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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案   离开我的故乡安知县以后,我似乎早已成为陈奎了,而不是马强或者马三。我 本名叫马强,因为排行老三,家乡骡马镇的人都叫我“马三”。我的真实姓名后来 连我本人都感到有些生疏了。当然,我家乡的那些人也不知到陈奎是谁?只有那帮 警察在抓捕我之前,知道所谓的“陈奎”其实就是以前的“马三”。那天当我正埋 首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一份文件的时候,两名身穿警服的人径自走进我的办公室。   我原先还以为,他们是为苏敏所犯的交通肇事罪前来办理因其怀有身孕而取保 候审的相关手续,我甚至还向他们用手指了一下对面的沙发,说了声:“你们先坐。”   然后,我大声地叫嚷着阿茜的名字,想招呼秘书来给他俩倒茶。谁知他们根本 没有落座的意思,而是一左一右地向我走了过来。我以为他们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我便抬起头来重复说道:“你们先稍等一会,我马上就可以忙完。”   “马强,”他们中的一个警察威严地叫道。   这一声让我一愣,我忙抬起头看了一眼,这时他们已经迅速地向我扑来,两面 夹击,一下子就将我挤到了墙角。当我的双手被他们钳制以后,他们以威厉的声音 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奎……”我突然感到身体上一阵巨痛,我的手臂显然受到了扭伤,在 挣扎几下以后,我惊战战地说道。   “陈奎?”其中一个警察以鄙夷的声音说道,“……我说的是你真实的姓名。”   “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叫陈奎。”我慌乱地狡辩道。   “你也就是那个在B 城捡过破烂的陈奎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双雪亮的 手铐套在了我的手腕上。然后,将我的头发向后一扯,往我的脸上扫了一眼。说道 :“马强,你不要跟我们演戏了。我们已经查了你很久啦,你就愿赌服输吧。”   另一个警察一边将我从地上拉起,一边说道:“马强,你该回家了。难道你不 想家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俩,我感到惊疑的是,在他们进入公司和我的办公室的时候, 公司保安和其它人员怎么没有加以阻拦或者事先通知我?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名 明显来自远方的警察,他们的口音让我既熟悉而又陌生。   “……真可谓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呀!”他们感慨道,“只是被你偷得青春 许多年?否则,你也早已是阴曹地府中的人了。”   这时,他们中的一位掏出手机向外面报告战况,他得意忘形地说道:“报告赵 局长,已经可以收网了。我们马上带他下楼去。”   在楼下,我看到我们公司的员工都齐刷刷地站在过道里,他们个个惊讶地看着 自己的老总在警察的钳制下,垂头丧气,呆若木鸡。当我在警察的押解下走过他们 面前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一个个惊愕的表情。我一时没有能够表现出应有的沉着与 神勇来,对他们竟然毫无安慰,甚至莫名其妙地从内心感到有些羞愧,他们的目光 成为推动我快速前行的河流。同时,我感到自己由于恐惧而产生了微小的颤抖,脑 海中只是一遍纷杂的景象。一张张原本生动的面孔,一时使我看不出任何细致的表 情。当我离开公司的大楼的时候,我就看到在公司的大院门口,站立一个身材高大, 背已经有些弯曲,相貌已经苍老的警察。我稍加端详,就分辨出了赵白眼那张时常 出现在我梦魇的脸。   后来,当我能够静静地端详赵白眼的时候,我发觉他的头发显得那样粗砺与灰 白,他已经老得难以让我生起任何恨意了。从二十年前开始,我就成为他始终追逐 的目标,占据了他的灵魂,左右了他的生活。我的归案使他在即将退休的时候,有 一种大功告成的荣誉感,所以他越发喜欢隔着铁窗打量我。当然,他没有能够理解 他的猎物的心情,他那里知道他的猎物在精神上早已超脱了牢狱的限制,而对身体 的自由并不再看得那么重要。透过铁栅栏,当我看到赵白眼那一根根白发的时候, 我对他也拥起一种同情之心。我知道,其实,猎人的生活远比猎物要困苦得多,因 为,猎物总是奔跑在自己的疆野,而猎人始终只能追逐猎物的踪迹。猎物引导着猎 人走那些异己的道路,使他迷失在时间里。而无论怎样的结局都无法赋予过程本身 以意义,而只能起到歧化的作用。所以,让我感到最为后悔的事,并不是对曹峰那 个恶棍的棒杀行凶,而是对赵白眼这样的警察们造成的巨大而无形的伤害,是我谋 杀了他们的人生。如果,耶酥能够成为我的上帝,我也将为他们祈祷:“阿门。”   可惜,他不是我的上帝。也许,我没有上帝;也许,上帝只是我自己。   