都是临时雇来 的亚洲人,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有空就打盹,有钱就吸鸦片,枪响就作乌兽散。 对他们来讲,认为被日本人占领和被美国人殖民是一样的,就像美国人殖民同西 班牙统治一个样,他们才不为远道而来的白人卖命呢。而这些到海外服役的白人 又会为谁效死呢? 为什么中国战场能把日本人牵制那么久,使日军陷得那么深,日军统帅部会 如此深感失望,而要向南洋的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荷兰人开刀呢?他颇为 困惑。 他远离美国本土一万英里,就是那片自己的土地,也远不是那么友好,那么 可靠。罗斯福不信任他,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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