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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   三木穿着一身灰西装,深蓝衬衫,打着一条咖啡色领带。不伦不类。但是我很 喜欢看到这样的服饰效果。我讨厌无懈可击的男人,因为我本身也无法做到。在今 天这个年代,我们都是基本合格的男人。再差一点的,就是险些不合格的男人。男 人,都是合格的。因为,对男人来说,要求不高,零分是及格线。   “今天很准时嘛,喝点什么,五粮液还是茅台?菜我都点好了。”   “喝洋酒吧。”   “我喝不惯。”我直言不讳。   “你还是那么坚持自我,你的文化立场不会是十分狭隘吧?”   “不不不,恰恰相反,我可不是什么虚假爱国主义。你搞错了,兄弟。”   “那就茅台吧。”   “两瓶茅台。”   服务员机械地说:“请稍等。”   “现在的男服务员越来越瘦小,女服务员越来越丰满,怎么回事?”   “这样才均衡嘛!有人增肥一斤,就有人减肥一斤。世界是守恒的。地球的总 重量不能变。”我随意开着玩笑。   三木沙哑的笑声,像磁带绞进录音机传来的怪音。   我们闲聊了几句,菜齐了。酒是我最喜欢的品种,我们先干了一杯。“你在涿 州住着舒服吗?”   “地方蛮好的,比较清静,也没K 城这么寒冷。我也不想回来啊!我不象你, 故乡意识那么重,你太传统了。”   “可你还是回来了不是。”   “因为女人伤了我的心,这就等于居住环境也伤了我的心。谁愿意活在时常激 活不快回忆的地方?没有。”   “我能够明白你的心态。”   “但说回来,这个女孩是我睡过的最漂亮的。真的。但是结婚并不是上床这么 简单的事情,它意味着很复杂的家庭活动,一个有起始而仿佛无终点的道德捆绑。 你根本没有自由的呼吸。”   “说话别像女人,”我尝试着把玩笑开大,让三木稍微地失控,他一失控就不 用劝酒了,自己倒酒。这招果然奏效。“喂,说着玩的嘛。别介意。我倒觉得,你 把问题看得比美国经济还严峻,何苦呢。心底无私天地宽哪。”   “我无私不起来。我受不了她大把花我的钱,眼睛都不眨。”   “你也可以花她的钱。”   “她有个屁钱。一个末流杂志编辑,还下了岗。去做酒吧招待,还被粗野的客 人吓跑。”   “她为你付出了宝贵青春。”   “算了,我统计过,我们总共上过一百零几次床就离了婚。我给了她一栋房子, 还有二十万现金。”   “出手真的够大方。”   “男人嘛,不能亏待了女人。其实我也有错,我在北京办事时巧遇了初恋女友, 上了一次就上出了病,还传染给了老婆。我也很不是东西啊。”   “你能反省就好。”我说。“今天,我不是来听你忏悔的,我不是神父,我想 请你帮我分析一个人物。”   “什么人物,又是什么大精神病患者?”   “不是。是个杀手。”   “行,说吧,这个我有兴趣。”   “这个人代号叫老K ,又叫红尘猎人……”   “慢着,你说什么,老K 身边还有一个日本女的?”   “像是日本女子,叫小野清菊,我前几天刚见过她,很漂亮,可以说无懈可击, 只是表情不怎么丰富。她和老K 有着某种关系。至于是什么关系,我还不得而知。 不过,我有某种预感,这个女子不是那么柔弱而又思维简单的碌碌之辈,她在K 城 似乎有着特殊的目的和活动。” mpanel(1);   “天,我想起件事,都是三四年前了,我那时和几个正处级干部是好朋友,市 文联也有好朋友,有一回来了一批日本客人,大部分是老板,也有高官。他们一行 来了之后先会谈、签文件,之后想放松放松,副市长带队,先在黄鹤大酒楼大摆筵 席,各界名流都去了,我也在内,表示对日本友人的慰问,当时席间就有人谈到小 野清菊,说她漂亮,就在K 城,可惜碰不得她,太高傲了。我问了一下,原来是中 日友好文化会馆的负责人之一。我们那次吃过饭还一起去会馆玩了个昏天黑地呢。 