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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们周围突然爆发出愤怒的尖叫声。 “国王! 国王去哪儿了? ” “拿破仑会杀了我们! 好像根本没有人在意! ” “打倒国王! 让国王见鬼去吧! 革命万岁! ” 我们的马车辘辘地驶上一座横跨普莱格河的长长的木桥,驱散了咒骂着的激愤 的人群,女人们尖叫着向犯罪现场奔去。在这噪音与嘲骂声中,根本不可能辨认出 那些煽动起抗议的人。可能在这群乌合之众中根本就不存在领导者。我有一种印象, 好像马车是一只脆弱的小船,被迫驶入逐渐从两侧汇聚来的暗礁中,随时都有沉没 的危险。 “他们把这些事怪罪到政府头上。”我说,我们困难地穿过人群,把喧嚣的暴 民甩到了身后。 “每一具新出现的尸体都滋养着他们的恐惧,”考赫回答道:“这正是卡托瓦 斯将军所害怕的,先生。谣言、聚众闹事、暴乱。这些谋杀案会惹出乱子来的。叛 乱是会传染的。” “他们的目标就是制造恐怖,”我说,越发感到我所肩负的那些性质微妙的任 务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不过,在我们被打断前,你在说什么? ” “捉鳗鱼的渔民,长官。他在撒网时发现了尸体。部队把他带去法院,然后就 通知了我。我同他说了话,但他并没额外提供什么信息,先生。我记下了他的姓名 和地址……” “我们晚些时候再见他,考赫。 ‘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离这儿有多远? ” “半英里,不会更远了。” 我又想了想莫里克前一晚告诉我的事,以及后来我从自己卧室窗口看到的场景。 我还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个男孩和所有其他的受害者都是被渗入国内的恐怖分 子杀害的呢? “房东和他妻子有没有被带去审讯? ” “被带去了,长官。” “一旦我们见到尸体,”我说, “我就要亲自审问他们。然后,我大概能更 好地向卡托瓦斯将军汇报调查成果了。” 马车突然转弯,打了个滑,猛地倾斜了一下,在木桥围杆的转角处停了下来。 “回去! 统统都转回去! ”士兵们堵住了通道,手里的毛瑟枪直指我们的车夫。 考赫军士跳了下去,过了几分钟,马车总算得到允许,可以以我的名义通过这里的 路障。在我生命中,我承认这是我头一次从军队盛气凌人的作风里得到宽慰感。 过了桥,沿着绵延的河岸转向左边,马车停在一座狭长的、涂着泥的、光溜溜 的石级旁一百码远处。走过石级,我们便来到了遍布车辙的、泥泞不堪的对岸。那 是个闻得到盐味的肮脏地方。河水很浅,湿漉漉的水藻颜色深暗,已经被退潮时的 河水冲平了。我们沿着溪流迅速走向前去,前方一队士兵肩并肩紧紧围成一圈,脸 朝着外面,枪已经上膛。他们挥手示意我们走开,枪口还上了刺刀。 “我是新到的检察官。请确保没有其他人接近。”我口气严厉地命令道,眼光 向河对岸扫去,而部队则纷纷回撤。远处的岸上站满了游手好闲的看热闹的人。城 里一半人都聚集到这里,仿佛是为了欣赏一场刺激的公众闹剧,或是欢迎流动马戏 团的演出。我心里涌起一阵对人类的厌恶,刚想投身到工作中去,却突然顿住了。 泥泞中,跪着一个人影,他那特征显著的假发湿漉漉地闪着光,他身下压着莫里克 的尸体――说是尸体,其实我只看见一堆不成形状、歪歪扭扭、沾满泥巴的衣服, 还有一些白花花的肉。仿佛一只蹲下身子准备大嗜鲜血的野兽,维吉郎提亚斯医生 正在尸体上嗅来嗅去,还不住地淌着口水。 “看在老天份上! ”我大叫道。 维吉郎提亚斯没有抬头。这亵渎的仪式仍然不屈不饶地进行着。 “这真叫人无法忍受! ”我的愤怒爆发了: “是谁把他叫来的? ” “是我叫他来的,斯蒂芬尼斯。” 从我背后传来的声音是那么虚弱,然而在转过身之前,我就认出了这个声音。 “是我把维吉郎提亚斯医生找来的。” 伊曼纽尔・康德头戴一顶三角帽,脸几乎被帽子遮住了。他没有戴假发,一簇 细密的银发披在畸形的左肩上。