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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葛塔・托兹说出了杀害莫里克的凶手的名字。尽管这指控荒诞不经,我却无法 摆脱一种该为此负责的心情――甚至是负罪感。是我无意中造成了这个男孩的惨死 吗? 仅仅是同我说过话这一事实,是否就足够让凶手萌生杀意? 我试图用其他更决 断的念头赶走这些阴郁的想法。我必须更富洞察力,才能指望证实对“波罗的海捕 鲸人”客栈是某宗政治阴谋的大本营的猜测。我从托兹太太那儿所得甚少。除非她 的丈夫更坦率些,否则我就不得不动用私刑。无论我本人对这玩意儿态度如何,当 前日趋恶化的政治环境将迫使我借助滚烫的烙铁和其他刑具。 过了一会儿,斯多岑军官推着乌里西・托兹走了进来。客栈老板受到的待遇看 来比他妻子要好些。他的前额有一块肿大的黑色瘀青,别的就没什么了。没有可见 的伤痕,没有鲜血朝我文件和衣服上溅来。 “坐下,托兹。”我边说边朝椅子的方向挥了挥手。 “我宁可站着。”他回答道。 斯多岑从背后捅了他一拳。 “叫你坐就坐。”他低吼道。 在整理新文件,准备审讯他的当儿,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托兹。他阴沉的嘴 角边挂着一丝目空一切的微笑。 “什么事那么好笑,托兹先生? ”我问。 “恕我冒昧,斯蒂芬尼斯先生,”他开口道,“那个牢房臭死啦,到处都是老 鼠。你在我的客栈里过得可很舒服呢。” “比起藏匿杀人犯的老巢,这儿还比较舒适。”我打断了他。 听我这么说,他懒洋洋地耸了耸肩: “很好,斯蒂芬尼斯检察官,”他说, “我们就进入正题吧。要不了很久的。我认罪,是我用这双手杀了我们的小莫里克 的。” 他把双手举起来让我过目。这是一双壮硕的肉手,我仿佛能看到它们拾起某样 重物,砸开了莫里克的脑袋。我不禁脊背发凉地自问,他究竟砸了多少下,才把男 孩的眼睛砸出眼窝,把他砸得脑浆飞溅? 尽管我感到一阵恶心,心却激动地狂跳起 来:凶手就要招供了。 “我要知道事实,托兹。”我冷静地说。 他点了点头,接着便一刻不停地说了十分钟的话,描述了昨晚发生在“波罗的 海捕鲸人”客栈的一切。如此滔滔不绝的招供本应令我高兴,然而,他的叙述中有 一种仿佛经过练习的流畅,这令我感到不安。由于我相信这些直白的供词很快就会 替我卸掉调查的重担,我便抑制住自己,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也没有打断他,只是 迅速地翻着纸页记录他的供词。 “我向来支持八九(指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大革命)年发生的事情,”他自豪 地宣称,“国王和贵族昂首阔步,我们却像狗一样,日以继夜地被奴役,只为换来 几根骨头。好Ⅱ巴,我是雅各宾派人,罗伯斯庇尔先生是我的神明。我对宗教他妈 的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些神父全是吸血鬼! 把他们的臭脑袋全部砍掉,我说,那问 题就都解决了。不只是法国,普鲁士也是这样。该死的神父! 你等着好啦,等拿破 仑上这儿来! 他会给他们颜色看的! 我知道客栈一直被警方监视着,但是没人能举 出任何对我不利的证据――在你来这儿之前,谁都不能! ” 托兹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以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冷冷地回瞪着我。“打从你 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面临着什么危险了,”他继续说道,“我想,那我 们就来玩对手戏,我会把自己的角色演得很好。但是莫里克却半路杀将出来,非要 插一手不可。我昨晚又发现他在监视你,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告诉你……” “那就是你杀他的原因吗? ” 托兹的眼睛里燃烧着恨意: “革命必定会有牺牲者! 你也可以说,是你自 己杀了他,检察官先生。如果你没有来这儿的话,哥尼斯堡全市都不会有人愿意在 莫里克身上浪费一秒钟宝贵的时间。” “他是在哪里被杀的? ” 乌里西・托兹长长地、疲惫地舒了一口气:“我真不明白你干嘛要问这个,” 他冷笑道,“葛塔告诉我,你从自己的窗口看见过他。天知道为什么你没看见我! 我发现他潜伏在储藏室门外,于是我就把他推下了楼梯。” 