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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邂逅   我无法再次找到那条河流,它匿迹潜踪,在我的知觉之外存在,我想放弃寻找, 每当这时,意识会像一条受了惊吓的鱼一般躁动不安地游动。我最终也没有找到它, 但我找到了证明它存在的石头,它静静地躺在一片被大火蹂躏后惨兮兮裸露的瓦砾 中,曾经的漂亮花园燃成灰烬,这是春天,没几日,一些草儿必会焕发生机,迎着 太阳吐翠。   我的居住地和工作地合二为一,位于k 城西南角的一个偏僻处,这符合我的闲 云野鹤性情。我拿到心理学博士学位后,放弃了去国外的良机,也放弃了留校任教 的良机。许多垂涎这些良机的人骂我是傻瓜,我并不恼怒,总是淡然一笑,轻篾的 表示: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各有志,我只想开一家心理诊所,也许有一天腻了,会 连这一项也放过,去过纯粹的世外桃源生活。   心理学并未能改变我旧有的性情,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向往独处,渴望安静。 我喜欢坐在书房里,捧一杯茶,眺望那些与我同样闲散的云,倾听时间的流逝,生 命感到满足,尘世的喧嚣于我何干!我每天八点准时坐在办公室舒适的大椅上,等 候来访的客人。我有一个助手,她叫马小萌,在几十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不是因 为她年轻漂亮,尽管她有这个条件,而是她不动声色又温馨亲和的气质让我感到非 她不可。她的工作时间比我长,下午两点到晚上十二点一直守着电话,上午她休息 我工作。马小萌是k 城大学的心理学硕士生,去年毕业,在k 城另一家心理诊所工 作,我开出的酬劳很高是吸引她来的原因。   我的诊所名为“黎丝心理咨询所”,我叫徐奕华,取“黎丝”这个名字为诊所 命名是因为我的已故导师叫这个名字,出于缅怀心理故用之。也许是借了导师的名 望,我的诊所很火,预约者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来,小萌成了“热线”的接线员。 再辛苦,她也不抱怨,尽职尽责。   三年过去了,我被高抬为“k 城第一心理师”,不少来访者见到我的第一句话 就是:您就是黎丝教授的高徒?   我会微笑着回答:不敢当,我就是徐奕华。   后来,微笑很难挤出了,换成倒水和示意请坐的动作。   我在k 城并非彻头彻尾的孤独,我的交际圈也就是我的工作圈。我了解了形形 色色的人,他们的忧伤、苦恼、愤怒与无聊,这些情绪潮水般地向我压来,堆成一 座高大的城墙,我的心理屏障有选择地接纳它们入内,更多的我会把他们封锁在 “城堡”外面。我得努力维护我的内心生活的纯净,不做到这一点,我也就无力帮 助那些受伤的凄惶的灵魂修复自身。   在我归隐前,我“审阅”了数千来访者的心理世界,我大多采取了归档后遗忘 的策略,以防睡梦中发生太多离奇古怪的别人的故事。当然,这不是没有发生过。 我要讲的,是十个人串联起来的整个故事,我原来把它们作为个案分析的,可是后 来,也就是我了解得非常详尽的时候,我发现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心 理“干涉”关系(称为心理纽带关系也未尝不可)。这一发现,以及触目惊心的故 事终点让我感到不枉此生,我看到了真相。满足感不言而喻。过分地沉浸使我筋疲 力竭,我再无法容忍琐屑的毫无挑战性毫无新意的“倾诉”,我丧失了“职业道德”, 我给自己的药方是:速速离开。我也正巴望成为二十一世纪中国货真价实的隐居者。   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因为我发现人已足够聪明,以至能自发地“产出”思 想。我想我有必要做出一番提醒,不妨稍稍冷静一点,给自己一点旁观的悠闲和无 事一身轻的洒脱,如同冬夜的鹅毛雪,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落下,积成皑皑白雪的清 净王国。可是,我的提醒未免动静太大,雷霆万钧,其实连新闻发布会的阵势也远 远不及,更赶不上“大师”在电视上的宣讲。它的作用也许仅仅指向了自己,为更 开阔的生存寻找理由。   记忆向我表明,我曾结结实实地与那个男人对视了一眼。   三年前,这个男人死于暗杀。它的富贵与死亡成了k 城百姓心中的迷,越是难 以揣测,越是津津乐道。   “他到底有多少钱?”   “八成有几十个亿。”   “那么年轻就死了?”   “可不是,有钱也不见得是好事。”   “树大招风。”   “不好说。”   老百姓在街边下着象棋,谈论宫少原的死,这使我的记忆醒来,我想起一些往 事。此刻,我不再是心理师,只是街上无所事事的闲逛者,我保持着优雅与低调, 与那些游手好闲者稍有不同。似乎我是个另类。   那位不足四十岁的亿万富翁派头十足,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脑门很亮,略显 秃顶,身形微胖,皮肤很好,黑色皮鞋的质地很好,他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黄金 戒指,手指粗壮滚圆,眼神不够精神,透着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声音也是 疲惫的,像一个人赶了很远的路,口干舌燥,声音沙哑。 mpanel(1);   “我喜欢直来直去,这是我的名片。”他递给我一张精致的名片,我不知他的 西装上衣兜里装了几张这玩意儿。上面写的几行字印证了我的猜测,他是有钱人。   “我听说过您。”我说。   “不会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就值一个亿”,他显得相当自信。   “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哥哥,他去年下岗了,我想给他一笔钱,让他享受 享受,就当提前退休了,可他偏不要,非去搞什么测字算命,你说这东西可信吗? 这不明摆着是坑人骗钱吗?可他还非装作自己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说邪门不, 他干得还挺火,找他算命看相的人越来越多,都说他看得准。”   我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宫少平。”   “呃,你们是什么亲兄弟吗?”   “对。”   我记了下来,思忖片刻,又问:“他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研究?”   “这倒没错,从八十年代到现在,一直爱好这个,琢磨这个,他的书都是这方 面的。”   “好,你接着讲,你究竟想说明什么呢?”   “对,一开始我嘲笑他,觉得他那是扯淡,后来我就有点好奇了,因为连一些 小毛孩子都会唱几句顺口溜,也不知谁他妈编的:城里有平原,一个挥金似土包养 三妻四妾,一个火眼金睛识得前世今生。”他看了看我的表情,我只是看着他,他 接着说:“我就把我哥找来,让他给我算算,他死活不给算,我说我给你钱,他说 我不缺那几个臭钱,你说这话多恶毒,我的钱怎么就成了臭钱?我说,就这一次, 下不为例。”   “他同意了?”   “同意了,他说这一卦要一百,我就拿了一张票拍到桌上。他先给我看了手相, 什么也没说,我说你给讲讲啊,他说你随便说一字,你最想说的字,就说一个。我 说,那就桃花的桃字吧。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煞白煞白,他的手抖了一下,我说 怎么了哥?就是有灾有祸也不能他妈咋的?咱有的是钱!你猜他说什么?他说,给 你句实话吧,今年这一劫你逃不过,你跑到天边也逃不过。钱救不了你。”   “他是这么说的?”我确认了一下。   “没错,千真万确。”   “你信吗?”   “我想不信,但是他这话一说出来,我这心就放不下了。我都失眠快半个月了, 头发都白了不少。早知如此还不如不问了。他这张乌鸦嘴!”   “他没说什么解决措施?”   “说了,他让我捐掉百分之八十个人财产,破财免灾。”   “你打算照做吗?”   “不,百分之一也不可能。这钱都是我呕心沥血挣下的,钱就是尊严懂吗?我 凭什么捐出去?我怎么就那么好的心肠?我疯了吗难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所以我来找你。”他用如释重负的口气说道。他的大山推向我这一边。   我是唯物论者,但我尊重占卜师的智慧,他们中有些人直觉力惊人,我是领教 过的,而且这个古老职业在现代社会仍有生存余地,其绵延的坚韧性不容小觑。   说实话,对他人命运的前瞻性预测能力的有无,我是怀疑的,基本不信其有, 但我有一些兴趣,特别是眼前这位富豪被兄长的几句话弄得晕头转向张皇失措,我 觉得好笑,同时又觉得可以理解,人都有对恶劣暗示或曰不祥预兆的极度敏感。想 不放在心上确实很难。作为心理师,我很了解这一点。   我想,最好的方式还是劝慰,帮助他把心理上的石头卸下来,丢弃一旁。我说 :“你把他的话当真了吗?”   “也不是,可是我信那么一点点儿就受不了了。”   “何必那么认真呢?人类的语言都是有偏颇的。话一出口,也许就远离了真实。”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   “不妨作一下假设。他的话是完全错的,当然,这是极为可能的,那么你依然 像往日那样生活,什么也没有发生,往好了说,甚至可能与你兄长所言恰恰相反, 你今年的运势比过去的任何一年都好,事业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   宫少原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张着嘴,脸上浮现出了笑容,随即眼角的皱纹越 聚越多,他响亮地笑了起来。   “你说的有道理。”他指着我说。   “也就是说,不管他以多么严肃的方式对你讲的话,都可能与未发生的实际南 辕北辙。”我说,“另外,他提到的百分之八十的财产,对您来说数目惊人吧?这 毫无疑问。我想,你并不是对他的那几句话发怵,也就是害怕、畏怯,你是对他强 调的财产无偿捐出感到痛苦?”我这是试探他,投石问路。   “这怎么说呢,我现在又感到有点乱了,你说的痛苦我有,害怕我也有。”   “哪一种更多呢?你想想。”   他现出为难的神情。   “好吧,我们再作另外一种假设,他的话完全正确,当然,基本上不存在这种 可能性。你想想,假如你的兄长有这种超常的预测能力,这种能力又是针对他人的, 你和他是亲兄弟,他有的能力你在以前从未察觉?他的这种能力是突然冒出来的? 他岂不成了神仙?把话说回来,你真按他指的道儿走,捐出财产,你确信你能安然 无恙吗?如果不能,你的财产岂不一朝之间付诸东流了吗?”   “我怕的就是这个,他妈的,这可咋整?”   “你想想吧,财产的保全和个人的平安,哪一项在你心里更重要?还有,你的 兄长会不会有意开玩笑呢?有意往重了说呢?还有,你能不能把他的话忘掉呢,就 当什么都不知道?”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他妈的看样是认真的,没开玩笑,财产和平安都重 要,我哪个也不想丢。”   “把他的话忘掉能做到吗?”   “不可能,我要是能忘就好了。”   “这就说明你完全信了他的话,不管他的话是否科学,是否符合实际,你都信。”   “应该是这样子。”   “那你就只能在财产这个问题上做出选择了。”   “你也这样考虑?”他疑惑地问。   “难道还有别的角度吗?”我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有。破财免灾这个理论 是否靠得住?有几分靠得住?如果完全靠不住,你也就不必为财产而担忧了,因为 它是无效的,还不如退回来调整心态。”   “别人都这么说,我也只好信。”   “不要相信别人,相信自己的判断,您是成功人士,我想您有这个素质。”   “我有。”他不是很自信地说,因为他的口气不够斩钉截铁,充满了犹豫,像 弥散的丁香花的香气充溢于田野间,行进者的脚步陷入了踟蹰,慢了下来。   “好的,今天就到这儿。我们改天再约。”   他跟我握了手,我送他出去。他的司机正百无聊赖地倚着奔驰车吸烟,太阳光 很猛,他眯缝着眼睛,见我们出来,他麻利地为老总打开车门,然后彬彬有礼地带 上。   车拐了个弯后消失不见。   下午马小萌值班,她穿了一身黑色套装,显得庄重干练,她见我从楼上下来, 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徐老师!”   “哎!”我答应了一声,面带微笑地说,“干嘛来这么早,离上班时间还有半 小时呢!”她说:“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我喜欢工作,不喜欢清闲。”   “看来你比我敬业得多,我倒是喜欢清闲,不喜欢工作。”说罢,我敷衍地笑 了笑,看了一眼手表。   她说:“您是k 城第一心理师,当然有清闲的资本啦!”   我说:“不,我是心累,我们的工作太耗心力,我想你不会否认这一点。”   “没错,我不否认,但是接受挑战为人分忧也是很有意思的事,要是让我离开 工作,我会无聊得要死。”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赞成你的观点,我们一同努力。怎么样,最近有什么艰 难的工程吗?”   隐性之河在哪一片芦苇的后面?心灵的芦苇在思想的微风吹拂下,出尽了自由 的风头。   k 城被一条显性之河环绕,谁都可以亲近它,没有神秘感,而我走向它,带着 一种朝圣心态,我希望在它那平静而又丰腴的身体中,悟到我想要的东西。   隆兴街。k 城所有的看相测字者在这里杂处、谋生。宫少平住在一处简陋而又 破旧的黑屋子里,院子是不小的,种了些花卉蔬菜,真没想到,离闹市不远处还有 这等“心远地自偏”的人物。院子里站着、蹲着、席地而坐的人有几十位,男女老 少都有,有眉开眼笑的,也有愁眉不展的,有吸烟的,有照小镜子涂口红的,有不 住地吐痰的,有旁若无人挖鼻孔的,有哈欠连天的,有啧啧赞叹院子里花开的艳的, 也有说这世道不好混的,仿佛自言自语,大家议论最多的话题自然是宫少平,评价 他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是“神”,要是两个字,就是“神了”,要是三个字,就是 “真神了”,要是四个字就有点粗鲁了,是“真他妈神”或“真*****神“, 有时后面还带个响亮的“操”字,表感叹,是褒义,赞赏崇拜之意,你不亲临现场 你体会不出来。   “艰难的工程”是我和她谈工作时用的“术语”,指的是难缠的预约者,废话 连篇神经兮兮逻辑混乱或话语恐怖。   “有一个。”回答时,马小萌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紧张之意。   “说说看。”   “对方是个男子,听声音是中年人,非常稳健,声音冷漠,吐字很清晰但说话 很慢,他说他从事着一项嗜血的职业,冷酷无情,常常感到极度无助,憎恶自己, 他想寻求治疗。”   “安排了吗?”   “下周四下午,他说他只有下午方便,上午他不出门,而且只想见你。”   “有意思,那就破个例吧,我下周四下午在这儿等他,你就休息一下,周五再 来。”   “不,我也来,不会妨碍你的。”   “好吧。”我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之后说,“我下午出去一下,有事的 话随时打我手机,要是我晚上回不来,我给你打电话,必要的话明天上午你替我见 客人吧。”   “我?能行?”   “你能行,再说,我可能会回来呢!”   “是一位叫路可的女士吧?”   “对,是她,她明天第一次来,所以,我若不回来,你不妨试试身手,也许同 性之间,问题更容易解决。”   “这和性别有关系吗?”   “在交流这一点上,是有差别的。我走了。”   “徐老师慢走!”   没错。我是去寻找那条河流。   不过,还有另一个目的。   我到屋子里看了看,地面铺着砖,倒是很干净的,走过一个黑洞洞的小走廊就 到了厨房,一个硕大的水缸坐落在西南角,木质碗柜的图案已难以分辨,上面挂了 很厚的一层黑腻的油渍,至少有五年没擦过。   一个体态臃肿、穿红裤子绿上衣的中年妇女到厨房来拿暖瓶,见到我愣了一下, 她粗声大气地说:“是来算卦的吧?到院子里等着,那儿阳光足!”   我迅速离开,到院子里找了块干净的砖垫到屁股底下,坐在窗台底下晒太阳。   有人在吃着瓜子,吃得飞快,地上积了不少瓜子皮。“喂!别吃了,这里不是 大街!”众人循声望去,正是方才撵我离开厨房的那位妇女。   有人低声说:“她就是宫少平的老婆。”   有人嘟囔道:“妈的,有钱人就是底气足!”   还有人议论道:“她也会算卦测字吗?成天跟个大仙一个被窝,估摸也会两下 子吧!”   有人回应说:“她会个屁!瞧她那穿戴,大红大绿,顶没品位!”   “话也不能这么说,民间的这些东西,有用的不一定有品位!有品位的东西还 可能中看不中用!”   “中看不中用?那叫举而不坚!”   “啥?也对,谁见到大红大绿的女人都举而不坚!”   众人哄笑。   我和其中一位咧嘴傻笑者攀谈起来。这个人三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穿着牛仔 裤,咖啡色毛衣,脚上穿着一双积满尘土的仿真皮皮鞋,头发又脏又乱,笑容很灿 烂很真诚。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姓沈,到城市里面寻找梦想,迷上了彩票,投入不 少却不见回报,他想来测测,看看自己有无发财的命。   我微微点头。   出来的人都说,看得很准,说得都对。   我计算一下时间,略有些惊讶,因为宫少平看相测字的速度出奇地快,少则五 分钟,多则十分钟。人们信得过他,甚至他的语言越吝啬越信得过他。人们带着欣 喜或平静的心情离开,脸上挂着崇敬的表情,决不饶舌,也不大愿意向外面等候的 人透露什么讯息。看相测字,在这里宛然成了神奇而庄重的仪式。   尽管速度快,轮到我时,天也不早了,已近黄昏。宫少平看上去有些疲惫,不 停地吸着烟,屋里烟味儿呛鼻。   “你看相还是测字?”他平静而温和的声音令我微受触动,这简直是训练有素 的心理师才有的声音,那么淡定、稳重、有力。   “我看相,还想测字。”   “行。”   “测什么字?”   “呃,鱼字吧。”我随便想了个字,可能是因为中午自己在饭馆点了一道红烧 鲤鱼的缘故。   “你多大年龄?”   “三十五岁。”   “恭喜你,你最近运势不错,可以做成你想做的事,但要注意,离水远一点, 江啊,河啊,都不要去。”   “散步也不行?”   “对,过了两三个月就无所谓了。”   “为什么呢?”   “不要问,这是我这儿的规矩,你是第一次来吧?”   “是。”   “你可以不给钱,觉得我算得准呢,下次来时就多给十块八块。”   我心中暗笑,你怎么知道我还想来呢?   “那……我还想看看手相。”   “这个是收费的,一次十块钱,多给不限。”   “行。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他说。   我感到奇怪,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右手递了过去。“不是男左女右吗?”我说。   “你不是左撇子吧?”   “不是。”   “那就没错。”他看了一分钟左右,神情专注,像是修鞋匠面对破损开胶的鞋 那般认真。之后,他开口了,讲了三点内容,“你注定是晚婚,你还得等三年到五 年;你的悟性很高,能了解别人不容易了解的事物;你有严重的胃病,需要早治。”   前两点是虚的,一时半会儿没法证实,后一点是实的,掷地有声,他下结论的 口气相当自信,我当了多年心理师,以这么有把握的语气对别人讲话的情况也是少 有的。   他说的真对,我的胃病治好过,又常复发,是初中时吃凉饭喝凉水闹的,落下 了病根,胃疼病发作时,的确称得上严重,让我恨不得把所有食物都吐出去。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莫非他通医道?而且,他怎么知道我是光棍汉呢?“谢谢 您,我还想问问您,您能算出我干什么行当比较合适吗?”   “你现在的行当。”   “您能具体点吗?”   他瞥了我一眼,稍有不悦之色,我对他的刁难显然令他不快,他摆出一副见多 识广的架势,他狠吸了一口烟,把半白的头发向后捋了两下,一板一眼地说:“我 们的行当差不多,只不过,你的行当比我的好听。送客!下一位!”   声如洪钟。   有两条河流在流动、延伸。   一条人们看得见,并习以为常;一条人们看不见,也从不会去想象它的存在。   我的苦恼在于,我曾经见过那条隐秘的河流,仅仅一次,自那往后的生活,我 都在依靠记忆去复原它的形态,这样一来,有时我又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以为 仅有的遭遇不过是场错觉,何况我从小就是个热衷于做白日梦的人。   北方十月,秋高气爽,阳光煦暖,微风裹寒。   我穿着深灰色的风衣坐在河畔的一块石头上,悠闲地吸着烟,享受一天里的最 后一抹阳光。   离开宫少平的家,我就驱车来到这里,还好,不算太晚。我的白色桑塔纳停在 枫叶飘飞的树林边,像一匹安静的白马,与红霞、红叶相衬托,白的更白,红得更 红。   余辉已尽,我一无所获,拾了几片漂亮的枫叶塞在风衣口袋里,回去做书签用。 落叶是回忆和记忆的象征,书籍也是。   桑塔纳消失于河畔。   我想我还是有所收获的,至少此时我很安静。   这恐怕要归功于所谓的自然对人的慰藉。有时我们并不需要,有时它又必不可 少,比如你脆弱得像个孩子时,或者通透得像个睿智的智者时。   我来寻求救赎,为了我的那些来访者(我拒绝称他们为病人),也为了我自己。   