还家伙,上百台车,集体去纵情欢乐,真是爽啊!”   “你们集体去……?”我用试探的眼神看着三木。他嬉笑着说:“还不是那点 事。男人都需要定期败火的嘛!”   “都是中国女子吗?服务的。”   “也有日本来的。但是小野清菊不在其内,她是大人物嘛。我没见过她。真想 见见哪。宁在花下死,做鬼也****。”   “你说的会馆就是老百姓没事念叨的中日合欢会吧?”   “对,引外资起了很大的作用啊。我们各项配套设施都得有,理念也得跟上, 人家才有兴趣合作嘛。光有诚意有个屁用!”   “你想见小野清菊,我倒可以帮忙。”   “你说说,要是实现的话,我重重感谢你。”   “那倒不必,我们是兄弟。”   “快说。”   “晚上我给你电话,电话里说。现在,你还是帮我分析老K 这个人。”   “没有任何线索,处在黑帮势力顶端,我有那个智商也没那个胆量去分析啊! 再说,石小磊是什么人,我知道他那些事都害怕,你呀,纯是吃错了药,要么中了 邪,换成我,早摆脱这些烂人乱事了。”   我喝了杯中酒,沉默不语。   “不用担心,也不必苦闷,有兄弟我呢。你都叹了好几次气了。他们算个什么, 成帮的乌合之众而已,石小磊不过是个成精的地痞,枪法好,智商不怎么高。你怕 他?”   “不是怕。我也说不清。总之,你看看,我的工作,一团糟,再这样下去,离 破产不远了。我的心情也受了影响,常收到乱七八糟的诡异短信,遭遇稀奇古怪突 如其来的事,如果是你,你能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你是不妄想症研究的太深入了?我不相信鬼神和命运,那套离奇的事情我不 经历到就坚决不信。这是我的世界观。我的是科学的,你别拿你的谬误熏染我。不 然我可索赔。”   我闷头喝酒,在思考三木说的世界观问题。越想越沉重,没有丝毫的头绪。意 识深处是不是某个线路出了故障?黎丝教授的口头禅在我耳畔回响。   河流沉入哪里了呢?没有它的神秘暗示,我有时确乎在棘手问题上一筹莫展。   告别三木以后,我独自驱车前往河畔,也就是彩虹桥东侧的十里公园。天很冷, 晚上八点已过,几乎没有人来这里。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气体。天空似比白日更高远, 藏着幽深的秘密,人类活在懵懂的状态里。   河流很寂静,呈现紫色,多少年前,人口渴了,可以直接掬捧河水饮用,现在 万万不可了。它看上去比较疲惫,多少流露出不满,因为漩涡很多,那些都是坏的 情绪。我想是这样。坏的情绪就像漩涡,螺旋下降,让人失去对头脑的控制。理性 的败坏恐怕大部分源于一种强烈的不满。今日人们的不满五花八门,人们诅咒,谩 骂,然而,话语渐渐终结时又自觉得好笑,幽默就是这么锤炼出来的。幽默实为底 层的伟大发明。生活在富贵中的人们养尊处优,绝对不会很幽默的,因为他们对很 多东西已然麻木,味觉的麻木恐怕最甚。   倘若你此刻回过头来/ 你会被往日记忆的风/ 吹得泪流满面……这是我从前一 位好友的句子,那时我们同在河畔散步,常常会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诗歌来,说别 人的,也做自己的。还会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地唱流行歌。那个年代杳然远逝。许多 人许多事都像梦幻,与你擦肩,你没有遗失了自己,仍生活在同一种追求里,这是 多么幸运!我在精神病学方面取得了不小的突破,这几项成果会产生巨大的轰动, 但我想让它们石沉大海。我不想破坏生活的基本逻辑,苦难是欢乐的隐形伴侣。用 几种方法几种药物对抗强大的生活逻辑,上帝会笑疼肚子的。我知道的患有心理疾 病的百分比数据,比官方公开发布的高得多。处在困境边缘者不在少数,我的同行 们并未建立起什么责任意识忧患意识。