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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特丽莎・卢波回到餐桌五分钟以后,科斯塔就表示了提前退席的歉意。罗斯说 对了,他们三个人今晚见面的确是有实际原因的。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没有说出 口的原因,而这个原因使得科斯塔成了一个多余的目击者。罗斯和这个女人开始亲 热起来.对他来说.这是不能看的。 他开着车穿行在星期六晚上拥挤的车流中,从灯火通明的街道开到城市边缘的 黑暗地区。天上挂着圆月,这是一个晴朗的、星光闪烁的夜晚。虽然车窗都摇了下 来,但是这辆陈旧的菲亚特汽车里面还是热得难以忍受。汽车绕过被月光照亮的圣 赛巴斯提阿诺集体墓穴的大门,开上了亚必古道,在狭窄的古道上开了一英里,然 后在通向房子的熟悉的拐弯处转弯,顺着压出了车辙印的车道开进去,把车停在葡 萄树下简陋的车棚里,那车棚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他走出汽车,嗅了嗅郊外的空 气:干燥的灌木和尘土,隐隐约约地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野生麝香草的香味。蝉在 他脚边的枯草丛中聒噪。黑色的蝙蝠一掠而过,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搅乱了完美的 夜空。 这房子是一幢旧农舍,孤零零地矗立在亚必古道和热闹的新亚必大道之间的空 地上。他想起在台伯岛教堂的圣坛前,他对萨拉・法尼斯说过的话。家庭是对抗这 个世界的一个小组,是阻挡精神错乱的壁垒。他不能想像否认家庭的神圣,将会是 个什么样子。家庭是一个安全的、圣洁的避难所,在那里有欢乐和希望,也有恐惧 和不幸,通过彼此的关心和相互间的同情,生活变得可以忍受。他不懂没有家庭这 么个地方,人们如何能够生存下来。 前面房间的灯还亮着。马可・科斯塔在扶手椅里睡着了。 皮皮,他父亲钟爱的小猎狗,趴在他的脚下,蜷缩成一个球。 尼克・科斯塔还记得,这只小狗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买回来的,仿佛是为了补 偿。那时候他很生气,但是父亲是对的。小狗需要得到不问断的关爱,而它对父亲 付出的关爱立即给予了回报,帮助父亲捱过了那段悲伤的日子。现在,岁月又在无 情地惩罚父亲和皮皮。 朱丽亚,他的妹妹,在厨房里留了一张字条,放在那里老人不会发现的。她得 去米兰出差一个星期。他们的哥哥,小马可,从华盛顿打来了电话。忙碌的律师生 活和美国严格的工作制度使得他没有时间回家来看看。死亡的过程是缓慢的,住在 离老人只有几公里的地方都很难应付,在大西洋的彼岸就更不可能了。不过,下个 星期照顾老人的事情可以安排好。只要有可能,整个晚上尼克都会待在家里。碧, 马可过去的秘书,在他早期从事政治活动时就是他的秘书,而且还是一个亲密的朋 友,她会在白天过来。如果局里有事把尼克叫走,她随时都可以过来。朱丽亚不愿 意离开父亲,但是她也需要时间休息。他读着字条里的其他内容:像往常那样,老 人很勉强地吃下了药片。他的情绪不稳定。医生说…… 当她写出下面那些字时,她的手是颤抖的:大概是几个星期,不会是几个月。 他闭上眼睛,他想要大声叫喊。他的父亲六十一岁,比他高半个头,曾经壮得 像头公牛,过去时常勇敢地面对最难对付的都灵工会的流氓地痞,并且取得了极大 的成功。现在,他只剩下虚弱的躯壳,日益加剧的、看不见的疾病每天都在吞噬他 的肌体。关于这位老人的个人习惯,不管医生说的是什么,都是很不公平的。就在 一年的时间里,从如此强壮变得如此虚弱,对马可・科斯塔和那些爱他的人来说, 是一个残酷的转变。 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他的儿子依然觉得很难接受这个结论。 厨房里有动静。碧拿着两杯酒走进来。她依旧是个漂亮的女人,笔直的腰身, 栗色的短发,散发着关爱体贴的蓝眼睛,理所当然的伶牙俐齿。她的衣着总是色彩 鲜艳,今天晚上是一件橙色的丝绸衬衫,一条奶白色的裤子。黄金饰品在她晒黑的 脖子上和纤细的手腕上闪闪发光。她比马可年轻一些,现在大概是五十五岁,一直 是单身一人。马可和碧的关系让尼克感到很困惑。根据不确定的童年记忆,尼克记 得曾经有一度,对马可来说,碧不仅仅是个朋友。现在,在马可生病期间照料他是 应尽的责任,碧不会逃避的。碧招呼尼克到厨房去,这样他的父亲就不会听见他们 的谈话。 “别相信那上面的话,”她说,朝那张字条点了点头。 