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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斯帕克喜欢待在流水之中。我印象最深的足她在浪中逸兴遗飞,与水被亲密无 间的样子。很多年前,有一次我看到她脱光衣服,蜷腿而坐.水流卷到她的腰间, 阳光亲抚她的肩膀。一般这种情况下,我会跳入溪中和她一起玩水,但当时我愕然 惊觉她脖颈和四肢是多么优雅,脸部的线条是多么美日日,竟然动弹不得。还有一 次,镇上居民夜晚放烟火,我们在河的上游观赏烟花,她似乎更加着迷r 水流,而 不是夜空中响亮盛开的花。大家都抬头望时,她却看着涟漪上倒映的光影和嘶嘶落 在水面上的火花。从一开始,我就在猜想她去了哪里,又为何而去,但我没有凭直 觉行动,因为我没有这份胆量。 同样的恐惧也使得我没有横渡河湾,而是中断搜寻,打道回府。我本应当顺着 河流去找的。 我第一次在晚上回图书馆,这条路从未显得如此漫长而难走。 自从我们分手之后,这条路也变了。森林的边缘更加稀疏,垃圾罐头、瓶子和 其他废品乱扔在灌木丛里。她走后,我们这些年里再没有来过这里。书本还是放在 上次的地方。但老鼠已经啃了我那些纸头的页边,还把痕迹留在我们的老烛台和咖 啡杯上。她的莎士比亚长了蠹虫,斯蒂文森受潮胀起。借着昏暗的烛光,我花了一 个晚上整理东西,扯掉蜘蛛网,赶走蟋蟀,在每样她曾经拿过的东西上流连不止。 我盖着肮脏的毯子睡着了.那上面早已没有了她的气息。 头顶上的响动昭示着天色已亮。图书管理员开始了他们新的一天,地板接缝随 着他们的日常走动吱吱作响。我能想像出他们在干什么:进门、打招呼,然后各就 各位。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大门开了.人们慢吞吞地进来。当这些节奏转为正常后, 我开始工作r 。我的纸头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第一天我主要就是按顺序细细读 了一遍,把松脱的纸页按日期贴进麦克伊内斯的日记本中。自从我们第一次被赶走 之后,有太多的东西被藩下、丢失、遗忘和埋葬了。我把日记整理成一小册,这些 文字记录了流逝的时光,露出深深的缺口和沉默的罅隙。留存下来的微乎其微,说 起来,趴我刚来那阵子起.只有少量粗劣的图画和惨不忍睹的记录。很多年一字不 提地过去了。 看完所有的文件后。我知道未来还有多少事情要做。 傍晚图书管理员走后,我打开儿童图书区下面的活板门。到其他地方都是为了 挑选新书,但在这儿我并不想找什么新书.而是要偷新的写字材料。图书馆馆长的 办公桌后面就有宝贝:五本长条形的黄色拍纸簿,外加足够我用一辈子的钢笔。为 了玩一个小小的诡计,我还把丢失了的华菜士・斯蒂文森重新上架。 文字从笔端流泻而出,我一直写到手抽筋疼痛为止。我从最后斯帕克离开的那 个夜晚开始写起,倒叙到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爱上她的那刻。一长条的手写稿,都写 满了一个外形是小男孩、但内心是成年男子的生理焦灼,幸亏这些东西都已经丢失 了。一句关于欲望的句子写到一半,我停下笔。假如她要我和她一起走呢? 我会恳 求她留下,说我没胆子跑走。但另一个相反的想法拉扯着我的心。或许她根本不想 让我找到她。她逃跑是心为我,她直知道我爱她。 我搁下钢笔,希望斯帕克在这里和我说话,解答所有未知的疑问。 这些想法像寄生虫似的蜷伏在我脑海中,我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辗转反侧。我夜 晚醒来,开始在一本空白的拍纸簿卜写字,决心要把心里所有最黑暗的念头都驱除 出去。时间过去了,日复一日,此后几个月,我就在营寨和图书馆之间两点一线, 试图拼凑起我的生平经历井送给斯帕克。我们的冬眠使我放慢了速度,到了十二月, 我觉得疲累,然后一直睡到了三月。我还没有去找那本书,那本书就先找上我了。 一天早晨,我正在吃燕麦薄饼,喝剩下的一点儿咖啡,表情严肃的鲁契克和斯 茂拉赫过来了。他们故意一边一个坐在我两侧,盘起腿,准备长谈。鲁契克不停地 拨弄着一颗从老叶子里长出来的黑麦新芽,斯茂拉赫目光旁顾,假装在观察树枝间 的光影变幻。 “早上好,伙计们。你们在想什么呢? ” “我们去了图书馆。”斯茂拉赫说。 “很多年没去那儿了。”鲁契克说。 “我们知道你去那儿千什么。” “读了你的生平经历。” 斯茂拉赫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千万个对不住,但我们得知道啊。” “谁准许你们的? ”我问。 