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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曼丽没有打沈君初的电话,那张卡片静静地摆在床头柜前跟曼丽的照片做伴。 曼丽喜欢照相,从小到大,相册有好几叠,有些放在父亲那边,每次回家都要翻 出来看,好像回到了过去。 这个星期回去的时候,佣人王妈和奶妈伊玲刚好出去买菜,姨太太米雯剪头 发去了,据说是长头发吃血,不利于婴儿生长。 徐伟良从药店里回来,坐在沙发上打算盘算账,一边露出得意的笑容。见曼 丽回来了,点个头,反正是自家人,也不忙着招呼她,只顾自己的事情了。 “家里就你一个人?”曼丽脱下外套,打开收音机,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了, 电台并不是奥斯邦电台,放的是国际新闻,曼丽不感兴趣,觉得打仗仿佛是很遥 远的事情,倒是东西越来越贵了。 “嗯,知道你晚上要来,她们上街买菜了。”徐伟良关上账本跟曼丽说话, “下个月你不用给家里钱了,最近我跟军队做了几单大生意,捞了些回来。” “父亲辛苦了。”曼丽看了看他,徐伟良四十五岁,但皮肤看起来很年轻, 他懂得养生之道,有事没事搭配些中药吃吃,曼丽觉得苦,从小就不喜欢,独独 喜欢一样――甘草,拿来当清齿零食。小时候去取药方,拿凳子垫高了自己,爬 上药柜打开小抽屉,熟练地拿一小把放在口袋里,嚼啊嚼啊,没甜味的时候就吐 掉,然后赶紧要一杯温温的白开水来喝,倒吸一口气,感觉十分爽利。 “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徐伟良平时甚少过问曼丽的私事,但最近家中要添 丁,怕落个冷落前妻女儿的罪名,就问了。 “还好。父亲……”曼丽欲言又止。 “怎么?”徐伟良抬头看他。 “我的同事,以前来药房抓药的吴美娜,她死了。她很可怜。”曼丽道,其 实也并不是有意提起,只是因为之前吴美娜也来过家中几次。 “怎么死的?”徐伟良有些诧异,手中的毛笔掉在地上,地板上留下几个小 墨点。 “跳楼自杀。”曼丽遗憾地摇摇头,“挺年轻的。” 曼丽正说着,米雯回来了,剪了齐耳的男式女头,也还精神,肚子比上次曼 丽回家的时候大了点。 “曼丽过来了,马上吃饭了,我路过菜场的时候王妈跟伊玲正买着呢,懒得 等,就自己回来了。”米雯的眼睛看了看账单。 徐伟良喃喃自语道,“是啊,挺年轻的,真可惜啊。” mpanel(1); 吴美娜第一次来徐家的时候徐伟良还真惊叹了一番,她跟曼丽是不同类型的 漂亮,曼丽从小看到大,也并不觉得好看了。吴美娜的美是极富张扬的,正常的 男人看了就要幻想一下。她穿得并不保守,衣服是故意做小了一码,全身裹得曲 线毕现,这样不由得让人联想她脱光了后的模样。同样是年轻人,吴美娜显得更 加成熟妩媚,如七月成熟的水蜜桃,惹得男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尝尝是甜是酸。 徐伟良当时按捺着,毕竟是女儿的同事。 吴美娜对曼丽说想不到令尊这么年轻时,徐伟良心里得意了好一阵子,外头 的舞女也搞过,但那也并不算本事。 吴美娜去拿药的时候,徐伟良特意嘱咐店员给了她最好的养胃的药,附加了 许多珍贵药材。吴美娜回来的时候对曼丽道,“你家里这么有钱你还出来工作干 什么?在自家待着,有空出来交际,等着结婚不就罢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曼丽不以为然地笑。 总之这次带吴美娜抓药也算是一桩乐事,她的胃病出奇的迅速恢复,一个月 后又提了一盒子礼品点心来家中拜访。两人也算是同事加朋友,王妈也是吴小姐 长吴小姐短的客气不已――王妈知道曼丽需要朋友。 米雯见徐伟良念叨着,便问道,“老爷说什么呢,谁年轻,谁可惜了?” 