二十年多年后,我没有想到我只能从警车的铁栅栏的缝隙里匆忙地打量我的故 乡骡马镇,从那心绪复杂的一瞥中,我看到骡马镇早已面目全非,和我在外乡混迹 的街道一样,出现了那么多的闪着暗红光芒的发廊,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躲藏在门 后。当那天警察们带我去指认现场时,我看到过去的树林和农田都变成了一遍现代 化的工厂厂房,我几乎难以精确地认定棒击曹峰的地址和藏尸的玉米地的所在了, 正因为为了让我指认行凶所使用的凶器,我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家里。好在,我爹这 个小气的木匠,在搬进我哥马达兴建的洋楼的时,依然没有舍弃过去的家当。我在 我家的后院里一个墙角里,指着被放置在露天里已经明显发朽的长凳,准确地认出 了曾经作为我帮凶的那根木棒支撑的凳腿,它年轻时候的光辉也已不在,似乎也在 静静地等待焚之一炬的命运。但是,警察并没有提取那份证据,他们只是“咔嚓咔 嚓”地给那条污迹斑斑的条凳拍了两张照片,好像那是它临终前的遗照。   我离家出走时写给班主任刘老师的那份信,已经变得斑驳一遍,纸张也呈现出 烟草一般的黄色(之所以想起烟草,也许是我无疑中想起女烟鬼李曼才得到这个灵 感)。虽然,我的字迹早已由当初的正楷变成了后来通行的草体,信件后面的签名 也与我现在的签名大异其趣,但我还是能够分辨出我过去的手迹。如今,它成为我 有罪的关键证据。 mpanel(1);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马家分散二十多年之后的第一次团聚,竟然是在法 院的审判庭上。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大哥马达和那位来自外乡的大嫂,大哥八岁的 儿子马小宝,我的侄女马媛媛(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因为我的庭审,特地从上海 赶回来),我的二姐马桂玲和我从未谋面的姐夫(一个高大粗壮的黑脸汉子),都 参加了法院的那一次庭审。我杀人的事实已经清楚。问题的焦点落在了我犯案时年 龄上的认定上,由于我念高中时全国才第一次办理居民身份证,而当地派出所户籍 上登记的关于我出生年月,比骡马镇卫生院所提供的一张出生证明要早一个月。但 是,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医院保留的那张关于我出生日期的文件,本身也有许多模 糊的地方,毕竟年月过于久远,墨水所书写的字迹几乎难以分辨。这使我犯案时的 年龄界于成年与未成年之间。为了加强出生证的证明力,我的家人还收集了邻居中 一些年长者的证言。但原告方有人当庭指出,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婴儿 都是在自己的家中分娩,除了难产这样的情况以外,很少会被送进镇卫生院里,而 我又是我母亲生育的第三个孩子,不应该存在难产这样的问题。所以,我不可能会 出生在卫生院里。他们的意图很明显,无疑在攻击卫生院出具的那份证明是假的。   我大哥则指出,派出所所提供的户籍簿上出生日期更可能是假。因为,那时候 正是与原告方有亲密关系的赵白眼先生任所长。所以,这样的证据本身也存在伪造 的嫌疑。而根据我的记忆,在我年幼的时候,我娘曾经讲过,我是出生在自己的家 里,只是,我爹到镇卫生院请来一位赤脚医生在家中帮忙接的生。我想,那时侯一 个乡镇的卫生院进行的婴儿出生登记,也一定是残缺不全。因为,我知道,有一些 在家中出生的婴儿,在上学之前很好拥有任何文件方面的记录。所以说,派出所镇 卫生院所提供的关于我的出生日期的证明,都可能存在失真的情况。   我大哥为我聘请的律师,与原告方律师就我的出生年月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 执。就我本人而言,我也难以分清究竟哪一个是我真实的出生日期,而对于法院究 竟最终采信哪一份证明,我现在也不得而知。所以,我不能存在任何侥幸心理,我 甚至认为时间上的这样一点点的差别,并不应该从根本上减轻我的罪孽。在那被告 席上,我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开始回忆发生在二十年以前的那一切。曹峰的面 貌再一次鲜明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在法庭上我依然没有掩饰内心对曹峰的憎恶,但 是我承认我有罪。我说憎恶一个坏人,并不一定就有权力去杀死他。我超脱了我的 权力范围,不适当地履行一个不该履行的责任。这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就我本人而 言,我没有上诉的念头,我打算接受法院作出的任何判决。唯一使我感到放心不下 的,就是关于苏敏的问题,我希望她能够尽快从交通肇事案和我的被捕的双重阴影 中走出来,顺利的完成妊娠和分娩。因为,那是我最大的心愿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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