那么,我昨晚在莫里克背后看见的是托兹的脸了。这一供认应当能够打消我所 有的存疑了。可是,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他告诉我的全是我最想听到的东西 ?“把他推下了楼梯,托兹?你做的远不止那些! ” “我发现他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时候,我就肯定他会告诉你。所以我必须杀了他, 不是吗? 他围着你打转,简直就像一条又大又胖的蛆围着一块可口的猪肉。” “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我们还是说得精准些吧,托兹,”我打断了他: “你 抓住那孩子,把他推下了楼梯,你是这么说的吗? ” mpanel(1); “我看见你吹熄了蜡烛,拉起了窗帘,就是那一刻我才决定动手。” “很好,你把他推下了楼梯,然后呢? ” “我追了下去,把他打死了。” “你是用什么打他的? ” “我随手抓到的第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我追问。 他没有犹豫:“一把我们用来撬桶的榔头,很简单。他已经被吓得半死了。但 是你早就知道这点了,对吗? 他自己告诉过你,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你上这儿来不是审讯我的,托兹。”我警告他。 “那么你想要知道什么,先生? ”他眼神游移地答道。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在地窖里杀死那个男孩,在你自己家里。 为什么不把他诱出客栈? ” 托兹耸了耸肩: “他绝不会跟我走的。再说,你早晚会注意到的。 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必须让他闭嘴,越快越好。” “你可以把他送出哥尼斯堡。送到他母亲那儿去,送回家。” “那样你只会更加怀疑! 不,最好还是给哥尼斯堡的系列谋杀再添个受害者吧。 让大街上再多一具死尸。” “你妻子也是同谋吗? ” “葛塔什么都不知道,”他迅速补充道, “她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杀的。” “那么,你是独自把他杀了的哕? 没有人帮你? ” “没错,先生,一锤子下去,这孩子就死了,弄得到处都是血。” “容我插句话,先生,”。斯多岑插嘴道:“我可以证实,现场到处都是血, 尽管能看出有人曾竭力想把污迹清理干净。” 我转向托兹,问道:“你为什么把尸体运去河边? ” 乌里西・托兹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迟滞的、白日梦般的微笑。 “我想让他被发现,先生。像以前几个死者一样。但不是在我家门口―康南造 成的麻烦太大了,那之后我们损失了大笔大笔的生意。从后街穿过去,那条河离客 栈只有几百码远。” “你是怎么运走这孩子的,托兹? ” “我把他装在一个麻袋里,放在我的老马的背上。他可没什么重量。我把擦过 血的破布扔进了河里。总共也就花了十到十五分钟吧,不会再久了。我们回来时没 被人看见,接着……” “我们? ”我从刚才录下的几行口供上猛地抬起头来:“你和谁,托兹? 你妻 子? 某个客人? ” “我和马。别固执己见,检察官先生,葛塔对整件事儿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她知道你杀了莫里克,不是吗? ”我反驳了他。难道他身上仅余的一点人性 还促使他为妻子免罪吗―为她脱卸她该为他们外甥的死亡担负的责任? “她不知道, 先生。她要是知道了绝不会原谅我的,莫里克是她姐姐惟一的儿子,她总觉得有责 任帮助那孩子。” “但是,谁帮了你,托兹? 我没法相信只凭一个人……” “检察官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托兹倔强地回答道,“就是我一个人干 的――只凭一个人。没有人帮过我。” “昨晚住在客栈里的那些外国人是怎么回事? ” 他耸了耸肩:“那些法国人? 他们是顾客,付钱住店的客人,就是这样,没别 的了。”他语气平淡地回答着,他的眼睛熠熠发光地直视着我。 “我不信。”我说。 他冷漠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脸上露出一丝难看的假笑: “随你相信什么 吧,检察官先生。