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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苹 回家路上,康德教授一直在睡觉。一天下来始终支持着他的那股精神力量似乎 一下子耗尽了。几分钟前,他双眸还激动得熠熠生辉,行动还很敏捷,一点也看不 出年迈的痕迹,他的大脑更是运转得飞快,言语中充满生机。可现在,在我身边的 座位上,他那件闪着微光的斗篷看起来像个被遗弃的空茧,刚刚破茧而出的生命已 经展开翅翼,飞向残忍的世界,开始自己的寻觅。 而我却一点都不累。通过某种无法解释的渗透性法则,片刻前离开我的导师的 精力,现在传到了我身上。那天上午,在普莱格河泥泞的岸边,我看见了一个男孩 的尸体,他的头颅被敲碎,再也没有还原的可能;我刚从一间恐怖之屋里走出来, 那屋里的景象即使是在最可怕的噩梦里也难得一见。哥尼斯堡市的街道又黑暗又危 险,这儿潜伏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在身后留下一串串悲剧,并且注定还将 以更加残忍的手段行凶。然而,我却在心头轻快地哼着歌,简直像刚从威斯特伐利 亚充满田园风味的树林里漫步归来一般。康德教授的实验室已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脑海里充盈着各种感受,换作别的什么人,很可能会把它们保存下来,悉心制成 一件精致而珍贵的艺术品呢。我当真觉得刚才在那个黑魃魃的密室里看到的东西令 人作呕吗? 恰恰相反! 我紧紧握着康德实验室的钥匙,双手因敬畏和兴奋而微微抖 颤。 那些展品委实匪夷所思,然而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康德把对这些收藏品的保管 权交给了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卢肯检察官先生对这地方的秘密毫不知情,这一 点也不叫我吃惊。可怜的、忠心耿耿的考赫为之震惊,我却觉得亢奋――现在我终 于知道为什么康德不选其他行政官,而单单选中我了。其他人或许在传统的刑事侦 查方面更有经验,不过,康德相信,只有我才能理解那些展品的实用价值,并能好 好欣赏死亡主题之美―一这么说再合适不过了―一这种美正是他在那间密室里酝酿 和创造的。七年前,康德建议我担任行政官,而现在,他正向我提供着我刻意去罗 廷根避免的那种机会。他把材料悉数交到我手中,并鼓励我去证明白己作为采用另 类方式进行调查的行政官的身份,鼓励我去证明自己使用一种具有革命意义的侦察 技术的能力――这种技术包含着闻所未闻的方法,在人类同所有罪恶之首―1 某杀 ――进行斗争的历史中,迄今还没有人使用过这些方法。而眼下,这些谋杀正威胁 着国家安全。 ‘正是这样,他才叫来了维吉郎提亚斯,后者充分利用了他在解 剖学和秘术方面的知识协助破案。有没有哪个在世的行政官敢于使用这种策略? 那 就是他想让我昨晚观看医生工作的原因。突然,这个医生的技能在我眼中具有了一 种截然不同的意义。康德年迈的思维正向某一黑暗的终极河岸漂去,然而这位伟大 的哲学家并没有丧失对现实的把握,也丝毫没有丧失借助逻辑和合理推断来解决谜 题的能力。他现在教授我的一切,他自己由于健康原因再也不可能做到了。他是我 的苏格拉底,他把我引向一条以全新的方法观察和行事的大道。调查刑事案件并不 如卢肯想的那样,是个简单收集现场信息,然后从某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目击者口中 挖出真理的过程。扪心而论,我原先的想法和卢肯并无二致。 为了让我对刚才的所见有个心理准备,康德一直在训练我,同时,他也教我将 这一类知识投入对人类利益的服务中。他也曾警告我,不要因为某些证据“变态” 或是“畸形”( 考赫军士用的是这个词) ,就弃之不顾。很显然,卢肯一定就是这 样看待康德的行事方式的。就在昨晚,我还会对卢肯表示赞同,现在,刹那间我便 明白了什么是自己必须做的。当案子结束,凶手被缉拿归案且得到严惩后,我要写 一篇高明的论文以颂扬伊曼纽尔・康德那无人能及的智慧。在这一方面,他比任何 前人都迈得更远,我一想到将要师从这一新技艺的首创者就兴奋不已。我转过头, 看着沉睡的教授,心中澎湃着种种深情和感激――在每一件事上,我都欠他的情, 他简直像是我的父亲。我接着又意识到,其实,我欠他的比我欠我亲生父亲的还要 多得多。 我的脑袋被这重重的思虑压得晕乎乎的,简直不得不闭上眼睛来保持平衡,马 车突然倾斜,等我再次睁开眼时,它已经停住了。外面的雾愈加浓了,我再次朝康 德教授看去,他还睡得美美的。