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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发以后   地上遗留的那点血迹,被清晨的一场大雨冲刷干净,老天爷为我遮盖了无意间 留下的所有踪迹。这场大雨让我直呼“天意啊,天意”,让我觉得受到了老天爷的 厚待,也表明曹峰命该灭绝。在杀死曹峰以后很久,我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当天空 出现闪电雷鸣的时候,我在一条河边清洗了粘有血污的棍棒,我知道我不应该随便 地丢弃这样一个对我来说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器,让它之后沦为一起凶杀的证据。我 以一种慌乱而略带狂喜的心情回了家。我蹑手蹑脚打开我家西屋的大门,门开始发 出了轻微的“吱嗷”声,在我正准备进屋的时候,我听到我爹的声音。“谁?”他 在床上侧转起身子警觉地问道。   我屏住自己的呼吸,克制了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然后轻声地回答说:“…… 我。”可能正是由于我这一声明显有些拖延的回答,当后来曹峰之死成为骡马镇轰 动的传闻时,使我爹迅速地猜疑到我的头上。   瓢泼大雨撞击在屋顶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开始了新一种狂思,而对于女人 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进入我的意识,我甚至忘记了我复仇计划中关于曹莉的 那一部分。这使我只将失去亲人的悲痛还给了曹家,而没有将相应的羞辱带给他们。 我的脑海开始不断地回想棒杀曹峰的每一个细节,虽然,后来我极力躲避去回忆那 些情节,但那一切还是成为了我一生最难以被忘却的影像。拂晓之前的大雨多少减 轻我的担忧,使我心存侥幸。对于那根立下战功的棍棒,第二天我趁家中生火做饭 的时候,准备将它送进炉堂。就在它前端已经焦黑的时候,我爹这个木匠一眼看出 它应该拥有更大的用途。他怒气冲冲地对我吼道:“你真是个败家子,多好的一根 棒料,就这样拿来烧火?”   我爹的见材施救的行为,引起了我的不快,我嗫嚅道:“一根烂木棒也是个宝 贝!”   “亏你个王八羔的还是木匠的儿子?”我爹几步冲到炉前,痛惜地将它从炉堂 里挽救回来。他将那根一端已经有些焦黑的棍棒放在面前,斜着眼瞅了瞅,“…… 作为板凳腿最合适不过了,”他怜惜地说道。   就这样,那根作为我行凶证据的棍棒,当天就被我爹打造成一条长凳的支撑构 件,永久地成为了我们家庭的组成部分。值得庆幸的是,它总算有了一个善终,无 疑也失去了作为证据的原始面貌。   始于第二清晨的那场大雨,时停时续的下了一整天,这样的天气是我求之不得 的。外面的世界和往常一样安平,没有人意识到骡马镇就此少了一个恶棍。曹家人 对于曹峰的一天未归,也许还没有太多留意,本来,他就习惯成天在外厮混。直到, 第三天的时候,曹家才开始到处打探他的下落,但是,他们没有得到任何音信。这 时,曹家才感到紧张起来。毕竟曹峰在骡马镇有太多的冤家,很多的人具有杀人的 动机。   第五天晌午,天气有些闷热,随着一辆警车嗷叫着驶过骡马镇的中心大街,整 个骡马镇突然躁动起来。反正平时神气活现的警察,那天是个个都带着口罩和白手 套,保持冷峻的表情。警车运载的正是曹峰的尸体,警察们将曹峰的尸体卸在镇派 出所的门前。据一些人后来夸张地形容,自从那辆警车从骡马镇中心大街驶过,几 天以内整条大街都可以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白色的石灰粉撒满了死者曹峰 的全身,甚至包括周遍的地面,一块破旧的宽大的白布覆盖在曹峰的尸体上。往日 牛气冲天的曹峰,如今成为骡马镇最安分守己的人。四下弥散的腐臭味并没有阻挡 一些乡民的好奇,许多人围拢在那里。