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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喷火口杀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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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喷火口杀人案 作者:冈田鹄彦 一 读者诸君也考虑过吧,所谓故意犯罪这个命题,无非是侦探小说家的梦想而已。 我现在倒想米说一个故意犯罪的杀人案件, 是在上信国境A火山(“上信国境”或 称“信州”,是从前东山道国之一,即今长野县。“A火山”可能是浅间山的假托, 浅间山高2542米,横跨长野、群马两县,为日本有名的火山。)的喷火口上,在四 个旁观者的八只眼面前公然发生的,而且谁都无法看透真相。那个犯罪案件的秘密, 直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想向谁挑明,即便是我最亲爱的妻子……但是,这桩曾经显 赫一时、耸人视听而且无人知晓的可怕的杀人案的事情,居然要让我一个人来肩负 它那可怕的秘密,直到我去另一个世界为止,这种痛苦,我已经不堪忍受了。在爱 好侦探小说的诸君面前,这种近乎向壁虚构的恐怖的秘密,居然也能和若干年前那 个案件一样,作为可以讲给人听的“侦探小说”而存在,对于我来说,又是多么幸 福啊。 曾经在报刊上热热闹闹地大出特出的、 有关青年作家香取馨在A火山喷火口上 的决斗案,诸君也许还记忆犹新吧。那是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的事。当时,我 还是一个好学的学生,刚从I高中毕业,进入T大学英文系。 一天早晨,女佣人拿来一个雪白的信封,扔在我宿舍房间的被窝上。我仍然朝 天躺着,漫不经心地伸出右手,把信拣了起来。可是,信封上那收信人姓名的遒劲 有力的笔迹,顿时使我一愣,睡意全消。待我翻转信封,读了寄信人的姓名后,就 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我不由得竖起身来,慌慌张张地拆开了信封。 分别以来,时光流逝,业已10月有余。我决不会忘怀你们,然而鉴于也许你也 知晓的那件事情,我才特意与你们疏远了。你我亲密无间,没有理由必须如此暧昧 地分手。我想切开肿瘤,清除毒素了。让我们一如既往,握手言欢吧。我还想,让 我们五人帮全体成员聚首一堂,促膝谈心吧。这里,我向你,而且将依次向香取、 阿武、荒牧发出同样的邀请信。 大学已放寒假了吧。希望你尽快光临。是否能麻烦你邀齐其他三位,一起光临? 尤其是香取,请务必将他带来。恭候光临。 柿沼达也 于信州A火山山麓T村 不仅仅是因为早晨的寒意吧,我浑身感到一阵颤栗。 “终于来啦!”我想。“这是柿沼达也的挑战书!柿沼正在挑起决斗!” 我看到了,心底里暗暗之期待着的事情,终于成形、出现而且来到了,我不知 道,这究竟是喜悦呢,还是哀伤?但是我知道,反正是非如此不会收场的。火山并 没有熄灭,无非是岩浆为了掀起大的爆发,正在积蓄能量而已。 我认为,必须制止这种爆发。尽管我这样考虑,心里又无法压抑一种想法的涌 现,那就是:既然要爆发,就尽量听其自然吧。 我不知不觉地洗了脸,吃了饭,换了衣服,把书本装进了书包。可是,我照旧 坐在书桌前,不禁两手托腮,陷入了深沉的思虑。 “友优我悲泣,我喜友鼓舞”――这是当时年轻人所崇尚的口号。我们,这所 得天独厚的I高中的学生, 头戴白线标记的制帽,腰系有些肮脏的布巾,脚拖搭攀 直径约为三厘米的厚齿木屐,敢于外吸时弊,仗义执言。当时,我们五个人一帮, 在宿舍楼同住一个房间,共同度过了三载青春(凡是有过高中住宿生活的人,对这 一点都是不难理解的),情谊胜过手足。 mpanel(1); 五个人之中,柿沼达也是宿舍委员长,还是柔道三段、剑道二段、垒球部的主 将,也参加划船活动。尽管如此,成绩不会低于第三名。根据他多方面的情况来对 他作出评价,也可说是一个集年轻人英雄崇拜的激烈气质于一身的人。他那男子汉 的风度和火一般激烈的性格, 似乎是昔日I高中英雄故事中主人公的再现,是鼓起 当时全校学生方刚血气的一种形象。 香取馨的性格,与之截然不同,他担任文艺部部长的职务,在每期学生会杂志 上发表的小说,已经形成了一家风格,在和柿沼不同的意义上,也形成为全校同学 所向往的目标。 尽管他还是个高中学生,却时常在T大学的校刊上发表短文,因而 引人注目。当然,成绩也经常名列前茅。有时候,他也把这个宝座让给柿沼,可是 他又会立刻抢夺回来。按他的脾气,在运动方面,他蔑视柔道和剑道,从不涉足, 可他爱好骑马、垒球、冰球等。他的身体和柿沼相比,是属于瘦型的。两个人都是 身高176厘米, 这在日本人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匀称身材了。其中柿沼称得上 是个彪形大汉, 属于典型的I高中学生,而香取呢,他是时髦的,具有庆应学生那 种洋派头而又与之稍有不同。 但也有学生一本正经地评论说,新型的I高中学生, 就应该如此。大体上说、香取是一个进步学生,比之柿沼,他受到了更高的赞扬, 可是不管怎样,两个人在全校都是众望所归的人,很难肯定谁高谁下。 这两个在多种意义上都势均力敌的人,竟然会出人意料地成为亲密知己,说起 来业有些不可思议吧。这无疑是因为,他们都有那种雅量和睿智,相互承认并且尊 重对方的长处。 同他们两人相比,其余的三人都相形见拙了。 可是,和他们二人在不同的意义上大放异彩的,却是阿武――不,他原名叫影 山太郎,由于生活落拓不羁,人们恰好把abnormal(畸形,反常,阿武的读音恰好 与“ab”相近)这个词简化一下,赐给他“阿武”这个绰号。而那些低年纪的学生, 明知他的原名,也是“阿武、阿武”地叫着来找他,使他苦笑不迭。 他头发蓬乱,眼睛圆瞪,面容枯瘦,长相很象河童,可是他干起那些赌输赢地 玩意儿来,堪称是一名天才了。从扑克、花牌、骨牌到台球、围棋、象棋、麻将, 无不精通。我们都认为,他的那种才能,要是用到学问上,那是必然会惊人的。然 而他的成绩呢,总是倒数第一,这常使我们为他提心吊胆。有时打麻将赢了钱,就 提着一大瓶酒回寝室来,请我们大家喝,可是他毕竟是个常输将军,每逢手头无钱, 就会央求我们借点零花钱给他。我们的辞典竟然会突然失踪,又会在电车路边旧书 店的书架上出现,但反正这就是阿武干的勾当。尽管如此,他仍然是一个不让人感 到厌恶、性格具有异常魅力的人。 只有荒牧健,不像其他四人那样性格开朗,而是一个沉默寡言、冥思苦索的人, 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态度生硬的样子。他不爱运动,也不爱牌戏,只要有空,就 去附近的寺院坐禅,这从某种意义来说,倒也是他大放异采之处。青黄色的皮肤, 矮墩墩的个子,尽管多方面都同阿武形成对照,惟独成绩不比阿武糟糕,是个“低 空飞行”的名人。正如柿沼和香取经常争夺第一而关系亲密一样,阿武和荒牧也是 关系亲密而经常争夺倒数第一。 回想起我们这五人帮,可说都是多有特点的人物,惟独我自己,却是个毫无特 点、不好不坏的平凡学生,真不胜羞愧之感。我的运动神经迟钝,体格弱小,同柿 沼和香取相比,多方面都岂止逊色一筹两筹,这是连我自己都有自知之明的。可是 我学习认真,而且生来爱好文学,无论小说、诗歌、戏剧,大体上都写得不错。因 此我在香取之下,担任文艺部副部长。要不是我和香取这个天才学生在同一年级, 我理所当然是文艺部长了,可是我又偏偏和这位稀世天才捆在一起,无可奈何,只 得经常甘居下风。我们这个五人帮,在发挥多人特有风格的同时,相处都亲密无间, 怀着美好的青春之梦。可是到了三年级第二学期将近结束时,柿沼达也的父亲死了, 他为此不得不辍学。好在所剩的时间不多,他勉强支撑到了高中毕业,而升大学的 念头,就不得不打消了。这在当事人来说,无疑是深感遗憾的事,但在我们旁人, 无非只能在口头上表示遗憾而已。据说老师们听到消息后,也都深表惋惜。 可是,柿沼似乎相当达观,顺从命运的主宰。他出身于世家,从小就失去母亲, 如今必须由自己来维持这个家了――这种祖先传下来的责任感,在保持着许多日本 旧情趣的柿沼达也身上,也许意外地根深蒂固吧。 在令人难忘的I高中生活的最后阶段――在柿沼来说, 也是学生生活的最后一 个寒假,他想到要把我们大家邀请到他的家里去,让大家高高兴兴地度过,这倒不 是他单纯地为自己将要诀别学生生活而伤感,也是他要以此来进一步融洽大家的感 情。 柿沼提出,这是我们第一次愉快的聚首,而从I高中毕业之后,还要把这种聚 首继续下去。不料这竟是那个令人诅咒的悲剧的序幕――只有神灵鉴察。归根结蒂, 这是柿沼的责任吧。 二 在A火山的山麓可以滑雪, 这一点,我们五个人中谁都没有异议。第二学期的 结业式举行了, 成绩也发表了。我们乘当天的夜车离开上野。第二天早晨,在K车 站下火车时,但见冬夜未央,晓色朦胧,地面和屋顶上的积雪,都显得灰蒙蒙的。 我们精神抖擞,情绪活跃,正当准备顶着寒风在雪路上起步时,传来了一声: “哥哥!”随着一阵骚动,两条人影从车站前的小旅馆向我们飞来。那是柿沼的弟 妹。柿沼平时不愿意提起家事,他居然还有这么两个弟妹,我们以前都是不知道的。 在车站昏暗的电灯和熹微的雪光的反射下,他弟妹的美丽容貌,不禁使人瞠目惊视。 红润的脸颊,圆黑的大眼珠,鹅蛋形的五官端正的轮廓――我甚至认为,我从来没 有见过这样的美貌。这位妹妹的芳龄,看来是十七八岁吧。红色的毛衣下,配一条 藏青色的裤子,脚穿雪地草鞋。胸部隆起,腰间曲线分明,洋溢着一种纯洁少女的 自然质朴的勉力,连哈出的白气也似乎温暖而且带有芳香,我这个年轻人呵,不禁 为之神魂颠倒,血液沸腾。弟弟年方十四五岁,身穿藏青色的立领制服,头戴滑雪 帽。容貌和他姐姐一模一样,是一个像少女一般典雅的少年。 众人都由柿沼带头,开始走了。我是个胆怯的人,看着他妹妹的花容月貌,不 禁脸色发红,嘴巴也变得笨拙了,而香取却以豁达的语调,同他们攀谈开了,使他 们姐弟俩格格地笑了起来。他的举止,与其说让我感到羡慕,不如说让我感到佩服。 阿武也不示弱,也向他们靠拢,频频与之攀谈。荒牧和我落在后面,默不作声地走 着。我因为脚在雪地上滑溜,步履艰难,总是落在后面,甚至渐渐地同荒牧也拉开 了距离,一个人拼命地走着。