玻璃窗外,弥漫着乳色氤氲的黑暗中,一张脸渐渐 靠近、清晰起来――约拿.欧登如鬼魅般地出现了,他做了个手势要我下车,走到 路上来,我又快又轻打开了马车门。 “我们不能再向前了,斯蒂芬尼斯先生。”男仆站在我身边说。有一处路边淌 着一条汩汩作响的小溪,大雾在那里形成了一面难以穿透的墙壁。“恐怕我会把马 车开到水渠里去。” “我在前面牵着马走。”我提议。 “拿一盏车灯吧,先生,小心点。这里的路可凶险了。”他向我提着忠告。 我快步向房屋的方向走去,却不得不马上放慢了步子_ 脚下的雪层压得很紧, 惊退了我身边的马。为了防备最坏的情况,约拿给他套上了结结实实的缰绳,我则 不得不在雪地里没完没了地跋涉,当康德教授的房子终于从大雾中隐隐呈现时,我 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约拿像扶一个睡着的婴儿那样把康德从马车里搀了出来,我则举着灯,替他们 打开门。站在门厅内,我看着男仆毫不费力地把主人搀到楼上的卧室里去,在他为 康德教授打理床铺时,我就在楼下等着――只等了不到十分钟。 “他是真的累垮了,感谢上帝,终于能稍微喘口气了! ”欧登走到楼底时喃喃 低语道,“不过,现在,请您跟我来,先生,我带你去看今天早上我发现的东西。” 他举着马车上的车灯,打开了前门,接着有些费力地把我领到房屋的后部。厨 房花园四面都被高高的树木包围着,层层叠叠的雪有膝盖那么厚,我们举步维艰。 “这是康德教授的私人书房,”他边说边停在一扇黑糊糊的窗前。他把灯举低 了一些,“可是,看这儿,先生。今天早上就是这个吓坏了我。” 我向下看去,白雪在灯光的照射下,如钻石般散发着璀璨的光。 mpanel(1); 仿佛雪地里的踏脚石,一些深暗的脚印从窗户一直延伸到花园远处的一扇小门 边。我盯着这些模糊的雪中脚印看了一会儿,心里纳闷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叫约 拿如此不安? 难道照料康德教授的沉重负担已经开始磨损他的神智了吗? “这就是 你想让我看的东西? ” 他朝地面扫了一眼,然后看着我:“先生,早上我们从河边回来后,我打开了 书房里的窗帘,它们就在那里了! ” “我不明白,约拿。” “从今年夏天起,就从没有人到这儿来过! ” 我感到下颌的肌肉猛地抽紧了: “你确定? 或许是个邻居? 一个乞丐? 或者 是小贩? ” 约拿用力地摇摇头。 “只有一种可能,先生,”他十分严肃地说,“有人在监视他,或者想要进他 屋里去。” 这个男人身上有某种笨拙、傻气,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东西。寒冷的空气似乎 又下降了好几度,尽管穿着洛蒂- 哈瓦丝凭着先见之明为我准备的羊毛厚大衣,我 还是冻得直打颤。 “情况可能更糟,约拿。”尽管我心里七上八下,还是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 道。 “更糟,先生? ” “凶手可能跟着他上这儿来了。” “噢,老天! ”约拿呻吟着惊叫道,“我早告诉过康德教授,他在那些谋杀案 里已经牵扯太深了。我提醒过你,先生,在河边被人看见有多么危险,现在,你必 须……” 我举起手制止了他滔滔不绝的控诉,同时集中精力思忖着当下得采取些什么措 施。“我们会保护他,”我说, “确保门都被闩上了,窗子也必须全部锁上,约 拿。我会派卫戍部队来守护这座房子,并到路上站岗。” 说话的当儿,我紧紧盯着雪地上的那些脚印。我不禁自问:康德本人在这种情 况下会怎么做呢? 答案立刻就来了。我的思维仿佛沿着康德谨慎地设定好的方向一 路前进着。 “我们先得做几件事,”我神情坚定地说, “康德教授本人也会这么做的。 把灯举起来,约拿。” “您该不是要把康德教授带出来吧,先生? ”约拿惊恐地大叫道。 “你在说什么啊,伙计? ”我喊道,“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去打扰他睡觉的。我 的计划是,把康德教授刚才在实验室里向我展示的分析法付诸实践。” “先生? ”约拿的眼里闪烁着疑惑。 “我们得找到一个完整的、一目了然的样本。”我边说边环顾四周。 “样本? 什么样本,先生? ” “脚印的样本,约拿。把灯放低,离地面近一点。” 积雪的表层被寒风磨蚀得如玻璃般薄脆,我弯下腰,仔细观察雪层,发现有人 曾试图抹去这些脚印。那个潜伏在窗外的人故意拖着脚走路,这样,我要寻找的确 切证据就销匿了。 “穿过花园,跟上那些脚印。”我说。 约拿自顾自嘟哝了几句,接着便举着灯向前走去。 “别踩到脚印,”我警告道,“它们已经够模糊的了。” 足迹沿路延伸到灌木和花园远处的小门边,看起来,它们的主人走得很匆忙, 以至于这些脚印全是歪歪扭扭的,没有一个完整的。