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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巴隆塞利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靠近人群前方的一位年轻画家正在描绘眼前 的这一幕。尸体将会被悬吊在议会大楼前,直到最终腐烂不堪,身体从绳子上面 掉下来为止。 这位艺术家可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希望能够在尸体还残存有生命气息的时候, 就把这样的景象记录下来。城中一些小混混很快会为了找乐子朝尸体扔石头,雨 水也会让它变得浮肿。 他把纸压在白杨木板上,画着素描。他拔掉鹅毛笔上的羽毛,因为用太久羽 毛笔,任何突出的地方都让他长长的手指感到恼怒。他把笔尖修得非常锐利,不 停地伸进腰间的棕色墨水瓶中蘸取墨水。为了更好地画画,他脱掉了手套。手被 寒风吹得生疼,但他毫不在意,不愿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甚至忽略了眼前这副 惨状在他心里唤起的巨大痛苦。他竭尽全力专注在他的绘画上。 虽然在场的男女都想竭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但他们的表情、姿态和声音 依然泄露了他们的感受。巴隆塞利的悔恨非常明显。尽管已经死了,他的眼睛依 然看着下方,就好象在凝视地狱一样。他的头向下垂着,嘴角被罪恶向下拉扯着。 他就是这样一个深深忏悔着自己罪恶的灵魂。 虽然画家有十足的理由,但他努力控制着不去憎恨巴隆塞利。憎恨违背了他 的人生准则。就像忽略手指和心中的疼痛一样,他不去理会这种憎恨,继续作画。 他始终认为,杀戮是一件非常不道德的行为,即便是处死一个像巴隆塞利这样罪 大恶极的人也是一样。 他通常会在草稿上记下这个场景的各种颜色和结构,以便日后提醒他当时的 状况,画出一副绝好的油画。他从右向左写字,就像是镜子里倒映出的字母。几 年前,曾经在安德列? 维罗契欧工作室作学徒的他,就因为这种习惯受到其他画 家的排挤,因为没人认得出他写的是什么。但是,他一直这样写字,这对他来说 是最自然不过的写字方式,而这种方式的保密性不过是额外的受益。 画笔在纸上写着:一顶棕色小帽,黑色卡其布短上衣,带纹路的羊毛汗衫, 狐皮条纹的蓝色斗篷,天鹅绒的领子上面搭配着红色和黑色的斑点,贝纳多? 班 蒂尼? 巴隆塞利,黑色绑腿。在被吊死的痛苦中他踢掉了鞋子,裸露着双脚。 艺术家皱着眉头看着巴隆塞利的教名。他是自学的,虽然一直努力改掉芬奇 乡村特有的口音,但是拼写依旧折磨着他。但是,高尚的洛伦佐? 德? 梅第奇只 在乎他的绘画,不在意拼写。 他很快在纸的下方勾勒出一个透视图,这个角度更好地体现巴隆塞利垂着头 痛苦的样子。接着他开始速写四周聚拢的民众。前排的那些富商和贵族们已经开 始纷纷退场,表情凝重而忧郁。但那些穷人还站在原地,消遣一般大声叫嚷着巴 隆塞利的名字,并向尸体投掷石块。 人群渐渐散去,画家尽可能地记录下人们的样子。这有两个理由:表面上看 来他是在学着去了解人们的面孔,而了解他的人都习惯了他对别人的热烈凝视。 黑暗一些的理由则出自他和洛伦佐? 德? 梅第奇的相识。他正在寻找一张脸 孔,一张他十二个月前匆匆见过的脸。即使是他这样一个善于记忆脸部特征的人, 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那个人的长相。这次,他决心不再被情绪掌控。 “列奥纳多! ” 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盖上墨水瓶的盖子,以 免墨水溅出来。 他是列奥纳多在维罗契欧工作室认识的老朋友。他笑着向他走了过来。 mpanel(1); “山卓。”列奥纳多笑着问候站在面前的老朋友。“你看起来还挺像个贵族 执政官的嘛!” 山卓? 波提切利咧嘴一笑。