弟弟折了回来,有些不安地说: “不会走吗?” “不,会走,只是有些滑……路还远着吧了?” “不,大概走30分钟。”少年放慢了步子,似乎有意要和我走在一起。 其余的人也都一度回过头来,大声喊着“快来啊!”可我们还是照旧走着,他 们就和我们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我已经不再焦急了,决定和这美少年慢慢地走着。 走出城镇,道路更加昏暗了,可是在未央的夜空中,已经开始显露出青白色的 光芒,这光芒反射在白雪上,我凭借熹微的晨光,看清了少年美丽的脸庞。我的心 情不由得轻松起来了;同他不着边际地聊着,走着。 “我可不喜欢像其他几个人那样,净跟着女人的屁股转。我倒喜欢这个可爱的 少年。”我在内心说给自己听,而其实,是我在嘲笑自己的胸襟狭窄。 这样,我们两个人在到达柿沼的家之前,完全成了要好的朋友。可是在到家之 后,就不再看见这少年的身影了。侍候客人的事,由刚才那位妹妹来担任,而且又 出来了一位小妹妹。我向那位小妹妹打听刚才那位弟弟,不料她捧腹大笑起来。是 怎么回事呢?原来这位妹妹就是刚才的少年。啊,是我把她错当做少年了。我一下 子目瞪口呆,说她的脸真奇怪,怎么又变成少女了,也不禁笑了起来。 “真笑死人啦!”她说,眼睛里噙着泪水。接着,她又像想起了什么,捧着肚 子,似乎痛苦地笑着。我也为她那天真无邪的笑所吸引,从心底里愉快地大笑起来。 这样一来,不一会儿,我和小妹妹登志子变得非常亲热了。她没有姐姐那样的 花窖月貌,但让我感到平易近人。姐姐叫美代子,18岁。登志子同姐姐相差两岁, 该是16岁。虽说只相差两岁,可看起来真像个孩子。 香取和阿武,再加上荒牧,三个人都以美代子为中心,演出了一场争夺战,剑 拔夸张,相当激烈,结果究竟鹿死谁手呢?据香取亲口告诉我,当然是他自己喽。 而且所谓取胜,据他透露,已经到了允许同他接吻的程度了,这不禁使我大吃一惊。 我原先是佩服他的,而他这种做法,我并没有对他表示羡慕。 “我看,你对登志子倒是挺热情的,不过那样一个孩子,有什么可取呢?”他 对我说,在嘲笑我。 我只是苦笑,可内心并不平静。 “我和你们不一样,不是要同女孩子玩才到这里来的。我只是喜欢滑雪。登志 子是个孩子,因为是孩子,我才同她玩的。我倒要劝劝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 腹。”我回敬他说。 可是我往后又想:“我和大伙相比,精神上的发育兴许晚了些吧?既然我有些 害怕,不敢接近姐姐,那么同谁也不介意的孩子高高兴兴地玩玩,又有何不可呢? 我不能这样想吗?”在我看来,登志子不及姐姐那样姿色艳丽,可她的美也不比姐 姐逊色。 她似乎有些担心什么吧,在高处放声喊了起来:“冈田君,你在想什么啊?快 上来吧!” “哎,来啦!我马上去你那儿!”我好像忘了一切,高兴地喊着,拨开滑雪板, 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从陡急的斜坡上攀登上去。 我们眺望着A火山的雄姿, 但见那袅袅黑烟,从银装素裹的山巅喷涌不绝。我 们滑了再登,登了又滑,每天都愉快地度过。我和登志子商量后,建议大家同去攀 登一次A火山,可是其他的伙伴似乎都对登山不感兴趣,都不愿和我们搭档。 只有柿沼,就我的建议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你们的滑雪技术都有点勉强,要 是夏天去就好啦。” 别的伙伴,却摆出一副“倒要看看你啦”的架势,似乎在取笑我。 其中,香取还鼻子一哼,笑着说;“冈田,比之登山,你还是在滑雪练习场上 好好练习动作吧,你连滑雪急转弯都还没过关哩。” 我也不由得发火了:“少说废话吧,你……” 我没有再说下去。本来想以激烈的言辞以牙还牙,但是没有说出来。事实上, 在来这儿之前,我们的技术都只处在会滑又不会滑的程度,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但在短短的几天内,他却突飞猛进,从滑雪急转弯到溜冰,都掌握了。他和柿沼兄 妹一起,可以从出乎意外的高度直滑下来,雪纷飞溅,一口气滑到底;练习场上, 更让人看到,他转身滑降,动作灵活,横去竖来,自由自在。这点,不但是我,而 且其他伙伴都只能垂涎羡慕而已。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卷入他们那个恋爱角逐的漩涡,但是同时对美代子表示好 感的阿武和荒牧,想必心里是窝火的吧。不但是我,而且连登志子,每当看见他们 四个人在练习场上以优美的姿态滑行时,心里都有一种不平静的感觉。是登志子察 觉到了这点呢,还是出于她的童心,也要仿效她姐姐和香取那样亲昵地结伴滑行, 才不大和他们一起速滑,而是毫无意义地来和我这个技术低下的人结伴?后来,阿 武和荒牧都反而承认我聪明,从心底里表示出一种羡慕我的样子。 这样,短暂的寒假生活在不尽兴之中告终了。其间,孕育着一种似乎既没有事 情发生、又似乎事情没有结束的空气。我们不得不返回东京。我又不得不感到那种 缺乏家庭温暖的宿舍生活的寂寞乏味,只能钻在厚实的缎子被窝里,让那被炉放射 出的热量来温暖我的身子,心想这样的生活真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三 香取和美代了两人,在那寒假期间,究竟进展到了何种程度,谁也不清楚,但 是从以后的情况来看,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刻得多。 在大家回东京后不久,我一度听柿沼说过,美代子要到东京来走亲戚,但其实, 连柿沼也不知道,这是她和香取有约在先的事。我也是在很久以后,从登志子那里 听说的。 香取以“在宿舍里不能学习”为借口,匆匆地搬出了宿舍。按宿舍制度规定, 考虑到三年级学生的学习情况,这样的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允许的。但是,像香取 那样同宿舍生活关系密切的人搬出宿舍,首先,对他来说,无疑是极不方便的。他 竟敢斗胆退宿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要谈不能学习,可他的成绩是优秀的,他是 个在学习上不必下太多功夫的人,他是个轻易就能获得出色成绩的人。他竟敢以学 习为借口而退宿,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久,我们都结束了高中生活,柿沼就此和学业诀别,返回故乡去了,别的伙 伴都进了大学。进大学后,大家分开在不同的系科,照面的机会也减少了。这样, 以往如此亲密无间的五人帮,如今只剩下四个人了,也许是我多心吧,彼此的关系 也相当疏远了。归根结底,肯定还是在柿沼家里度过的寒假生活在从中作祟。 那年的6月初,我从和我同进英文系的阿武那里听说,柿沼同香取发生了争执。 据说,香取太不尊重柿沼的感情了,柿沼反对他和美代子的恋爱,双方引起纠纷, 结果是约在一个月之前,美代子从哥哥家里出走,如今正和香取同居着。我想见见 香取,去国文系的教室看了,但根本没有他来过学校的样子。 为了安慰柿沼,而且顺便和登志子见见面,我原来打算那年暑假上柿沼家里去, 可是母亲来信说身体不好,因而我一等到放假就回故乡去了,柿沼那儿终于没有去 成。 那年10月,我读到了发表在《中外公论》上的香取的小说《火与女》,不禁大 吃一惊。小说详细地描写了主人公K和在A火山山麓T村友人之妹M子的热恋、直至以 后同居的经过, 接着又写到了K陷入了女画家N子的情网;于是M子遭到遗弃,在绝 望之中返回故乡,含冤服毒自尽;死于哥哥的怀抱。小说是以难能可贵的质朴、写 实的笔触来描写的,是一篇艺术性很高的作品,甚至在文学部的教授们之间也成了 话题。 不过使我吃惊的,不是这篇作品的艺术性,而是它的内容所涉及的事实。K 钟情于M子的过程, 同香取、美代子的关系以及我所了解的情况丝毫不差,可是我 再看下去,其他部分的描写,恐怕就不是事实了。如果是事实,难道那花容月貌的 美代子,竟然如此红颜薄命,魂归离恨天了?我想赶快给柿沼写一封信,可是转念 一想,终于作罢。即使是事实,那又怎样呢?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呢? 正当我进退维谷、犹豫不决之际,阿武又来找我了,在我面前,他用严厉的口 气谴责了香取现在那种放荡的生活。他说,原来那篇小说写的都是事实。他甚至扬 言:“我肯定地说,柿沼早晚会采取行动的,他可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这点, 我也有同感。要是真像小说中所写的柿沼那心爱的妹妹受到伤害再被抛弃,豆宏年 华含恨凋谢,难道他会忍气吞声,就此罢休吗?不,如果我是他,也不会以沉默来 告终的。 然而,尽管我暗中期待着,柿沼却仍然保持着平静,没有行动。一个月徒然过 去了,第二个月也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在这期间,由于在《中外公论》上发表了那篇大作,香取一鸣惊人,受到了文 坛的注目,几乎每个月都有作品在那家杂志发表,而且转瞬之间,作为一个有希望 的青年作家,站稳了脚根。那家杂志的杂谈栏里,居然还有人写过一篇有关他的艳 闻的文章,说什么这位彗星般出现的天才,即使对付女人,也有他一套惊人的高明 手腕,但通篇文章丝毫没有对他谴责的语气,无非是附和那种对这位流行作家的天 才的赞扬而已。 文坛上一位有名的权威还说,在《火与女》之后,香取还仅仅发表了两三篇作 品,不能即刻对他作出评论,但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大有可能继承鸥外、漱石、 谷崎、芥川的传统,云云。 不甘寂寞的新闻记者,也唧唧喳喳地鼓噪不休,为这位新天才的出现鸣锣开道。 啊,香取馨!他终于以学生的身份在文坛获得了辉煌的名声。在他面前,道路 平坦,毫无障碍,连他的不良行为也成了证明他是天才的材料。 在这样的狂热中,我的内心不得不感到忧虑。 足以同香取馨势均力敌的人――如果有的话――只有柿沼达也了,遗憾的是他 也为家庭的封建羁绊所束缚,终于心甘情愿地成了农村世家的一介主人,甚至在心 爱的妹妹被掠夺、被污辱、被抛弃、被杀害的情况下,也是麻木不仁,毫无反击, 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空洞躯壳,潦倒以终残生。 