他放下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碧,医生们……” “他们都是一群江湖大夫和骗子。” “可是……”他摇了摇那张纸,觉得很傻。 “没有什么可是。我自己的父亲得的也是这种病,在他的肩膀上也是这样一颗 脑袋。到最后这病的确会要了他们的命。但是,我告诉你,尼克。一个人当他选择 松开手,当他认为没有更多的理由要坚持下去的时候,他愿意去死。” “当然。” 因为某种原因,她严厉地瞥了他一眼:他的回答太快了,太轻松了。“你以为 我是自欺欺人吗? 听着,如果马可觉得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明天他就会躺进棺材 里。如果有什么事支撑着他――有什么立刻就可以支撑他的事情――到圣诞节的时 候,他还会和我们坐在一起。” 碧在特拉斯特维莱老城区有一套小小的公寓,她老是说总有一天要把它卖掉, 然后回到她的出生地普利亚去。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尼克・科斯塔开始明白了那一 天会是什么时候:马可去世的那一天。 mpanel(1); 他握住她的手,那双手依然年轻,细长的手指依然柔软。 “对于你的好心,我感激不尽,碧。” “别这样。好好照料他,尼克。这个时刻将伴随着你度过你的余生。现在要把 必须说出来的话说出来,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也许还有必须要做完的事情。我不 知道。女人永远不理解一个男人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 不理解。这里……” 她抓起包,掏出车钥匙。“演讲结束。明天我还是在那个时候来。” 他看着她离开,试图回想起她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碧很漂亮:家庭生活 是愉快的、丰富多彩的。可能在七八岁的时候,他觉得他爱上了她。她身上的香水 味――她依然使用同一种香水――印在了他的记忆中。她的态度还是一样的耐人寻 味,他的父亲似乎从来没有承认过。碧是不可思议的。 她从来没有谈论过男人,仿佛从来就不需要男人。马可・科斯塔,以及伟大的 事业,就是她的全部生活。现在一个行将逝去,另一个已经死了。 他回到前面的房间,马可还在睡觉,没有被周围的动静所打搅。时候不早了。 尼克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伸到父亲的身子下面,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他变 得那么轻,尼克感到很震惊。 往卧室走的半路上,马可的呼吸声改变了。老人灰色的眼皮慢慢地睁开了。尼 克・科斯塔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看到了认出他来的高兴神色。这张脸现在布满了皱纹, 就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 “你应该在外面追女人的,”他父亲说道,声音里带着吸了一辈子烟的味道。 尼克把他抱到床上,轻轻地把他放在碧刚刚熨烫过的洁净的白床单上。“我追过了。” “瞎扯,”老人低声地说,然后想起了什么,笑了。“大家都在追的是你。要 知道,我看电视。我认得出来我自己儿子跑步的样子,就算他穿了女人的大衣。” 他的身材背叛了他。马可・科斯塔的头脑还是如他儿子所记得的那么清晰。 “他们也知道了吗? ”他问。“电视台的人有没有认出来那不是她? ” “没有。” 老人大笑。“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打个电话? 赚一点儿透露秘密的钱? 我不知 道你哪儿来的这种戏剧细胞。不是从我这里遗传的。” 尼克开始给父亲脱衣服。 父亲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我可以自己来。我不是残废人。我一直对碧这么 说。” “是的,”他表示同意。“您不是残废人。碧知道的。” 老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她什么事情都知道,尼克。她现在是我们的家人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一直就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虽然我太愚蠢了,没有这么对 她说过。” “我觉得她是知道的。您对她太不好了。” “如果你把我当做残废人来纵容,我就有权利提出要求。” 他从未放弃,从未松开手。