我们一直走到房屋后面的街道 上去,然而,街道上混杂着行人的脚印,我们根本无从下手。 “这么做是徒劳无益的,先生! ”约拿激动地喊道。 我默默走在他前面,重新回到花园里,再次检查窗户下边那块被践踏到的区域, 接着又走向通往房屋后门的三级石阶。 “他来过这儿了,看见没? 还有这儿……” 我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约拿举起摇曳的灯光,顿时,在最高一级石阶上清楚 地现出一个完完整整的足印。我的不懈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他企图通过这扇门进入屋子。”我开始在包中寻找绘图纸。 “你认为他进去了吗,先生? ”约拿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恐惧。 我仔细检查坚固的深色松木门栏和硕大的金属钥匙孔,每个部件都很整洁,完 好无损,没有触碰过的痕迹。“这儿没有用蛮力撬门的迹象,门似乎是从里面被锁 上的。”我边说边试了试门把。 “是我亲自闩上的,先生。” “他一定是放弃了这个计划。至少暂时是这样。”我的声音似乎哽在了喉中。 如果他下次找到了开门的方法,我想,事情会变成怎样? “过来,约拿,我们必 须确定这是不是凶手的脚印。” “怎么确定啊,先生? 这你要怎么做到呢? ”男仆的脸上一片空白,似乎完全 无法理解。 “把这个脚印同谋杀现场留下的脚印进行对比。”我回答道,接着便意识到, 我正在使用着康德的侦察术语,男仆对此可谓一窍不通。“你的主人也会这么做的,” 我解释。我在包里找到一张纸,却怎么也找不到铅笔。“我得用什么作图呢? ”我 自言自语着,同时四下打量,好像雪地上会猛地出现一支鹅毛笔和一瓶墨水似的。 “作图,先生?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那些脚印,我想把它们复制下来。屋里有铅笔吗? ” “主人房间里有,先生,但我不想吵醒他,”他四下环顾着花园:“等一下,” 他说着,从厨房门旁的一株片叶不存的迷迭香上折下一根松脆的树枝。他打开了灯 笼,把树枝插入火舌中,接着又在雪地上弄熄了点燃的枝尖,把它递给我。 “炭笔,太好了! ”我惊讶地微笑着。 日日与天才康德打交道显然对这个没怎么受过教育的男仆产生了神奇的影响, 再没有比这种简单的绘图工具更好用的了。我把纸张铺在脚印旁的雪地上,标出其 尺寸,接着将纸放在膝盖上,开始作图。 鞋底有一处明显的横切――这是只左脚的脚印――这对比较会很有用。 画完后,我又绘出花园的草图,并标上箭头,以指明闯入者进出的方向,约拿 一直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我想,你昨晚没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吧? ”快完成作图时,我问道。 “没有,先生,我……我没听到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抬起头盯住了他。他把眼睛移开了。 他难道把某个人放进了屋子――某个可能得不到他主人好感的人? 但这不合逻 辑。他要是明白无误地知道是谁留下了那些脚印,为什么还要让我看? “什么都没 有,约拿? ”我追问道。 他是不是利用了他主人的年迈――在后者入睡时? 约拿大约三十岁,不会多了, 他可能有个情人,或是已经结婚了。 “把灯举着,”我说,他老大不愿意地服从了,我观察着他的脸色。“相信我, 约拿,你告诉我的事我决不会转告你主人。你是不是没有得到康德教授允许就私自 把什么人请进了屋子? ” “噢,没有,先生,没有! ”他立即矢口否认,“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做这种无 法无天的事! 我对你发誓,先生。” 尽管约拿如此激动地强调他的无辜,他看起来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等待着, 静静地看着。这是我们行政官最爱使用的一招。 “其实,先生,”他补充道,“我的确有……有件小事要忏悔。这等于背信弃 义,但是……我……好Ⅱ巴,你应该知道。” 他把灯笼放在地上,搓着双手,又握紧拳头插入裤袋中,接着,他悲哀地朝我 看来。 “康德教授可能已经处在极大的危险中。”我提醒他。 “我……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先生,特别是雅赫曼先生。我想,要是我告诉了 他,一定会被解雇的。