我猛地从剪不断、理还乱的沉思默想中清醒过来,夹起书包,走出了宿舍。 在去学校之前,我特意到阿武常去打麻将的地方张望了一下,他果然在那里。 看他的神色,他也已经读到柿沼的信了。他目光闪耀,兴奋地说:“终于要干啦!” 进得校门,我直奔讲授印度哲学的教室,会见了荒牧健。他用比往常更加沉郁 暗淡的目光,凝视了我一会儿之后,哼哼哈哈地说:“当然大家都去。” 终于要过最后的难关了,那就是香取馨本人。我去国文系的教室看了,他当然 不在那儿。 研究室里也不在。再去T大校刊的编辑室,据说大概有一星期没有见到 踪影了。无可奈何,我只得去打听他宿舍的地址,可是一个学生轻蔑地笑了笑,对 我说:“找到他宿舍去,那是不会在的。”他告诉我说,到朝叮三番町的田野原辰 藏家里去看看。 那是一家富丽堂皇的公馆,真让我吃惊不小。我走在门外的铺石上时,就有一 种“好大的气派”的感觉。日野原辰藏此人,以前担任过日本银行行长等职务,是 日本财界的有名人物。我按了门铃,里边出来一名女仆,她向我跪拜敬礼后问道: “请问是哪一位呵?”我通报了姓名。在我怯生生地问过“可有一位叫香取馨的人 来过这里”之后,她显得脸色尴尬,端详着我的脸。随即又出来了一名女仆,将我 带进去。 穿过回廊,透过一道擦得精光发亮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外面是一个漂亮的花园, 假山、泉水、石灯笼,样样都有。在女仆为我打开纸控门的客厅里,主人公从白天 起就同夫人在举杯对酌了。在一张大食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嗯,知道啦。”我听到了似乎有些轻松的应声,就看见出来了一个穿戴绿罗 绸缎的人,外表像个官吏,显得踌躇满志的样子。这个主人公,就是香取。 才没有多久不见,却给人以一种神气活现、煞有介事的感觉。我的心情不平静, 像在教授面前一样,盘住穿制服的双腿,正襟危坐。而当他向我注视时,我故意把 盘住的腿交换了一下位置,而且把手伸进了口袋。香取喜欢抽烟,他一注意到这个 动作,马上把食案上的烟递给了我。 那女的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多么没有礼貌的女人啊!”我很生气,但也不 甘示弱,从容不迫地回看着她。只见她年约二十八九岁,姿色艳丽,肌肤白净,好 一个玲挑剔透的美人。我不得不感到,俗话所说的。沉鱼落雁之容”,不就是形容 这样的女人吗? 我仿佛感到,心里受到了一阵冲击。她和柿沼的妹妹美代子容貌迥异,可她那 纤细、优美的姿态,匀称、高贵的相貌,丽质洋溢的身躯,都同美代子非常相像。 这就是香取所钟爱的!他所描写的女画家,无疑就是一个给人以这种感觉的人。 我的这种感慨,似乎也让她有所触动,她用娇滴滴的声音,不大自然地笑着说: “这位是你的同班同学吧?啊,哈哈。多年轻啊,哈哈。” 我余怒未消,酒过三巡之后,故意瞪大眼睛向周围逡巡,若无其事地说:“一 介文人学士,能进得如此有气派的公馆,可也了不起呵。” “别开玩笑啦,老兄。一个初出茅庐的文人学士,有幸高攀了这样的大户人家。 后来,我终于说服了这位漂亮的未亡人。”香取说,朝那女方瞥了一眼。 “你说得过分啦。”女的瞪着他说,眼睛里包含着嗔怪。 “哼,看你倒真会演戏。”我心里想,感到心灰意冷,便从学生制服的胸袋里 掏出了柿沼的来信。当然,香取大概还没有见过这封信,难怪他神情突然紧张起来, 脸色刷地变了。他把信放到食案上之后,用两手搔着头皮,顿时垂头丧气。 女的似乎有些担心,望着他的脸问:“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啊?” 香取脸色可怕,瞪着那女的,眼睛里充着血。女的因为吃惊,闭口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甚至狠狠地瞪着我的脸,仿佛认为柿沼的脸映 照在我的脸上那样。他用低沉的可是坚定的声音说:“好吧,知道啦,我去!” 我不禁感到身上一阵震动。我一直不想说的话,也终于说漏了嘴。“怎么,你 想去?照我看,还是不去的好。这封信,不仅仅是一封信。这是决斗的……” “我懂!所以我说要去。如果只是一封邀请信,我倒还没有空特地上那样的地 方去哩,哈哈哈。”香取好像为了掩饰,用干枯的声音笑着说:“柿沼要给他妹妹 报仇吧。头脑冬烘。可是他挑战了,我就不能拒战。哈哈,我也许也是头脑冬烘吧, 哈哈哈……” 他大声笑着,但那笑声又在中途冻结了。 他那青灰色的脸颊,痉挛一般地抖动着,接着又绷紧不动了。他也沉默不语了。 四 我们和去年一样,又从上野乘上了夜车。原来的五人帮,如今少了柿沼一人, 又一次这样一起去旅行。起初,大家都很拘束,佯装正经,可是话匣子一打开,五 人帮时代的气氛又恢复了,彼此立刻融洽起来。香取仍然是鹤立鸡群。他今天非常 沉着,显示出一种根本不把挑战书放在心上的气概。看来,他多少胸有成竹,考虑 过应战的对策吧。 在人声喧闹了一阵之后,只听到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大伙都开始打瞌睡了。我 默不作声,望着灯光昏暗的车厢内袅袅飞腾的卷烟的烟雾,独自沉浸在思虑之中, 那尔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使我忧心忡忡。香取外表装得如此沉着,而腹中究竟作何打 算呢?我总得想想办法吧。在这五人帮中,只有柿沼和香取是沾亲的,在他们的争 斗中,我深感圆场不力,一筹莫展。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我又睁开了眼睛,突然感到,去年火车内的情景,和 今天竟是如此相似乃尔,随即又沉浸在令人依恋的回忆之中,内心的喜悦仿佛压得 我喘不过气来,登志子的脸庞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了。 啊,登志子!时隔一年之后,再过几小时,我可以见到她了。我为自己的心情 感到吃惊。我这不是在思念登志子吗?这种令人端不过气来的喜悦,又该怎么办呢? 我为同她久不通信而后悔。我为什么不一直同她保持通信呢?也许,她已经压根儿 把我忘啦。我如此再三地想见到她,那不是爱上她了吗? 啊,我对登志子所怀的感情,从现在起,可以用“爱”这个词汇来称呼了。我 是个做什么事情都粗心大意的人,即使对于人生最大的事情――爱情问题,怎么也 会粗心大意到如此程度呢?也许,登志子已经有恋人了,甚至已经有未婚夫了。 啊,我……可是,也许还不晚吧。如今,她对于我的求婚,也许还没有理由拒 绝,会表示同意的吧。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我必须快马加鞭了。我又不禁为自己 这种禀性难改的、幼稚的浪漫蒂克幻想,暗暗苦笑。可是,如果还真正来得及的话, 我就向她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问她的想法看。如果她到车站来迎接,那我就一言不 发,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以此来诉说我那热烈的衷肠……如此下定决心之后, 我只感到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 我为这种想象而兴奋,可在心的深处,又缺乏自尊心地考虑着:“当然,我不 会干出那种事情来的。不过,即使我不效尤那种轻浮的举止,在这次停留中也必须 把我的想法挑明,总得在回去之前挑明,这是上策。”我想着想着,不知在什么时 候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 我们一行四人在K车站下车,柿沼兄妹满脸笑容地迎接了我们。 可是我们――我想恐怕不仅是我一个人――都一下子目瞪口呆了。啊,站在面前的, 可不是美代子吗?当然,这是登志子,可是同她姐姐何其相似乃尔!她的发型、红 色毛线衣、藏青色裤子、雪地草鞋……哪一样不和去年美代子的穿戴一模一样!那 闭月羞花的美貌,乌黑滚圆的眼珠,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还有那腰间轮廓分明的 曲线――啊,这一切,都是美代子那得天独厚的艳丽姿色!与其说这是一年前那个 稚气十足的登志子,不如说这是美代子的再现更容易令人信服。 我张皇失措地转移开了视线。香取高视阔步,笑着走了过去,抓起她的手握了。 对于柿沼,他的态度也许是装模作样吧,确实洋溢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欢喜,而我们 其余的几个人,反而显出畏首畏尾的样子,不失纯真的赤子之心,在他后面暗暗地 为他感到羞愧。 “呵,来啦。”柿沼开口说。 “嗯。”香取回答。 我们有些吃惊,都挺直了身子。香取也显得胆战心惊。 “欢迎。” “嗯。” 然后,两个人踩着雪,并肩走了起来。后面是登志子,再后面是阿武和荒牧并 肩走着。最后是我,由于心情沉重,渐渐落到后面了。恰巧是去年的那个时节。可 是,眼前的登志子,已经不复当年了。啊,我再也想象不出,此刻走在我前面、和 美代子长相活脱活像的登志子,竟是当时那个身穿藏青色立领制服、头戴滑雪帽的 英俊少年。我沉浸在深切的哀愁之中,一面凝视着脚下的白雪,一面不知不觉地默 然走着。 “冈田君!”随着这声音,有人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原来是登志子。不是那 个头戴滑雪帽、身穿立领制服的登志子,而是和当时一样睁大了温柔的眼睛、注视 着我的脸庞的美丽的登志子。 “怎么样?”我说着,怀着依恋之情,不安地凝视着她的脸,胸口像被勒紧一 样。啊,她不是和去年一样,为了我才折返回来的吗? “不会走吗?”她的感觉显然和去年一样,重复了当时的一句话。 我也很高兴,重复了去年的一句话:“不,会走,只是有点儿滑。怎么,还远 着吗?” “不,大概走30分钟。”登志子说着,格格地笑了。 接着,我们两个人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到此,我心里的隔阂已经烟消云散了,我非常高兴。啊,现在的登志子尽管也 有美代子一般的艳丽姿色,可她又仍然是从前的登志子,我所爱的登志子。和去年 一样,我望着她那美丽的侧面,和她并排走着,心里的幸福之感油然而生。