一些警察的鞋底上还明显粘有农田里的烂泥。 作为犯案现场的玉米地,无疑对警察们失去太大的价值,他们似乎也没有对第一现 场更多地用心,大雨冲刷掉所有的遗迹。我想越是躲避越容易引起人们的猜疑,于 是就壮着胆混在人群里,听到了人们的一些议论。乡民们虽然对发生谋杀这样的事 情心存恐惧,但对于曹峰的死,在他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之中,依稀流露出一种 欣慰与庆幸。   疑云笼罩着骡马镇,人们纷纷猜测究竟谁是杀死曹蜂的凶手。这使我想起我爹 曾经讲过的发生在骡马镇的另一起谋杀案。骡马镇上年纪大些的人还是能够回忆起 来。那是一九四七年的冬天,我的三祖父――我爹的三叔,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遭到 了谋害,至今是一桩悬案。我爹的三叔刚刚参加了共产党,因为在家乡发动群众起 来瓜分地主们的土地,在一个夜晚,被人给勒了。据说,在那个谋杀事件多发的年 代,人们要杀死仇人,常在夜晚偷偷绕到仇人的背后,用一根绳索套住他的脖子, 然后收紧绳索,将绳索背在肩上用力拖拽,这样被害者既不能发出呼救声,也难以 挣脱。我爹他三叔就被人拖出有一里路之远,然后就扔在路边。这是一桩笼罩在我 们马氏家族几十年的悬案,当然,我们马家在心底也不免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我爹 那时候年纪尚小,也许刚到记事的年纪,据我爹的上辈人讲,曹峰的二祖父具有较 大的嫌疑。但由于缺乏充足的证据,不能直接指认其事,但两家人心底总是存有芥 蒂。直到事发十多年以后,在骡马镇我们马家才与曹家有了表面上稍算正常的交往, 但骨髓里却始终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恨意。在曹莉和我同进入县城读书以后,骡马 镇的人们就擅自猜测,我们既然如此般配,曹、马两家就应该联姻,由此来弥合两 个家族延续几十年的恩怨。甚至,我爹我娘在心底也这样暗自期待。   在我大嫂吴秀云自杀以后,使人们再次联想到曹、马两家之间历史上的恩怨, 人们更产生一债未还又添新债的议论,整个骡马镇的乡民们都觉得曹家亏欠我们马 家太多了。但对于究竟是谁谋害了曹峰,乡民们只能放在心底暗自揣摩,却不好随 便对人说出来。因为,这毕竟不是可以随便安设的罪名,胆小怕事的乡民哪能轻易 惹火烧身呢?只是,不久就有人在骡马镇到处传言,说派出所所长赵白眼早已在他 的岳父面前发下毒誓,一定会将杀害他小舅子曹峰的凶手缉拿归案,使他受到法律 的严惩。无疑,我期望它成为一起悬案,永远没有告破的一天。我私下认为,大雨 使警察们很难获得任何有力的证据,关键在于我是否善于掩饰。我知道,应该让自 己镇静起来。于是,我从家中的烂书堆里,找到了一本《杨家将》的评书来伪装自 己,一有空闲便将我便埋头其中,以此来遮掩内心的不安。因为,一切书籍都先天 给人一种与杀人相反的印象。同时,我密切地关注曹家及整个骡马镇的动向。 mpanel(1);   无疑,骡马镇派出所的警察们毕竟会有他们自己的盘算。经过短时间的排查, 失踪多时的我大哥马达进入了警察们的视线,成为他们追查的重点对象。曹峰的尸 体被发现的第七天,派出所所长赵白眼带着一个年轻的警员走访了我家,他七绕八 绕地要我爹说出我大哥的下落。我爹虽然也认识镇派出所所长,但对于那种威逼、 审讯似的架势,多少感到有点心慌。赵白眼一踏进我家门槛,我爹见到警察连忙大 献殷情,既是递烟又是倒茶的。   “你不要忙乎啦,让你大儿子马达出来一下。”赵白眼说道。   “马达?”我爹愣了愣神,结结巴巴地说道,“……马达,马达他离家出走已 经有大半年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消息。”   “你不要跟我们耍滑头,”赵白眼眼睛乜斜地看着我爹,“有人在前几天还在 骡马镇看到他。”   “谁?……谁见到他啦?”我爹连忙问道。我当时正躲在里屋里,偷听到了他 们的谈话,我知道赵白眼在瞎诈乎。