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也是给他带来麻烦的部分原 因。“那么,您就好好地尽您的责任吧。” 马可・科斯塔的脸变得严肃了。“她现在是家庭成员。当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 当你想要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希望她也在。我现在就告诉你。事情发生时,我也许 说不出话了。” 尼克・科斯塔点点头。“碧会在这里的,”他说着从床边走开。他的眼睛里有 那种熟悉的刺痛,他借着收拾书桌上零星的纸张,掩饰他的情感。 这个房间曾经是家里的书房,直到马可生病,没有力气爬上楼,这个房间才成 为老人的卧室。这里依然充满了尼克童年时代的回忆,房间里的装饰还和过去一样, 墙上贴着醒目的共产主义宣传画,葛兰西( 安东尼奥・葛兰西(189卜一1937) ,作 家和政治家,意大利共产党的领袖,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 的半身雕像, 他是父亲的偶像,这尊雕像是他母亲坚持要的。一个英俊的男人的经典头像,侧着 头,脸上呈现出坚毅的表情,仿佛面对着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尼克的人生始于这间 屋子。科斯塔家的三个孩子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接受教育,他们的父母不能容忍公立 学校,因为在那个时候,公立学校坚持认为天主教是国教,要将天主教传授给每个 孩子。孩子们轮流在这间屋子里学习他们父母的激烈的政治主张,也是在这间屋子 里他们静静地抛弃了它。三个用功的孩子在这间屋子里阅读经典的和现代的小说。 读荷马、读杰克・伦敦,后来读的是马可最珍爱的葛兰西《狱中札记》的初版本, 这本书是一九四七年他死后十年才出版的。 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十年前安娜・科斯塔死在这里。尼克跑步回来后,发现她 趴在书桌上,仿佛正在阅读。一本左翼杂志摊开在她的面前,和年轻时一样长的灰 色头发散乱地覆盖在杂志上。尼克还记得当时那种强烈的、充满痛苦的、不公平的 感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地、不合逻辑地把他推进了警察的行列。父亲当 时不在家,他在米兰,在一个研讨会上发表演说。父亲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原谅了他 自己。自那以后,一切都改变了。马可的政治生涯开始走下坡路。万物肃杀的冬季 进入了他们的生活。美好的、欢乐的童年时代――马可・科斯塔与他的孩子们一起 享受的童年时代――结束了。 现实的世界召唤着,那是一个冰冷的世界,那里满是孤独的人们。当马可的生 命走到尽头时,他拒绝去医院,他也要死在这间屋子里。 马可・科斯塔伸出枯瘦如柴的胳膊,摸着儿子的脸颊,笑了。 “今天你穿异性服装跑步,是不是已经让很多人疲于奔命? ” “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多。不过,总还有明天。” 他大声地笑了起来。“没错。总还有明天。” 他们讨论过死亡,只有一次,马可只愿意谈一次。对这位老人来说,死亡是一 件很不方便的事,就像出租车比预订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不停地按喇叭,直到 你手忙脚乱地跑出门。他不害怕,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出于面对现实。人们死 去,他说,通常是在他们希望死去以前。他希望实现的那么多目标,还有没有达到, 虽然他知道绝大部分的目标已经实现了。他也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两个儿子和一个 女儿,他们选择了警察和法律的职业,以及当一名专业画家。目前他们都离开了他, 他感到很自豪,很满足。他不惧怕横在面前的孤独和失落,只是悔恨死亡中断了尚 未完成的事业。现在,将由其他的人担负起这项工作,而不是科斯塔家族的人。 他儿子的感受不同。尽管一年前就知道死亡随时会降临,他依然无法想像一个 没有父亲的世界。惟有这个秘密他不敢与老人探讨,这是比较难以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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