她那撩 人的隆起的胸脯;我现在也大胆地、尽情地望着。时间仅隔一年,在她的身上出现 的从稚气变得如此妩媚的奇迹,甜美地、恼人地震荡着我的心间。我在火车上考虑 后下定的决心,出乎意外,如今可以直截了当地向她倾吐了。于是,我的心胸开始 急速地跳动起来。 “登志子君!……”我毅然决然地说。 我才这么一说,走在前面的伙伴们都站住了。香取还喊了一声:“喂,快来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加快了步子。 那天,和去年一样,吃完热气腾腾的饭菜,在被窝里躺了半天,消除了火车上 的劳顿,然后是打牌的打牌,看书的看书,就这样悠闲自得地度过了。 晚餐备了酒。大家同声齐唱宿舍歌曲,重新体味着昔日五人帮的融洽气氛,尽 情欢乐。 由登志子侍候款待,这使我非常高兴。 柿沼用艰涩的语调唱了一首名谣,大家为之陶然。 接着,香取朗诵了高桥虫麻目的一首长歌,从“甲斐和骏河国”开始,一直到: 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融化着纷纷飘落的雪花…… 听到这里,我知道这是其中一首描写喷火情景的(不尽山咏叹调),而我感到, 现在倒不如说是(A火山咏叹调)更为确切吧。香取现在唱这支歌,也是有感而发。 香取的朗诵让我听得出神。没有任何隔阂,只感到听后心旷神怡。满座的人, 都陶醉在那琅琅上口的、优雅的声音中了。此刻,木板套窗关着,看不见外面的情 景, 但是从屋后可以看见的积雪的A火山喷涌黑烟的姿态,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 我未曾去过的火山口,而在火山口底下,烈焰熊熊燃烧,而那袅袅喷涌的黑烟,衬 托着霏霏飘降的雪花,可以尽入眼帘…… 连荒牧也赞叹“唱得好”,而且胡乱问了起来:“这是〈万叶集〉的歌吧?你 懂得诗歌的奥妙啊。啊,你是读国文系的,成了作家,读国文系可好呢。” “成了作家,这和学的系科有什么关系?学校教的那些东西,实在什么用处也 没有。”香取微红的脸颊上泛着光亮,昂然回答。 接着,在阿武跳了一个他所擅长的傻瓜舞之后,荒牧青黄色的脸上泛着暗红色 的光,口中杂乱无章地念着什么咒语,突然用破锣一般的声音“啊”的大喊一声, 身子微微颤动,直把大伙吓了一跳。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什么也没有表演过,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正当我默默地举起酒杯时,柿 沼却说:“冈田来一个吧!”于是我朗诵了爱伦.坡地那首〈乌鸦〉。 在香取出色地朗诵之后,我当然是相形见绌的,不过我也有最擅长的东西,而 且登志子的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呢,因此,我是打算认真表演一下地。不过,是否 能就此结束呢? “你在背诵英文诗吧。嗨,可棒呢。”香取模仿I高中时代Y老师的口气说,因 此惹起一阵哄堂大笑,而我的诗的气氛也一下子给冲跑了。“冈田的英语可棒呢。 不过,我权你以后别搞英语啦。你也可以搞国语,一定也棒。” 他刚才不是说过吗,成为作家和所学的学科没有关系,现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呢?我倒有些生气了。“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干这种闲事无法糊口呵。要是同英美一开战,中学和女中都不 会需要英语教师啦……多可怜啊。你现在如此拼命学习,将来连个饭碗都没有,何 以娶老婆成家呢?” 我不禁怒火中烧。多么粗暴的话啊!他并没有喝醉,可是他说了些什么?我在 他眼里,是个才能低下的人,尽管我不是为了成为一名中学教师才打算学习的,然 而香取肯定,我充其量也只能当一名中学或女中的教师。还说什么“当英语教师怕 也不会有人要”,他的用心不是显而易见吗?他在侮辱我。他当着登志子的面在侮 辱我! 我这么一想,再也无法忍耐了。‘什么话!”我说着,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可 是给荒牧压了下去。我被压了下去,无可奈何地坐着,可是心中却怀着一种“得救 了”的情绪,就连对自己也是无情的。我的酒也醒了,只感到难于处理这种欲盖弥 彰的自我解嘲的情绪。 香取还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他说:“喂,让我来跳个外国舞吧。”他站 起身来,走到了客厅的正中。只有他一个人穿着西装,他把西装的下摆卷了起来, 发着奇妙的声音,无拘无束地、摇头摆尾地跳了起来。大家都目瞪口呆,可是他那 插科打诨的模样,随即激起了一阵哄笑。起初,登志子也是目瞪口呆,满脸轻蔑的 表情,而到最后,也和大家一起,捧腹大笑。 香取的舞蹈,即使在我看来,也是相当轻松有趣的,那支伴舞的通俗歌曲,也 是轻快的。我深知压他肚子里的算盘:“我用英语的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可是,对于他的侮辱,对于他的挑衅,我却无计可施,只能忍气吞声,装出一副息 事宁人的样子。我只能进一步对自己无情,把这种委屈压制在心底,茫然凝视着他。 柿沼大概察觉了我的这种心情,试图把气氛转变一下。“冈田不是说过想去登 A火山吗?今天我听了‘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火,融化着纷纷飘落的雪花’ 的歌,也急于想去登山哩。大伙明天一起去登A火山,怎么样?” 对此,大家都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雪天的火山,能攀登吗?” “我宁可在家里抱个被炉,打打麻将什么的。” “能攀登。那么,谁愿意去就去。能攀登的地方用滑雪板攀登,危险的地方用 防滑套鞋行走。 怎么样,明天8点左右从家里出发,到傍晚慢慢地回来?愿意去的 举手!” 听柿沼这么一说,登志子首先举起手来,大喊一声:“好啊!” 于是,香取说:“哎呀,这可有劲啦!登志子君去的话,我也去!” “你这小子,我可讨厌你这种好色文学家。只让你香取去,太危险啦,所以我 也去!”阿武这样说。 “哎,阿武去的话,我也去!”连荒牧也豁出去了。 “那么, 大家都赞成啦,冈田当然赞成喽。好吧,决定了。明天早晨,攀登A 火山!”柿沼爽朗地喊道。 五 柿沼、香取和登志子脚蹬滑雪板,阿武、荒牧和我穿了防滑套鞋。 在雪地里步行了一个多小时,身上已经出汗,感到湿漉漉的。太阳一出,天就 热了。雪光反射,眼睛受到刺激,有点头昏眼花。 “哎呀,受不了。”香取第一个叫起苦来。 “怎么?现在就受不了啦?才开始走哩。”柿沼笑着说。 但是,走了两小时之后,阿武、荒牧和我――三个防滑套鞋党,都真地叹起苦 经来了。而香取却反而说,他终于来劲啦。我们三个人的体力越来越弱,而柿沼、 香取、登志子三个人,越来越显得生龙活虎。“生活如此不加节制,身体倒仍然不 错。”我们都有点佩服香取。 有他们三个人在前面开道,我们三个人就容易走了,可是距离渐渐地拉大了。 可是,随着身体在光滑、陡斜的雪地里逐渐疲惫,我的心却与此相反,在奇妙 地清醒起来。从刚才起,我的头上,开始蒙上了一个不安的阴影。昨夜,事情的进 展还很顺利, 因而我没有意识到,可是我现在认为,柿沼这次提议去攀登A火山, 也许是有预谋的。我这么一想,望着走在前面的三个人的身影,那不安的阴影就越 来越浓重了。那封决斗信中的话语,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了。是的,肿瘤是必然要 开刀的。 我不禁悚然,身子颤栗起来。柿沼把香取诱入A火山,终于决心要对肿瘤 进行切除手术了。我这么一想,心里不安得难受。柿治、香取和登志子,走在30米 左右的前面,三个人高声说着什么,精神抖擞地攀登前行,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悔不该来这样的地方,在家里叉叉麻将多好呵。”阿武说话了。 “说得是。我也受不了啦。”我也表示同感。 “哈哈,冈田怎么没想到让登志子搀着一起走呢?”荒牧笑着说。“不过,半 途回去不也舒服吗?怎么样,有赞成的没有?” 但是,阿武说:“刚才我也这么考虑过,想回去算啦,可再一想,只让他们几 个人去,有点危险呵。” 他的话,突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啊,阿武竟然和我感到了同样的不安。这种 “危险”,扣动了我的心弦,因为和昨夜所说的“危险”意义不同。 荒牧也有同感。因此我说:“怎么,你们也这样想吗?我也从刚才开始,心里 不安得厉害。” 说罢,我们三个人紧追起前面的三个人来,拼命搬动穿着防滑套鞋的脚,从白 烨林中的道路走去。可是,前面三个人的情绪都极为开朗,丝毫看不出他们感到后 面三个人有阴郁不安的情绪。 我们又默默地继续走着,昨夜香取对我侮辱的态度,又沉重地堵塞在我的心头。 而且,登志子只顾和柿沼、香取一起敏捷地走在前面,我总感到若有所失,无可奈 何,因而更加垂头丧气地走着。 出了白桦林,大家在一个可以眺望景色的地方休息,喝了水壶里的水,吃了点 心。 再一次出发之后,我发现香取和我并排走着。不知不觉间,两个人落在后边了。 “喂,冈山,我有句话想说。” 我态度冷漠,没有回答。 “其实,是登志子的事情……” 我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他的脸。 “你和登志子的关系,发展到怎样的程度了?……不,你别生气。如果我说得 冒昧,那我向你道歉。我总认为你和登志子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所以我想问问看。” “那么,也恕我说得冒昧。这样的事,我看没有必要回答。” “不过,对我来说,却有必要问问呵。要是你爱上了登志子。那我就罢手了。 你说说清楚,我想让你以后免受烦恼。” 我顿时感到火气上升,头脑充血,此人说话竟然如此狂妄!这不是说,要是他 决心插手,登志子当然会听从他的摆布啦! “别说笑话啦。你这么客气,不是和你并不相称吗?即使我爱上她了,你要爱 她,也有你的自由嘛。不过,即使我爱她,对方怎么想,那也取决于对方的自由意 志。” “那好,我明白了。那么,要是我插手,你别见怪。” “有什么可见怪的?