曼丽道,“以前来过家里的吴美娜,前些日子跳楼自杀了,据说是被老公逼 死的。肚子里还有个小孩。” “晦气晦气!别在这里说了!”一听说小孩,米雯随即变了副嘴脸,“大吉 大利,阿弥陀佛!” 徐伟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了,吃饭的时候像在数米,怎么也吃不下去, 推说有点不舒服,直接上楼上屋子里坐了。 关好门,拉上窗帘,两滴眼泪从徐伟良眼眶子里滚下来,路过保养姣好的中 年人的皮肤,被衣领吸入了,不见痕迹。 吴美娜死了,是真的,死了也好,一了白了。 “是你先勾引我的!”徐伟良最后见到吴美娜的时候说的就是这一句。 楼下该吃饭的继续吃饭,曼丽客套地称赞米雯的短发,王妈与伊玲二人也赶 紧顺杆子上爬,左一个太太真美右一个看来看去还是短的更时髦,米雯有些飘然 了。平时不爱主动跟曼丽说话,也不禁寒暄客套一番。 “大小姐是否有合适的男朋友?如果有了,不妨带回来看看。” 要是以前,曼丽肯定放下筷子就走了,因为接下来米雯肯定要提那个提了N 次的张军统的儿子,但今天这个话题却也还入耳,于是只是淡淡地接了话题, “暂时还没有,但如果有了,会带来的。” “哦,那就好,吃菜,多吃点,最近大小姐瘦了点。”米雯夹了一块金华火 腿放入曼丽碗中。 听说自己瘦了,曼丽十分高兴。曼丽前一阵子还在节食,女孩子,总是希望 自己瘦一点,再瘦一点。 王妈道,“大小姐今天时日已晚,不如就在这边歇着吧。明日里再走也不迟。” 曼丽看了看米雯,自从搬出去以后就很少在这个家里住,因为米雯,看见她 总是觉得有几分不适应。米雯做了妈妈,戒了鸦片,家里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米雯听言便道,“住一晚吧,你那间屋子老爷每日都叫伊玲收拾干净了,等 下再到我房里拿床厚点的新棉絮垫了去。这么冷,一床被子可不行,那棉絮是前 几天才找人弹了,暖和着。” 其实米雯今天出去剪头发时瞒着徐伟良到西医院里做了个胎检,说是一切正 常,又在算卦摊上占了一卜,说是男孩,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现在曼丽的存在不 存在对于自己都不再是威胁,过一两年曼丽嫁了,就是别家的人,自己的地位也 算是正式确立了,即使徐伟良要再纳妾,也只能是偷偷摸摸。对于曼丽,米雯逐 渐放松戒备,反而觉得她没那么讨厌,无非就是不喜欢顺从父亲的意思。 曼丽不好推辞了,道谢一番。看了看桌上的钟,八点三十。这个时候君初在 干什么呢?像他这样风流倜傥的少爷,应该在某交际花的身边献殷勤吧?曼丽不 知道为何想到这里,心里就跟剪刀扎似的刺痛。 睡衣睡裤都是以前留在家里的,伊玲帮自己放洗澡水,曼丽进去的时候浴缸 才满了一半,往外冒着热气。 “大小姐你要等会。”伊玲帮忙把香皂和毛巾放好。 “没事,我就在这里等吧。”曼丽看见镜子被蒸汽熏成整块的模糊,手一痒, 在上面写字。写完后发现那两个字竟然是“君初”,脸一红,趁伊玲背对着自己, 赶紧拿袖子擦了,露出自己白皙的脖子和细细的锁骨。 “你们在乡下兴不兴解梦的?”曼丽无聊地问道。 伊玲回头答道,“兴啊,我都会解一二的,大小姐说来听听。”一边拿一只 手轻轻放入浴缸试探水温。 “哦,有一日梦见一男子拿着剪刀追杀我,不知怎样解?” 伊玲又问道,“是小姐熟悉的还是从未见过的?” 曼丽想了想,“从未见过的。” “嗯,如果是陌生男子,就是小姐你的前世。”伊玲道。 话音刚落,曼丽追问道,“如果是熟悉的男子呢?” “哦,那就是你想被他追求,直到追上为止。”伊玲擦干手,浴缸的水已经 接近边缘。热水管子一关,浴室里顿时安静起来。 “那梦见鬼呢?”曼丽岔开话题,怕引起她怀疑。 伊玲表情登时变得认真,“一种是梦魇,一种可能是真鬼。小姐你洗澡吧, 以后少提鬼字。” 浴室的门关上,曼丽裸身走进白瓷砖的方浴缸,水温稍稍有点高,得先让脚 浸泡一会儿。浴缸旁边的小窗开了一条小缝,那是透气用的,安了窗帘,米黄色 配些红花,显得俗气温暖。 