他裹在一件深棕色的防水大衣里,大衣的面料在严 寒里闪着微光,他紧紧地牵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的手臂,那个年轻人是如此地高大 结实,一副能保护别人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像是康德的父亲――只不过年龄使得自 然安排的这种角色错了位。 mpanel(1); 他突如其来地来到这边的河岸上,我简直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当然,我意识到, 我迟早会在哥尼斯堡遇见他的,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种悲惨的情况下。是谁把 找到莫里克尸体的事情告诉他的? 难道雅赫曼已经把我的到达通知给他,并告诉他 我来这座城市的原因? 雅赫曼先生警告过我,年迈已经在这位哲学家身上造成了变 化,然而我却只能把眼前的人同七年前那天下午我们分别时的康德作比较――当时, 他跛着足,步履艰难地向家里走去,缭绕的大雾逐渐吞没他的身影――与那时相比, 他丝毫不显得更为年迈。 “亲爱的哈诺,见到你我多高兴啊! ”他满怀热忱地招呼我道。 我的第一个冲动是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到自己的唇上,然而内向的天性使我没 有这样做。“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先生。”我说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困惑和 尴尬。 “我可是一直在等着你呢,”他回我一个友好的笑容,“你昨晚结识了维吉郎 提亚斯医生,对吧? ” 他不等我回答,便推搡着挤到前面,同时依然牢牢地抓着仆人的手臂。他把目 光投向面前恐怖的一幕,说:“我想,他还没彻底完成检查呢。” 维吉郎提亚斯跪在死去的男孩身边,像一只俯在食物残渣堆上的猪那样哼哼唧 唧。听到他的名字被提起,他迅速抬起头,只是对康德点头示意,接着又埋首工作。 这一幕实在是邪恶、可憎、令人作呕,然而康德教授却似乎一点也不为眼前的事物 感到烦恼。 “但愿医生能告诉我们一些有用的信息。”他安静地说道,并回过头来看着我。 他那热切的神情比任何激烈的动作都更能说明问题。 他双眸中流露出机智,仿佛在暗示,他丝毫没有失去他那享誉天下的智力。 “你在想,他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 ” 康德保持着沉默,等待我的回答。 “他是斯韦登伯格的追随者,”我说,小心地选择自己的措辞:“他声称能同 死者通话,先生。您曾经指责他的老师是个作伪者,是骗子。” “噢,那个! ”康德轻轻笑了一声: “((精神预言家之梦))是我惟一一本为 之道歉的书。你不支持我在对谋杀案的调查中动用斯韦登伯格弟子的力量吗? ” “您调查谋杀案,先生? 我可真给弄糊涂啦! ”我承认道。 “那天晚上他在城堡里为你展示的东西难道不令你印象深刻吗? ”他问,一丝 浅浅的微笑浮上他苍白的嘴唇。 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场招魂会,先生? ” 康德皱起了眉头: “招魂会? 你那天夜里只看到了这个? ” “我还能把它叫做什么呢,先生? 一个人向死尸提问,死尸也约定俗成般地回 答了问题。我离开维吉郎提亚斯时,得到的信息一点也不比我自己亲眼检查尸体时 看到的更多。” “啊! ”康德微笑着惊叹道, “你失去耐心了,没有待到最后。我早该料到 会这样。”他喃喃自语着,接着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 “这么说,你对在这里 看到维吉郎提亚斯感到很惊讶,却不对被提名接替卢肯的职位感到惊讶,我说得没 错吧? ” 他没有掩饰语气中的嘲讽,我立刻觉得脸上挨了一巴掌。 “看起来我该感谢您给予我这样的荣耀,先生……”我开口道,却被一个更响 的声音打断了。 “教授先生,这具尸体和之前的不同。” 维吉郎提亚斯正俯在莫里克的尸体上: “是另一个凶手干的。” “另一个凶手? ”我重复道,并转向了康德教授:“看在上帝份上,先生,这 个人在说什么啊? ” 康德没有理会我,而是转向维吉郎提亚斯,说:“解释一下。” 在开口回答之前,医生朝我的方向露出了胜利般的笑容: “这具尸体没能证 明我们从其他尸体中得到的信息,教授先生。这种味道……全然不同。灵魂离开这 具身体时所携带的能量同我在另几具尸体里察觉到的能量完全不一样。那些是突然 受袭,在无知觉的情况下死去的,这个孩子不是。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在 打击来临之前就看见了它,他被吓坏了。” 康德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我明白了,”他终于说道,“这具尸体还告诉了你什么? ” 我简直失语了。是什么邪魔促使他如此客气地同一个臭名昭著的巫师说话? 康 德建构一套社会伦理与理性分析的体系,让人类走出黑暗,走向光明。而现在,他 居然邀请一个油嘴滑舌的骗子来揭示一具死尸在恶俗的招魂仪式中告诉他的东西? “康德教授! ”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迪夫奇先生的尸体向我们揭示的东西, 任何双眼健全的人都看得到。他的背上满是伤痕,新的,老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他是被谋杀的,”维吉郎提亚斯医生冷笑道:“他的死因 不是那些伤痕。要是你昨晚还有那么点儿礼貌待到最后,你就会看到证据。” 康德转过身,紧紧盯住我。 “说真的,检察官先生,你认为那些伤痕说明了什么呢? ”他像一只发现跛足 野兔的猎鹰一样咄咄逼人。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死因,”我支支吾吾地说: “这些伤痕是他自己弄的。” “自己弄的? ”康德打断我:“你是什么意思? ” “我今天一早搜查了他的房子,”我说:“在那里,我找到了证明是他自己弄 出那些伤口的证据……” 我停了下来,觉得同康德谈那些东西实在是尴尬。 “然后呢? ”康德追问。 “他家的壁橱里小心地藏着一根刺鞭,先生,”我低声说, “迪夫奇先生的 私人生活相当古怪。” “真有趣! ”康德惊叹,“撕下任何人的面具,我们找到了什么? 微笑下掩藏 着黑心和被扭曲的人性。你认为这就是他被杀害的原因吗? ” “完全不是,先生,”我回答:“还有一个因素也可能表明所有其他谋杀案的 一个共同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马上继续下去。伊曼纽尔・康德是我在整个启蒙世界 里最崇敬的智者。他对于扫除人类各种愚昧的反思,可以说标志着理性分析和启蒙 之路的起始。他把我叫到哥尼斯堡来协助他解决神秘事件,我并不想让他失望。 “迪夫奇先生在壁橱里秘密收藏着一堆反拿破仑的玩意儿,”我说道:“他可 能是被某些国家政敌杀害的。卢肯检察官也持相同的意见,我读过他的报告……” “但是,他是怎么死的? ”康德像一条愤怒的蝰蛇般插嘴道, “那才是我们 感兴趣的问题,斯蒂芬尼斯。” “我……我还不知道,”我犹豫地承认,“他可能是……” 康德已经不在听了,他草草地转向了维吉郎提亚斯。 “孩子身上有没有爪子的痕迹? ”他问。 我呆住了。康德教授居然和发现扬・康南尸体的女人采用了同一个词:魔鬼的 爪子。 “没有痕迹,先生。这次没有。”维吉郎提亚斯严肃地回答道。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深感挫败地大声说。他们这样含义模糊、心照不宣 地交流着,简直是把我排斥在外。雅赫曼说对了吗? 康德的精神状况真的出了问题 ? “没有什么的痕迹? ” “我待会儿再让你看,”康德带着一丝不耐烦回答道,“如果有两个谋杀者, 我们就不需要超自然力来解决他们给当局带来的问题。