我时常遇到难题,它们万分棘手,打击着k 城第一心理师的坚强自信,瓦解着 k 城第一心理师的心理之堤。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决定,今年年底退出这个领域。“河流”也让我这么 做。它发出的讯息让我敬畏。   2004年夏天。8 月行将结束的一天。也是这么个时候。我与“河流”有过一次 秘密会晤。虽然只是不足半小时的体验,但却足够我在无尽悠长的岁月中回味了。   蓝色的河流有着童话般的意境,岸上的树挂满了各式颜色的果子,河流用少女 般的羞涩和纯情表达了她的隐衷,她说她本是一个迷失的女子,对未来有许多灿烂 的设想,然而一日美梦破碎,她义无反顾地融入河流的静默的怀抱,化身为与河流 相伴相生的一条“隐秘之河”。她希望我能记述她的历史。倘能,她便心甘情愿地 忍受一千万年的孤独。倘不能,她便不抱任何希冀,出于报复,她要将这人见人爱 的河流搅成黑色,比夜晚还黑,太阳照过来,都觉得落不下脚,阴森可怖,有去无 还。   我说我能够记述,但要我记述什么呢?   她说,不必我说,你会知道的。   问题是,这样一来,她所期待的,完全有赖于我的主观想象。这条河流,不折 不扣地,成了我一个人的河流。   此后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令我对接下来的记述有了信心。我想,每个人心中都 有一条河流,十分隐秘,不向任何人洞开,他人只能揣测。   若干条河流混合在一起,不是泾渭分明,而是发生了化学反应,它们的本质也 就尽皆呈现了。   众多的来访者中,有位叫路可的女子,她的声音传递了久违的河流的“讯息”。   马小萌接待了那位路可女士,发生了小小的意外,不过,情形已超出了我这个 身经百战的老牌心理师的预料。   马小萌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徐老师你知道吗?我今天见鬼啦!气死我 了,她凭什么长得跟我那么像?凭什么?”   我没听明白她的表述。“到底怎么了?”我用最简明的语言发问。   “那个路可,活像我的照片,这下你明白了?”   “哦!你们――很像?”   “对。”   “像极了难道?”   “是。”   “所以你很不高兴?”   “对呀,我怎么能和一个精神病人长的一模一样,不对,是她怎么能和我长的 一模一样,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长得像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相貌、声音相像的人是很多的,名字叫马小 萌的人更是满天飞,难道你要天天去生那些人的气吗?”   “道理是这样,可是那个路可见到我,先是吃惊,然后就是一脸的看不起人, 用蔑视的眼光看着我,你说我能不恼火吗?”   “你是心理师,必须克制。”   “心理师?哼!”   “你和人家发生争执了?”   “没有。她什么也不跟我讲,她一定要见你,我把她安排在下一周了。她留下 了电话号码。”   “好的。你受累了,小萌!还有什么新情况吗?”   “有,一个叫‘石四’的人找你,说是你的朋友,凶巴巴的,带着墨镜,我差 点就要拨110 了。”   “这就是一个心理师的心理素质?”我用开玩笑的方式批评她。   “我怎么能和您相比,您不要强人所难赶鸭子上架好不好?”   “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这肯定,不,大概不是真实的名字。你怎么跟他 说的?”   “我说徐先生不在,有事出去了。他说他改日再来拜访。我说你可以留下电话 号码,他说不用留,他和您非常熟悉。”   “哪个朋友呢?”我暗自思忖,忽然想到一个人,莫非是他?   果然是石小磊。我曾经的一个来访者。   他的职业相当特别,性情相当古怪。不苟言笑。据他本人讲,他最大的爱好是 收藏古剑,还很热衷于长跑。   我也喜欢长跑,已坚持五年有余。这项机械而简单的运动颇合我的脾性。可我 没见过也没研究过古剑,对这个陌生得如同海洋里的鱼没见过沙漠一样。   他总穿着一身黑西装,领带的颜色极深,整个人冷酷的要命。他的头发很利落, 有一些自然的卷曲,经常变换不同式样的眼镜,镜片的颜色是深浅不一的茶色。他 可能比较钟情于茶色镜片,有沧桑男人的神秘感,像在镜片后面隐藏了不可告人的 秘密和成筐乃至一车皮的城市故事。大多数的女人会对这样的男人敬而远之。也会 有少数的女人怦然心动,她们有可能自毁于过度的豪气。唯一与他的打扮不协调的, 是他的老式牛皮带,已经非常破旧,能看出光阴的深沉有力。难道腰带是男人历史 的驻留?我感到疑惑。   他左腕上的手表看上去价格不菲,像他的主人的表情,冷峻淡定,却又不同, 它时而露出袖外,闪一两下幽光。表盘很大,是少见的菱形。在我的揣测里,它沉 甸甸的,与他主人宽阔的肩膀、厚实的手掌达成了和谐。他的右手食指戴了一枚硕 大的金戒指,上面镌了一个“忍”字。他坐在我对面,像一尊石像。   面对这样的来访者,我只有主动打破空气的凝固。   “不妨随便聊点什么,比如您最近的遭遇,我想,您一定在什么方面遇到了麻 烦,不管那麻烦是大是小,它都不容易解决,你不想让它打成结,成为一个疙瘩, 所以需要一些帮助,也许,我们试试看,可以做得到。世界上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问 题,只有不想解决的问题和一时让人束手无策的问题。”我自言自语式地讲,努力 延长开场白,以便让对方进入谈话气氛。   他的颈部有很长的一道疤,紧贴着深色衬衫的领子,不太容易察觉。他坐在我 对面,摘掉了眼镜,我看到了一双神秘莫测的眼睛,狡黠而又不无敦厚,冷漠而又 不无温和。我稍稍移开视线,就瞥见了那道疤,就像瞥见一个故事的发端。   “我叫石小磊,我对你的助手说我叫石四,‘石四’是我的外号。我开门见山 吧,我希望你不会对我说的话感到特别惊讶。”   “那自然,请讲。”   “是这样的,我是个杀手,”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又回落在桌面,他接着讲道, “我从未失过手,但就在前几天,我砸了牌子,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人用我了。”   “你是说上次的暗杀行动失败了?”   “对。”   “什么原因?”   “我碰到了我童年时最好的伙伴,我愣住了,因此耽误了几秒钟,这使我错失 了开枪的最佳时机。我把计划整个地放弃了,拔腿就跑。我已经没有脸面面对我自 己,也没脸在道上混了,可又不甘心。”   “哦,是这样啊,”我略微沉吟一下,接着说道,“那么你这次来,就是为了 倾吐这件事?”   “当然不是,不过,也差不多吧,反正……我想问一问,就一句:你说如果下 次我在遭遇这样的情况,我开不开枪?是不是对阻拦者我该格杀勿论?”   他说完后,眼光锋利地落在我的脸上,像两道灼热的光束,我有一种被刺痛感。   我和他的眼光碰擦之间,似有火花闪烁,我不再直视,而是看着他在桌上紧握 的两只手,一字一顿地说:“不能开枪!”   他显然惊愕非常,声音的镇定出现动摇。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一旦开枪,你将无法面对你过去生命里最美好的记忆,这样的损失大 于生死,永无弥补的可能。”   他沉默了,半晌,空气有些凝滞,他重新戴起墨镜,表情极为认真地说:“你 说得对!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句话,这样一个理由!可是,我还是会朝他身后的人 开枪!”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竟有些哽咽。   “谢谢您!徐医生。”   “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我说。   “不必了,我这个人善变,我不想听到别的话而改变主意。再见!”   “慢走!”   后来石小磊又来过几次,他阴晴不定,有时沉默寡言有时谈笑风生。   他谈到了收藏古剑的事,我认为这有些稀奇,颇感兴趣,他常常忘记了我的心 理医生身份,在我的诊所里走来走去,侃侃而谈,不时地走过来拍一下我的肩膀。 他的剑他都起好了名字,通俗易懂,比如“1997”、“海南岛”“深圳”“北京”、 “四月十八”、“五十万”等等,这些都与他的暗杀经历息息相关,连接着许多血 案。他讲述杀人经历的时候非常兴奋,二目如炬,满面红光。他喜欢用这么一句话 收尾:这就是我的信仰,我就是为了干这个来到这个世界的。   应该说,他是个天才的演说家,他的“演讲”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然而这 激情的导火索是那些私密而惊人的记忆,我想告诉他,这些不能随便说出来,公安 可不是省油灯。但作为心理师,我看得出,他有很重的心理疾患,堵住他的嘴,他 的病只会加重,他将变得狂躁,将会做出更恐怖的事。当然,对我也势必不利。   他对我说:“跟您聊天让我轻松愉快,您是我的知己。等到干了最后这笔买卖, 我就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临走前我请您吃饭,一定得喝个痛快!”   “我不擅喝酒,”我说,“不过非常感谢你的信任,我做的也都是心理师该做 的,我说的,也都是心理师会说的。”   其实,我也没说什么。   “能告诉我你的童年挚友的名字吗?”   这是他再一次坐到我面前时,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可以。他叫韩锋,k 城市鼎鼎大名的富豪宫少平的私人秘书兼保镖。”   “谁的私人秘书?”我瞪大了眼睛。   “宫少原。你应该对他有所耳闻,去年本市的十大杰出青年,你和他同台领奖 呢!”   “哦,对,我想起来了。”我装作才记起的样子。这个时候,我最担心的是宫 少原突然来访,那样一来,我的工作室可能会在顷刻间有人倒毙。   “宫少原。”我自言自语。   “您也对这个人感兴趣?”   “不不不,丝毫没有兴趣,我几乎不与商界的人接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 是在暗杀之前就知道韩锋是他的助手还是之后?”   “当然是之后,我那天行动,看到韩锋以后就知道行动失败了,我当晚通过我 的几个行内兄弟了解到他的详细情况,没想到,他也来k 城了。”   “我想,你如此训练有素、百战百胜的人,怎么会不事先了解清楚呢?”   “或许我太狂妄了,百密一疏。”   “你与韩锋多少年没见过面了?”   “二十年吧。”   “那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他就是韩锋?凭直觉?”   “有一些是直觉,也凭记忆。他是兔唇,而且眉心有颗朱砂痣,你可以想象一 下这两样集于一身的几率该有多低。”   “还有其他因素吗?”   “还有他见到我时的紧张。”   “是一种因熟悉而又无把握相认的错愕与紧张?”   “对。”   “你不是戴着墨镜吗?”   “没错,但我脖子上的刀疤是小时候就留下的,他知道这个,他还为我报了仇, 以牙还牙,用对方砍我的刀回砍了对方几刀,差点儿要了那小子的命。”   “这样推测来看,你们幼时那场械斗发生时,年龄不到十岁吧?”   “恰好十岁。为了一块糖。别人抢我的糖,我不给,抓破了对方的脸。结果对 方找来他的哥哥,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跪下认错,我坚决不跪,刀就划出了一 道口子,再深一些我就没命了。”   “流了很多血?”   “满身都是血迹。韩锋发怒了,用砖头从后面袭击那孩子的哥哥,把他打蒙了, 韩锋抓起那把砍柴刀,把那兄弟俩都砍跑了,哭爹喊娘的。”石小磊眼睛里迸射出 感激的目光。   “你想和他相认吗?”   “说不清楚。我们这行,必须冷血,但不是六亲不认的,很多人身手不凡、本 领高强,都栽在在乎感情上了。亲情、友情、爱情都可能是我们的陷阱,甚至坟墓。”   “那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行动?”   “对。不过,我可能找韩锋单独谈一次,给他个信号,让他在我行动时走开, 不要碍我的手脚,也能保证他的安全。”   “你认为他会同意你这么做吗?”   “我想他会的。”   “如果他跟你一样,是个有信念的人呢?”   石小磊微微点头,而后意味深长地说:“那就看谁硬了,我可是四个石头变的。”   眼前的女子尚未说话,我就知道她的名字叫路可。正如马小萌所说,她们的容 貌如同一人。不过,细节是不同的,比如走路的姿态,路可的步态要骄傲许多,还 有衣着,路可高贵逼人,而我的助手小萌就逊色多了,穿着随便,经常素面朝天, 她常见的人只有我,所以没多少必要让自己花枝招展风情万种。这是令我比较不悦 的事,但不便说明。事实上,我更希望我的助理有一点路可的长处,气度不凡,镇 定自若,曾经沧海一般从容,进退有据。马小萌嫩多了,只是很敬业。   一个小时的交谈,了解不了多少东西,特别是真相。   路可十分健谈,一直在讲,我不时插话,以便确认某些细节。她提到两个男人, 她说,为了方便起见,就称之为A 和B 吧。   我点头同意,知道她不想透露隐私,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瞒住。A 和B 在她滔 滔不绝的讲述中,时常兑换为真实的姓名。我再一次从来访者口中听到一个熟悉的 名字:宫少原。   她并没过多地介绍她的职业,她只是提到她做过模特,并因此结识了许多名流, 其中不乏这个城市中最“尊贵”的一些男士。她说她欣赏高雅的、有品位的男人, 要是有钱就更好了,不过,花花世界,谁知道哪个男人是不是花花公子,始乱终弃 之徒?   我说:“好男人也是很多的。”   她的眼中现出迷惘和忧伤,眼角湿润了,沁出一滴泪来。   “我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命运给我的好男人已经走了。”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离开你呢?”   “他不会再回来了,”她双手捂脸,失声痛哭。从她的呜咽声中,我判断,也 许她受到失恋的打击,所以产生了较为剧烈的心理动荡。她抑制住悲伤后说出的一 句话使我警觉地发现,自己的判断出了偏差。她说:“是我害了他……”   那个男子叫岳茗晨,二十四岁,k 城大学的大四学生,品学兼优,性格内敛, 是名业余模特,也是暗恋路可的庞大追求者之一。   今年五月的一天黄昏,大雨刚过,河流涨水,岳茗晨约路可出来散心,借机示 爱,并将一枚廉价戒指戴到路可手上。路可看了几眼识别出这是个便宜货后,摘掉 它,在手上又掂了掂,随手扔向河岸的草丛。她高傲的神气令岳茗晨更感自惭形秽, 自己貌不出众,空有一米八五的个头儿,又不懂讨女孩欢心,不擅甜言蜜语,没有 幽默感,最要命的是寒酸,口袋里没钱。他一瞬间失却所有尊严,无地自容。   他哆嗦着嘴唇说:“你不爱我,可以,但你不能戏弄我啊!我是一片真心的!” “是吗?”路可仰起脸望着他,正值妙龄的女子如此近距离地靠近自己,这让有几 分孤僻的岳茗晨慌乱而紧张,不敢正视她的眼神。柔美的青春、白皙的肌肤、馨香 的呼吸袭向这位高大忧郁的男生。他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了,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英 语,在数百名竞争者中被一家大公司挑中,他甚至将一些拥有硕士博士学位的对手 淘汰掉了。他本该骄傲、自豪,同时有坚不可摧的自信,因为他有灿烂的未来在前 面等待。然而,他都不要了。他只要路可的爱。   可路可的心在哪呢?   路可说:“用你的行动证明你对我的感情不是假的,不是虚情假意!你能做到 吗?”   “能!”岳茗晨斩钉截铁。   “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敢吗?”   “敢!你让我从九层楼跳下来,我就跳!”他信誓旦旦。   “好!我要你跳这条河,你敢吗?”   岳茗晨望望那刚刚暴涨的湍急的水势,心生踌躇。他慢吞吞地说:“那我要是 上不来了呢?”   “爱,要付出代价,这一点你都不明白吗?”   “明白! 我跳!但我要是上不来的话,你也得跳!”   “行,我答应你。”   “说话算数。”   “算数。你不是吹过牛皮,说自己是游泳高手吗?怎么,害怕了?我可不喜欢 懦夫。”   路可说罢,径自往前面的树影斑驳的碎石小径走去。   短短的几秒钟。   一声巨响。什么重重的东西清脆地落入水中,水花四溅。路可猛回头,发出惊 叫,可为时已晚,岳茗晨的头和一只手在水面上摇晃几下便消失不见。   旁边几位散步的老者偶遇这一幕,也都惊呆了,他们叹息: 年轻轻的,真可惜 了!   还有一位中年妇女也目击了岳茗晨跳河的过程,她绘声绘色地说:“那个人跑 得可快了,就像百米冲刺似的!也不知道是啥事想不开了!”   路可明白,不是自己的激将法发生的作用,而是彻头彻尾的绝望。必定是彻头 彻尾的绝望。   这绝望刹那间也席卷了路可的全身,她感到身心冰冷,万念俱灰。不管怎样, 方才与她对话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就在她附近。她是罪魁祸首。   “你为什么没有信守诺言呢?”   “那只是儿戏,玩笑话。”路可平淡地说,似有轻描淡写之嫌。   “也许那个男生认了真呢!”   “我也有那个勇气去跳,只是我整个人是麻木的,介于清醒和糊涂之间的麻木。”   “而他,却是头脑清醒,无比清醒地做了件糊涂事,对吗?”   “我不知道。”   “造成的后果……“我在斟酌合适的词句。   “很严重,”路可说,“无可挽回。”   “你希望我回答你什么问题?”我开诚相见。   “我想知道他的行为,是不是和什么精神疾患相关?”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恕我直言,这种可能性所占的比例可能微乎其微。”   “为什么?如果真是这样,我岂不一辈子要背上谋杀之类的枷锁?”   “你不要有任何自责,更不必有心理包袱,每个人只能对其自身的命运负责。 而且,必须说明一点,他主要死于幻想,而不仅是精神刺激。”   “幻想?”路可的表情由阴郁转为晴朗,还有喜悦的小火苗在跳跃。   “对。确切地说,是对爱情的幻想。还有,他的爱情观明显缺少弹性,通过你 方才的描述,便可见出荒诞的外观,他的‘百米冲刺’是内里,需要一点分析和透 视。我想,他的义无返顾标志着生命意义的破灭,他把最高的信仰寄托在一个极其 浪漫、不合实际、经不起摔打的幻想上面,至于选择你作为承载幻想的载体,这纯 属偶然。没有你,也会有另一个路可出现,让他欲罢不能,自寻短见。还有,人格 问题,他的人格极不成熟,与小孩子无异,根本没见出高等教育发生的改造作用。 我感到遗憾。”   “够了。这是谎言,这是明摆着的谋杀,你在欺骗!”马小萌闯了进来,劈头 盖脸地怒吼。   我和路可都是一阵惊愕。   “你出去,你这个状态哪像个心理师!”我从来没用过这个音量说话,简直是 狮子咆哮。   马小萌重重地摔门离去。她可能一直在窃听我和路可的交谈。这是有违心理师 基本道德的行为,我大动肝火,也正为此。至于对同一病例产生极大分歧,争议多 多,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怎么能在工作期间破门而入指责权威呢?   简直无法无天! “对不起!竟然发生了这样不愉快的事情!是我的失职!今天 的咨询费我如数退还给你!”   “不要紧!我能理解,她的冲动也有她的道理!我想,她能够这么做,也完全 是基于道义的力量。”   “别替她做解释。我们继续方才的话题。你说到A 先生,他是怎么回事?”   “他大概是这座城市最有钱的人,我和他签了三年的协议,我做他的情人,他 每年给我一百万。”   “我不关注私生活,说说其他方面情况,比如你的生活感受,特别要问你的是, 你为何把这两个男人同时提起呢?他们可以相提并论还是有某种神秘联系呢?”   “他们都是我困惑的缘由。他们不能相提并论,也没有神秘联系,我觉得生活 糟糕透顶,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岳茗晨,不,小B 的死对我打击很大,我想我可 能错失了最好的男人。”   “你该释怀,”我说,“虽然我不是法医,不是侦探,不是警察,但心理师有 心理师的思维方式和话语逻辑体系,我们更多地依赖于直觉、推断、想象和设身处 地的思考。我想我能够体会你的痛苦。你的迷茫比海更大。”   “千真万确。”路可说。   “你说的A 先生是宫少原?”   “是他――你怎么知道?”   “你方才说到了他的名字。”   “哦。”   “放心,我会为你保密。”   “谢谢。”   “不必,这是心理师的职责。”   “那好,我还有事,我得走了。”   “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直接和我联系。”   “好的。”   “你为什么不在家里歇着,竟到我的诊室闹事?”我指着马小萌的鼻子问,她 的鼻尖微红,像是哭过。对于这样一张小巧可爱的脸,我不能不生出一种恻隐之心。 她是惹人怜爱的,大龄,未婚,连男友都没有,所有的坚强只不过是一层一触即破 的伪装,她一副需要依靠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直观地看到她弱不禁风的真实状态。 平时的干练、勤快、守时、严谨使她显得孤僻、生硬、刻板,几乎没有漂亮女人应 有的韵味和情致。她也不爱打扮自己,她的自信气质流露于举手投足间,与知识女 性的文雅之美汇合一处,于是娴静的外表下有一种不可动摇的淡定。没有一番修炼, 做不到这一点。   “我早就决定在那个时间来了。是我安排的预约,我对你的工作时间了如指掌。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你的工作方式,以前仅仅是好奇,没付诸行动,我能克 制自己。