你这么不放心,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并不在乎。至于对 方,我当然也可以对她这样说。”我的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可又为什么偏偏这 么说呢?我后悔了。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放心了。谢谢。” 香取说罢,利索地加快了步子,走到前面去了。 有什么可谢的?骄傲自满,洋洋得意,令人讨厌而已。就凭你这点得意劲儿, 登志子就会轻易落入你的手心不成?――我在内心叫着,可同时又感到极度动摇。 我悔不该这么说。既然他说来问问我看,如果我说“我爱着登志子哩”。他不是会 罢手了吗? 我怎么会说出“我并不在乎”这样的话呢?不,我想着登志子,我实在应该向 香取表达我的愿望:“我爱登志子爱得要死,你怎么也不能向她伸手。” 但是,香取怎么会如此骄傲自满,如此考虑问题呢?只凭自己的决心,全然不 顾女方的意志。可是,既然他如此有信心,那总有什么根据吧――当我意识到这一 点时。心里就不安了。既然美代子会转瞬之间落入他的手心,说不定登志子也会让 他如愿以偿吧? 到此,我的心里豁然开朗了。登志子应该知道美代子的事情。要是那样,香取 此人的危险性,她也应该充分了解。但从另一方面来考虑,女人的心也有其叵测之 处,对于如此一个危险人物,也未必不会感兴趣。 我黯然神伤,步履蹒跚,缓缓而行。突然,在我的面前有一个人站住了。我吃 了一惊,抬起眼睛来,原来是登志子。 “怎么样,冈田君,不会走吗?”她又开始说,有些淘气的样子,眼睛闪闪发 光。但是,我无精打采,只向着她苦笑。 登志子默默无言,和我并排走了起来。我心烦意乱,侧目看着她那美丽动人的 脸庞、丰满高耸的乳房、蹬着滑雪板舒展自如的下肢,突然,我情不自禁,紧紧地 抱住了她那活力充沛的柔软的身子,只觉得连气也端不过来,满腔的热血在沸腾… … 我既为自己的举止感到羞涩,又认为自己对她一往情深的感情是弥足珍贵的。 登志子始终和我并排走着,和大家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有要 紧的话必须向她倾吐,可又穷于适当的言辞来表达。今天,今天,要是今天不说, 那就永远失去机会了。我心情焦急,默不作声地走着。 终于,还是登志子打破了缄默。 “哎,冈田君,香取君……” “什么,香取怎么啦?” “香取君……”她说,又沉默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像斩钉截铁地说:“刚才, 香取君向我求婚了。” 我好像当头挨了一棍,只觉得迷迷糊糊。 “说呀,你怎么想的,冈田君?” “说呀!” “叫我怎么说呢……我……没有什么……” “嘿,是这样吗?好啊。香取君也这么说过。他说,冈山君说‘我并不在乎’ 是真的吗?” 我好像又挨了一棍。 “好厉害!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登志子哭了起来。 我惊慌失措。“没……没有那样的事。我不是……这样说的……” “那你怎么说的?” “那好吧,我算领教了。”她坚决地说,加快步子走了。 “登志子君!”我想喊住她,几乎苦苦哀求,可她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 “登志子君!”我听到了香取大声呼喊她的声音。 啊,我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饼。然而我无可奈何!我心灵上受到的冲击太大了, 只感到自己手脚无力地走着。我心里想:还来得及。赶紧抓住登志子,一切都向她 开诚布公,把我心里原来想的向她说清楚。“赶快,赶快!”尽管我心里在呼喊, 可是她朝着香取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走去,我的脚不听使唤,无法追上她。 “不要自尊心,没出息,懦夫!”我搬出所有骂人的话,把自己痛骂了一通。 可是,痛骂自己也好,感到委屈也好,要把自己从这种可怜、无情的状态中拯救出 来,我实在无计可施。“啊,哈哈哈!”香取的嘲笑声在我的耳朵内鸣响…… 六 花了三个小时,登上了外轮山的顶端。在这里吃了饭,在那皑皑白雪中的妙义、 秩父、甲斐诸山,美丽可爱的富士山,屏风一般的南北阿尔卑斯山,都浮现在茫茫 的云海之上。 从这里开始,都是攀登险要的陡坡,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把大家弄得筋疲力 竭。这里,黑烟弥漫,向头上笼罩而来,可以依稀听到地底下轰鸣的声音。 不久,当登到喷火口的边缘时,但见周围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令人有茫然不知 所措之感。从锅形的喷火口上,黑烟默默地呈蜗旋形上升,一股二氧化硫的气味刺 激着鼻子,呛人喉咙。柿沼脱下了滑雪板,背到肩上后,从喷火口下去了。我们也 跟在后面下去了。 “要上哪儿去啊!到这里还不够吗?”阿武叹起苦经来了。 “不够。由于去年的爆发,下面形成了一块地方,可以一直俯视到底呵。知道 的人还不多,可确实形成了一块好地方。”柿沼劲头十足,敏捷地向下走去。 我们大体上下到了锅中。毕竟是在锅中,由于弥漫喷放的暖气,雪已经大大减 少了, 雪下面还可以看到暗红色的熔岩。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大约4米见方的雪檐 一般的平坦地方。 “就是这里。”柿沼把滑雪板竖在雪地上,站到雪檐的边缘上,向下张望。 大家都模仿了他的动作。 “小心滑下去呵。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要一直下到岩浆边上吗?看见了什么没有?” “因为有烟,看不见,可这里笔直通到下面。怎么样,要让你们听听岩浆的声 音吗?”柿沼说着,把一块头颅大小的熔岩拂去积雪,两手一把抓起,刷地投了下 去。 石块在喷烟中消失了,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吗?”阿武说。 “嘘!”柿沼加以制止。 就在这时,“扑通!”传来了液体的表面被击破的声音;接着,“轰隆隆!” 响起了远方雷鸣一般的声音。 “需要好长时间隙,相当深呵。”荒牧说,向深渊探出头去,向下张望。 因为有烟,底部照理不会看见,而我们所站的地方,下方好像用刀挖去了一大 块,成为一个平台的样子,正如雪檐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塌。 六个人不约而同地在这里坐了下来,凝视着滚滚上升的黑烟,谛听着地底下火 焰轰鸣的声音。这里,芸芸尘世和极乐西天,仅有咫尺之隔,大家都默不作声,沉 浸在瞑思还想之中,不胜感慨系之。因为有烟,光线变得虚无缥缈,令人深感荒凉、 阴森。举头望去,那切割成圆形的苍穹,犹如一扇向外开辟的窗户,通向广大明亮 的世界。侧耳倾听,似乎感到,整个锅底下都在发着低沉的呻吟。 在这期间,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正如从脚下喷火口喷涌而上的黑烟一般, 从我的脚边悄然升起,脊梁上好像被泼了水,冷得发颤。东京出发时所忧虑的事情, 现在终于真地要发生了,我甚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其他的伙伴,也许受到了同样的恐怖的袭击吧。突然,阿武用痛苦而嘶哑的声 音说:“别再走了吧,还远着呢!” 正当大家像得救一般站起身来时,柿沼却用压倒的低音大喊一声:“慢点,等 一下!再等一下!” 我想:“啊,糟啦。终于开始啦!” 柿沼一个人站了起来,面向大家,用沉静的――但是强压住感情的――声音说: “其实,这次我特地邀请各位光临,也像我在给你们的信中所说的,我已经狠 下决心,非对那肿瘤开刀不可啦!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也依稀有所感觉吧, 这是我和香取之间的问题。我反复考虑的结果,得出了一个结论。香取,你听着我 要对你说些什么!为了我那含冤死去的妹妹,我和你香取是不共戴天的。我现在向 你提出决斗。怎么样,有勇气接受吗?” 我屏住了呼吸。瞬间的沉默。对我来说,却是长长的一个瞬间。 柿沼保持着极为冷静的态度,然而这是一种勉强压制着正在燃烧的愤怒和憎恨 的冷静。“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火,融化着纷纷飘落的雪花……”――斗 争的怒火,在他的心中,正如喷火口底的岩浆一般,在沸腾翻滚。 香取也用一种强压住感情的、痛苦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哼,为了给你妹妹报仇吗?我认为没有什么必要,不过既然你挑战了,我岂 敢不奉陪!” “好,说得好!那么,就请其他各位做见证人吧。” 我想说几句话,可又焦急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不觉间,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站了起来。 “那么,该怎么个决斗法呢?打算把我从这里扔进岩浆中吗?”香取用嘲弄的 口气若无其事地说。 柿沼用沉郁的声音说:“我倒不想比气力。要是比气力,我是稳操胜券的。” “嘿,别说大话。我看你不会取胜。”香取说,显然他因为柿沼这么说而非常 兴奋。“那么,你有别的什么好办法?” “你喜欢什么呢?”柿沼问。 “我可没有什么喜欢的。因为我刚才说过,这不是我强加给你的斗争。” “好吧,请到那个岩鼻子上,怎么样?” 随着柿沼所指,只见在默默地往上冒出的黑烟中,有一座像蜡烛一般矗立着的、 暗红色的熔岩塔。在弥漫的烟海中,只有这么一个像电线杆一般矗立着的方尖塔, 那个尖塔。在从这里往下看大概20米处,顶端充其量只能站一个人。一道薄薄的岩 壁,像屏风一般峭立,从这里的喷火口壁突出在烟雾中,而要从这里渡到那个尖塔 的地方,必须从这薄薄的屏风的顶端上经过,这一段距离,大概有10米吧。这是一 条连猴子也难渡过的狭窄的栈道。 就连香取也刷地一下变了脸色。 “怎么样,干不干?”柿沼用冷笑的声音说。 