他们把脸转开,我不知道该看哪边。 “有几件事你写错了,”鲁契克说,“我能问你为什么写这本书吗? 写给谁看 呢? ” “我写错什么了? ” “我的理解是,一个作者如果头脑里没有那么几个读者,是不会平白无故写书 的,”鲁契克说,“一个人不会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去做他自己的书的惟一读者。 就算是写日记,也希望日记本上的锁会被撬开。” 斯茂拉赫捏着下巴,仿佛陷入了沉思:“我觉得,写一本没人会看的书是个大 错误。” mpanel(1); “你说得很对,老朋友。我有时候奇怪为什么艺术家敢于把一些新的东西带到 这个世上来,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已经做好了,所有的问题都弄得很清楚了。” 我站起来,打断他们的一来一往的刨根究底。“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叫喊 道,“这本书哪里错了? ” “我想是你父亲。”鲁契克说。 “我父亲,他怎么了? 他出了什么事吗? ” “他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我朋友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是你父亲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你父亲。那是另 外一个人。” “跟我们来。”鲁契克说。 我们走在蜿蜒的小径上,我想弄明白他们偷看我的书意味着什么。首先,他们 一直知道我是亨利・戴,如今也知道我知道了。他们读了我对斯帕克的感情,必定 猜想我是写给她的。他们也知道我对他们的感觉。幸运的是,他们总是富有同情心 的家伙,虽然确实有点儿古怪,但在我的不幸遭遇中总是坚定地站在我一边。他们 的一系列提问引起了值得思索的问题,那就是我先前还没有想过怎样才能把书送给 斯帕克,或者更一针见血的是,我想把这些全部写下来的理由何在? 走在前头的斯 茂拉赫和鲁契克已经在森林里生活了几十年,他们和我驶向同一个终点,却没有同 样的挂虑,也没有要写下来的需要和探究这些意义的必要。他们不写书,不在墙上 画画,也不跳新的舞蹈,然而却和大自然和平融洽地生活在一起。我又为何不能跟 其他人一样呢? 太阳落山时,我们走出掩护,走过教堂,来到一块散落着墓碑的绿 地上,旁边就是石墙包围着的墓园。很多年前,我去过那里一次,以为能从那里抄 近路回到安全地带,或者以为那只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我们穿过铁栏,进入这个 静悄悄的、野草疯长的园地。许多石头上的碑文已经磨蚀漫漶,而租地人也已经在 他们消失的名字下躺了多年。朋友们带着我走在墓碑间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在墓碑 和野草之间停下脚步。斯茂拉赫带我走到一个地方,指给我看一块墓石:威廉・戴, 1917―1962。我跪在草上,抚摸着凹下去的文字,想了想这些数字。“发生了什么 事? ” 斯茂拉赫柔声说:“我们不知道,亨利・戴。” “我有段时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斯茂拉赫把手放在我肩上,“我还是喜欢安尼戴。你是我们的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 “我们觉得为了把书写对,你应该知道这个。我们离开老营寨那晚,你看到的 那个人不是你父亲。” “你也该明白,”鲁契克说,“那个在新房子里带着婴儿的男人也不是你父亲。” 我坐倒在地,靠着墓石,免得自己晕过去。当然,他们说得对。 根据我的日历,墓石上后面那个年份至今已有十四年了,如果威廉戴那么早就 死了,他就不可能是我以为的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威廉・戴,而是一个和他一模一 样的人。我想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鲁契克打开革囊,卷了支烟,站在墓石间安静 地抽了起来。星星出来了,映着夜空――有多远,又有多久? 我的朋友们似乎想要 透露更多的秘密,但终于什么都没说,我只能自己去探究。 “那么我们走吧,伙计们,”斯茂拉赫说,“这个明天再想。” 