这次的好奇心翻了几倍,原因我想你也知道,那个女人跟我一模一样,我 想听到她对你说些什么。至于我突然闯进,也出乎我的意料,我实在太不冷静了, 抱歉!我想提出辞职……”   “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对这点小事斤斤计较。所有的案例我都会和你交流探 讨,这已成了惯例,而且我不会隐瞒自己的任何疑虑、想法,我一直想把你培养成 接班人,让‘黎丝心理诊所’继续成为k 城心理咨询界的龙头,你这么做,我是有 些失望,不过我能理解你的好奇心。可是,你的冲动源于你的结论下得太草率,心 理咨询最忌操之过急,要不愠不火才行。路可和你相差太远,你是有信念的人。而 且,她是病人,你是医生。你应该充分尊重病人。就因为长相酷似,就令你方寸大 乱了吗?你该反省自己,不能意气用事!我用的交谈语言有猜测、推理的成分,也 有权宜之计,你怎么能把它当作我的真实想法来听呢?你应该补课了。还有,辞职 的事不要再提,我不会让你走。明年年初,你就完全成了我的衣钵传人了,那时, 我会退出心理咨询领域,永久退出。”   马小萌惊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的是真话。”我又强调了一遍。   “您为什么要退出呢?您的事业如日中天……”   “可我并不幸福。真实的我不愿开口,是个百分之百的沉默主义者。一时半会 你不会理解的。慢慢来!”   “您真的选我做您的接班人?”   “没错,你是最佳人选。”   新雨。女。23岁。酒店服务员。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坐在我面前,面颊粉红,看样子很健康。这样的人也会有 心理疾病吗?   我的答案是,这有什么奇怪!相反,面黄肌瘦、衣衫不整、神情落魄的人也许 心理很健康,只是营养、习惯、情绪等方面需要改善。   我看了看这个名叫“新雨”的女子的登记表,字很难看,“酒店”的“酒”写 成了“洒水”的“洒”。   “我想知道您的难处。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房间密闭良好,放心,你说的话只 有我才能知道。我愿意竭尽所能地帮助你。”   “谢谢……我前几天去过城西的心理诊室,我对那里的医生很不满意,他们只 是问问题,什么办法也没有。”   “你说的是‘月之韵’对吗?”   “对,就是那儿。”   “哦。每位心理医生都有他不一样的诊断方式,没有哪位医生能让所有来访者 满意,我也如此。”   “可你名气大啊!”   “我没什么名气,不过‘黎丝心理咨询’的信誉一向不错。”   “我就是冲这个来的。”   “有人给你介绍?”   “有。”   “能告诉我是哪位吗?”   “她叫吴欣桐。”   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吴欣桐是这个城市最完美声音的拥有者。每晚夜深人静, 她的声音会通过电波传到许多寂寞者的耳朵里、心里。那档栏目叫“心灵星空更灿 烂”。我听过很多次她主持的这档栏目,她的口才和应变能力都是出类拔萃的,加 上她不容抗拒的声音和众里寻她千百度也未必觅得的真诚,她被许多人记住。   “我知道这个人,她是个不错的主持人。”   “您也知道她?――我特别感激她,很想见见她!”   “哦。她推荐你到我这里?”   “是呀,她说你是K 城最权威的心理师。”   “她怎么知道我最权威呢?”   “她说您帮助过她,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她差点绝望之际。”   我想不起来我是否帮助过这样一位女子,但眼前的新雨的提示让我为之一颤。 声音的独一无二是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好像是有一位近似吴欣桐的女子来过 我这儿,又好像没有。一缕风一样恍惚,记忆在需要明确时往往不明确。   我暂时放下了在脑海里搜寻一个人的念头。   新雨在酒店工作。她的姿色出众,借助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她为客人提供身 体服务。   “虎哥”在几十位或俊俏或美艳的女子中挑中了她。   “‘虎哥’是谁? ”   新雨说,“虎哥”是黑老大。虎哥第一次要了她,就喜欢上了她,经常来看她, 每次出手阔绰,新雨既欢喜又胆战心惊。   “你怎么知道他是黑老大呢?”   “他说的。”   “他长的什么样?”   “脸黑,光头,个子不高,有纹身,挺壮的,就这些。”   “嗯,容貌上倒像个老大。他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钱?”   “他说她喜欢我,有一次他醉得厉害,说我很像他从小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   “哦。”   “你对他印象如何?”   “我想我喜欢他……所以有时惦记得厉害,他经常说他的哪个弟兄出事了,他 过几天要灭一个谁谁谁,他要让哪个官给他下跪磕头,吓死我了……可我就是喜欢 他,我越害怕就越想见到他,有点离不开他,他不来我就魂不守舍的。他说过几年 带我远走高飞,到一个山美水美谁也找不见的地方。”   新雨笑得妩媚,还有一种似乎本能的羞涩,这是我不得其解的。妓女也会羞涩 吗?   我思索片刻,转移了话题:“你和吴欣桐也是这样说的?”   她摇摇头:“不,不是,我怎么敢,那可是无线电波呀!我就说我有个男朋友, 我很喜欢他,想嫁给他,可我总担心哪一天他被别人杀了。”   “然后她怎么说?”   “她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剩下的我就支支吾吾了,我 没法跟她讲。最后她就让我到黎丝诊所找徐医生您了。”   “哦。那么,你的难处就是……担忧?”   “对,也不全是,担忧只是一部分,我还觉得……”   “觉得什么?”   “有时我突然觉得我可能也会被他杀死。”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也弄不清楚,他说过,所有背叛他的人都得死。”   “可你并没有背叛他呀?”   “我是没有,可是我曾经是别人的女人。”   “虎哥知道吗?”   “还不知道,也许像我们这种女人,他们都是玩玩开心就算了的,不会当真。”   “那你还有什么负担?”   “但是我……我好像看见我原来的男朋友了。”   “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   “相认了吗?”   “没有,他没看见我。”   “你怎么那么肯定那个人就是你的前男友呢?你们分开多久了?”   “分开刚好两年。他的穿着和别人不一样,总戴着酷酷的墨镜,脸型跟黄秋生 似的,八成是他。”   “在哪儿见到他的?”   “在超市,我上滚梯,他从另一侧下去,低着头,没留意我。他脖子上有疤的, 不是他都怪了。”   我眼睛一亮,问新雨:“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她犹疑了一下,微微一笑: “这个当然可以,他叫石小磊。”   新雨临离开时告诉我,她的绰号叫“一剪梅”,闷了烦了可以找她。   我说:“谢谢,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时候。”   “我在鸿都酒楼。我们这儿可人的姐妹多着呢!”   “好的,但愿我能有那样的时间。”   “您不会是不解风情的男人吧?”   我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不太喜欢开玩笑的,这不是我的特长。我会认真考虑 你的问题,我指的是我们的谈话,你什么时间再来可以提前预约,如果我不在,你 就和我的助手小马联系好了。”   新雨走后,我深深地坐进软绵绵的椅子,陷入思索,石小磊的模样不断地浮现 出来。   “他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他就泡这个,玩那个,他忘了我们共患难的日子, 这个没良心的!我已经失眠半年了,总是脾气暴躁,想砸东西,想打人,有时我做 噩梦都在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你说说我这是得了什么怪病了?”   单凭穿着和体态,我就知道她是一位贵妇,手保养得那么水嫩光泽,我想她家 一定有勤快的保姆把什么活计都揽过去了。她本应该优哉游哉地享乐,享受物质丰 富带来的愉悦,但从她紧锁的愁眉可以看出,她情绪紊乱,十分忧郁,闷闷不乐。   “你这种情绪有害你的健康,而且,于事无补。我建议你多做做户外运动,多 接触大自然,这对你改善心境会有帮助。”   “都试过了。无效。他妈的该死的宫少原把我气毁了!他竟敢在我床上和别的 女人睡觉……你说说,这种男人是不是该千刀万剐?”   又是宫少原!   我从业多年,算得上资深心理师,可是,许多事情、许多人物的倾诉都与同一 个人有关,都纠集在一个人身上,这是绝无仅有的。我对这位同城富豪产生了莫大 的兴趣,我暗下决心,要把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梳理开来,将千头万绪理出个有价 值的线索,再把隐秘的蛛丝马迹查个水落石出,我要还原真相,所有的真相。我的 勇气后来使我禁不住嘲笑自己,我把自己当作福尔摩斯了。世界上哪有那么离奇的 事,不过是巧合罢了。   有钱人毕竟不同,他们利用金钱资本呼风唤雨,成功者所向披靡,失败者也可 能一朝一无所有,却不意味一败涂地,凭着毅力和胆识,还可以寻觅东山再起的契 机。   宫少原的私生活,就我所听到的,还不算荒唐,有人愿意送上门来,你拦得住 吗?今天不是禁欲时代谈性色变了。有权有势财大气粗的金屋藏娇早已不是什么新 鲜事!一夫一妻制挡得住三妻四妾的地下流动吗?钱在这方面,也就是性的方面确 实威力很大。再说,男人好色被称为****,像杜牧、柳永、唐伯虎,都是响当当的 才子。闹不准宫少原的偶像就是唐伯虎呢!他不过是“做事”欠隐蔽,可没准是故 意给他老婆看呢。不过,这些都算不得新鲜,男女之事越来越缺少神秘性和浪漫性 了。再说,我对了解他人的性生活完全没有兴趣。   “您说您的丈夫叫宫少原?”   “没错。这个城市最有钱的男人。”她说这话时,稍有得意之色,随即又回复 愤怒。   “你知道他吧?”她补充了一句。   “有所耳闻。”我淡淡地说。其实何止是耳闻!我和宫少原当年同为本市十大 杰出青年,还握过手呢!前不久,他还来过我的诊所,他哥哥宫少平给他算的一卦 让他毛了手脚寝食难安!   这些我都不能对他老婆讲。   “您叫段菲菲对吗?”   “对,我说过了。”   “段女士,您和您的爱人从前的感情怎么样?”   “从前?我们结婚十一年了,前三年是最甜蜜的,如胶似漆,接下来的三年也 不错,相互扶持,那时他的事业起起伏伏,走得并不顺畅,98年往后,他才一点点 把公司做大,可以说一帆风顺,他有今天,至少有我一半的功劳。