关于我的私事,我不会再多告诉你什么的。” “这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我回答道,同时冷冷地看着他,让威胁的效果充 分滞留,然后说:“我们自有办法让硬脖子的人开口。” “拷问吗,先生? 那就是你的把戏? 我敢打赌,你一定万分欣赏那些人在架子 上四肢平摊,鬼哭狼嚎的场景,不是吗,先生? ” 要是乌里西・托兹在试图嘲弄我,他做到了。结果就是,我对让他尝点苦头的 念头不再那么犹豫了。说真的,想到这点我几乎觉得快意呢1 刑时,恐怕他还会傲 慢无礼地从另一侧嘴角挤出笑容来呢。 “丢掉你这些威胁吧,检察官先生,”他回瞪着我,眼里带着我先前看到过的 那种毫不掩饰的仇恨: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你用拷问来威胁是吓不倒我的,我 不介意为信仰而死。” “那都是些无辜的人,托兹,”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哥尼斯堡市内发生的 那些谋杀一点都不光荣。你真的相信,只因为你杀死了几个无辜者,就会诱发人们 反抗政府吗? ” “这有利于达到目标! ” “目标? ” “革命,先生。” 我装作没听见: “除了莫里克以外,你是如何选择其他受害者的,托兹? ” 他没有立刻回答,却一言不发地坐了许久,我以为他没听见问题。这期间,他 死死瞪着我,我把这表情当作愠怒的责备。后来我才意识到,他这么做时一直都在 进行估算,他试图算出我究竟知道多少东西,而我却坚信这就是把哥尼斯堡搞得天 下大乱的恶魔。他始终没露出忏悔的神情,这更坚定了我的想法。 “我再问你一遍,托兹,”我放慢语速说, “你是怎么选择受害者的? ” “时间,地点,”他喃喃道:“还有就是附近不能有目击者。这完全是碰运气 的事,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我初次做出决定的那天晚上就在客栈里看到了康南… …” “你的选择背后不含政治因素吗? ” 托兹在椅子里坐直了,抿紧嘴唇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什么都没说。我想他是打 定主意要藐视我了。 “你认识迪夫奇先生,不是吗? 他是个声望很高的律师,一个众所周知的憎恨 拿破仑的人……” “所有普鲁士人都憎恨拿破仑! ”他的怒火爆发了,脸孔像是一张专门展示仇 恨的表情面具。“所有那些混蛋都是我潜在的目标。那个律师是个害人精! 他靠容 克贵族养活! 他为他们做买卖,要是他们欠了债或是租金,他就把他们的房客送进 大牢。我会把这伙人全解决掉的! ” “你会上绞架的。”我冷冷地说。 我在笔录里加了一句,第四个被害人的反法情结可能是他被杀的原因。看起来, 一切都突然变得豁然明朗了,仿佛一只魔术灯笼霎问被点亮,镜头飞旋,第一张幻 灯片跳入我们的眼帘一般。现在只剩一个疑点了。 “你就不怕被认出来吗? ” 乌里西・托兹看起来放松了不少,比先前更自在地靠在椅子里:“这儿的人都 认识我,事情就更好办了。我是个客栈老板,明白吗? 我认识每个人。对我而言, 向某人走去,叫他停下来,和他闲聊一会儿,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就动手,这是 再正常不过的啦。他们根本没时间考虑发生了什么事。” “很好,”我说:“现在,告诉我你都用了些什么武器。” 他盯着我看,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说,你是用一把锤子打死莫里克的。那么其他人呢? ” 尽管他供认不讳,我对其他受害者是怎么死的仍然一无所知。 乌里西- 托兹揉了揉指关节,一脸疲倦地看着我。 “我用伸手能拿到的第一件东西,”他慢慢地说:“锤子,石头,我的手。” “比如说,你是怎么杀死迪夫奇先生的? 他身上没有可见的伤痕,你对他使用 了什么武器? ” 开审至今,托兹头一次不说话了。 “全城都在传说的魔鬼的爪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逼问。 乌里西- 托兹看看我,又看看考赫,接着又看着我。他笑了,先是个虚弱的微 笑,接着便信心倍增起来:“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先生,”他狡黠地说道,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就可以整理行装打道回府了,老婆小孩在等你哪。我告 诉你的已经太多了,检察官先生。 其余的你得靠自己去发现了。” 突然,他向前靠来,把手臂放在我桌上。