只知道机械地收费,以大致相同的专业话语 对付四面八方来求助的人。   有多大用呢?自杀者不会因为你的好言相劝而停驻某一刻。自我内心的唤醒高 于一切。心理咨询心理治疗都达不到那个境界,似乎也无此义务。我们被荒谬的知 识所包围,却认为俘获了真理。比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更折磨人的是自欺欺人地卖弄 和追索无用的知识与技巧。疲敝的精神依赖着疲敝的文化,互相挤眉弄眼。   我参加了几次心理学界的高端会议,对现在的心理学研究十分不满,充斥了琐 碎与无聊。抛弃时代新貌、人性变化以及一朝百变百日骤变的乾坤大挪移般的价值 观,他们的唱高调和歌舞升平般的结论多么滑稽。专业摧毁着人的信仰,这是根本 的悲哀。   学问缺少必要的建设性,就像那些漩涡,莫名其妙,故作深沉,不过是一些漩 涡罢了,徒增人们本已过剩的坏情绪。   邂逅河流的暗示是不可能的了,这个我早有预感,我不禁怀疑从前的对暗示的 敏感的、超常的接受有没有一种神经错乱的意味。或者,那本来就是心造的一场错 觉。是精神上的“立场”偏执。总之,结果还不太坏,人还活着。   值得一提的是,带着疑问活着,仅次于带着对某物的盼望活着,而大大高于带 着包袱、恐惧、焦虑、千疮百孔的内心、无所事事的躯壳活着。   幸运之神眷顾的人们,不会自己背弃自己。   我也不会。虽然我不够幸运。那么,明天,许多个明天的事情,也就无需用力 过度地牵挂着了。就像夸张的抽象画,读不懂是好的。读懂的话,离猜准创作者的 意图,有点像双色球的滚动几率。人们喜欢被设想的惊喜所蒙骗,人们喜欢明天胜 过今天,这是和很久以前的老百姓最大的不一样。   我知道这其中颇有不妥,就像河流的下游是非常肮脏的,汪洋恣肆地汹涌着各 色垃圾。我也知道,总体上,怀着对明日的美好期待,极为必要,而且,是存在意 义上的最好救赎。   我回到家中,吴欣桐已睡熟。我下了楼,用办公室电话打给三木。这家伙在用 电脑写稿子,他说他正在写一段床戏,刚到接吻阶段,我影响了他的灵感。我说你 别他妈的扯淡,写点有利于人民特别是广大青少年的。他说,青少年根本不看咱的, 都看韩郭的。我说,那你也得对得起广大女性读者啊,她们里边有不少清纯的呢。 三木奸笑,说我太古董了,他最了解女读者,女读者喜欢痞子文人胜过智慧男人。 我说,算了,我不懂写作,我们谈正事吧。   “我打算找个时间让你代我去见小野清菊。因为我认为她有可能提出那方面的 要求,我不想那么做。所以,兄弟你去最合适。”   “这个好,这个我最擅长,我一定给她展示足中国猛男的风采。”   “你别电话里装猛男,见了面成了蒙娜丽莎。”   三木说:“你安排时间吧。这个事定了,我出马。”   我说:“你可留神,我怀疑她也是杀手。”   三木声音顿时有些紧张:“不会吧,哪来那么多干这个的?”   “看把你吓的,我逗你,就知道你小子鼠胆未变。行了,最近别关机,随时联 系。”   “我还是得劝你,老徐同志,你呀,庸人自扰。拜拜!”   挂了电话,我打开电脑,给我的几位固定病人回复电子邮件。我的网络心理咨 询站更名为“心灵之声”,完全交给何西去做了。她每晚在家里上网,顺便和那些 求助者交流。她是有青出于蓝的可能的。她某些方面超过了马小萌。也不知她们姐 妹最近怎么样了,音讯皆无。   胡思乱想了一阵,坐在办公室椅子上睡着了,还梦见了四妹,她赤身****,挨 着黄久的打,四妹嘴角流了血,我大喊一声住手,醒了过来,脑门上尽是细小的汗 珠。   好长时间没吸烟了,抽屉里的熊猫烟是去年春天一位患者买的,我打开来,吸 个精光。天渐渐放亮。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病了一场,打了数天点滴。一日在病床上我接到了小野 清菊打来的电话。她约我在河马饭店见面。