现在他风光了, 也忘了旧情了,六亲不认了,也不想想那些年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刚结婚的 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在城郊我们自己搭了个木头棚子,冬天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我就紧紧搂着他,虽然艰苦,但我心里头是暖的。”说罢,她落了泪。   “你们有孩子吗?”   “先天性心脏病,不到三周岁就没了。”   段菲菲说,宫少原和她是初中同学,他们那时就恋爱了,两个人都什么也没考 上,宫少原跟他爹学过修理自行车,就操持此业,维持生计,段菲菲的母亲托关系 让段菲菲进了造纸厂。三年后,造纸厂减员,段菲菲被减了下来,这时的宫少原靠 勤恳劳动挣了些积蓄,打算跟段菲菲结婚。结果段菲菲的母亲嫌宫少原家境不好, 这小伙子虽老实巴交但没多大能耐,就千方百计地阻挠,并加紧给段菲菲介绍像样 的对象。   段菲菲和宫少原在一个下着冷雨的秋夜,决定出走,混出个样子再回来。宫少 原带着他一分一毛攒下的五千块钱,和他的心上人来到k 城。没有婚礼,没有主婚 人,只有湿漉漉的小木棚和十五瓦灯泡发出的昏黄的光,仅有的这些却让两个人浑 身上下充溢着难言的幸福感。   宫少原说:“十年后,我一定会成为这个城市中最有钱的人,到那时我们举行 一次全中国最隆重的婚礼。”   段菲菲已经哭成泪人。她转述宫少原不久前对她说的一句话:“承诺的前半句 我记得,后半句我没印象。”   段菲菲骂道:“这个无耻小人!早知今天他变成这样,当初我决不会嫁给他!”   “你知道你的丈夫的情人叫什么吗?”   “多了,这个有什么用?现在的那个,宫少原管她叫什么‘可可’,你听听, 多他妈的贱!我恨不得掐死那个女的。”   情况基本明了。   我接着说:“您别激动,您打算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   段菲菲收敛住悲伤,咬牙切齿地说:“我都预备齐了,暗里下毒药,明里晃匕 首,还有几个摄像头,我希望我的男人回心转意,不然就来个鱼死网破。我过不舒 服,谁也甭想过舒服。哼,让一个人身败名裂还不容易吗?让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永远消失还不容易吗?”   “要是他不在乎,他铁了心呢?”   “我就不信他脸皮比锅底还厚。”段菲菲一脸倔强,也是一脸的绝望,一脸的 茫然。我能想象这位风韵犹存身材微胖颇有震慑力的女子曾经的清纯娇羞、楚楚动 人的模样。时间让大多数中年女人或多或少地带有一种沧桑感。成熟与衰老都写在 脸上,都是不容抗拒的。段菲菲的脸,不知是美容过度还是脂粉过度,惨白惨白, 嘴唇涂得惨红惨红,鱼尾纹欲盖弥彰。总之太不自然,这样的化妆一塌糊涂。   “除了你想到的那些方法,你应该可以找到更为行之有效的方法,让你和他都 少受一些损失。解决问题,并不是闹得越大越好,恰恰相反,‘润物细无声’是上 策,您说呢?”   “我也想省事儿。可你知道,我丈夫是省油的灯吗?他能任我摆布吗?他可能 早想把我踢出这个家了,哼,没门!谁也别想把我赶走!”   “你心平气和跟他谈过吗?”   “谈过,都是不到三句话就吵起来,我看见他就生气,就想发泄。”   心理师不是活神仙,不能给每一个求助者都开出良药,只能竭尽所能。我也不 例外。我的压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我每天固定的睡眠时间,有一半挪到了苦思 冥想上。一连串的造访者让我应接不暇,马小萌还没有能力替我分担,我只有独自 应对。   我安慰自己,我肯定不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心理师。本想在事业最辉煌时退出, 眼下的工作把我牵绊得很紧,我必须顺应时势,也必须迎接挑战,没有退路。失败 了就会被人嘲笑,我不希望那样的耻辱来到我的门前。我暗下决心,度过这几个月 的难关后就让马小萌接替自己。柳暗花明的日子不远了。   我也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繁忙劳心的工作让我无暇他顾。悠闲时光是有的, 但很少,更多的时间是听和说,几乎都是技术性的、机械的,没有自我的参与。这 样也好,可保持心灵的干净,他人的病灶没有向我蔓延的通道可寻。   我不是救苦救难的活佛,也不是手眼通天之人,我只愿做好自己的本分。我的 老师,已故心理师黎丝先生说过,做心理师,无论如何要抛弃完美主义,你要记住 这一点。   黎丝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可四十几岁就去世了,她的学识为人敬仰,我是她最 器重的学生,但我并未青出于蓝,未免惭愧。诊所中挂有她的遗像,我时常驻足瞻 望,渴望老师能指点迷津,结果是思绪更乱,一无所获,沮丧的浪潮不断袭来,拍 打我的信心堤岸。那些堤岸的礁石是我已取得的成功,如今都已灰黑。我要解决困 惑,只有一个办法,去寻找河流的帮助。   寻找河流。寻找灵魂的平衡。   世界上是有神奇存在的,你相信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与我道同的,只有我自己。   我时时刻刻保持着高度的理性。这是我的生存方式。你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亲情、 爱情、友情滋润的人是怎样孤独地生活的。   对,我是个孤儿。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能不感激老天的眷顾。   我已三十五岁,事业有成。与我同龄的男人,大多都有了很大的孩子,我还没 有成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怕破坏了自由的环境。有了女人、孩子,我还能长久 地注视自己、面对自己吗?我对女人的需求,不是和她一起生活。   能满足我的需求的,马小萌就是近在眼前的人选,不是如花似玉,也是别有风 致。是男人都会有一定的占有欲,何况我这个正值壮年的孤家寡人。   我唯一的性经历是和“深雪”的缠绵。   “深雪”是个假名字,我不太计较真假。   这个体态丰腴、激情似火的女子是我的病人――那是2001年冬天的事。   她第一次来,我就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是若干年前在武汉大街上擦肩而过的 一个人,反正刻骨铭心般地留下了这么个影子。“深雪”的出现,让我感到既陌生 又熟悉。想起村上春树的短篇《遇见百分百的女孩》,还真有那么种感觉。这让我 对她很有好感。   她诉说了伤心事,相处四年的大学男友抛弃了她,据说是某位副市长的千金看 上了他,他思虑再三,决定为了“事业”舍弃爱情。她非常痛苦,想自杀,了结生 命,又鼓不起这个勇气。   “我是不是该死掉算了?”她用忧伤而不无依赖的口气问我,那一时刻她脆弱 得像个孩子。   “不,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我明确而简练地回答。   我和“深雪”滚在床上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她抚摸着我****的胸膛说:“能阻止我寻死的念头,你的行为比你的话语有效 一万倍。我现在觉得活着蛮好的。”   我吸起了烟,朝她乌黑的长发吐出烟圈,我说:“这和工作无关,这是自由时 间,对你起到有益的作用也是偶然,性能让人放松身心。”   我又要了她两次。她使我飞翔着告别了大龄“处男”时代,对此我心怀感激, 终生难忘。她的激烈与后来马小萌的被动毫无热情恰成两极,骑在马小萌身上,我 想象“深雪”,怀念“深雪”。“深雪”已经消失,在与我疯狂一夜之后。   “深雪”让我尝到了女人的妙处。   我在报纸上登出招聘启事,要求有心理工作经验,或心理学本科以上学历,有 耐心,善于合作,敬业,年龄20至30岁,性别女。这是货真价实的选配偶的行动。 这样的名目名正言顺,我相信定会靓女云集。而选择一位志同道合者,也有利于事 业的上升。   马小萌就是这么被我选出来的,从十几个人中。里面竟还有计算机专业的,想 来试试,我问了一两个问题就委婉地回绝了。   过程令我相当失望,虽然不乏姿色出众者,但我更看重工作能力,只有花容月 貌而别无他物的女子太多了,心动只是一瞬间的事,仔细再看,都有瑕疵,我怀疑 世上真正的花容月貌都在画里、书里,走在街上的都不是。才貌双全的只有马小萌, 她完全符合要求。   这真是一条会说话的河流。它告诉我,“深雪”仍在k 城。   那么,我到哪里能找到她呢?k 城庞大无比,人如蚁群,一条街都够我搜上一 整天。   你只需等待。河流说。   走在河畔,我不知是我的意识还是潜意识在发挥作用,总之,有一段时间,我 与河流的对话,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结束。   这个事情,天底下只有我知道。   我相信,连浸润了自然灵性的风和树叶都揣摸不透我这个徒步者的心思。这省 却了许多解释的麻烦,我只需对自己做出判断。活着,其他什么都不必。   石小磊再次来访,和我谈起了友情。话题是从韩锋开始的。他好不容易弄到了 韩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听的人正是韩锋。韩锋听说对方是石小磊,电话空白 了五秒钟,然后他说没听过这个人,不认识。石小磊说不管你认不认识,我想单独 见你一次。韩锋说,我不想见陌生人,特别是陌生男人,我不是同性恋。   好吧,石小磊说,我是刺杀你的老板的人,你可有印象?   我知道是你干的,韩锋说,他的声音明显有了一丝紧张,他的语速变快,他接 着说,我劝你他妈的滚远点,别打我们老板的主意,再让我看见你,你就是超人也 跑不了。   “他不认识我。”石小磊不无伤感地说。   “这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这意味着我不需要对任何人手软了。”   “你打算再行动?”   “对,十天之内我会结束这场游戏,然后销声匿迹,我已经拿到五十万,事成 后还会有五十万,我可以歇手,过几年没有噩梦的日子。”   “没有别的路可走吗?非要铤而走险?”   “我就是干这个的,徐医生,您不会明白的,您只懂心理医疗,您对人性的冷 酷、残忍缺少了解,不是你没有洞察力,而是您不够悲观。”   “我不太明白。”我实话实说。   可石小磊却转移了话题。   “这是我装有五十万现金的手提箱,”他指了指脚旁边的黑色皮箱说,“麻烦 您替我照看一下,万一……万一我十天内不能回来,麻烦您按这个地址把款汇走。 里面另有五万元的酬金,是给您的。我想不到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个,只有您……所 以……请您帮忙!”   