斯多岑和考赫向他扑去,想要保护我, 我举起手制止了他们。 “怎么,托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暂时没有说话。 “听着,斯蒂芬尼斯先生,好好听着,”他压低了嗓门,阴沉沉地说道,“要 是你高兴,你大可以拷问我。你可以使我尖叫,但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你也可以 拷问我妻子,随便你要她承认什么她都会同意的,反正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到 此为止了,在他们送我上绞架之前,我不会再对你说一句话,也不会再对任何人说 话。” “我们的谈话还没结束,托兹,”我答道,同时瞪着他半睁半闭的眼睛: “我还会再次审讯你的,你将会告诉我所有的事――每一件事! 关于那些小册子, 还有那些与你同谋的外国间谍。下一次,我不会容你做半点保留。” “尽管问吧,斯蒂芬尼斯先生,”客栈老板低声嘟囔着,“那是你的任务。我 的任务则是违抗你。” “我们马上就能看见,谁能把任务完成得更出色。”我漫不经心地说,同时掏 出手表。已经接近四点,快到我和康德教授约好的时间了。今天我已经取得了足够 的进展。 “带他走,斯多岑。” 房间似乎一下子空了。乌里西・托兹刚才用他的怒气、残忍以及毫不掩饰的对 当局的愤恨填满了整个屋子。考赫保持着沉默,我确信他是在等我开口。我站了起 来,穿过房间走到窗边。外面,日光正缓缓褪去,我的喉咙很干,脑袋感觉轻飘飘 的。乌里西・托兹已经承认是他杀了莫里克。我关于一宗以制造恐怖为目标的政治 阴谋的假设已经证实,谋杀者确有其人。我应该感到骄傲才是,然而,不知为了什 么,我却并没有百分之百地感到确定。这一切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 哥尼斯堡的谜 团居然如此简单易破吗? 显然,一位像卢肯检察官这样经验丰富的行政官几个月前 就该得出这个结论了。 “容我提个建议,”考赫开口了, “在城堡外的广场上当众对他施用鞭刑一 定能收到成效,长官,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先去征得卡托瓦斯将军的同意。卢肯先 生非常相信鞭子的效力,两年前,一个男人因为谋杀亲父而吃了鞭子,当然,几个 月后他就被砍头了,但是起到了持久的杀鸡儆猴的效果。” 我是不是该按照卢肯的方式行事呢? 体罚和私刑在《加洛林那刑法典》中依然 通用,尽管这部宪法是六世纪的查理五世制订的。 “时代已经变了,考赫,”我答道:“腓特烈・威廉国王是位开明的君主。他 相信,公开施用肉刑会引起公众对犯人的同情,从而削弱原先采用此惩罚手段想要 达到的效果,我觉得他想得很对。如果托兹和他妻子是某个雅各宾派活跃组织的成 员,公开鞭笞他们只会激怒其他成员。我们的初衷是灭火,这么做的结果却可能把 火煽得更旺。我会先同嫌疑犯谈话,并对他们发出警告,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 我整理好文件,便动手把它们塞进自己的包里。 “不管怎么说,”我看了看手表说, “我们得去赴约啦。康德和那神秘的魔 鬼的爪子正等着我们呢。” “这有必要吗,长官? ”考赫答道:“我的意思是说,您看起来不需要他的帮 助就很漂亮地把案子了结了。” 他当然没说错,我那时本应该留下来继续逼问托兹夫妇的,正如罗廷根人说的, 凡事要趁热打铁。然而,如果我违约的话,康德教授绝不会原谅我的。 “既然这宗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我微笑着说, “我们听一个老人家清谈一 个小时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我们一起离开了房间,匆匆赶下楼梯,这时,我已经开始在头脑里斟酌给海伦 娜写的报喜信该怎么措辞了,同时,我也开始想象自己早日返家的场景。 当时我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狂喜中,根本没想到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居然会遇 到这样的困境,以至于连笔都握不住,更别提用颤抖的手写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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