雅赫曼先生命令我千万别让康德教授一个人待着。” “他说得很对。”我说。 “而我一直严格遵从他的指示,先生,除了……” “除了什么? ” “除了康德教授自己。” “你是什么意思? ” “他昨晚叫我让他独自待一个钟头,先生。他允许我去看望妻子,你甚至可以 说他……他坚持要我这么做。” “一个人,约拿? ”我大吃一惊: “他为什么要在晚上把你差走? ” “他在写书,先生。他说他不想被打扰。我表示反对,他却叫我‘好好利用这 个机会’。说真的,”他又加了一句,“这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先生。”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 “什么? 噢,昨晚……” “昨晚之前! ”我有点发火了。 “一周……十天前,先生。他上个月总共把我支开了五六次。” 一想到康德教授把自己暴露在如此致命的危险中,我就不寒而栗。我想象着凶 手独自在屋里监视着他,像一只蜘蛛侦察落入网中的苍蝇一般。“你怎么能那么做 ?”我怒道, “晚上一个人待在这间房子里? 在他这个年纪? ” 约拿的眼泪掉下来了。 “我能怎么办呢,先生? ”他辩解道,用袖口抹着眼泪,“教授先生对我那么 好,拒绝他的请求简直是忘恩负义。我承认,先生,住在这儿,我一直很想念我的 妻子和孩子。” “你应该通知雅赫曼先生,”我说,“那是你的责任。他掌管康德先生的起居。” “我知道,先生,但是雅赫曼先生已经不再过来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 以一种农民式的实用主义思维说, “再说,康德教授才是我的主人。我必须服从 他的命令。我当时进退两难啊。” 他埋下头,像个孩子一样嘤嘤抽泣起来。 “你知道哥尼斯堡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同时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让他冷静 下来, “城市里有杀人犯。你绝不能忘记这点! ” 约拿咬住嘴唇,遏制了自己的感情。 “我向你起誓,先生! 我再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待着啦……” “他现在就是一个人待着,不是吗? ”我说:“回去吧,约拿。我来处理这里 的事情。我一回到城堡就会派一队士兵过来。” 他转过身,刚要离开又停住了: “你不会告诉雅赫曼先生吧,先生? ”他回 过头来祈求。 “我希望你一发现危险的苗头就报告我,”我没有去安慰他, “不要磨蹭, 立刻把士兵叫来! ” 我看着他独自沿着小路回到房屋前部去,几分钟后便跟了过去,我听到入口处 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沉重的门栓也被拴好。我匆匆向市中心赶去,迫在眉睫的 危险使我的头皮像挨了针扎一样。仆人和主人独自待在房子里,杀手则在城市的大 街小巷昂首阔步。他已经盯上了康德教授,而士兵还等着我去派过来。我再一次感 到肩上那沉重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负担―之前,这负担涉及到全普鲁士的安危;现 在,则是我在这世界上除了妻儿以外最为爱戴和仰慕的人。 我离开了麦奇斯特大街,转了个弯,走上通往市中心和城堡的马路。我在那些 荒凉的,两侧植树的街道中穿行时,清楚地意识到,那个胆敢侵入伊曼纽尔・康德 的神圣居所的家伙走的一定也就是我现在走的这条路线。他可能就埋伏在随便哪棵 树背后。我紧张地环顾一下四周,加快步伐,眼前闪过一个巨大的玻璃罐,我自己 的头就漂浮在瓶中,而维吉郎提亚斯医生正漫不经心地洗去凝在他手上的我的鲜血, 然后把刀具放回原位。 我已经在结冰的路面上跌倒多次,我疯狂的步速简直比得上我狂乱的心跳。终 于,坐落在奥斯特马克广场对面的城堡外,摇曳的灯笼投射出微光,穿透了阴郁的 夜色,我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然而就在我打算放慢速度,继续前进时,一片移动 的黑影扑入了我的眼帘。 冰冷的夜里,一个男人正站在离主门不远处。 ’他抬起头,看见了我,飞 快地向我奔过来,完全无视覆盖在乱石路上的冰雪。 一阵无助感骤然攫住了我。我觉得自己是个长着人脑的木偶,一只陌生、邪恶 的手用力抽动了系在我身上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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