我沉吟了一下,说:“那你能回来呢?”   他微笑,说:“那当然好,那样我会来拿这笔钱的,酬金会少一点。”   “为什么不存银行呢?”   “不,我不喜欢公共场合。”   “你认为我这儿比银行还保险?”   “对。”   “好,我帮你这个忙,不过,我还是劝你再考虑考虑,特别是你那位最好的朋 友。”   “我知道。而且,我知道我们都会开枪的,所以……结果很难预料,如果不是 因为他,我早就下手了,就不会给人留下笑柄,这是我入行以来最没面子的一次。”   “入行?听起来你还很敬业吗?”   “社会就是这么回事,需要形形色色的人,去出演形形色色的角色。我演了别 人害怕并且不敢想也不敢演的角色。”   “实实在在地讲,若有下辈子,还干这个吗?”我问。   他有些踌躇,最后像是痛下决心的样子,说:“不,我不干,我会办个奶牛场, 当个庄园主,也挺好的。”说罢,他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那笑容健康而灿烂。   我的内心涌上一股酸涩之感,我预料他此去不妙,但不好直言。出于明哲保身, 我更不会报警,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他特定的命运,不必去妄加干涉。心理师不是神, 而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也许和他的病人同样脆弱,在命运面前不堪一击。   我破天荒地对石小磊讲了我个人的经历。   我也曾有过很要好的朋友,不像现在这样封闭,用工作来掩盖空虚。   “知道我为什么学心理学吗?”   “不清楚。”   “学心理学是为了解除死亡迷恋,这个目的达到以后,目的变成了听别人的故 事。我小时候对死亡很感兴趣,我迷恋冒险,这个冒险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说的详细一点。”   “比如去追火车,追上,然后攀上去,跟电影里一样。”   “我也干过,很过瘾的。”石小磊说。   “最严重的一次,我打算卧在铁轨上,等火车开近时再跑开,想试试自己的反 应速度。”   “结果呢?”   “结果火车离我只有五十米时,我发觉自己不能动了,火车的巨大震颤让我浑 身麻木,动弹不得,我被危险吓傻了,这时我被人一把提了起来,我和那个人一道 滚到一边,火车隆隆而过,我们安然无恙。那个人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形影不离, 但是他胆子小,平时总是我身体力行,他观望。我从没想到他能有那么大的力气, 他当时个子比我还小呢,这真是奇迹。”   “这大概就是友情的力量。”   “救命的往往是兄弟。”   “现在你们还有来往吗?”   “没有。我只知道他现在经营服装店,当个小老板。时间能冲淡感情,人走的 路不同了,共同语言就少了,回味当初也是索然无味的,不如保留在记忆中,挂在 嘴边的东西算不上珍贵。”   “谢谢您,徐医生,我想明白了许多道理,您的良苦用心我能理解。我这就告 辞。”他起身离开,我送他出门。   “但愿我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同样期待再见到你,保重!”我向他挥手。   正如我所预料的,他一时没能再回来,既不能亡命天涯也不能归隐乡间。我没 有按他给的地址寄走那笔钱。他给的五万元酬金我也分文未动。   他写下的收款人叫石小娟。我推测,这个人可能是他的妹妹。这倒从未听他提 起过。   五天后,一起特大持枪杀人案发生在k 城。四人死亡,两人受伤。凶手逃逸, 通缉之中。我关掉收音机,上街买了份当日报纸,了结详细情况。   案件既未发生在公司,也未发生在富豪家里,而是发生在饭店。死者中有商界 精英、政府高官。没有宫少原的名字。   宫少原没有死,我想。   那么行凶者是不是石小磊呢?   如果是他,为什么被杀的人不是宫少原而是其他人呢?他又接了别的买卖?   那是一家四星级饭店,我也去过,对那里颇为熟悉。那家饭店离市中心较远, 颇为宁静。   案件正在调查审理中。   半个月后,宫少原来访。他精神疲惫,面容憔悴,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了血 丝。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颇为关切地问他:“最近很操劳吗?你看上去气色不是很 好。”   他点点头,干裂的嘴唇抿了一口水,慢吞吞地说道:“不是操劳,而是恐惧, 你摸摸我的脉,心动过速了似的!我真得很害怕死,我担心我真的遇上大麻烦了。”   “有什么特殊情况吗?你怎么这么焦虑不安呢?”   “何止是焦虑不安?我像要疯了!有人要杀我,我请了几十个保镖还觉着不安 全,我白天窗帘都不敢拉,听见电话响都吓得一激灵,别人不敲门进我办公室,我 的魂都要吓飞了,我整天哆里哆嗦的,你说我这是得了什么病了?”他表现出一副 濒临绝望的样子。   “我能够理解。能说说详细情况吗?”   “可以。上个月30号的杀人案你听说了吧?绿芙蓉酒店。”   “我听说了,四死二伤。”   “那个家伙要杀的人是我,有人给我报信,要不我早就进鬼门关了!”   “有人要杀你,怎么会有人给你报信呢?”   “是我的秘书,他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认为我有危险,就给我打了电话, 我就到卫生间躲起来,后来就听到连续的枪响,我的腿都吓软了,再后来听见警车 响,我就悄悄溜了。”   “你报案了吗?”   “我不想报案,我怕解释不清。实话跟你说,我挣了不少不明不白的钱,也得 罪了一些人,黑道白道的都有,他们都盯着我呢,巴不得我早日垮台。首富不是那 么好当的啊!”   “那天的酒席是你订的吗?”   “不,一个朋友。你……怎么问这个?”   “只是感兴趣,心理师都是很好奇的。”我微笑,给宫少原点上一支烟,我问 道:“你今天的防范措施怎么样?我这儿可是市郊啊,离公安局远着呢。”   他放松了一些,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头仰望天花板的吊灯,眨了几下眼睛, 说:“我带了十个保镖,都在外面呢。”   “声势浩大嘛!”   “不可不防,我得吃一堑长一智啦!”   “我想问问你,你还相信你哥哥算的那一卦吗?”   “信呐,当然信,这不应验了吗?我给我哥打过电话了,他说灾还没过去呢。”   “那就是说,他还坚持让你捐出百分之八十个人财产喽?”   “他倒没那么说,不过,我基本上已经决定了,捐出去算了。钱是身外之物, 没了命,钱都是废纸片子。”   “话没错,不过,捐款能保证暗杀的人撤退吗?”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摸清他是哪个路上的,然后干掉他。我不能坐以待毙。 而且,我还有一项绝密措施,是我的秘书想出来的。我有点于心不忍,可只能这么 做了。”   “什么措施?”   “找个替身。”   “也就是替你去死了?”   “您说重了,也得看他的运气,运气好也许死不了,但是如果他死了,那么我 可能就安全多了。只要让那个杀手现身,他就插翅难逃。”   “哪来的替身?”   “一个清洁工,就是肤色和我不一样,化了妆还真就差不离。等这个假冒品种 一亮相,我就去西双版纳住上两个月。”   “你有这么好的打算还焦虑什么?”   “徐医生,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心理师,这一点你还分析不出来吗?”   “好,我说说看,你最担心的并不是那个杀手,你是担心除掉那个杀手之后还 会冒出第二个第三个,因为背后的操纵者要置你于死地,是吗?”   宫少原眼睛一亮,用手背的骨节敲了一下桌子,说道:“就是这回事,所以我 得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把背后那个总巢穴挖出来,除去全部后患。在k 城, 谁敢跟我对着干,唱对台戏,就别想活!”   “我信,你是有这个呼风唤雨的能力的。不过,替身的事,不大妥吧?万一出 了事,你怎么向人家的亲人交待?”   “这就是我的心结呀,前年夏天那个清洁工唯一的孩子溺水死了,他老婆又给 他生了个孩子,日子挺难的。我也是良心上说不过去呀,所以我打算给他家人十万 块钱,当然是发生了意外再给。现在,那个清洁工已经代我做一些事了,他还挺美 的,笑容可掬,不像我愁眉苦脸。”   “他不知道他的角色有多危险是吗?”   “对,他不知道,他还表示想长干下去,因为我给他的薪酬是他扫大街的二十 倍。谁不喜欢钱呢,是不是?”   我想说,你这是把人家往火坑里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您的顾虑或者说考虑就这些?”我问。   “不,还有一件小事,和这些都无关的小事,是关系到私生活问题的。”   “没关系,你只管讲。”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电台主持人,挺漂亮的女人,她说她最崇拜的人是你。”   “哦?她叫什么?”   “吴欣桐。这是她的照片。”   我接过照片,吃了一惊,照片上的人正是我苦苦寻找的“深雪”。我掩盖了自 己的惊讶,淡淡地说:“是挺漂亮,可我不认识她,从没见过,她怎么会崇拜我呢?”   “啊,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那可能是专业的原因,她做的是心理 节目,您做的是心理咨询,她恐怕是仰慕您的大名吧。”   “哪里哪里,谈不上什么大名,只不过是做自己能做的、做自己该做的,仅此 而已。”   “徐先生,您能告诉我心理师的魅力靠什么表现吗?”   “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为了追求女人嘛,吴小姐可不是好追求的,我下了很大功夫都没得手的。”   “难得你在危机时刻还有闲情逸致,好吧,我告诉你,用一个字来说就是善, 还有两个最起码的附加条件,一个是冷静,一个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   我提到善这个字时,宫少原的表情有点尴尬,随后变得古怪,最后又堆出假笑 来,向我道别,他说我讲得很精辟,很实用。我祝他好运,送他出门。   果然,门口好几辆车,车内车外一群壮汉,一脸的警惕,跟警犬似的。   我刚回到屋坐定不到五分钟,又来了一个人。   是石小磊。   “你和他谈了什么?”石小磊冷冰冰地问。   此刻,他算是个不速之客。我一边给他倒水一边想着措辞。   “没谈什么,我是说,也许不关及你关心的话题。”我试图回避他。一个全国 通缉犯,落魄的通缉犯,也许已经丧心病狂的通缉犯,你不能对他太热情。但我不 能不对他有一丝怜悯,甚至可以说是好感。他是个很血性的人,没有人绝对冷酷, 而他在我的诊所收敛了他的冷,更多地是真实和脆弱的流露。