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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记忆中的那个早晨很美。夏末的一天,蔚蓝的天空昭示着金风送爽的秋天即将 到来。斯帕克和我在书的海洋中相继醒来,离开图书馆,那段时间犹如施了魔法一 般,人去楼空――父母上班,孩子上学,店铺尚未开门。根据我的石头日历,自从 我们在新家定居后,五年漫长而凄凉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我们人数减少,对黑暗渐 生倦意。 离开矿井后,斯帕克无疑心情舒畅,那天早晨,我第一眼看到她平静的面容, 就想对她说,她使我心跳不已。但我没告诉她。这么说来,那天看似和其他日子没 有区别,却自有其意义。 头顶上空,一架喷气飞机在九月苍白的天空下拖出一条白色的尾烟。我们迈着 大步,边走边谈论着我们的书。云影在树木间飞快地掠走,微风轻拂,几片树叶从 高处飘落。我突然好像看见齐维和布鲁玛在前头的阳光下玩耍。幻像瞬间就消失了, 但光影造成的错觉却让我想起她们那神秘的离去,我告诉斯帕克,我一瞬间看到了 我们失踪的伙伴。我问她有没有想过,她们是不是真的想被捕。 斯帕克停在一个遮蔽物的边上,再往前就是通往矿井入口的空地。她脚下松动 的页岩摇摇晃晃,一踩就往下陷。一轮白色的月亮挂在无云的天空,我们爬山时提 高了警惕,观察着飞机排出的气体,看它是否会发现我们。她抓住我肩膀,猛地把 我转过来,我还以为眼下就有危险了呢。她凝视着我。 “你不明白,安尼戴。齐维和布鲁玛她们是求之不得。她们向往着另一边。和 那些在阳光下和地面上生活的人在一起,有真正的家庭,真正的朋友。你不是也想 逃走吗,回到那个世界中,当某个人的孩子? 还是要和我一起走? ” 她的问题犹如一把糖从撕开口子的袋子里直撒出来。我对过去的感觉已渐渐平 息,对那个世界的梦魇也已停止。直到我坐下来写这本书,那些记忆才又回来,涤 除积尘,焕然一新。但那天早晨,我的生活在那里,与她在一起。我看着她的眼睛, 但她似乎沉浸在思索中,仿佛看不到眼前的我,只有辽阔的时空存在于她的想像中。 我爱上了她。那一刻,这句话降临了,告白翕动着我的嘴唇。“斯帕克,我有话要 ……” “等一下。听。” 我们周围鼓荡着噪音:一个低沉的隆隆声从山中传来,从大地上迂回到我们脚 下,猛地爆发出来,又在森林中四面八方地传开去。下一刻,地底下发出压抑着的 断折和翻腾声。大地叹息了一声,沉陷下去。她抓紧我的手,拖着我全速奔向矿井 的方向。一股尘灰从裂缝间盘旋而出,犹如烟囱在冬夜里轻轻地吐烟。我们奔到近 头,呛鼻的烟尘更加浓烈,差点透不过气来。我们想冲过去,但终于不得不在上风 口等待烟尘散去。缝隙里边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在空气中慢慢消失。尘埃尚未落 定,第一个人出来了。一只手抓着岩石边缘,然后又是一个,头伸出来了,身体也 挤了出来。在暗弱的光线下,我们冲过尘灰,跑到那个倒伏的身体旁边。斯帕克用 脚把他翻了过来:贝卡。随后出来的是奥尼恩斯,气喘吁吁地躺在他身边,手臂抱 住他胸口。 斯帕克弯腰问她:“他死了吗? ” “塌方了。”奥尼恩斯低声说。 “还有人活着吗? ” “我不知道。”她把贝卡脏兮兮的头发拂开,他的眼睛在眨动。 我们好不容易走进漆黑一片的矿井里。斯帕克摸索到了打火石,打出了火花, 点亮火炬。火光照亮了空气中飘浮的尘粒,就像玻璃杯中被搅起的沉淀物似的。我 呼唤着其他人,这时一个声音回答道:“在这里,在这里。”我的心有了希望,猛 烈地跳动起来。我们好像在风雪漫天的噩梦中行走,跟随这个声音走下主通道,向 左转走进我们大多数人每晚睡觉的房间。鲁契克站在入口处,煤粉沾满头发、皮肤 和衣服。他的双眼明亮湿润,泪水在脸上的尘灰上留下湿湿的印痕。他的手指通红, 都擦伤了,等我们的时候,他双手颤抖得厉害。 火炬光照之下,飘浮的灰尘形成光晕。我看到斯茂拉赫魁梧的背影,他正对着 一堆垃圾,那本来是我们睡觉的地方。他以疯狂的速度把石头扔到一边,想一点点 把山搬开。我没有看到其他人。我们冲过去帮他忙,乱石堆一直堆到坑顶。 “出什么事了? ”斯帕克问。 “他们陷在里面了,”鲁契克说,“斯茂拉赫觉得听到另一头有声音。坑顶一 下子塌了下来。要不是我早晨醒来后想要吸口烟,我们也在那里面了。” “奥尼恩斯和贝卡已经出去了。我们看到他们在外面。”我说。 “你在那里吗? ”斯帕克对石头说道,“挺住,我们会把你弄出来。” 