他今年三十五岁,长列奥纳多几岁,正处于事业 和人生的黄金时期。与梅第奇家族已经打了很多年交道,不仅在工作上同列奥纳 多关系密切,而且他们的私交也非常好。今天他穿着非常华贵:外面穿着一件猩 红色的毛皮外衣;黑色天鹅绒的帽子盖住了他的金发;头发比当时的流行风格稍 微短一些,留到鬓角。和列奥纳多一样,他并没有留胡子。绿色的眼睛下面是两 个大眼袋,举止有些傲慢。尽管如此,列奥纳多还是非常喜欢他。他不仅具有绘 画方面的天赋,而且为人也很好。这几年,他接到了不少为梅第奇家族和托马波 尼家族画画的肥差,包括大型油画《春》。那是洛伦佐给他侄子准备的结婚礼物。 山卓瞅了瞅列奥纳多的草稿,狡黠地说道:“呵,我看你是要抢我的饭碗喽。” 最近,他一直在议会大楼旁边,正对着绞刑架的地方画壁画。在朱利亚诺死 后的惨痛日子里,他受洛伦佐的命令要把帕奇家族所有叛乱者在套索下摇摆的样 子都用画笔绘制出来。这些真人大小的作品提醒世人他们激起的怨愤。这里面有 赤裸全身的弗朗西斯科? 德? 帕奇,他大腿上的伤口还残留着血;还有身穿主教 袍的萨尔维亚蒂。这两个死者的脸正对着观看者,虽然不是特别逼真,但很能起 到震慑的效果。当时,把弗朗西斯科从牢床上揪下来,并抓到议会大楼顶层吊死 示众的时候,列奥纳多和波提切利当时都在场,亲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紧接着, 萨尔维亚蒂也被带了上来,临死前不知是出于精神紧张还是愤怒,他转向弗朗西 斯科,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幕太过离奇,太令人费解,甚至是列奥纳多也因此过度震惊,没能把这 一景象记录在素描本上。其他的刺客,包括主持弥撒的亚科波,都已经完成了, 只剩下一个人没有画,就是巴隆塞利。波提切利今天早上也做了素描,以便完成 壁画。但在看了列奥纳多的草稿以后,他耸了耸肩。 “没关系。”他轻快地说,“我已经挣够了。看看我的穿着就知道。我当然 可以让你这样的穷小子把这个工作干完。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列奥纳多穿了一件长可及膝的工匠的束腰外衣,质地只是廉价的亚麻。外面 还套了一件灰色羊毛斗篷。他把草稿夹在胳膊下面,欠了欠身,夸张地表达了对 朋友的感谢之情。 “您真是太好了,我的殿下。”他直起了腰说道:“现在,回去吧。您是为 了金钱而作画,而我是为了艺术。趁着还没下雨,我还是先把素描完成了吧。” 他微笑着同山卓拥抱了一下,然后两人就分开了。他立刻投入自己的工作, 继续观察人群。他很高兴见到老朋友,但是他的到来也打断了他的工作,这让他 感到非常不舒服。要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他心不在焉地摸着腰带上的墨水瓶, 突然摸到了一个和弗罗林一样大的金币1 。金币上 译注: 1 当时佛罗伦萨所使用的钱币。 写着一行字:“举世悲恸”。下面刻画的是巴隆塞利举刀刺向朱利亚诺的场 景。朱利亚诺惊讶地看着劈向他的利刃,巴隆塞利身后的弗朗西斯科? 德? 帕奇 手握着匕首。这一切都是列奥纳多提供的细节,尽量复制了当时的场面。但为了 让人看清楚,朱利亚诺的脸正对着巴隆塞利。家族雕刻师维罗契欧将列奥纳多的 这副画刻在了金币上。 在谋杀发生后的第二天,列奥纳多给洛伦佐? 德? 梅第奇写了一封信: 我的主人,我希望能和您私下里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封信石沉大海。弟弟的死对洛伦佐打击非常大。这阵子宅邸四周安排了二 十多个卫兵把守。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接见任何人,甚至连来自各地 堆积如山的慰问信也一封没回。 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接到回音的列奥纳多借了一块金弗罗林,只身一人来到 梅第奇的宅子。