来吧,斯蒂芬尼斯,我们靠 近点看看实打实的证据。” 他把瘦削的手按在我的肩头,把我向前推去,我们向尸体靠近了一步。维吉郎 提亚斯一甩披风走到旁边,像是个刚刚成功背完台词的演员般洋洋得意,我强迫自 己低头看去。我没有看到“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里的那个男孩,却看到一具躺在 湿漉漉地面上的尸体。尸体的头颅碎裂,骨头裂成白花花的碎片,骇人地四散在大 片的鲜血和脑浆中,眼睛透过一层玻璃般的薄翳直瞪着我。我竭力驱散开所有恐怖 的幻象,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刻呈现在眼前的事物上。 “是他,”我喃喃道,“莫里克。” 可怕的暴力痕迹遍布于他的脸上_ 或者说,他剩下的那部分脸上。他头颅的左 侧像个脆弱的蛋壳一样被敲碎了,大脑的灰质和凝固的血块四溅在头发、太阳穴、 前额还有脸颊上。他的左眼在嘴角的位置瞪着多云的天空,仿佛它是条可怕的爬虫, 自动爬到了这个位置上。 康德可能猜到了我的想法。 “这场景叫你困扰吗? ”他问,同时密切注视着我。与其说他刚才在打量地上 死去的孩子那张变形的脸,不如说他在打量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兄弟的头 盖骨也遭受了同样的创伤,我没说错吧? ” 我奋力吞咽着唾液。康德的关切完全使我失去了气概。 “那是……碎裂……在另一边……是在右半边。”我勉强挤出几个词。 “你当时也不得不检查他的尸体吗? ”康德问道,同时仔细端详着我:“我不 记得事后听说过什么刑事调查。” “没有,先生,”我喃喃道,“事后没有调查。” 他停了一秒,说: “那让我们继续干活吧。” “它……这,我是说,这打击十分恐怖,”我挣扎着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可怕 的场景上,“死神是顷刻降临的。” “而且,这孩子是看着他降临的,”康德加了一句: “他的拳头一定是紧握 着的,我敢打赌。请你把他的衣服脱掉,好吗? ” 我还没能有所反应,考赫就跪倒地上,把沾满泥巴的衣服从男孩身上脱去,眼 前的一幕证实了康德的直觉。 “考赫军士是我的助手,”我迅速解释道,之前,虽然他一直站在距我几步之 遥的后方,我却完全遗忘了他的存在,“他以前是卢肯检察官手下的人。” “我听说过他。”康德回答,并好奇地看着考赫。他靠近了些,盯着考赫的每 一个动作,他的手依旧搭在我的手臂上,另一只手则拉住他那一言不发的男仆以保 持自己的平衡。 “注意看这孩子脸上的神情,斯蒂芬尼斯,”他说,他的嗓音因激动而抖颤着, “关于这种神情,面相术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呢,不是吗? ” 我只有瞪着死去的男孩的脸,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看不见吗? ”维吉郎提亚斯插嘴道,“这回一切都不一样了。” “注意他腿的姿势,”康德教授继续说,没有理会我们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 行动中: “其他死者被杀时都是跪着的,这个孩子却不是。你昨晚看见了迪夫奇 先生尸体的姿势,现在你可以做个比较。我命令士兵们把尸体保存在雪层下面,以 便你和医生做检查。” 看来,真相大白了。我一路逼问考赫的问题,其答案就在眼前。 康德教授是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他安排和策划了自我来到哥尼斯堡后的一切 行动。他把我送去见卢肯,而卢肯等的并不是我。接着,我又被送去维吉郎提亚斯 那可怕的地窖。康德也做出了让我住在“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的决定。警方在这 件事里毫无分量。国王也一样。 