我们挖的洞口大小已经足够斯茂拉赫把小臂伸进去了。我们加大力气猛挖,奋 力把石头扔开,鲁契克从通道中爬过去,消失了。我们三个停下来等待那头的动静, 这等待简直无休无止。斯帕克终于对着空洞喊了起来:“你看到什么了吗,老鼠? ” “挖,”他喊道,“我听到呼吸声了。” 斯帕克一言不发地突然离开了,斯茂拉赫和我继续加宽通道。 我们听见鲁契克在那头扒拉通道,就像一头小动物在屋子墙壁上拨拉一样。每 隔几分钟,他就喃喃地安慰某人几句,然后催促我们继续挖掘。我们拼命干活,肌 肉鼓足了劲头,喉咙里呛着灰尘。斯帕克去得快,来得也快,她又拿来一支火炬, 好让我们干活时光线更加充足。 mpanel(1); 她脸上怒气腾腾,走过来搬石头。“贝卡,那个混账,”她说,“他们走了。 也不帮助其他人,只管他自己。” 我们挖了又挖,洞穴已经够我爬进去了。进去后,我差点仰面栽倒,鲁契克及 时拉了我一把。“在这里。”他轻声说道,我们~起蹲在一个仰卧的身体边上。卡 维素芮半个身子埋在废墟里,一动不动,手冰冷。她浑身是灰,像鬼一样,呼吸中 有股要命的酸腐味。 “她还活着。”鲁契克低声说,“但也只差一口气了。我想她的腿断了。这几 块大石头我一个人搬不动。”他的样子是又急又累,“你得来帮我。” 我们把她身上的石头一块块搬开。在搬最后一块碎石时,我边使劲边问他: “你看到劳格诺和赞扎拉了吗? 他们安全出去了吗? ” “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朝后指了指我们睡觉的隔间,那里现在堆着上吨的泥 土。坑顶塌下来时,男孩们肯定还睡在里面,我祈祷他们没有被惊醒,只是在睡梦 中轻轻松松地死去了,就像在床上翻了个身。但我们不能不想他们。可能还会塌方, 我们得加快速度。 我们把最后一块岩石从卡维素芮左脚上搬开时,她呻吟起来,青枝骨折(医学 名词。指一种骨骼折而未断的情况.常见.于儿童。),骨头和皮肤淌着血,软绵 绵的。我们抬起她时,她的脚搭下来转了个骇人的角度,鲜血黏糊糊地沾在我们手 上。每走一步,她就大叫一声,我们挣扎到洞口,把她半推半拉地弄出去时,她已 经昏过去了。斯茂拉赫一看到她的脚,骨头冒出在外面,背转身就在角落里呕吐起 来。我们在那里歇了口气,再推最后一把,斯帕克问:“还有人活着吗? ” “我想没有了。”我说。 她闭了一会眼睛,随后命令我们迅速撤离。最难的是走出矿井的入口,卡维素 芮苏醒过来了,她挤出去时尖声嚎叫。那一刻,我真希望我们都在里面,大家并排 睡着,全部埋在下面算了,每个人都脱离苦海了。我们精疲力竭地把她轻轻放在山 坡上。没有人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又该想什么。里面又震颤起另一次爆裂,矿 井就像一条垂死的龙,喷出最后一口气。 我们在悲痛下浑然不知所以,只等待着黑夜降临。没有人想到镇上居民或许会 听到塌方,或许会派人来调查。鲁契克首先发现了光亮,树林边烧着一小堆火。我 们四个也不商量,毫不犹豫地把手臂连成一个担架,抬起卡维素芮向火光走去。我 们虽然担心这火或许是陌生人点的,但我们肯定过去寻求帮助总比不去的好。我们 小心翼翼地走过页岩地带,可怜的卡维素芮痛得死去活来,我们只盼望那堆火能让 我们度过寒气渐重的夜晚,有个地方可以给她治伤。 风吹得树顶枝丫吱吱作响,摇动着下面的枝条,像扳手指一样发出“喀嚓喀嚓” 的声音。火是贝卡点的。他既不道歉也不解释,我们质问他,他只是像头老熊一般 咕哝几下,然后拖着脚步走开去独自待着。奥尼恩斯和斯帕克为卡维素芮折断的脚 踝做了夹板,用鲁契克的夹克衫绑起来,把落叶盖在她身上,整个晚上躺在她身边, 用体温温暖着她。斯茂拉赫走开了一阵,带回来一葫芦的水。我们坐着看着火堆, 把头发和衣服上的灰拍掉,等待太阳升起。在那段寂静的时间里,我们为亡者哀悼。 劳格诺和赞扎拉走了,齐维、布鲁玛和伊格尔也走了。 次日早晨并没有灿烂的阳光,只有一场小雨缓缓飘洒。只有偶尔响起的一声孤 独的鸟鸣提醒着时间正在过去。中午时分,一声惨痛的大喊穿透沉寂。卡维素芮醒 来后疼痛不堪,咒骂着岩石、矿井、贝卡和我们所有人。我们无法使她痛苦的喊叫 停下来,后来斯帕克握着她的手,劝服她渐渐平静下来。我们其他几个都别过头不 去看她,瞥一眼别人的脸色,只见个个都是满脸的疲惫和悲伤。我们现在是七个了。 我数了两遍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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