温度差不多了,曼丽往下蹲,到胸口时最舒服,头枕在毛巾上,说不出的畅 快,顺便拿出香皂看包装,“美丽牌香皂,好好百货公司出品。” 好好百货公司,曼丽觉得好笑,拆了包装拿在鼻子下嗅嗅,一股檀香混合蜂 蜜的味道,弄湿了在手上搓了泡沫在脸颊抹着,这种香皂据说是可以洗脸的,蜂 蜜滋润。 曼丽把香皂放在小窗旁边的香皂盒子里。洗着脸,忽然脚下有点滑,一只手 赶紧撑起来,把身体往上挪了挪,一团泡沫就不小心随着手背飞到眼睛里,曼丽 觉得眼睛有点刺痛,闭上眼睛摸索着毛巾。 小窗的缝突然打开,曼丽感觉风一下子大起来。 毛巾,毛巾搭在哪里了?应该就在附近。 曼丽摸到一只手,冰冷的手,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只手掐着她的脖子狠狠往 浴缸里浸,曼丽试图睁开眼看清楚,突然脸上一阵剧痛,被抓伤了。 王妈在敲门,“小姐,有什么事吗?” 曼丽的手在空中乱舞着,一切忽然停了,那只手已经消失不见。 “没……没什么事。”曼丽闭着眼睛摸到毛巾,擦了擦眼,差点晕死过去― ―她摸到的不是毛巾,而是一件蓝旗袍,下摆撕裂了,上面沾满血迹。再看浴缸 里,一小块一小块漂浮的是人的脑和肠,沉下去的是迸裂的小碎骨,有些还不及 融化的大冰块包裹带皮的肉,刺鼻的腥臭味随着浴缸的热水散发得到处都是。 蓝色旗袍,跳楼自杀,吴美娜! 曼丽穿上浴袍大喊,“快点来人啊!” 徐伟良在上海虽然算不上是名流,但早年也结交了不少官宦,黑白两道也打 点过不少银子。这一个电话,本区巡捕房的陈赤斌队长赶紧来到徐家,看了看浴 缸里的漂浮物,恶心了一阵,捏着鼻子翻了翻那件带血的蓝旗袍,用夹子装了几 块漂浮的脑在塑料袋里,又把那件蓝色短旗袍一起装了去,对瑟瑟发抖的曼丽道, “你平时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曼丽拼命摇头。 王妈在房子里安慰米雯,要她别惊吓过度,别影响了自己肚里的孩子。 伊玲倒了杯茶给陈赤斌,“队长请喝茶。” “你怎么断定这就是你以前的同事吴美娜的衣服?”陈赤斌有点瘦,但精力 充沛,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曼丽哆嗦道,“我见过她穿过这件衣服,这几天,我总是梦见她。” 陈赤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别这样,也许是你得罪了人,或者徐老爷生意 上的对头故意整你们。” 曼丽忽然觉得有点安全感,无助地看了看徐伟良。徐伟良的脸色也是苍白如 纸,缓缓道,“生意上的对头……恐怕也没几个。” “您这话可就不对了,俗话说商场如战场,打仗总有流血死人的事情的。” 陈赤斌喝了一口茶,看着手中的塑料袋,“别担心徐老爷,这事情我会帮你查清 楚。如果您需要,我调两个手下二十四小时在您房子周围巡逻巡逻,看谁敢再这 样恶作剧。这下您放心了吧。” 徐伟良大为宽心,恶作剧这三个字让人听了真是安慰,连忙拱手道谢,“那 就让陈队长费心了。” “没什么的,维护治安是我应尽的责任嘛。我看也不早了,我这就回了,有 什么消息我会随时联系你的。”陈赤斌起身告辞,扯了扯衣服的下摆。 “好的,多谢多谢。”徐伟良对伊玲使了使眼色,拿眼睛朝房里看了看,伊 玲自然是明白,赶紧去徐伟良卧室抽屉里拿出个红包。 徐伟良拿红包塞到陈赤斌口袋里,“给兄弟们喝茶。” 陈赤斌呵呵笑了两声,将红包推回给徐伟良,“徐老爷见外了,见外了。” 推辞来推辞去,还是拿了。 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大门关了的声音。然后只有一屋子人呼吸的声音。 “曼丽,去睡吧,别怕。”徐伟良走入房中。 伊玲问道,“小姐我去打扫浴缸了,你早点休息,要不要我再放缸水洗澡呢?” 曼丽拨浪鼓似的摇头。