关于这些谋杀案,伊曼纽尔・康德比哥尼斯堡市内的任何人都知道得更多。 “我们来看看维吉郎提亚斯是否正确吧,”他说: “把那孩子面朝下翻过来, 考赫先生,能麻烦你吗? ” 考赫轻轻地把莫里克脸朝下摆放在泥泞中。这个男孩的头发和脖子粘上了厚厚 的血液和泥巴。“拿些水来,考赫军士。”康德催促着,考赫便急忙向木桥的方向 赶去。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金属水瓶,是从一个士兵那儿拿来的。’“往他头 上泼点水,”康德命令道,“把头发向后拨,去掉泥巴。” 他以一种类似在大学实验室中指挥助手动作的坚定神态引导着考赫的注意力: “再浇点水。把脖子洗干净。对了,那里,那里! ”康德不耐烦地指点着。 血迹和泥污被冲刷干净以后,白色的肉呈现了出来。康德向前靠去,聚精会神 地观察着男孩凹凸有致的椎骨。“这里没有伤口,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对头颅造成 创伤的是一把锤子,或是某种重物。椎骨应该会大出血的,但是这里地上一点血迹 都没有。” “天气这么冷,血流可能冻结了。”我说。 “气温解释不了不流血的现象。”康德带着一丝气恼打断了我。 “那么,您认为是怎么回事呢,先生? ”我问。 “他不是在这里被杀的。也不是被我们正搜寻的凶手杀害的。证据非常明显,” 他回答道:“这个孩子是因为其他原因被杀的,尽管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动机。” 我感到大惑不解。康德和维吉郎提亚斯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但是,哥尼斯堡不会有两个杀手! ”我说, “莫里克是在客栈里被杀害的。 我在那儿见过他。他的尸体被抛到这里,就是为了警告我退出此事。我有充分理由 相信他知道关于其他谋杀案的事。要知道,我昨晚还同他说过话! ” 康德的眼睛因为激动而闪亮起来: “你和这孩子说过话? 你的意思是说,你 到达那个客栈后立刻就赢得了他的信任? 啊,这真是令人惊叹! 我选你是选对人了, 把你送去‘波罗的海捕鲸人’客栈也做对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是在嘲笑我。接着,我想,他可能真的很惊讶。他让 我下榻在那里,到底还是另有原因的。“那家客栈是间谍和骚乱的温床,”我说: “不过,这您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先生? ” 康德看着我。我发誓,他的眼里闪烁着恶作剧的亮光。 前一晚发生在客栈中的事情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托兹先生脸上的怒色,他妻子 那令人起疑的举止,这个男孩对他们两人的畏惧。我把莫里克告诉我的关于住在那 里的外国人的一切都转述给康德,并补充了我昨晚从卧室看到的内容。 “正如卢肯检察官所怀疑的那样,”我说, “暴动,国外的煽动分子。对这 些谋杀案还能有更合理的解释吗? ” “我可能会假设有一百种其他的解释,”康德立刻答道,“其中一个是我马上 就想到的。” 他凝望着普莱格河,仿佛黑暗的水流能帮助他集中思维一般。 “对不起,请您再说一遍,先生? ”我不好意思地问。 “杀人的至高无上的乐趣,斯蒂芬尼斯。”他缓慢地回答着,小心地在语词之 间做了停顿。 我诧异不已。我是不是听错了? “您是认真的吗,先生? ”考赫军士忍不住嚷 道, “很抱歉,斯蒂芬尼斯长官,我不是故意打断的。”他道歉。 “我欣赏你的坦率,考赫先生,”康德答道:“请继续,军士。说出你认为不 得不说的话。” “任何神智健全的人会为了这样的理由杀人吗? ”考赫问道。他看起来一点也 没有被伊曼纽尔・康德的赫赫声名吓住,“只是为了乐趣,没有任何其他理由? ” 康德带着探究的神情观察了他好一会儿: “你可曾参加过战争,军士? ” 考赫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不过,你一定有朋友或熟人在军队里吧? ” “是的,先生。