透过门缝,他们都落在我狭长的视野里。   “他是深夜回到骡马镇的,”赵白眼没有理会我爹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儿子深夜潜回骡马镇,你这个当爹的不会不知道,希望你不要包庇,包庇也是犯 法的。”   “……可是,他确实没有回家呀。”我爹急红着脸说。   在说话的当儿,那个随同赵白眼一起前来的警员装模做样地在一个小本上面记 着什么。赵白眼和我爹都沉默了几分钟。赵白眼开始点燃我爹递过去的那支香烟, 在喷出一团白烟以后,他突然抬起头,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爹,说道:“曹峰被 杀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爹一阵发怵呆立在那里,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只是自言自语似地说 道:“要说曹峰是遭到谋害的,那么骡马镇具有嫌疑的人多着呢?你们凭什么怀疑 我家马达。”   那时我娘在一旁洗锅,正准备将带有饭粒的洗锅水拿去喂猪,赵白眼的到来使 她感到有些怵栗。我爹的话使我娘产生了巨大的勇气,她没好气地对赵白眼嚷嚷道 :“……我儿媳妇秀云的死,你们也不去查查真凶?”   我娘的神态使赵白眼有些羞恼,他以不屑一辩的神情说道:“……吴秀云的死, 只能怪她自己,怨不得别人。”   赵白眼的话使我娘更加气愤,她将提在手中的水瓢往桶里一扔,向赵白眼走了 几步,并用手对赵白眼指指点点,声音激动地说道:“……如果,我们家秀云不被 你小舅子耍了流氓,她好好地会去死吗?我看那混小子死得活该!就因为他是你小 舅子,你就较真起来,当初我们家秀云死了,向你们报案,你们怎么一推再推。同 样是条人命……你们怎么不能给我家一个公道呢?”我娘说道伤心处,忍不住义愤 填膺。   赵白眼显然被我娘突发的气势震住了,他摆了摆手,以尽量柔和的语气对我娘 说道:“……看看,从你们这样的态度上,让人一眼就看出有涉案的嫌疑吗?”   “如果真是马达杀了那混小子,我都会给他戴红花。”我娘气势压人地说道 (我当时在里屋听到我娘的话,心中无疑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安慰)。   赵白眼愣愣地看着我娘,他完全没有想到我娘的话说得那么老辣。我娘的话同 样也鼓舞了我爹,我爹看了看闷声不吭赵白眼,接着说道:“……假如你们真有本 事逮住那个杀人的人,公家确实应该奖赏他才是。”   “奖赏他?”赵白眼对我爹瞪大了眼睛,然后提高嗓门叫嚷道,“……杀人, 就是够枪毙的罪,你还说要奖赏他?看来,你们家的马达嫌疑最大。我希望你们最 好配合我们警察机关,及早让元凶归案。”一直在一个小本上假装记记画画的警员 这时也帮腔道:“……看来,你们家马达是早有预谋的,为了制造不在骡马镇的印 象,之前就离家出走了,然后,再秘密潜回骡马镇。可是,纸包不住火,墙隔不住 风。你们不要以为我们不掌握证据,否则,我们不会直接到你们家里来。”   “既然你们已经掌握证据,你们就去抓他好了。”我娘抢白道。   赵白眼和那位警员悻悻地看了看我娘,然后沉默下来。无疑,他们需要寻求新 的突破口。他们的沉默,使我爹变得温和起来,他以十分无辜的神态说道:“我们 家马达可是出了名得老实,你们去向邻居打听一下,问一问我们家马达会杀人吗?”   “老实?”赵白眼讥讽地笑了起来,然后抬高嗓门,以十分坚定的声音说道: “老实的驴才会咬人,闷葫芦才会藏毒药。杀人犯也不会在脑门上写个字。”   “我们自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警员帮腔道,“也不会随便放过一个坏人。”   “我们这次走访,希望你们能够说服他前去派出所投案自首,那也许还能从轻 发落,甚至改判为无期,而不至于枪毙。但如果被我们抓到了,那就决不会轻饶。” 赵白眼故作声色地说道。   “……我一个乡下老婆子,也不吃你吓唬。”