我说,可不可以让我的男助理去,我现 在身体不大好,还在打针。她显得有些惊讶,“那我去看看你,我可不认识你的男 助理,也不想和你之外的人见面。”   “我说着玩的,我没有大碍了。你说个时间吧。下周也行。”   “本周日晚上六点怎么样?还是河马饭店。”   “好的,只是,地方太高档了吧?不必非去五星级的嘛!”   “那里一切免费的,老板是我好朋友。”   “哦。你的朋友都是很有来头,不象我这么寻常。呵,不见不散。”   “你不寻常,我也许还需要你的帮助呢。”   “我应该帮不上什么的,我只懂心理学,日本在这方面是很先进的,有一万个 徐奕华呢。”   “你真的是我需要的,我有你的全部资料,我很熟悉你的才能和背景。好了, 见面后再细谈吧。”   “我可不可以带一个人呢?”   “你夫人?”   “不是。”   “那就最好别带,我不吃人的,见我这么温柔的女子至于过度谨慎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一个朋友仰慕你。他听说过你。”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次我有要紧事跟你谈。好了,准时来啊!”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说话飞快,思维敏捷,十分稳健,这是个处变不惊的人。 河马饭店,我听说当年虎哥是股东,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反正当年是不得了的 一个饭店,也是各路高人聚会的惯常据点。我去过的,气派非凡之所。   小野清菊要找我谈什么事呢?只有去了才能知道。   我把大致情况告诉给三木,他说他有个想法。   三木的意思是,他比我早到二十分钟,与小野清菊简单地交流,之后他退场, 不妨碍我的事。我觉得这样不妥,不如还是坚持原计划,让三木代替我去。三木说 这虽然是冒险,弄不好就脱钩了,前功尽弃。我说没关系,我又不是石小磊他爹, 不用对这个女人太上心。三木说那我就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了。我说,你多费心吧, 多跑跑腿,可以减减肥。从涿州回来,你都长了二十斤膘了。   三木去河马饭店这天,我忐忑不安,怕三木弄巧成拙遭人反感,连带毁了我的 形象和石小磊的期盼。我把车停在河马饭店楼下,暗中观察着三木的动向,他很准 时地来了,两个小时过去,人还没出来。我吸着烟,感到悠闲,时间越久越感到如 释重负。妈的,三木这小子真他妈的能泡马子。进去这么久肯定聊得火热。要是我 就差得多了。我和陌生女子见面很难擦出火花,想必矮个子男人更有魅力和幽默感, 像潘长江一样。所以,和年轻美貌女子搭上讪,言必投机,没准还投缘,上床几率 激增,碰一鼻子灰的几率锐减。这小子行!   快到九点,小野清菊才和三木出来,三木看样子有些醉意,小野清菊挽着他的 胳膊,用自己的车送三木回家。   我一路尾随。小野清菊没有进他家的门。但是,临别说的话看上去是依依不舍 的话,两个人很亲热的样子。   这就达到了预期目的。   我放弃了立即打扰醉眼朦胧的三木的打算,打道回府。   第二天,三木来我的诊所找我了。我们密谈了一个小时。三木说,这个女的看 着文静,其实很****的。我要是提出上床,她也不会拒绝的。但我还是故意矜持了 一些,妈的,都是为了老兄你。行了,怎么回报我?   我给你创造了桃花运,你不回报我,还想让我回报你,你的逻辑得掉过来。三 木眼珠转了转,说,这也是。哎呀,这个小野确实够漂亮的。她喝了那么多酒,竟 然没什么事,跟没喝似的。我算领教了。   “你们谈话的核心是什么?”   “她未婚,我离过婚。她是合欢会馆副馆长,二把手。其实一把手什么事也不 管,都是她说了算。