他贿赂了这里的一个卫士,好让他的第二封信能被直接交给洛伦 佐。他站在廊檐下等着,看着大雨敲击鹅卵石铺成的路面。 尊敬的洛伦佐先生,我不是来向您请求施舍,也不是来谈生意的。而是来向 您单独说一件与您弟弟的死密切相关的事情。 几分钟后,列奥纳多接受了严格的检查。确认没有携带武器之后,他得到了 接见。实际上,这样的检查对于列奥纳多毫无意义,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拿过什么 武器,更未想过用武器杀人。 身着一件朴素黑色短上衣的洛伦佐脖子上还缠着绷带。他面色苍白,了无生 气。他在书房见了列奥纳多。书房里到处都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他上下打量着 列奥纳多,眼神中充满了内疚、自责和痛苦。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想知道画家 将说些什么。 四月二十六日的这天早晨,列奥纳多站在距离圣母百花大教堂圣坛几步远的 地方。在这之前,他和他当时的老师安德列? 维罗契欧接到为朱利亚诺雕刻一个 半身像的任务。他们希望能够在完工后接近洛伦佐。如果不是与工作有关的话, 那么,列奥纳多是不会来参加弥撒的。因为他觉得自然真实的世界比起人工雕琢 的大教堂更能启发他的灵感。在过去的几年中,作为被梅第奇家族资助的艺术家, 他曾经在洛伦佐家中生活过好几个月。 那天早上,列奥纳多看到朱利亚诺匆忙来到大教堂就感到非常奇怪:当时他 不仅穿着凌乱,头发也很蓬松;此外,身边又跟着弗朗西斯科? 德? 帕奇和巴隆 塞利。 在列奥纳多眼中,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一样美丽,都值得他用心 来体会。但为了艺术,他选择了一种没有报酬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艺术家, 他不允许爱的潮水扰乱他的工作。他不希望像他的老师维罗契欧一样,为了努力 养家糊口而浪费掉自己的天赋。因此,为了研究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人民,他选择 了逃避女人和孩子。他看过老师为了谋生而为狂欢节的人们画面具,为贵妇的鞋 子贴金片。对他来说,如果自己也这样生活的话,那么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有更多 时间进行更多的艺术实践和观察,更谈不上什么提高技艺了。 这种观念正是列奥纳多的爷爷――安东尼奥传授给自己孙子的。他深爱着孙 子,虽然他实际上是他儿子和一个婢女的孩子。列奥纳多长大后,只有爷爷注意 到了他的绘画天赋,并给了他一叠纸和一支碳笔,开始教他画画。在列奥纳多七 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坐在冰冷的草地上用银尖笔在大木板上作画了,学习如 何表现风从橄榄园吹过、树叶翩翩起舞的样子。 爷爷曾经对年少的列奥纳多说过:“不要在乎传统,我的孩子。我有你一半 的天赋――是的,我曾经擅长绘画,也很喜欢,就像你一样,去理解这个世界的 一切事物。但是,我听从了我的父亲。在我来到农田之前,我是一个公证人的学 徒。这就是我们家族世世代代的传统,去作一个公证人。他们将这个观念传给了 我,我又传给了你父亲。那我们终究给予了这个世界什么呢?除了那些合同、支 票以及终究会变成尘埃的文件上的签名,我们什么也没有留下。但是,我从来没 有放弃过我的梦想,即便是在我成为了一个职业公证人之后,我也会在私下里偷 偷地画。我会去观察鸟儿、河流,思考大自然是怎么运作的。后来我认识了你奶 奶露齐娅,我爱上了她。那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我娶了她,放弃了艺术和 科学。我有了孩子,再也没有时间来观察森林、河流。露齐娅发现了我的画稿, 把它们都扔到了火里,烧了。