她的脸被抓破了,在担心会不会留疤,从左眼角到右 嘴唇,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痛,那些皮,都藏在抓她的那只手的指甲缝里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忍着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 伊玲干呕了一下,接下来是王妈,然后是曼丽和米雯。 伊玲是刷浴缸的时候闻到那股人脑子味。 王妈是过来帮忙,浴缸下水口被堵塞了,拿手去摸索,摸出一块头骨碎片。 曼丽是早晨换衣服时发现自己腋下夹了一小片碎肉,红红软软的。 米雯是妊娠反应。 徐伟良叹息一声,放下筷子,叫了汽车送曼丽去上班。 下午的时候陈赤斌再来徐家,脸上俨然已经没了昨晚的自信和神气,只是说 道,“我带着这些物什去流华医院停尸房看了。吴美娜赤身裸体,脑子跟肚子被 挖得稀烂,不成人形了,她父母哭得喘不过气来。她父亲当时咳血,看样子估计 也活不了多久。问他们尸体的事情都说不知道。” 曼丽并不知道。除了六千八百块抚恤金外,电台的职工又凑了些钱给吴美娜 的家人,因为他的父亲也生病了,需要马上住院。曼丽捐出了存的一千元。在奥 斯邦电台,曼丽算是跟吴美娜最要好了,还带她去过家里吃饭,今后没有这样的 机会了。 徐伟良听罢陈赤斌一番陈述,只是道,也许她死得不甘心罢了。 陈赤斌道,“不管她甘心不甘心,谁也不该上徐家开这样的玩笑,恶心透了。 我先走了,下午局子里要开会。” 送走陈赤斌,徐伟良去药房做例行巡视,最近新开了两家分号,生意很是繁 忙。照例是叫了汽车。昏暗的天,这雪要下不下,烦人的天气。 “是你先勾引我的。” 听完后吴美娜没再说话,转头就走,背影婀娜,天蓝色的旗袍是徐伟良曾经 称赞过的,说是衣服衬托了人。 吴美娜结婚结得早,十六岁就定了亲,父母的心愿就是让她早日有归宿,也 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嫁的人是上海市一个邮局的收发员,刚结婚倒好,没过几 年本性露出来,抽大烟,喝酒,赌博,逛堂子,样样都来。做收发员经常克扣客 人的邮包,能吃就吃,能拿就拿。有些外地顾客寄些花生到上海,他收了,从邮 包下面挖个洞,把花生掏出来吃了,再把花生壳塞进去,说是老鼠吃的。屡次如 此,后来被邮局开除了,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混混,混到后来连喝酒的钱都没有, 就同意吴美娜出去工作。做播音员的工资也算不错,除了基本的两三百块生活费 给了吴美娜以外,其他都据为己有,说是老婆的钱就是自己的钱。 吴美娜生病了没钱看医生,胃痛得抽搐,被曼丽看见了,带她去看医生,药 钱是曼丽帮忙给的,也便宜,自家的药店。 徐伟良喜欢吴美娜淡淡忧伤的样子,还有那种成熟的韵味,成熟的思想和身 体。起初只是约着在外面吃茶,后来米雯回老家那几天,吴美娜也敢来,他的丈 夫因为闹事在巡捕房里要待一个星期。徐伟良支开了佣人,单独跟吴美娜在一起, 动作也利索,因为是偷,那种色胆包天的意味让徐伟良瞬间又回复了年轻。 吴美娜的功夫很是了得,她坐在徐伟良身上,臀部不停旋转,徐伟良真想一 辈子就这样占有她。吴美娜风情万种,完全是米雯不能比拟的。何况米雯怀孕了, 让她用嘴又嫌脏,吴美娜不同,不但愿意BLOWJOB ,而且愿意吞下去,咕嘟咕嘟 吞咽的声音让人听了十分满足,连沾在上面的任何一滴都不放过。 他也愿意吻她,因为她说从来没有被人吻过那里。 她说她爱他。他问为什么,她说是因为他不打她,说他是个让人觉得可以依 靠的男人。 徐伟良的开销突然变得很大,吴美娜美是美,爱是爱,钱还是要的,自己的 工资要归男人挥霍,给父母的家用就从徐伟良这里支,刚好徐伟良的家底子也有 些,也养得起,也无所谓了。 但上次进货被劫又被雨水打湿,徐伟良手头就有些窘迫。