她认识K 城所有企业家、所有厅级干部、黑道所有有头有脸的 人物。”   “问她名字了吗?”   “陈红。她说她其实是日本女子,因为她母亲是日本女子。她热爱日本文化胜 过中国文化。”   “哦。那么,和老K 的关系……”   “听我说呀,我试探着说了一下,我说前几年死了一个虎哥,K 城黑道没什么 叫得响的货色了。她说怎么没有,老K 不就是么!我说没听说过这一号呀。她说, 那是因为他从不露面,神龙见首不见尾。市长见了他都紧张的要命呢。”   “这么说她见过老K 喽?”   “我也有这个疑惑,我问她,你见过他?她说,有合作关系。有些事情交给这 些人处理干净利索,没有后患。钱谈妥就行了。再说,我们不想自己去趟路子,麻 烦越少越好。”   “她没问我为什么没亲自去?”   “她问了,问你身体怎么样了,我说基本没事了。她说她最想见你,因为你的 智慧对她很有用。她想出高价买你的几项成果。她还说她会择日登门拜访你呢。喂, 你有啥成果,我怎么不知道呢?”   “别听她替我神吹胡侃的,她可能看了我的著作吧。她的学问很广博,也许有 这方面的研究和兴趣。这很正常。你是怎么跟她介绍自己的?”   “你的秘书啊,我说我叫林三。她说我的名字很男人。我太高兴了。估计这几 天她会主动约我呢,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到时争取录下关键片段,送你一份。”   “不用。男主角太次了,你怎么看也看不出爆发力来。”   “你就那么想上人家?”   “想啊,是男人都想,难道你不想?”见我没回应,他骂了一句,“除非你有 病!”   “行,这个事情总体上是顺利的,不过我得说明,我感到特别吃惊,因为她跟 你讲了不少隐私的内容,看来你的公关能力很强,让我刮目相看啊!”   “她说她好像见过我似的,你看看,这不就是缘分嘛,看着舒服顺眼,聊起来 自然就投机,就不设防了嘛。”   “她好像不愿意和我们捉迷藏,所以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吧,也说不准她的话里 水分很大呢。还需要对她有进一步了解,总之,对付石小磊,这些情报足矣。看来 我们真该喝一杯庆贺一下。”   “那当然。不过,我请你吧。别跟我争。你比我落魄多了。”   我和三木来到一家酒吧,喝了个痛快。酒吧里很热闹,有一个乐队唱歌不休。 看上去像是大学生出来挣零花钱的。吉他弹得很好,可唱的不怎么样。破音,走调, 忘词,忘了词就啦啦啦下来。穿着也很不讲究。帽子相当落伍。特别是主唱,戴个 绿颜色的帽子,让人忍俊不禁。   那几个大学生唱的最后一首歌是他们自编的,叫《我好想打架》。三木说,他 们应该唱《好想挨顿揍》。吃饱了撑的。   外面下起了雨夹雪,我们又各自喝掉一瓶啤酒,离开小酒吧。我回诊所,三木 去一位作家朋友家里。说是最近和人合著了一本书,该他写的他已经完稿,可那个 家伙磨磨蹭蹭,和别人合作真他妈麻烦。就像左脚穿皮鞋右脚穿运动鞋,看着不爽, 感觉也很不爽。   我说,不一样的袜子一脚穿一只,还很不爽呢,你走吧。   三木打着嗝哼着歌走远了。我登等了五分钟才拦到出租车,今天出租车很紧俏。 这天气真孙子啊!一个过路人骂道。   我点上一支烟,听着车里的广播。明天最低温度零下九度,北风三到四级,阴 有小阵雪。   广播中伴随着老掉牙的九十年代音乐播出的一则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说明日 上午十点,市艺术展览中心举办一场拍卖会,其中包括古玩、字画、玉石珍品,特 别是有一柄青铜古剑,是一位古剑收藏专家在欧洲购得的我国战国时期兵器。据说 此剑吹丝立断,锋刃非一般刀剑可比。   古剑?那么,应该去看看。也许石小磊也会混在人群中。   这是个好机会。应该让石小磊面对现实了。   第二天,我去了现场。