香取颤动着嘴唇,没有回答。 我总得想点办法吧――我想,可是我无法行动。事到如今,柿沼的气魄是压倒 一切的。 香取好容易恢复了平静,毅然回答,声音响彻四方:“好,干吧!” 我大吃一惊。我想,香取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还是干脆认输吧。 “不过,谁先走过去呢?问题在于要决定这一点。反正是决斗嘛,要是先过去 的人掉下去了,后面的人也就没有必要过去了。” “嗯,是这样。”柿沼用平静的声音回答。“不过,既然事情是我提出来的, 这个决定就听凭你吧。” “是吗?那么,既然是你提出来的,就让你先过去吧。” 即使在这样的场合,香取也没有失去冷静,为了保护自己,尽量推倭拖延,耍 尽无耻的手段,我惊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吧!”柿沼坚决地说,立刻准备从雪檐的边缘上走下喷火壁去。 啊,最坏的事态将要发生了。柿沼有信心渡到那样的地方去吗?要渡到那样的 地方去,恐怕是非人力所能及的。究竟谁先渡过去,那是由命运来决定的。只要决 定了这一点,也就决定了决斗的胜负。然而,为什么他偏要说事情是他提出的,就 甘愿倒霉呢?这点,几乎只能被看做一种等于自杀的行为。 香取还节外生枝。 “喂,等一下。这毕竟是你提出来的事情,而我呢,并不感到有什么必要进行 决斗。因此,要附带一个条件。” “好吧,我洗耳恭听,什么条件,说啊!” “要是我取胜了,要给我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登志子。” “什么?”柿沼似乎不胜惊愕,睁大了眼睛。在紧接着的瞬间,他显然气得满 脸通红。可是,默然忍耐了一会儿之后,他说:“这样的事,你不用对我来说。登 志子有她自己的自由意志,要是她愿意,你直接向她求婚好啦!” “嗯,我已经向她求婚了。” “啊什……什么……”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是刚才向她求婚的,因此,她还没有向你说过吧。” “噢,结果呢?” “你是问登志子的答复吗?因此,我才把这个作为条件提出来。她说:一切听 从哥哥安排。我胡乱猜想,你大概为美代子的事情而迁怒于我,所以就不允许登志 子接受我的求婚吧?” 柿沼的脸变得煞白。我也清醒地感到,自己的脸上是火辣辣的。好一个无耻之 徒!好一个不要脸的家伙! “是吗?那好,我同意以此为条件。我不干涉!不过,接受不接受你的求婚, 那取决于登志子的自由意志。” “好,谢谢。” 难道香取已经得到了登志子的同意?我望着他那充满信心的脸色,心里顿时感 到不安,偷偷地看了登志子一眼,只见她脸上才流过泪,正凝视着她的哥哥。 柿沼利索地开始往下走了。从我们所在的那个地方往下,几乎已经没有雪了。 由于气温较高,雪正在不断地融化。他循着喷火四壁的陡急的斜面,成锯齿形地向 下走去。暗黑色的熔岩劈里啪啦地从他的脚下塌落,不断地滚落下去。 片刻之间,他的人形变小了。他已经下到了屏风的地方,在歇了一口气之后, 终于开始从屏风的脊背上起渡了。烟雾弥漫,转瞬隐没了他的身影,而在烟雾消逝 之后,可以看到,他已经在屏风上渡过了一半。他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 体的平衡,慢慢地慢慢地走去。脚下,熔岩在哗啦哗啦地塌落。我浑身毛骨悚然, 把眼睛也蒙上了。 只要脚下稍有磕绊,只要身上稍许招风,只要内心稍微动摇,他都会失去平衡, 一筋斗摔入数十米下岩浆沸腾的深底,身体就此化为灰烬。我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 最好有什么东西让我依靠一下。 “啊!”柿沼终于渡完了屏风的脊背,到达了尖塔的下方。他攀登上了从屏风 向上矗立约高两米的尖塔的顶端。“哗啦啦!”熔岩又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塌落 下去,而他也终于在塔上站了起来。 那里,充其量只容许他双脚并拢站着,连转身都似乎不行。柿沼非常缓慢地把 身子转了过来,面朝着我们这边。 我们都振臂欢呼。他也挥手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然后,他把右手伸进了口袋,摸出来一个银色的烟盒,把香烟叼到了嘴上。再 用左手摸出火柴,呼地一声划亮了火柴,吧塔吧塔地抽起烟来。 多么惊心动魄的勇敢阿! 我兴高采烈。我看了一眼登志子,她也欢喜、兴奋得满脸通红,颤动着嘴唇, 下意识地挥着手。阿武和荒牧也都高兴得回过头来看我。 只有香取脸色苍白,冷漠地俯视着下面。 我意识到,必须监视他的举动。他只要稍许抬起腿,从脚下飞下一块石头去, 打在柿活的头上;柿沼就会被击落到喷火口的底层――这种可能,也是有的。即使 石头没有打到柿沼身上,由于受惊而失去身心的平衡,接着从尖塔上滑落下去,也 不是不可能的。我一想到这点,身上不寒而栗。于是我摆好了姿势,只要见他有一 点如此的动静,我就把他一把抓住,拖倒在地上。 阿武忍耐不住了,叫了起来:“快上来吧!” 声音似乎传到了对面。柿泪嗤地笑了一下,丢掉了香烟,准备从尖塔上下来。 他刚要下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烟盒,放在尖塔上。于是, 他再一次踩着只有一只脚那样幅度的狭窄的屏风背脊,开始往回渡了。 “风儿啊,你不要吹动!烟雾啊,你不要弥漫!”我在心里这样叫着。 也许是我的祈祷应验了,在我感到长长的几分钟之后,柿沼终于渡过了屏风, 回到了喷火壁上。 “唉!”我长叹一声,如释重负,一屁股坐了下来。 七 形势终于逆转了。既然柿沼已经平安归来,香取的处境就更为艰险了。柿沼已 经可以站在万无一失的位置上,来观望香取的殊死决斗了。不得不说,持后签者的 悲剧意味反而更重。但是,这本来是他自己选择的顺序嘛。事到如今,看你香取还 能找到什么借口?不知不觉间,我这么想着,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望着香取的 表情。至少,他在表面上还是镇静的,脸色有些发青,嘴角上浮现出冷峻的微笑。 柿沼上来后,毕竟因为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上,冷汗大粒大粒地直冒,表 情显得寒气逼人。 “嘿,我总算平安回来啦。我在那里放了一个烟盒,你要是能把它取回来,就 算你了不起。” 在喷烟间断的瞬间,尖塔一出现,那烟盒就在上面闪耀着银光。 “去就去!”香取微微抽动着脸颊,可声音还是平静的。他还加了一句:“为 了登志子嘛。” 说着,他肆无忌惮地走到了登志子的面前,冷不防地抓起她的手,跪下来吻着。 这是西洋骑士的表演。登志子怒不可遏,脸涨得通红,把手抽了回来。我勃然大怒, 真想在他背后狠狠地揍他两下。 尽管在登志子那里碰子一鼻子灰,毕竟也肆意地吻到了她的手,于是香取转过 来看着我们,洋洋得意地嗤笑着,打算下到斜坡上去。可是,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 么,缩了回来。 “不过,柿沼,要是我平安地到达了那里而又回来,这个决斗又将会怎样呢? 是不是算不分胜负?要是那样,你刚才所说的‘不共戴天’,又将会怎样呢?”他 说。 啊,他说这么一番话,不是又在寻找什么借口,企图蒙混过关吗? “香取,你太卑鄙啦!”阿武用嘶哑的桑子,高声喊道。“你还算个男子汉的 话,就给我立刻下去!” 阿武说了我想说的话。 荒牧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感。 对此,香取说:“嘿嘿,别那么激动嘛!条件都还没讲清楚,我有什么卑鄙的? 要是我不能渡到屏风的尽头,中途坠落下去,那倒事情很简单――你们也已不得这 样吧――可是,未必会像你们所期待的那样。我珍惜我的生命,特别是还有给我的 那笔悬赏――登志子。是死呢,还是活着得到登志子,现在正在紧要关头。我不会 随便往火里跳的,哈哈哈。” 啊,他究竟胡说了些什么呵。 这次,荒牧开口了。“香取,你到底是不是想逃避决斗?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你不是已经听我说过了吗?我究竟打算做什么呢?”香取讥讽地重复着荒牧 的话,但他的眼睛却横视着柿沼。 柿沼也不示弱,瞪大眼珠还视着他。 “好啦,我明白你说的话了。不用说,我和你是不共戴天的,就像我刚才说的 那样。要是你平安回来的话,”柿沼注视着那烟雾滚滚上升的深渊;“那我就打算, 在这里连一分钟都不站下去!”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柿沼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刚才已经冒了如 此大的险,究竟有什么必要,还得再一次轻率地把自己驱赶到危险的境地? 荒牧说:“柿沼,你不能那样做。” 阿武也说:“没有必要提出这种新的条件。” 我也叫道:“按照既定的条件做!” 但是柿沼只在青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没有理睬我们的话。荒牧、阿武 和我,都从他那镇静的表情中,感到了一种不近人情的、有些令人害怕的恐怖,大 家都颤栗着身子,默默地站着。 一瞬间的沉默。 柿沼转向香取。“怎么,还不够吗?”他说。他的话是平静的,可是包含着一 种难以言喻的气魄。 “唔……” 柿沼和香取面对面地直瞪着眼睛。四只眼睛都像着了魔一般,闪耀着光亮,燃 烧着疯狂的憎恨和杀意,着实令人害怕。 “够了,满意啦!”香取斩钉截铁地一声叫,刷地转过身子,从斜坡上蹬蹬地 跑下去了。他那像豹一般柔软的身子,在烟雾中渐渐地缩小了。由于他走起来急急 匆匆。熔岩都哗啦啦地激起响声,滚落下去。他走起来如此急急匆匆,难道要就此 走到喷火口的底部不成?可是,当他到达屏风时,他站住了。他面朝着我们,让我 们看到他挥着右手。这是一个信号:“我还要走哩。” 一会儿,他开始在屏风的脊背上起渡了。他摊开双手,巧妙地保持着身体的平 衡,从宽度只有一只脚、森严峭立的巨大屏风上渡过去。要说危险性,这和从一根 细钢丝上渡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和刚才柿沼小心翼翼地举步不同,香取却是 干脆利落,动作敏捷地渡过去的。