我们从角落的门上跳了出去,一路跋涉回家,话题转到我的故事中那些小错误 上。他们的大多数建议我都没有细想,因为我的思路徜徉在久未涉足的小径上。斯 帕克告诉过我她所记得的事情,但更多的仍是谜。我母亲在印象中隐现,但我看不 真切双胞胎妹妹的脸庞。我父亲几乎是一片空白。此生之前还有他生,我还没能在 潜意识的河流中打捞出足够的东西。那天深夜,大家都睡了,我坐在自己的窝里, 醒着。眼前出现了奥斯卡・拉甫的形象,为了帮助伊格尔换生,我们花费几个月侦 查这个孩子,得知他生活、家庭历史和思考习惯的种种详情。如果对奥斯卡了解得 这么清楚,那么其他人也必定了解我的历史,而且远比我自己了解得更多。既然我 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名,他们也没必要再隐瞒别的事了,他们曾经同心协力地帮助 我忘记,如今也能够帮助我想起来。我从窝里爬出来,走到鲁契克的地盘上,发现 洞里空空如也。在旁边的窝里,他睡在卡维素芮的怀抱中,我迟疑着是否要打搅他 们。 “鲁奇,”我悄声说。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醒醒,给我说件事。” “安尼戴,看在……的分上,你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 “我得知道啊。” 这时候她也醒了,我等着他俩分开来,他站起身。“什么事? ”他问道。 “你得把你记得的亨利・戴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他打了个哈欠,看着卡维素芮蜷成婴儿似的睡姿。“现在,我得回去睡觉。明 早再来问我,我来帮你写书。但现在,我要回枕头上去做梦了。” 我叫醒了斯茂拉赫、贝卡和奥尼恩斯,问同样的问题,但也差不多同样被推托 过去。到了第二天早晨用早餐时,尽管我很兴奋,但得到的只有他们的怒目相对, 我只敢等大家都吃饱喝足后再问。 “我在写本书,”我宣布说,“写亨利・戴。斯帕克离开之前,给我讲过一个 大概,现在我需要你们来填充细节。就好比我要换生,你们给我报告亨利・戴吧。” “哦,我记得你,”奥尼恩斯发言说,“你是被丢在树林里的婴儿。 你母亲把你包在襁褓中,放在灰犬神祠里。” “不不不,”贝卡说,“你搞错了。原来的亨利・戴不是亨利,是对一模一样 的双胞胎姐妹,是艾尔贝丝和玛丽贝尔。” “你俩都错了,”卡维素芮说,“他是个男孩,一个聪明漂亮的男孩,和他爸 妈还有两个双胞胎婴儿妹妹住在森林边的房子里。” “对了,”鲁契克说,“玛丽和伊丽莎白。两个小卷毛头,和羊肉一样肥嘟嘟 的。” “你不会超过八岁或九岁。”卡维素芮说。 “七岁,”斯茂拉赫说,“我们捉住他时,他七岁。” “你肯定吗? ”奥尼恩斯问,“我敢发誓他不过才两三岁。” 后来一整天,谈话都这么进行着,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争执不休,讨论到了最 后,“真相”成了原来那个事实的远亲。从夏到秋,我一直缠着他们问问题,有时 分别问他们,有时一起问。有时候一个答案,和我那天马行空的记忆或者一幅画、 一页字的书面线索联系起来,就在我头脑中立下了一个事实。慢慢地,随着时间的 推移,故事的基调出现了,我的童年回来了。然而,有件事仍然不明。 冬眠之前,我出了一趟门,想要爬上山谷周围最高的山峰。树木脱尽了叶子, 光秃秃的臂膀伸向灰色的天空。往东看,城市就像玩具积木。南边是合围的村庄, 一条河流从中穿过。西边是河湾和辽阔的乡土。北边有参差不齐的森林,一两块农 田掩映在树木和岩石之间。我坐在山巅,读着书,晚上做梦梦见两个斯帕克,两个 戴,梦到我们是什么,将来又会变成怎样。除了喝一瓶水,我一直全神贯注地思考 着存在的谜题。到了第三天,我的头脑清明了,答案出来了。如果那个看起来像我 父亲的男人不是我父亲,那他又是谁呢? 我在雾里遇见的是谁? 我们失去伊格尔和 奥斯卡・拉甫那晚,我在溪边碰到的是谁? 把我们赶出厨房门的是谁? 他酷肖我的 父亲。我转了下头,惊动了一头鹿,它踏着落叶跑走了。一只鸟鸣叫了一声,叫声 余韵不绝,渐渐消去。黯淡的阳光下,云卷云舒。他们偷走我时,是谁取代了我的 地位? 我明白了。那个人拥有我本该有的一切。他偷走了我的名字,窃走了我的经 历,抢走了我的生活――亨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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