每当吴美娜私下提 钱的事情,徐伟良有点支支吾吾,突然想起嫖的好处――日完一次就给一次钱, 不日就不用给钱。良家妇女好是好,就是动了真感情,很麻烦。 徐伟良要开分店,经济更紧张了。徐伟良对吴美娜彻底摊牌,“不行了,暂 时不要见面了,过段时间吧,你看我家连佣人都辞了几个。等经济好一点,一定 给你补偿。” 吴美娜眼睛红红的,“我家里那边需要,父亲的肺痨要赶紧治,医生说否则 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没有办法的,我手头紧,如果不开分店的话也还好说,但地租都 已经交了,再等段日子,到明年夏天就宽裕了。” 吴美娜跪在地上,“我真的很需要钱。” 徐伟良觉得她很贱,那一瞬间。原来她跟他在一起就是为了钱,一切都是钱, 看上的就是钱,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原来自己跟那些嫖客一点分别也没有。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些钱给你。”徐伟良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 预备今年年底打点税务司司长的钱。 吴美娜抖抖双手接了,感激道,“谢谢你,徐老爷。我替我父亲谢谢你。” “好了,从此以后就当彼此从来没有来往过吧。”徐伟良拂袖而去,甚至为 了看清这样一个女人的面目而暗自高兴,肩膀上也是觉得轻松很多。 男欢女爱如果涉及到经济或婚姻,男人是非常敏感的,如果是已婚男人,更 是小心。吴美娜喜欢徐伟良,大部分也是冲着金钱去的。她也正好是他喜欢的那 道菜,只是吃到最后发现菜里有只大青虫,虽然不是故意放的,却发誓再也不去 动了。 原本以为就这样了。那些激情就淡忘了,吴美娜却跟曼丽二人再次来到药房, 还带了吴美娜的母亲,说是给肺痨的父亲买些补身子的药。徐伟良想,吴美娜无 非是又来讹诈钱,当了女儿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得当作是做善事了,送了好些药 给她。没收钱也不心疼,药是药,钱是钱,徐伟良把它们分开看,就如女儿是女 儿,女人是女人一样。 徐伟良对吴美娜道,“美娜你进来,有副特效药不错,跟我进来拿。” 吴美娜的母亲对曼丽道,“多谢你父亲了,真是个大好人呢。” 曼丽毫不掩饰得意,“当然了,娜娜是我的朋友嘛。” 到了药房里面的屋子,徐伟良递过去一个小药包,纸是厚厚的牛皮纸,防潮。 “你又来干什么?”徐伟良有点懊恼的况味。 她穿的是那件曾经在他眼中最着迷的蓝色短旗袍,衬托出她的双腿修长完美。 “我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徐伟良冷若冰霜,既然两不相欠,多说无益。 “上次父亲的病谢谢你,现在暂时稳住了。我很想念你。”吴美娜的双手从 后面抱着他,十指紧紧扣着他的腰。 徐伟良的手伸过来,一只一只手指地掰开。她抱得紧,徐伟良硬着心肠用力 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服剥离下来,再回头,吴美娜的眼泪已经满脸。 “别这样啊。”徐伟良帮她擦眼泪,“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过自己的日 子,我们就到此为止了。是真的,我不想惹麻烦。你也知道,米雯要生了,她也 不容易,而且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会生出那么多的借口?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还要说要自己照顾自己?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看到你的时候还是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你不爱我,理由是什么?