因此,在他的脚下,熔岩壁里啪啦地塌落,直往 火口底里掉,似乎象征着瞬间之后他的命运一样。 他的身影顺顺当当地在屏风上跑着,吸引了向下注视的十道视线,啊,终于到 达了那个塔基。他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走钢丝的动作!多么忙乱、多么轻率的举止呵! 然而,他的忙乱和轻率,可说决不是那种自暴自弃的马大哈行径,而是与其像 柿沼那样缓慢谨慎地渡过去,倒不如这样三步并作两步的轻巧走法更有利――在研 究了刚才的情况之后,我不得不如此认为。他的动作,竟是如此充满信心,从容不 迫。 他终于爬上了尖塔,站起来时,右手拿着的那个银色烟盒闪闪发光。他挥舞着 烟盒,叫着什么,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举起双手,洋洋得意地嚎叫着。他那苗条 颀长的身材,像外国电影演员那样优美,尽管处身此时此地,我仍然由于长期的习 惯,不得不对这个天才的友人衷心地表示赞叹。 接着映入我眼帘的,又是什么光景呢? 他把一只脚往后一退――当然,他的脚是在空中移动的――采取了一个中世纪 骑士在贵妇人面前下跪求爱的姿势。好大的胆量呵!他在充其量只能并拢双脚站立、 令人头晕目眩、随时都可能坠落的狭窄的尖塔上,竟然用一只脚来模仿这种开玩笑 的动作! 啊,好大的胆量!令人惊叹!尽管他在装腔作势地卖弄,但由于他那优美姿态 的魅力,确实给人以陶醉的一瞬。 “哼……”这是柿沼痛苦的呻吟声。我一下子从陶醉中清醒过来。与此同时, 我怒火中烧,骂了一声:“畜生!” 他终于决斗成功了吗?10分钟之后,他的姿态将要出现在这个平台上了。啊, 那时候,现在站在这里的五个人中,将有一个人的身影要消失了。按照柿沼的性格,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且,啊,那个得意忘形的色魔,也将作为一种当然的权利, 肯定会把他那魔爪伸向我的恋人登志子的。他将以现在摆出的那副优美的、大胆的 姿态……啊! 香取停止了他那危险的把戏,猛地站起身来,想爬下塔来。他的冒险还没有结 束。他的面前,地狱确实大门洞开,在等待着他哩。但是,我不得不认为,和他从 屏风上过去一样,他照样能从屏风上安全回来,万无一失。 啊,决斗终于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十有八九是香取得胜,柿沼失败! 我被绝望和愤怒所蛊惑了。我悄悄地朝柿沼的脸看了一眼,只见他那充血的眼 睛炯炯发光,铁青的脸上冷汗在成滴地流淌下来。可是他全不顾这些,用一种始终 都是激怒的表情,凝视着他的宿敌。 啊,柿沼呵!你在注视着这个敌人的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姿态!这个敌人, 踩瞒了你那亲爱的妹妹美代子的贞操,然后像废物那样地把她抛弃,把她逼上了死 路,现在,又要来夺走你的生命,还要掳掠你的妹妹登志子! 我终于理解柿沼的心情了。他刚才的心情,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即使同 这个宿敌没有这样的约定,看到他这种由于取胜而飞扬跋扈的姿态,难道就能厚着 脸皮、委曲求全地引狼入室吗?“不共戴天”――到现在,我才深切领会到了柿沼 刚才说这话时的心情。 但是,难道结果就非如此不可吗? 啊,柿沼,柿沼!还有那可怜的美代子!……还有登志子!……我感到全身的 血液在倒流。 “这样做行不行呢?”……激烈的闪电和雷鸣,在我的头顶上闪耀和轰响。突 然,“与其忍辱苟活,不如一死为快!”――中学时代从汉文中学到的这句话,从 我头脑的一角飞了出来。我主意一定,心里反而踏实了,于是就趁大家不注意,我 后退了两三步,悄悄地拣了一块头颅一般大小的、沉甸甸的暗红色熔岩,拂去了上 面的积雪,用两手抓住,从大家的背后抡到自己的头上。 幸亏大家都被香取的姿态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动。我向下一看香取的 姿态,只见他正想从尖塔上下来,可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 烟盒,叼上一支香烟,啪地一声用打火机点上了火,就像刚才柿沼那样,悠然自得 地吐起烟来。 “啊呀!”四个人的嘴里同时发出了惊呼。 原来是那块熔岩脱离了我的手,嗖地一声,落到了香取的头上。 正巧烟雾浓重,香取的身影有些为烟雾所笼罩,可是熔岩还是不偏不倚地落到 了他的头上。他好像被那块直坠喷火口底的石头所吸引那样,摊开双手,用跳水一 般的姿势,一只手上还抓着那个闪闪发光的银色烟盒――这个优美的姿势,在我的 眼里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穿过滚滚上升的喷烟,直向那深不可测的底层沸腾翻滚 的岩浆坠去…… 八 这就是“青年作家香取馨在积雪的A火山喷火口上决斗事件” 的真相,在当时 的报章杂志上曾经大书特书加以报道。当然,在那些报道中,一概省略了我投石的 情节。不,不但在新闻报道中不会有,而且在当时当地的五个人之间,也将作为秘 密而隐匿下去,永远不让别人知道。 当然,我并不想掩盖自己犯罪的心情。但是其他四个人――柿沼、阿武、荒牧、 登志子,都强制要我立下诺言,对我那个投石事件加以保密。我总算勉勉强强地― ―确实是勉勉强强――同意了,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关怀和好意,我没有向警察交代 事件的真相。 当然,柿沼过去也作过一些调查,以使他妹妹和香取馨之间情况的原委让世人 知晓。由于香取的丑闻暴露得意外地多,人们也了解到,柿沼大妹美代子的死,其 实是由于痛恨香取而服毒自杀的。世人的同情翕然归于柿沼,但是对罪犯定罪极轻, 而且执行拖延,事情就不了了之。 然而,这里,只有我的心情落得了一个怎么也难以了结的结果。要是我去坦白 了自己的罪行,那么,四位伙伴包庇我犯罪的罪行也将被揭露出来。不,由于这一 点,在一阵激动过去之后,如今我连坦白自己的罪行,接受杀人罪审判的勇气也没 有了。可是实际上,我这双手把香取馨送入了十八层地狱,并不是我自己想隐瞒的 事实,于是我就逐渐受到了那罪行的谴责,痛苦得不能自拔。 啊,请等一下。读者诸君,你们在读我那关于故意犯罪这个夸大其词的开场白 时,完全受了我的骗,现在会恼火吧。那就请再往下读吧。这个故事,还有后话。 以后,由于我和柿沼、阿武、荒牧的温暖的友情,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 和登志子结婚了, 随后到了S县的一所女中去赴任。我从孩提时代起所憧憬的梦想 没有实现,而是按照香取的预言,不得不由首都来到外地,成为一名乡村女中的教 师。我的命运,更被香取那可恶的预言不幸言中,随着那一年开始的太平洋战争的 进行,该县很快决定女中停开英语课程,我不得不离开了这个身份低下的女中教师 的岗位。我不得已,只能去担任小学教师的职务,从而得以饱口,但是,如果没有 柿沼那始终不渝的温暖的友情和一些实际上的帮助,我无论精神上抑或生活上都肯 定无法支撑。不,实际上,即使我接受了来自他那心灵深处的热情的帮助――而且, 即使我沐浴在我那美丽、贤淑、可爱的妻子的爱河中――我也仿佛时常听到那威胁 我心灵的黑暗地狱的呼声,因而不免怏怏不乐。我曾几次跑到柿沼那儿去,向他诉 说我的苦闷,而每一次他都像亲人一般、像兄弟一般地倾听我的诉说,分担我的忧 愁,给我以慰藉。 其间,战争逐步深入发展了,也逼近到了我的身边。柿沼第一个出征了,可是 很快在法属印度支那境内被击伤了腿,被遣送回来了。接着,阿武被抽中了。我想, 既然阿武被抽中,我也危险了,果然不出所料,荒牧和我都同时收到了被动员的红 纸。我辗转在华北、华中一带,吃尽了难以言喻的千辛万苦,终于患了肺病,长期 住院,后来只得被遣送回国。可是等待着我回国的,却是一个悲痛的消息:阿武― ―影山太郎将要在台湾登陆之际,船只遭到了潜水艇的袭击,几乎一枪未放便葬身 海底。 我由于长期劳顿,身心羸弱的缘故吧,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不禁悲从中来, 放声拗哭。此后不久,又来了荒牧健在塞班岛牺牲的通知。那一阵子,我遵从妻子 登志子的劝告,在她娘家养病,因为在我老家,嫂子深恐我的病会传染给她的孩子 们。柿沼处在孤独寂寞的生活中,反而为对我们的照料而衷心感到高兴。 战争结束了,在那艰险的世态中,终于看到了平和的景象,我也以康复的身体 来到了东京,作为新学制高中的教师而重新登上了教坛。由于战争的骚扰,战争结 束后的心境更加不平静了,那难以忘却的、深感内疚的十年前犯罪的回忆,又终于 夺走了我内心的平静,与此同时,我又开始谴责起自己的良心来了。 我变得脾气急躁,会无缘无故地训斥学生,对妻子也会动辄发怒,即使对自己, 也会无情地扪心反省。由于身体还没有真正康复吧,我的焦躁情绪逐渐变得严重起 来,终于成了一种病态。一种新的恐怖开始威胁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可怕 的精神上的崩溃。 在夜晚的睡梦中,我总会受到一个在弥漫的黑烟中摊开双手、向下俯冲的男子 的威胁。白天因为劳累,心情就不免焦躁,会拿周围的人出气。 啊,这算我开始得到报应了。要是那样,就干脆让司法当局出来干涉,让我接 受审判吧――读者诸君可能这样想吧,可是我又缺乏这种勇气。在战场上,我看见 过许多人的简单到极点的死法。为此,对于死,我就更加不必恐惧了。去死,无非 是一种轻于鸿毛的事。我害怕自己复归于无物。我有心爱的妻子,还有天赐的可爱 的孩子。结婚不久生下的独生女富士子,已经上小学了。丢下爱妻娇女,以杀人罪 登上绞首架,那太可怕了。而且,让她们作为可恶的杀人狂的妻女来过黑暗的生活, 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 由于这样一种心境,我受到罪想的谴责更为激烈了,我的懊丧与日俱增,陷入 了一种危险的状态,而这些,连我自己都不大明白。 正当此时,我接到了柿沼达也的一份电报:“我出走,速来。”柿沼,是我们 五人帮中推一在战场上苟全性命的人,如今又是我的大舅,是以始终不渝的热情对 我安慰鼓励的淮一亲戚。我惊诧不已,随即带领了登志子和富士子,强压住在内心 翻滚的不祥的预感,赶到了A火山山麓T村柿沼的家里。