那些东西的确让人喜爱,然而价格昂贵得超乎想象。石 小磊并未出现,一位不明身份的人以三千一百万人民币购得古剑,这使得其他古玩 的拍卖显得不足挂齿。不少人感叹,他捡了大便宜啦。   我退出人群,到窗边透气,随意地往楼下望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穿黑色风衣戴 着墨镜的男子正在倚着一辆面包车朝楼上张望。我仔细辨认,确认他就是石小磊。 原来石小磊在楼下等待。那么,楼上这位拍得古剑的很可能是他雇请的代理人了。   这么想着,我一步步朝电梯口走去。   我没见到石小磊,我来到楼外,那辆车已经不见。   徒步往前走了一百米,我去了花鸟鱼市,买了些盆景,带回诊所。吴欣桐喜欢 这些,她当然很开心。而我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何西好像身体不适,她总是想呕吐 的样子,吴欣桐悄悄对我说:“她不会是怀孕吧?”   我恍然,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吴欣桐找了一个下午空闲时间去找何西聊天。 何西说漏了嘴,她果然怀了孕。但是男朋友去厦门跑销售已经一个多月了,电话短 信都没有,手机号码也换了。她很担心。吴欣桐问,她是什么职业,在什么单位? 何西说,在宇宙通讯有份工作,还兼职一家软件公司。   软件公司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详细了解,现在骗子多得很,你不会是上当了吧?他有没有在你这借过 钱?   借了,五万块钱。我的钱都借他了。他是我们这的一个病人,他有轻度抑郁症。   “心理师上当受骗,这够不幸的,但愿他不是骗子吧。他家在哪里,还有什么 人可以联系到他?”   “他家在福建,也可能顺便探亲了吧。我不相信他是骗我的。咱们这有他的登 记,我都查过了,信息是可靠的。”   何西和吴欣桐找出这位名叫陈思民的男患者的资料,我看了一下,确实没什么 破绽。只是身份证号有点可疑,不过这一栏病人可以不填,大多数病人也忌讳填过 多真实信息,这都可以理解。   “我想,他再过一个月不回来,我也等下去。”何西语气很坚定。   我担心的是何西离开这里,谁来接这么繁重的工作,这可是个难题。何西仿佛 看出了我的顾虑,她说只需请一百天的假,不会耽误太多事的。我很高兴,给她的 每月工资提高五百元。另外,我也在物色新的人选。因为即使何西忙得过来,一个 助手也确实工作紧张。有必要再请一个得力的助手,身体健康的男士比较理想。发 出招聘启事,来报名面试的我都不满意。   就在何西请假的十天后,我自己忙得焦头烂额之际,马小萌来了。她的精神状 况比去年我见到她时好百倍。不过消瘦了些。我们出去找个清雅之地谈了很久。我 问了路可的情况,她说路可在帮老K 做事情。她自己在卖服装,最近看到了黎丝诊 所的招聘启事,她很想来帮忙。我说正缺你这样的能手呢。我已经应付不过来了。 有些健康人也在疑神疑鬼,认为自己有病。马小萌说,总比有了病而认为自己非常 健康要好一些。   我不置可否,认真打量着她。   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好,柔美的颈上戴着一挂小巧的白金项链,眼睛里已有一些 沧桑和感伤之色,穿着表明她的性格的刚毅、干练。她还是迷恋黑色套装。我熟悉 的她又回来了。这让我长舒了一口气。惦念可以解除,现实的忙碌可以稍稍缓解, 这两样同时实现,不能说不是一件快事。   “我开始信佛了。”马小萌说。   人家有所信,对比我的无所信,我一下子觉得空虚。不过我一直以来很享受这 种空虚。我的信仰可以在某些哲学的底层找到一些砖瓦,我利用它们另外构建我的 瓦屋。这种构建也许只是停留在时间的河道里,不甚在意高低进退。   “我们被世俗之物淹没着,”马小萌说,“所以我觉得你的哲学心理学探究是 值得的,只解决了你自己的问题也是好的。也就是说,活到年老时,感到活得非常 轻松,把该弄明白的都弄明白了。这不就是很大的成功么!”   “我不喜欢自己骗自己的成功,所以,你说得对,精神上的自我确认和自我选 择比什么都重要。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小资男人或者中产男人的感觉?”   “难道你认为你应该是贵族?”马小萌不无讽刺地说。   “开什么玩笑!贵族是很好玩的吗?”我们默契地对视一下,气氛变得轻松愉 悦起来。   “记得你说过挣够一千万的话,打死也不工作了。”   “哪有,一千万有了又怎么样,手掌纹还是照旧的。我们不必太计较钱的问题, 虽然它经常让我们不快。你来帮我,不也是有着更高的目的吗?”   马小萌吃了一惊。我马上补了一句:“为了友情。”   “我从前来黎丝诊所工作,其实也有仰慕你的成分,虽然你那时已经不及过去 的你成功。我喜欢成熟而又成功的男人,让人有安全感。”   “我不是成熟,而是衰老,不是成功,而是一时走运。现在你该看清庐山真面 目了,都是过眼云烟。我真的再普通不过了。我当初隐居了九个月,也是看透了自 己。泯然众人的人,再怎么折腾也只是徒增疲劳而已。我不想一辈子这么循规蹈矩 下去,太乏味无聊了。”   “你的理想就是做个都市隐居者吗?我看你十有八九不能成功。”   “为什么这么说?”我表示关切。   “因为我又回来了。用你方才的话,就是有着更高的目的。”   “只要是正常的正当的目的,越高越好。我支持你。”我没太在意马小萌的弦 外之音。后来我才知道她真的是有备而来有意为之的。不过,我总是把她看成如其 外在的如其“所是”的百分百善良女子。考虑到路可的身份,我不加任何的小心也 是不可能的。但我变得越来越宿命,多少拯救我于恐惧慌乱的泥潭,你认为一切不 可避免地走着既定轨道,那么你也就坦然释然,无所谓了。   这几天,总是午饭之后,瓢泼大雨下上半个多小时,然后重又放晴。还会见到 片刻的彩虹。   自从马小萌加盟黎丝后,吴欣桐就不怎么在家吃饭了,她宁可去找她瞧不起的 三木一起吃饭。要是说我对此毫无成见,那我的神经也未免过于强悍了。我在电话 里婉转地表达了对三木的警告。三木说,他有女人了,都是八零后,他现在只对小 的感兴趣。   马小萌没事时大量翻阅我写过字的病案卷宗,浏览我写在电脑上的工作日志, 我注意到了,但没觉察出什么。时间就这么流水般逝去,不留下蛛丝马迹。人们习 惯于遗忘和小小的仇恨,习惯于争夺蝇头小利和开庸俗的玩笑,习惯于算计别人多 于规划自己,习惯于歌功颂德和美化现有生活,习惯于麻醉和让时间快些过去。习 惯了这些以后,大部分人认为自己战胜了很多很难战胜的事物。   我们记不起上个礼拜天的晚餐是什么,我也记不起。因为时间会带给你新的消 息新的问题,你无暇回头咀嚼。那些轻松的往事如同一个季节的流行色,极易落伍。 马小萌让我心动,她是个有味道的女子。我和我的****之间,就像一道藩篱,毁损 它加固它,看上去都不怎么影响它的美,但感觉上,它是个难题。   三木死于中毒,有人在他的酒水里做了文章。他昨天中午与人吃饭,吃着吃着 就倒在了桌下。失去三木简直就像做梦,吴欣桐也觉得不可思议,完全不敢相信这 个事实。三木的父亲说,当日和三木吃饭的人叫陈红,三木说是他的女朋友。我们 还挺高兴,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安慰了老人家几句。考虑了一下事件的前 因后果,然后我给小野清菊打电话。她说她已经报了案,而且调动了充分的社会关 系来调查这件事情。她认为这是个阴谋,有人暗中投毒。