你不爱我,我还要理由干什么?理由要来了也是伤 心。 “我也要生了。”吴美娜哀哀地说,“你要的话我就生下来,你不要我就做 掉,你给钱。” “钱?我怎么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我难道还要帮你老公养孩子吗?”徐伟良 连仅存的一丝好感都消失了。 “我确定是你的。” “好啊,那你自己想办法,把孩子养大后再来找我,看他像不像我。”徐伟 良把手放在背后。 “你怎么可以这样?”吴美娜绝望了,“我并不是只想要你的钱,我想跟你 在一起,我想跟他离婚,跟你一起生活。” 徐伟良冷笑道,“你在做梦。” “我们以前不是很开心吗?你不是唤我作你的心肝宝贝吗?你不是爱我的吗?” “是你先勾引我的。” 听完后吴美娜没再说话,转头就走,背影婀娜,天蓝色的旗袍是徐伟良曾经 称赞过的,说是衣服衬托了人。 徐伟良轻轻吁了一口气,从明天开始又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老板。他 对待店员很体恤,经常问刚到上海的新店员,在这里吃甜食习惯不习惯。 而我们普通众生对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大约是这个人对我是好是坏,假若是坏 人,没有害我,大约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 没有人听见吴美娜在夜晚挨打时绝望凄厉的哭声,房门关得好好的,是独门 独户的小危搂。从巡捕房里放出来的丈夫喝了酒,心里很不爽,拼命地用脚踢她。 他很少打她的脸或者肺,他要她上班,要她赚钱,供他挥霍。 吴美娜护着肚子,“别打了啊。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 不说倒不要紧,一说,那醉汉红了眼睛,连着拳头一起上了,吴美娜口吐鲜 血跪地求饶,“别打死我了,我还有父母啊。” “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不说我连你父母一起弄死!”吴美娜不知道他的丈 夫是死精症,因为永远不能有后代,所以一直郁郁寡欢。现在死精症的男人有了 后代,真是奇迹,但这个男人并没有见证奇迹的狂喜。 “是你的,是你的!”吴美娜大声喊着。 “我的?我的?我他妈的已经从邮局走人了,你还给我绿帽子戴啊?我他妈 的多久没搞你你记得吗?你说你怀孕了你要脸吗?” 吴美娜躲着,缩到墙角。后来懒得躲了,头发被抓住,他的膝盖结结实实磕 在自己胃上,一阵眩晕,昏迷过去。再起来的时候丈夫已经不知所踪,地上一摊 呕吐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壁站起来。看看时间,要上班了。 洗脸,牙齿被打得流血了,脸盆里的水成了淡淡的红。烧了壶水倒在桶里, 掺些冷水,蘸着洗澡,天气很冷,比冬天更冷的是这生活。 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不是吗? 吴美娜看着自己肿起的小腹,呆呆地看了十分钟,忽然笑了,不知道明白了 什么。毛衣是去年冬天的,依旧很温暖。有些事情,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 得父母,只能怨自己。用牺牲成全另一种牺牲,然后发现毁灭这些美好的平静的 日子的正是自己,“罪人,罪人,傻瓜,笨蛋,神经病,瘪三,婊子,烂货,下 贱,淫妇,荡妇,白痴,怀了野种的蠢货……”每说一个词,吴美娜就在镜子前 扇自己一个耳光,直到两边脸的红肿程度相当。 吴美娜擦了擦眼泪,把受伤的脸裹在围巾里,向电车站走去。