但上帝将这一切艺术的气质赐予了你,你聪颖的智 慧,机灵的眼睛,灵巧的小手。你这一辈子都不该放弃艺术。你要向我保证,孩 子,你不会犯和我一样的错误;向我保证,你永远不会走到其他道路上去。” 对于这些要求,年幼的列奥纳多都答应了。 后来,在他成为梅第奇家族的门客和密友以后,洛伦佐的弟弟彻底吸引了他。 朱利亚诺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不仅因为他相貌英俊――若论相貌,列奥纳多自 己就常被朋友称赞美貌――更是因为他天性善良纯洁。 但列奥纳多一直将这个念头藏在心中。他并不希望热爱女性的朱利亚诺感到 不舒服。他也不想给他的主人和赞助者洛伦佐带来丑闻。 在教堂的时候,列奥纳多就坐在距离朱利亚诺只有两排距离的地方。从这个 位置他可以尽量靠近洛伦佐,以便仔细地观察他。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朱利亚诺身 上。他看得出朱利亚诺非常沮丧消沉,但当时他心中没有同情和关切,有的只是 苦闷的嫉妒。 前一天晚上,列奥纳多本打算到洛伦佐那里去谈谈这次的工作。他先是来到 哥利大道,然后路过圣洛伦佐大教堂向前面不远处的梅第奇宅邸走去。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西面高高耸立着这个城市的议会大楼和有着弧型穹顶的 圣母百花大教堂塔楼。随着天色渐渐变暗,地平线开始由白亮的珊瑚色变成薰衣 草般的淡紫色,最后变成淡淡的灰色。 这个时间,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列奥纳多在路边陶醉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这时,一匹高大的骏马拉着马车从他身边疾驶而过。骏马黑亮强壮的身体挡住了 身后落日的余晖。列奥纳多觉得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黄昏是他最钟爱 的时刻,因为渐去的光辉把所有东西都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午后时光就这样 悄悄地结束了。 高大的黑影笼罩着他,骏马抖擞着雄伟有力的肌肉,威风凛凛地仰着头。它 们来到跟前时,他不得不赶紧让开。他发现自己站在梅第奇宫殿的侧面;而他的 目的地,是离这里不到一分钟路程的拉赫加。在前面不远处,车夫猛地拉住了马 匹,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了。列奥纳多后退了几步,看见马车里走出来一位年轻 的姑娘。黄昏为她白皙的肌肤蒙上一层灰色,眼眸和肌肤都显出难以描绘的阴暗。 精致的面纱与长袍、低垂的头都表明她是一个富家使女。她脚步匆匆,神情慌张 地来到梅第奇宅邸的大门口,确定四下没有人,才伸手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使女回到马车边,匆忙向车里的人比划着。 紧接着,车中的女子优雅而迅速地步下马车,向梅第奇宅邸走去。 列奥纳多下意识地高声喊出女子的名字。她是梅第奇家族的一位老朋友,经 常到这里来;他也和她攀谈过。虽然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从她走路时微微倾斜的 肩膀和转头看向他时轻旋颈项的样子,他还是认出了她。 列奥纳多上前一步,才看清了她的面孔: 她的鼻子挺拔修美,鼻尖有些下垂。前额宽阔,下巴很尖,但脸颊非常圆润, 就像她的肩膀一样。即使她转过了身子,肩头依旧朝向梅第奇家的大门。 她一直非常漂亮,然而此刻昏暗的灯光柔和了她的脸部特征,竟让她的面容 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美丽。她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没法看出哪里是阴影,哪里是 她。