我的经验、直觉、理 性都告诉我,我救不了他。我能做的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确切地说,是敷衍, 直到他离开。而且,我不希望他再来。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们沉默片刻后,我的思路已经十分明确――劝他 去自首。心理师解决不了法律上的问题,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真诚的帮助,即使 从心理医疗的角度讲,也已毫无意义,我觉得我对他已经爱莫能助。   “没有人知道我做过什么,对我来说,行动还没开始,那些人死有余辜,都是 些腐败分子,肮脏透顶的人,你以为我杀错了是吗?我有那么笨吗?我上次行动并 没有失败。我知道宫少原就在卫生间里,我踢一脚就能把他踢出来,可我那天突然 改变了主意,我觉得游戏应该继续下去。”   “杀人也是游戏吗?”   “对我来说,那就是游戏,可我不想失去朋友,我知道韩锋的子弹随时都会穿 透我的身体,他把‘效忠’主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惜了他这块好材料,他是够 做老大的!被朋友打死又不能换回朋友的心,我为了一点钱丢了自己的命,亏得太 大了!”   “这么说,还是因为韩锋你才失了手。”   “对,他抵得上十个警察。可我并不佩服他,他太愚蠢,脑袋里只有一根弦。 也难怪,宫少原给了他不少好处。他小时候过了那么多穷日子,怎么会对钱无动于 衷呢!换成我,也许也愿意当一条狗。一条好狗。”   “难道你不是为了钱吗?”   “我过去以为我只为这个,现在我才知道,职业是有惯性的,突然中止了会觉 得不适应,我总是在想洗手不干时又接了下一单买卖,总是想干完这次就再也不干 了,可还是会回到老路上去。你说,我是不是杀人上瘾了?”   “今天你带枪了吗?”   “没有,什么凶器都没有。”   “你撒谎了,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撒谎?”   “我想你的问题就是我的答案,别那么惊讶,我也不过是猜测,现在得到了证 实。能让我看看你的枪吗?”   “好吧,当心走火。”   他挤出些微笑容,我从中看到凶险。   一把精致的金黄色手枪,分量不轻,我对这个没有研究,不知它的产地,对它 的来路也无兴趣。   “里面为什么没有子弹?”我问。   “有三发。”   “哦。”   “其中一发是送给我的?”   “你真的很聪明,徐先生,我得承认,你有超常的直觉,不过,你也真的很倒 霉,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了解太多,你现在对我已经构成了威胁。”   我把枪还给了他,报之以微笑,他的目光里带着不解。   “您一点也不恐惧?”他说。   我哈哈大笑。   他收起了枪,略微迟疑地。   我说:“你杀了我,就等于断了一切后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可以 真正地帮你,也没有人对你推心置腹,给你指一指方向。”   “我已经走到悬崖边上,已是一个穷途末路、十恶不赦的人, ”他微微叹息道, “我不能原谅自己的罪孽,也不能停下脚步,像我这种人,即使面前敞开一座桃花 源,我也是进不去的,因为身后有狼在追,枪在撵。”   “你可以选择自首,也可以放弃暗杀宫少原的计划,你现在的障碍不是韩锋, 而是你自己。”   “说的好,不过我必须杀宫少原,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了,我知道他在哪儿,我 会去他的别墅找他。”   “这个时候去,你即使赢了,也是九死一生,何必呢?”   “徐医生,你做好本职也就够了,请不要为我多费心机了,我想这是我最后一 次到访。我那五十万,我想你没有动,我现在要带着钱走。”   “是五十五万,”我打开办公室的保险柜,拿出了石小磊留下的手提箱,放在 桌上,推给他,“你数一数”,我说。   “不必了。我信得过。”   “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他的脸上闪过诧异的神情。   “我不是为了那个富豪,确切地说,也不是为了你……你走吧。”   他没有说什么,但那一脸的茫然是遮掩不住的。   “再会。”我说。   “谢谢。”他头也不回,走出我的诊所。   一个杀手。一把金色手枪。   一个杀人计划。一个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杀人机器(姑且不用恶魔这个词),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金枪手”。已被通缉十年,在北京、深圳、香 港干过多次“大买卖”。   人格的健全何其重要!石小磊的人格是分裂的,而且支离破碎,不可挽回。他 的冰冷外表下掩藏着一个虚弱的内心,他几乎找不到对话者,他最大的喜好也不过 是收集与他一样冰冷、有过无情历史的古剑。这样的怪人何其罕有!   我突然萌生了想要阻止他行凶的念头。   河流在耳畔喧响。泛起波澜。   似乎有大鱼跃出水面。只一刹。银光刺眼。   我出发了。   石小磊的银灰色轿车停在宫氏庄园的后山上,距离宫少原的红色府邸大约一公 里。那里颇为开阔,松柏青青。   我没有开车来,一路徒步,我的分析没错,石小磊果然在此潜伏。我奔他的车 走去,还差十几米的距离,忽然后腰被人重重踹了一脚,我双脚腾空,又重重摔在 地上,眼冒金星。一把冰凉的手枪压在我的脖子上,那人狞笑了两声。   “徐老师,幸会呀,你不会是去给宫少原报信的吧?”   “我是给你报信。”   “给我? ”他嘿嘿冷笑,然后咳了几声,“说说吧,给我报什么信儿?”   “宫少原找了个替身,他本人已经去了云南西双版纳,你这次行动只会扑个空, 即使得了手也是杀错了人,杀了不知内情的好人。”我站起来,擦了擦嘴上的泥土。   “他真的是这么做的吗?”   “对。他也是我的诊所的常客,我也是偶然听他说起的。我思前想后,还是决 定破个例,把真相告诉你。那个替身是个清洁工,他的容貌与宫少原相似,其实他 们毫不相干,是两个世界的人。”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韩锋暗示我呢!”   “韩锋暗示你什么?”   “给,”石小磊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山上危险“你怎么知道这是韩锋 的暗示呢?”   “上面画着梅花呢。”   果然。我这才注意到。   “梅花是什么表示?”   “一会再解释,我们快走。”   我上了石小磊的车,我们从后山下到公路上,然后向南走了五公里,那里有一 座温泉宾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出入。我听说过,没来过。石小磊在那儿预订了房 间,服务员核查了一下,,就领我们去了朝阳的808 房间,这是总统套房,极尽奢 华,住一夜上万元。   “随便坐吧。”石小磊说。   我坐在沙发上吸烟,观赏窗外的风景,此时正是初冬,外面空旷萧瑟。不远处 是座奶牛场,我突然想起了石小磊的梦想。   “谢谢您,徐……徐大哥。你是好人,要不是你,我可能又误杀了人。我死了 没关系,可我不想伤普通百姓,我做的孽已经够多了。”   “不用谢我。你不知道情况有多复杂。宫少原是整个k 城的头面人物,杀了他, 一定会满城风雨,第一,有损城市形象,第二,你将被追杀者的影踪所包围,第三, 你的行动不过是两大财团争斗的一枚棋子而已,你不杀宫少原,幕后者也会派别的 人去做,而宫少原也不会坐以待毙。”   “哼,城市形象关我屁事。后两条我承认,我也想过,可是拿了人家的钱,就 得干,想收手是不可能了。”   “那么,又一个疑点,韩锋对你的暗示是否隐含了别的什么讯息?”   石小磊转过头:“快说。”   “我也不过是猜测,我想,他可能也处在危险之中,比如受到了某种威胁恐吓。”   “你也这么想?”石小磊低声说。   “是的,那朵梅花太凄艳了,让人心碎,想到死亡,想到层出不穷的杀戮,想 到不仁不义之徒,也许我是多虑了。”   “不,你说的对,我也觉得那梅花蹊跷。”   接着,石小磊对我讲起了梅花的故事。   石小磊和韩锋小时候一起暗恋上了同村的一个叫梅新雨的女孩,他们用不同的 方式向她献殷勤,讨她欢心。石小磊常送她好吃、好玩的东西,而韩锋另辟蹊径, 给她画一幅又一幅的梅花。   “他那么小的时候,就比我有心计,”石小磊说,“可惜。他家太穷,他妈妈 跟人跑了,他爸爸带他进了城,从此杳无音信,也不知他找到他妈妈没有,他的爸 爸我也再未见到。韩锋走了以后,我和梅新雨都失落了很久,于是我也画起了梅花, 为的是弥补韩锋远走带来的空缺,渐渐地,我们都长大了。梅新雨到k 城做了服务 员,我则只身去了南方,那年我十七岁,下了火车我分文皆无,连偷带抢混日子, 后来被一个叫屠哥的人看中了,他有意培养我,两年后,屠哥被人害,我查出凶手, 替屠哥报了仇,也因此得罪了一批道上的人。我连夜秘密逃走,潜往北京,又来到 k 城。最近五年,我去过全国很多大城市,作案无数,也被无数的人追杀,我感到 疲惫,夜里常在噩梦中醒来,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杀宫少原将是我人生的转 折点,我发誓,从此在江湖中消失。”   “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还没什么打算,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会离开k 城,因为已经找到了新 雨。”   “梅新雨?”   “对,她在鸿都酒楼。一个黑老大霸占了她,妈的。”   “你的那些古剑,你打算怎么处理?”   “都已经埋好了,它们原来就睡在地下的。”   “警方最近动静很大。”   “我都知道,谢谢。”   “你多保重,告辞。”   “我开车送你。”   “不必。”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我终于没有说,打了一个告别的手势。我 从他的眼神中看到茫然,而非冷酷,那一刻,想必他也从我的眼神中读到了茫然吧, 我不知道那是否会影响到他的选择。   我打车去找算命大师宫少平。   时隔两月,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我,说我两个月不见,有些发福了。确实如此。 一个人压力大的时候反而会胖起来,这听起来匪夷所思,可这在现实中却很常见。 可能是饮食量增大的结果。我从前从不吃辣椒,最近却特别想吃到这东西。我喜欢 上了四川辣面,吃得满头大汗,像刚跑完五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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