坐在自己身边 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大约刚洗过头,风带过来的是洗发膏的香气,海鸥 牌,没错的。吴美娜深呼吸了一口,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羞怯的表情。 吴美娜想,如果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我也不至于沦落于此了。 他下车了,身边空荡荡了。 本来以为可以坚持播一次“爵士风情”,她喜欢这个节目,也喜欢自己唯一 的朋友徐曼丽。哦徐伟良,怨不得徐伟良,该怨的是自己…… 一口血从胸口涌到喉咙进到嘴里,吴美娜咽了下去,看着自己的影子,玻璃 上映衬着狰狞变形的脸,支离破碎。另外一个破碎的自己对自己笑,眼白拼命鼓 出来,牙齿一颗颗掉下来,秃秃血嘴好难看。 “有鬼啊,播音室有鬼啊!” 吴美娜哭着从玻璃房子跑到走廊。她终究是崩溃了。 值班副台长见吴美娜的样子赶紧道,“我叫警卫送你去医院。”又吩咐老张 去请曼丽过来救场。 一口鲜血终于忍不住喷了出来,地上、墙上一片眩目的红,还有血块夹在其 中。吴美娜颤抖着擦了擦嘴角的血,“我……不行了。” “警卫,快点送医院!” “老张,你快点叫人!” “你杵在那当菩萨啊?手里有拖把赶紧把地上的血弄干净!” 流华医院里,医生摇摇头,“胎儿保不住了,全部碎了。谁这么狠心?今天 先止血,明天做流产手术。” “不!”吴美娜大声抗议。她睡的是木板床,在医院的走廊上睡,因为是没 钱的那种人。 医生是个女的,冷漠道,“你要个死孩子干什么用?别闹,闹就出院。” 吴美娜哭了。一个人,静静的,没有人陪,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电车上的眼 镜男子,希望他是她的丈夫。她不敢想别的,怕哭得更凶。 长长的,阴森森的医院走廊,那些咳嗽声、叹息声、鼾声混合在一起。这几 天月光是难得见到的,从窗外分享了一些给走廊上熟睡的穷病人。吴美娜的影子 被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回头,那是因为没有留恋的理由。 她回家了,她知道他不在,这个时候是喝酒时间。 她翻出了那件天蓝色旗袍,领子、裙角都有一圈白色的绒毛,下雪天穿兴许 更好看。吴美娜一往情深地抚摸着,套在身上。鞋子是坡跟的,羊毛袜连裤袜贴 身穿了。涂指甲油,左手右手交替着,天拿水的味道混合凛冽的冷空气吸进肺里, 吹出来,一会儿就能干了。红艳艳的,真是喜气。 头发散开,用梳子缓缓地梳,有些蓬松。用了些发油,头发于是顺从地趴在 肩膀两边。眉毛不用描,吴美娜的眉毛本身就是漂亮。打了少许粉,红肿的眼睑 下多扑了点。最后是唇膏,依旧是红色。 吴美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那阳光照进来,照着伏在胳膊里睡着的她。 从电梯到顶层,吴美娜吸引许多人的目光。 “吴小姐今天真漂亮。”电梯小姐恭维道。 “谢谢你。”吴美娜悲哀地看了看她,脸是扁平的,眼睛吊梢着,嘴角有颗 痣,这样的平凡女子,肯定也有人喜欢,应该是幸福的一辈子。 天台平时也不锁,站在上面,迎着冷风,吴美娜整理了下头发,往下看,小 腿肚有些哆嗦。如果回到俗世,继续挨打,继续后悔,继续暗无天日的生活,不 如了断轻松,疼也只是一瞬间,比一辈子受苦好。 当她觉得像天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的时候,那声沉闷的落地声就是她的绝响。 其实吴美娜是喜欢平躺的那种姿势落地。   ------   我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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