她明亮的面庞、露在空气中的肩膀和双手似乎在黑发和黑衣的森林里漂浮着。 她脸上散发着幽会的快乐,她的眼眸隐藏着高贵的秘密,她的唇掩盖不住密谋的 笑容。 那时那刻,她哪里是一位姑娘,简直就是一位天使。 列奥纳多伸出了手,仿佛自己的手会穿越她的身体。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幻 影。 她推开了他,昏暗中他还是发现她眼中闪烁着恐惧的光芒,嘴唇也半张着。 她显然没有料到会被别人发现。如果这时画家的手中握着画笔,他倒更希望能够 将她皱起的眉头抹平,重新画上那神秘的笑容。 他低喃着她的名字,这次却是个问句,但她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大门。列奥纳 多跟着她向宅子走去,瞥见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朱利亚诺。他的身体被黑暗 挡住了,他只看到了那位姑娘而没有注意到列奥纳多。 见到朱利亚诺,这位姑娘立刻像花儿一样笑开了。 列奥纳多什么都明白了,他扭过头来,感到灭顶的苦闷。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那晚他没有去见洛伦佐。他回到了他的小屋,痛苦地躺倒在床上。他抬头盯 着天花板,凝视着黑暗中浮现出的那位姑娘的身影。 第二天,列奥纳多又在大教堂见到了朱利亚诺。他为自己这苦闷忧伤的爱情 无限踌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朱利亚诺和那个女子幽会的情景。他意识到他 们心心相印。他责备自己为什么如此脆弱,会去嫉妒这样一对恋人。 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以至于被眼前的突然变动吓了一跳。就在朱利亚 诺转身的时候,一个穿着袍子的身影窜到他面前,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声。接着 便传来了巴隆塞利可怕的叫声。列奥纳多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把闪 着寒光的刀子。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受到惊吓的朝拜者们开始往门口逃跑,把列 奥纳多挤到了后面。他挣扎着想要冲过去保护朱利亚诺,可他甚至都站不稳。 一片混乱当中,列奥纳多没有看到巴隆塞利的刀子穿透了朱利亚诺的身体。 但他看见了弗朗西斯科狂暴的最后一击――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刺向朱利亚诺。像 是报应一样,后来大主教萨尔维亚蒂狠狠地咬着弗朗西斯科的肩膀。 列奥纳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吓坏了,大声地、口齿不清地冲着那些杀手 叫喊。最后人群散开了,只剩下列奥纳多和杀手。他朝他们跑去,弗朗西斯科也 往前跑去,还发出阵阵尖叫。他来得太迟,再也无法保护朱利亚诺善良纯洁的灵 魂了。 列奥纳多跪在朱利亚诺身边。朱利亚诺蜷着身子倒在地上,他仍然有一丝呼 吸,鲜血从他嘴里和伤口里汩汩流出来。 列奥纳多将一只手按在朱利亚诺胸前最深的一个伤口上。他甚至能听到从他 肺里传出来微弱的、流水般的声音,仿佛肺部努力要把血液从里面挤出来,吸进 空气中一样。列奥纳多无法挡住喷涌的血液。 鲜血从朱利亚诺淡绿色的束腰外衣里不停地往外流,先是分开的,然后又涌 到一起汇集在大理石地面上。 “朱利亚诺!”他喘息着喊叫,看到正在忍受痛苦的年轻人,看到美丽的朱 利亚诺一点点逝去,列奥纳多不禁泪如雨下。 朱利亚诺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半睁着的眼睛已经望进 了另一个世界。