我娘语气柔弱地说道,“――你 们不能强迫我们认自己没有犯过的罪!”   “……至少,到目前为止,你们家马达还不具有清白的证据。”那个警员狡滑 地说道,他一下子将举证责任倒置了,以此来糊弄我的父母。这是很险恶的,我爹 和我娘哪里能够意识到这样一个被他巧妙反弹回来的问题,对于那位警员的话,使 作为乡夫乡妇的我爹我娘一下子失了准神,他们傻愣了半天,才听到我娘轻声地嘀 咕道:“……你们又怎么证明是我们家马达杀的人?”   “……马木匠,”赵白眼似乎突然看出了我爹和我娘的心虚,他诡秘地笑了起 来,以一种既似调侃又似揶揄的口吻说道,“你好歹也是个走街窜巷的人,也算是 有点见闻的,如果,换了你当骡马镇派出所所长,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你 应该想想:难道我们找你家马达会没有道理?”那个和赵白眼一起前来的警员也连 忙帮腔:“……不要放着聪明装糊涂。”   我爹和我娘愣了一下,我爹几乎憋红了脸,气忿忿地说道:“你们警察也不能 随便地血口喷人呀!”   “有一句古话,叫‘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赵白眼哲人似地开导道,“… …这不是栽赃的事情。你能说你们马家没有谋害曹峰的动机?”   我爹和我娘又被赵白眼将住了,我爹和我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相互望了望, 有半分种光景也没有能够回上话来。“……你那小舅子结下的冤仇,多着呢,别说 骡马镇,就是骡马镇方圆二十里以外,也有他的仇家。”我爹说。“我看,不是被 这个人害杀,就是被那个人害杀。你那个小舅子注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我娘唱和 道。   “是非总有公断,”赵白眼语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以教训人的口吻道,“我 们这个社会是法制社会,有法可依。哪能容你们马家乱来?”   “我们马家怎么乱来啦?”我娘立即反驳道,“我们家马达去耍流氓了,还是 我们家马强去耍流氓了?难道只有我们马家安心让他们曹家骑在头上拉屎?让他王 八蛋给逼死?我儿媳妇秀云死得就不冤吗?谁给我们公道呢?”我娘说着说着,禁 不住流下泪来。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再也在里屋呆不下去了,我放下手中的书籍, 镇了镇神,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门来。我当时的镇静,使赵白眼以及所有知晓我 当时表现的人,在我的杀人案件大白天下的时候,一定大为惊叹:“一个十七、八 岁的毛头小子,杀人以后,竟然能够那样平静地面对警察?”   赵白眼和那位警员一定没有想到里屋还躲着个人,他俩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我一 下。我故意装作仇视的样子,以一种不满的腔调说道:“……你们凭什么怀疑我哥?”   “马强,你是县城里读高中的,怎么也是个明白人。作为公民,你有义务说出 你哥马达的下落。”赵白眼说道。我白了他一眼,并没有吭声,但我的神态无疑使 赵白眼有些不快,他仔细地端详着我,见我一脸正经,便以严厉的腔调说道:“其 实,我们就是来抓捕嫌疑犯的。我们当然有证据,我们这次就不是来踩点排查的, 我们也不需要诱供。”   “……我们家也找他呢,如果你们知道我哥的下落,我倒希望你们通告我们家 里一下。”我压抑着内心的惊慌,反将一军,神情悻然地说道。   赵白眼尴尬地笑了笑:“……你小子,有两下子,马强,不愧是县城里的高中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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