不过……” 康德举起了手:“容我说一句,考赫。如果你是想说,在战场上杀死敌人是职 责所在,我不会有异议。但是,这一行为中含有某种模棱两可性,值得我们关注。 我认识的士兵中很少有人为他们的杀人能力而感到羞耻,也很少有人不会对自己因 军人的使命而杀人的行径夸夸其谈。而且,还不止是在战场上。决斗在军官中间也 相当流行,”他朝底下的尸体点了点头: “一个拥有这种杀人本事的人,能够在 杀人时获得难以名状的快感。” “一个士兵,先生? 那就是您的理论吗? ” 康德把注意力转向我,仿佛考赫从来不曾开过口。 “想象一下这个人手中掌控着的生杀大权,斯蒂芬尼斯! 他亲自选择猎物,亲 自选择时间,选择处决猎物的地点! ”他用瘦削苍白的手指历数这种种情形,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上帝才具有这种无穷的力量。杀人行为可能成为一种巨大力量 的源泉,其本身便是一种满足,然而还不止于此。你看那里,”他抬起手指指着河 对岸站成一排的人群。“看看那些驻守桥梁的士兵们。考虑一下我们在这里的身份, 考虑一下那促使政府把我们召来的恐怖。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这个 人已经在哥尼斯堡引起了巨大的混乱。我们都被他牵着鼻子走! ” “力量,先生? ”考赫皱着眉头,坚持不懈地发问。这个假设仿佛比其他一切 可能性更引起他的警惕。 “一种超越了所有人类局限性的力量,考赫军士。一种神。或者,你也可以称 之为魔鬼。” 一阵寒风刮过普莱格河的水面。维吉郎提亚斯医生开口时,他的嗓音听起来如 同春季极地第一块浮冰开裂的喀喀声一般尖锐。 “康德教授,”他说,“我没法再为您办事了,先生。我还有急事要办。如果 还需要我,您知道怎么联系我。” “这一回,你给我的帮助是无价的,先生,”即使大卫・休谟或是笛卡尔在场, 此时康德所能表示的敬意也莫过于此, “斯蒂芬尼斯会好好利用你的发现的。” 奥古斯都・维吉郎提亚斯――斯韦登伯格的宇宙体系中这颗耀眼的流星――最 后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沿着河岸离开了。在我待在哥尼斯堡的日子里,他 再也没出现过――除了在《哈特曼时报》的某些专栏里。他所谓的“急事”,其实 是要与一头雄山羊对话,那头畜生被他前主人的灵魂附了体,那个前主人曾是个农 民。 康德温和地朝我微笑:“但愿我们不会再需要他。现在,关于你的‘政治阴谋 ’说,斯蒂芬尼斯,你要拿出证据。” 我吓了一跳: “我想您不认同我的意见哕,先生? ” “那是你的理论,斯蒂芬尼斯,”他依旧温和地说道,“你必须检验它。这就 是现代科学的方法论的要义所在。马上到城堡去,审问客栈里的人。之后,我想让 你看些东西。” “很抱歉,斯蒂芬尼斯长官,”考赫插嘴道,“那个发现尸体的渔民怎么办? 您有必要同他谈谈,长官。”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康德便态度生硬地转向考赫:“别浪费你主人的时间! 那 个可怜虫什么都不会知道的――我敢肯定。我会在四点钟时去接你。”他向我说着 话,同时转身向桥那儿走去。脚步蹒跚地走了一阵子,他又回过头来,脸上挂着神 秘的笑容,说:“你难道不想多了解一下魔鬼的爪子吗,哈诺? ” 他没有等我回答。 “我会听从您的调遣,先生。”我喃喃道,默默地目送他远去,直到他安全地 走上通往大路的石阶。接着,我命令士兵们把莫里克的尸体移开,并看着他们完成 这件不愉快的任务。当他们盖住他的脸时,我回想起今天早晨托兹太太那谄媚的笑 容,还有她假意对莫里克的关切。我不由感到一阵愤怒。 “去城堡,考赫,”我飞快地说道,“是撬开某些人嘴巴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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