列奥纳多在他的上方,朱利亚诺呕出一口血;他四肢一阵抽搐, 双眼睁大。他走了。 在洛伦佐面前,列奥纳多只字未提朱利亚诺生命最后所忍受的痛苦。这些细 节只会增加洛伦佐的伤痛。列奥纳多也没有提起巴隆塞利或是弗朗西斯科? 德? 帕奇。相反,他说起了第三个人,那个还没有被找到的人。 列奥纳多尽力回忆着。当时一个穿袍子的身影走到朱利亚诺右边。他相信正 是此人发出了第一击。当时朱利亚诺想从巴隆塞利后面脱身,这人很快地挡住他, 狠狠地压制着他,不让他逃跑。慌乱的人群挡住了列奥纳多的视线,那人很快就 消失了,可能是摔倒了,但他很快站稳了脚跟。当弗朗西斯科拿出刀疯狂地刺向 朱利亚诺的时候,他没有后退,而是镇定地站在那里,直到弗朗西斯科和巴隆塞 利离开。 朱利亚诺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列奥纳多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人很快朝着 广场方向溜掉了。那人必定会在某处停下来确认他的目标是否已经死去。 “凶手!”艺术家喊道:“站住!” 声音中透露出一种出离愤怒的威严,那人出乎意料地停在了路中央,很快回 头看了看。 列奥纳多看清了那人的身影和眼睛。他穿着一件忏悔者常穿的连帽袍子―― 用粗麻布制成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袍子上的帽子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的 嘴和下巴。 那人手臂紧贴着身体,手中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小钻孔锥。 他逃跑后,列奥纳多轻轻地把朱利亚诺的身体转了过来,在他背后发现了一 个很小的孔――很小但非常深。 他把这些告诉了洛伦佐,但他却没有说出心中纠结着的痛苦念头:他列奥纳 多应该为朱利亚诺的死负责。 他的负罪感并非不理智。这是长时间冥想后得出的结论。如果他没有被爱、 痛苦、嫉妒夺去理智,朱利亚诺或许就不会死。 列奥纳多总是习惯观察人们的脸、身体和姿势,从中他可以得到很多信息。 不管是从一个人的背影还是正面,列奥纳多都可以得到一样多的信息。如果当时 他不是一直想着朱利亚诺和那位姑娘的事,他一定可以察觉那个忏悔者不寻常的 紧张,那人当时几乎就在他的正前方。他或许也能注意到巴隆塞利和弗朗西斯科 ? 德? 帕奇的奇怪举止。他们就站在朱利亚诺两旁。他若是能看出这三个人的紧 张焦虑,就能推断出朱利亚诺有危险。 假如他当时稍微注意一些,就能发现忏悔者秘密地掏出了小锥子;也能发现 巴隆塞利的手紧张地握着剑柄。 这样的话他就有时间上前一步,走到忏悔者的身边,走到朱利亚诺和巴隆塞 利的中间。 然而,他的感情使他只能像无知的旁观者,夹在那些惊慌逃跑的人们中间, 眼睁睁看着朱利亚诺丢掉了性命。 这种罪恶感使他低下了头,又抬头看着洛伦佐悲痛渴望的眼睛。 “我可以肯定这人是精心伪装了的,主人。” 洛伦佐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的体态。忏悔者会自我鞭打,袍子底下会穿毛线衬衣。他们往往情 绪消沉、畏缩、行动谨慎,因为每走一步衬衣都会摩擦他们的伤口。而这人行动 自如,动作直接而且坚定。但肌肉却紧绷着――出于情绪上的紧张。 “我还觉得,他来自于上层社会,受过教育,很有尊严且行动优雅。” 列奥纳多的眼神尖锐起来。“这些都是你从一个穿着袍子的人的举止上得到 的结论?” 列奥纳多毫不躲闪地回视他的主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是相同的,有权有 势的人也不能威胁他。“如果我判断不出,我不会来这里的。” “我要你帮我找到这个人。”列奥纳多眯起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憎恨与决心。 