她强调一个细节,三木去 洗手间之时,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男子打给她的,要她到饭店外面,有一个 熟人要见她。她出去后什么人也没见到,回来后看到三木已经坐在那里了。三木听 说有人给她打奇怪电话也觉得蹊跷,然而未太在意。三木喝掉杯中的啤酒之后,脸 色变得十分难看,不一会儿就痛苦地捂住腹部,然后两眼发直,发出恐怖的呻吟, 最后倒在桌下一动不动了。   小野清菊如梦方醒,但为时已晚。   这说明打电话的人很可能就是投毒者。小野清菊语气坚定。中间有一分多钟我 和三木都不在饭桌附近。   “那个电话号码调查了吗?”   “警方说,那个号码只使用了一次,现在已经打不通了,恐怕已销毁。他们怀 疑我,然而考虑到我在中日文化交流中的特殊身份,我现在还比较自由。我知道, 他们已开始了对我的监控。”   石小磊打来电话的那天下午,我正在工作。他很紧张,语无伦次,大致的意思 就是他错杀了一个人,那个人可能是我的朋友,他感到抱歉。他说我本来想开枪打 死那个女的,但是有了新的机会,他改变了策略。没想到失手了。可我明明是在那 个女的的杯中投了毒。那个女的没有动那杯酒。而你的朋友喝了没有毒的酒,竟然 死了。我还不知道原因。   说完就很匆促地挂断电话。我打过去,对方告诉我这是公话亭,刚才拨电话的 男子已经离开。   我放下电话,换了件衣服,去公安局提供线索。他们很客气,并认真做了笔录。 他们对石小磊还活着感到震惊,同时也有种豁然开朗拨云见日的喜悦。我特别说明 石小磊整了容,但没说是按老K 的模样整的容。并把我隐居期间石小磊的造访和去 满洲里路上的巧遇作了说明。他们感到兴奋。这两年不少案子悬在那里,现在,也 许可以找到一些眉目,起码,某几桩案子有可能掀开冰山一角。他们反复说的一句 话就是,一有石小磊的行踪,立即通知我们。我说,为了我的好朋友三木,我提供 了以上线索,不求奖金,只为心安。   我离开公安局,心里沉重,虽然暖风拂面,我却感到由内而外的阵阵寒意。   石小磊知道我的做法,一定不会把我当朋友了。他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情。但 愿他早日落入法网吧。他逍遥一天,我就得胆战心惊魂不守舍神经兮兮一天。   马小萌听我诉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伤心地哭了。她说我不该对石小磊这么狠, 实在是太无情无义了。我也很伤感,我说,我没别的选择,请你理解我的心情。   马小萌收起眼泪,提醒我说,他不是说了,是错杀吗,那么,他就是冲着小野 清菊去的,这说明他的目的性不在三木身上,事情的发生只是阴差阳错。三木成了 小野清菊的替死鬼。你知道报纸和网络怎么说的吗,说他是才尽自杀。我觉得三木 更可怜。   “那你就该理解我的做法了吧。石小磊的问题可不是这个案子这么简单,九十 年代他就名扬黑道,独来独往,他现在想做什么我们并不知道,他对我们有多大危 险,我想你也可以分析得出来,他的精神疾患很严重,我不想等到他爆发的那天, 我不能心慈手软,对一个冷面杀手,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说。   “我不是阻挠你抱怨你,只是有些担心,你没听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说法吗? 现在,既然一切已发生,那么,顺其自然吧。该来的自然会来,一件接一件,躲是 躲不开的。我会在必要时帮你的,至少,我会在精神上安慰你。”马小萌说。  --------   虹桥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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