但是,等待着我的,不是他 那热情的笑颜,而是一封冰凉的遗书。 九 冈田弟: 十年来,我曾千思万虑的一件事情,终将在明天毅然实行了。在此,我要向你 揭开一个对谁都未曾说过的秘密,而且为我十年来欺骗你,让你苦闷烦恼,衷心表 示歉意。 此刻, 在这寂寥的A火山山麓,大雪在无声无息地纷降。今天是12月18日。你 还记得吧, 明天,12月19日,就是十年前在A火山喷火口上发生决斗事件的日子。 决斗事件――世人都如是说。然而,那其实并不是一次公平的决斗。 我这么说,你立刻会想到你投石的事情吧,但是并非如此。在这封我给你的最 后的信中, 我要把那个事件的真相完全告诉你。十年前在A火山喷火口上进行的、 我和香取馨之间的决斗,其实并非一次决斗,而是一个佯装决斗的、有计划的杀人 事件。至于罪犯,谁也不是,却是我。 我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呢?这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正如社会上谁都知道的那样。 含冤自绝的可爱的美代子,在我的胳膊中瞑目时,我就坚决立下誓言:此仇不报非 君子。此后,在我等待时机期间,他对自己的不良行为毫无悔改之意,反而以此为 题材写成小说,一举成名天下知。我读了那篇小说,充分了解了美代子那悲愤的心 情,便越来越坚定了决心。 一面践踏一个纯洁、年轻的生命,一面又不加掩饰地向社会吹嘘,毫无悔改之 意。社会上的人,不但没有向他兴师问罪,而且向他频频喝彩,赞赏他为青年楷模 ――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不合理现象。于是我下定决心,要代替苍天来纠正这种 不能容许的不合理现象。 我埋头于此事达三个月之久,探讨了一切可以考虑的杀人方法,一个个详尽的 计划,制订了又推翻,推翻了又制订,还涉猎了一本本国内外的侦探小说。但是结 果,只不过告诉我:不管怎样缜密的谋略,不管怎样隐秘的计划,越缜密、越隐秘, 犯罪也越容易被识破。 再者,以我的情况来说,事情是更为困难的。对手是一个名声啧啧、刚刚走红 的青年作家。如此一个名人,不管被如何巧妙地干掉,也必然会在哪儿被发觉的。 另外,我和他的关系,别说在朋友之间,由于他的小说(火与女),一般也为世人 所共知。 即使我坐在A火山山麓的这个家里,而在东京的香取馨如果有可能被杀, 第一个被认为有杀人嫌疑的人,也无疑是我。 我搜索枯肠,绞尽脑汁。但是最后,我只得从反面来利用这个我和他为世人所 共知的仇敌关系,想到了一个公然把他杀死的方法。这就是那个“假装决斗的杀人” 形式。 你会提出疑问,我为什么不采取真正的决斗呢?以我来说,比之杀人,还是决 斗心情好一些。可是,把自己也视作畜生而之交换性命,我的自尊心是不允许的。 我不能以决斗来决定胜负,我要代表上苍来惩罚恶人――我这样考虑。 于是我考虑了一个周密的方案,几次去现场进行研究,终于制订出了一个完全 可以相信的杀人计划,再公然召唤你们,公然进行决斗,在你们众目睽睽之下,公 然――但是谁也没有觉察到――进行杀人。接下来,我想详细地谈谈这一点。我的 有计划的犯罪没有受到阻碍,确实是按计划进行的。只是有一点,即在成功的最后 瞬间,你投下了石块,制造了意外的麻烦。这个计划遭到了你突如其来的干扰,我 简直气得神志昏迷,感到绝望。唉,你做了一件岂有此理的事情。 但是,由于你投石,我的罪行就更不为人察觉了,大家都为了掩盖你的罪行而 全力以赴。在我这种可以与冒险相比的决斗中,我不会构成大罪,这是我从一开始 就完全计算好的事情,可是你投石的行为,却是重大的杀人罪。这里,我决定撇开 你的投石事件不谈,按照最初的计划,只就我的决斗加以陈述,以接受审判。 你出于对我的同情,对登志子的爱情。不顾生死而投石,这种心情,我衷心表 示感激。但是,在我那周密的、有计划犯罪的执行中,却受到了你投石的干扰,对 于这一块石头,我至今犹引以为憾。我那故意犯罪,我想,即使没有你那投石的支 援,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在那样一个尖塔上,即使没有什么原因,只要脚下岩石稍有崩塌,稍有风吹, 也有充分可能构成坠落的原因。 我毫无理由来抱怨你,可是由于你投石,你自己以后却不得不承受无穷的烦恼。 你的全部烦恼,应该是作为真正罪犯的我的烦恼。我认为,当时我对香取是问心无 愧的,所以,我的烦恼必然会向你揭开真相,从而排除你的烦恼的。我要向你揭开 我犯罪的真相。你到我家来向我诉说罪行对你的谴责时,我想向你坦白的话几次都 通到喉咙口了,可是我都咬紧牙关,把话吞了下去。为了登志子,我不想让我的妹 夫知道我是一个可怕的杀人犯。 我的罪行,连登志子也不知道。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因为这不仅是我害 怕泄露秘密,而且是害怕玷污纯洁少女的水晶一般的心。 我如今仍然认为,我当时对死者是问心无愧的,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似乎 对这一点已经动摇了。我固然为妹妹报仇雪恨了,然而我是否有这种权利,以个人 的怨恨来葬送这位未来的稀世天才呢?除了妹妹的仇之外,我自己对他有没有反感 呢?而且,这种装作光明正大的比赛而实为暗算的决斗,我总感到,在神灵面前是 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来的。我感到,必须在什么时候由自己作出决定,来解除这 种烦恼。但是我优柔寡断,苟延残喘,一晃竟是十度春秋,这仍然是一种生物怕死 的本能吧。 最近登志子来,谈及你的近况,使我吃惊。我终于醒悟过来,我自己决定的时 机到了。 十年前,我在火山喷火口上消灭了我的仇敌,而明天,12月19日,也即那个纪 念日,我那被缚以永远苦恼的枷锁,可以在同一个喷火口上被砸断了。今夜,山麓 大雪纷飞,万籁俱寂,我心中愁肠百结,不胜惆怅。 在我把那可怕的罪行向你坦白之后,我以整个身心向你请求,希望你一如既往, 始终不渝地爱着这罪犯的妹妹。 最后,让我来把我那故意犯罪的真相――那装作决斗的杀人事件的真相――详 细地叙述一下,相信你是会理解的。 就在十年前的今夜,在我用决斗挑战书把你们从东京邀请来此的那一夜,在大 家饮酒谈笑之际,香取不是唱了一首“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的歌吗?我借此 机会, 装作偶然提议,把你们引诱到了我那杀人计划的现场A火山的喷火口上。你 还记得我在那喷火口内的尖塔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烟的情景吗?我仿佛突然想 起,把烟盒放到了尖塔上。但是,这哪里是突然想起,而是我经过精。心策划才得 出的,我那故意犯罪的最重要的关键。 我一回来,香取就害怕了,他说了声“要是我也能够顺利回来,你所谓不共戴 天岂不是要落空了吗”,开始挑剔我的毛病。我也说了声“要是你能够平安回来, 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死给你看”,以此表示了我的决心。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不 可能回来的。他是怀着要把我埋葬,把登志子公然搞到手的希望,喜滋滋地走下喷 火口去的。 他顺利地到达了尖塔,自以为决斗稳操胜券,于是得意洋洋,忘乎所以,竟在 那狭窄的尖塔上,胆大包天地做出了向登志子求爱的动作。他得意到了极点。可是, 我的赌注就下在下一个瞬间。他还没有取胜哩! 但是,要是他就此爬下尖塔而回来,我的计划就成为泡影了。我提心吊胆,凝 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头昏眼花,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要是我的计划失败,香 取又安然归来,那我肯定做他的替身,干脆从那个平台上纵身跃入烟雾之中。是他 被我杀呢,还是我被他杀,这确实是决定胜负关键的时刻!因此,从这个意义上, 也不能不说,我是在进行公平的决斗。 他似乎要爬下尖塔来了。啊呀,我一切都完啦!我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可是, 在下一个瞬间,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他似乎突然想到,不要急于爬下尖塔来,而 是掏出了已经放进口袋的那个烟盒,点上了一支烟,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这件事情,我总算十拿九稳、如愿以偿地做成了。他这个人嗜烟如命,我可以 万无一失地说,当他胜利的喜悦到达绝顶时,他确实会打开作为战利品的烟盒的。 为了促成事情的实现,我自己先在那尖塔上悠哉游哉地吸了一通烟,让他看看。他 是个好胜性强的人,肯定不会认输,也会悠闲地吐起烟来,也让我看看的!可是, 在当初他模仿西洋骑士的动作,表演起精彩的杂技玩意时,我曾经认为,这一下糟 啦!因为他忘记抽烟的可能性,突然增加了。 果然,在他结束杂技表演后,就想从尖塔上下来了。可是,神灵(恶魔!)保 佑了我。他突然想起了抽烟的事。当他打着打火机时,我高兴得真想叫起来。 “美代子,你看见了吧?今天我终于为你报仇雪很了!”我在心中如此呼唤着。 正当此时,你投掷的那块熔岩,落到了他的头上。 你已经明白了吧。香取即使不被你投掷的石块打中而翻倒下去,也仍然会从那 个狭窄的尖塔顶上滑落下去的,因为我留在那烟盒中的全部香烟,都事先注入了麻 醉药,吸后药性一起作用,势必导致头晕眼花。只有我,才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石头还没有打到他的头上时,他的身子已经摇摇晃晃,像要跳水那样地摊开了双手 ――一只手仍然紧握住我那犯罪的惟一物证烟盒――以那翻滚沸腾的岩浆为目标, 将身体跃进了向上翻卷的烟雾之中。 -------------- 郁子的侦探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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