接下来的一年中,列奥纳多到议会大楼的地牢中去过很多次,去辨认那些不 幸的人们中是否有凶手的嘴唇和下巴。但是没有一个和大教堂中的那个人相符。 在对巴隆塞利行刑前一天晚上,洛伦佐,现在应该叫“伟大的人”, 派了两名卫士把列奥纳多带到拉赫加的宅邸里。 洛伦佐的身体几乎没有变化,除了脖子上留下一个白色的疤。如果他心中看 不见的伤口已经结痂,那么这天伤口又被撕裂,重新露出了皮肉。 列奥纳多也一直承受着悲伤和罪恶感。如果他没有这么痛苦,就会在看到洛 伦佐独特的面容后感到欣喜,尤其是他的鼻子。他的鼻梁在眉毛下面挺直起来, 接着又变平,然后突然消失,仿佛上帝用他的拇指将它按了下去。然后它又升了 起来。这鼻子很长,陡然地翘着,有些偏向左方。这种形状使他带有浓重的鼻音, 并且形成另外一种奇怪的效果。在列奥纳多认识他的这么多年里,洛伦佐从来没 有在他远近闻名的花园里停留过,没有拿起过花朵闻一下花香。他从没有称赞过 任何一位女士的香水,或是注意过任何一种味道,无论喜欢或者厌恶。实际上, 不同于其他人,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某一种味道。只有一种可能的结论:他没有嗅 觉。 那天晚上,洛伦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绒束腰外衣,领子和袖口镶着白色貂 皮。今晚他是个不快乐的胜利者。他看起来十分烦恼,绝非沾沾自喜。“也许你 已经猜到我为什么会叫你来,”他说。 “是的,我明天就要到广场去辨认第三个人了。”列奥纳多犹豫着。他也很 烦恼。“首先我需要你的保证。” “说吧,我会给你的。现在我已经捉到了巴隆塞利。我等不及要抓到第三个 凶手。” “巴隆塞利罪有应得。传言说他被残忍地折磨了。” 洛伦佐很快打断了他,“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他是找到杀死我兄弟的 第三个凶手的最好线索。但他坚持说不认识那个人,他就算知道也会把秘密带进 地狱。” 洛伦佐语气中的痛苦使列奥纳多停了下来。“洛伦佐大人,如果我找到了第 三个人,我不忍心把他置于死地。” 洛伦佐后退了一步,像被人打了个巴掌似的:“你想让谋杀我兄弟的人逃之 夭夭?” “不。”列奥纳多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比任何人都忠于你的兄弟。” “我知道。”洛伦佐轻轻答道,仿佛明白所有真相似的。“这也是为何我知 道,在所有人里,你是我最好的伙伴。” 列奥纳多躬身行礼,又站直了身子。“我希望看到他绳之于法――剥夺他的 自由,宣判其有罪,然后为人们工作,他剩下的一生都要用来忏悔他犯下的罪孽。” 列奥纳多看不到洛伦佐的上唇;下唇挡住了下排突出的牙齿。“当然如果真 能这样就最好了。”他停了停,“我是个理性的人――和你一样,是个诚实的人。 如果你找到了凶手,这个凶手不会被处死,而是会被投入监狱,你会去广场找出 他吗?” “我会的。”列奥纳多答道。“如果明天没有找到,我会继续寻找,直到抓 住他。” 洛伦佐点了点头,显得很满意。他挪开视线,朝墙上一幅佛兰德人做的精美 画像望去。“你应该知道这个人……”他停了一会儿,又开始说道。“这远比谋 杀我的兄弟复杂得多,列奥纳多。他们想毁灭我们。” “毁灭你和你的家族?” 洛伦佐转向他,又道:“你,我,波提切利,维罗契欧,佩鲁吉奥,基朗达 约,所有在佛罗伦萨的族人。”列奥纳多张嘴问道:“谁?谁想要这样做?”洛 伦佐伸手示意他保持沉默。“明天去市政广场吧。找出第三个凶手,我单独问他 话。” 冰冷的十二月的早晨,列奥纳多站在巴隆塞利被吊死的那个广场上,集中精 力注视着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琢磨着洛伦佐的话。 他们想要毁灭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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