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二十五章 我缓慢而痛苦地恢复了知觉。我感到头痛,当我想移动身子时,感到左手臂像 中了枪弹一样疼痛,而一切都好像是梦境一般地不真实。噩梦的景象一幕幕在我眼 前飘浮着,我感到自己又再度下跌――下跌。一度哈瑞・雷本的脸,似乎从雾中出 现,我几乎想像成是真的,然后他的脸又嘲笑着我而消失。我记得曾经有人把杯子 凑近我嘴唇,而我把杯子里的东西喝了下去。一张黑脸对着我咧嘴笑着――恶魔的 脸,我想,因而尖叫了起来。然后又是梦境――冗长不安的梦,在梦里我徒劳无功 地追寻着哈瑞・雷本,想警告他――警告他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有某种危 机――某种大危机――而只有我能解救他。然后又是一片黑暗,凄惨的黑暗,以及 真正的入睡。 我最后又自己醒转过来,长长的噩梦已经过去。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发生了什么 事;我急急地从饭店飞奔出来见哈瑞,那躲在阴影里的男子,以及那跌落山底的恐 怖时刻…… 由于某种奇迹,我的小命还保住,我全身虚软,到处都是发痛的伤痕,但是我 还活着。然而我是在哪里?我艰难地移动我的头部向四周看。我是在一间有着粗木 墙的小房间里,墙上挂着各种兽皮和象牙。我躺在一张粗糙的床上,身上盖着兽皮, 而我的左手被绷带扎得紧紧的很不舒服。起初,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我看到 一个男人坐在我跟灯火之间,他的脸面对着窗子。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好像一尊木 雕像一样。他那尖窄的黑头颅我有点熟悉,但是我不敢让我的想像力走失了方向。 他突然转过头来,我倒抽了一口气。那是哈瑞・雷本,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哈瑞・ 雷本。 他起身走过来。 “好点了吗?”他有点尴尬地说。 我无法回答,泪水已爬满了我的脸庞。我仍然软弱无力,但是我握住他的双手, 我真希望我能这样死去,当他站在那儿,用一种崭新的眼光俯视着我时。 “不要哭,安妮,请不要哭。你现在安全了,没有人会伤害你。” 他走过去倒了一杯饮料给我。 “喝一点这种牛奶。” 我听话地喝了下去。他以一种对付小孩的低柔哄骗的声音继续说话。 “现在什么都不要问,继续睡觉。你会渐渐恢复过来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 走开。” “不,”我急急地说,“不,不。” “那我留下来。” 他搬过一张小板凳坐在我旁边。他用手轻轻地拍着我,抚慰着我,我又渐渐地 入睡。 那时一定已是傍晚时分,但是当我再度醒过来时,已是烈日当空了。我自己一 个人在屋子里,但是当我动动身子时,一个土著老妇人跑了进来。她像犯人一般的 丑恶,但是却善意地露齿向我笑着。她端来了一盆水,帮我洗脸和手。然后又端来 了一大碗汤,我把它喝得精光!我问了她几个问题,但是她只是对着我咧嘴笑,点 点头,以一种多喉者的语言对答着,因此我推断她不懂英语。 当哈瑞・雷本进来时,她突然站起来,敬畏地退后,他点头示意要她离开,她 走了出去,留下我们单独在一起。他对我微笑。 “你今天好多了!” “是的,真的,但是仍然十分茫然,我现在在那里?” “你现在在三比西河中的一个小岛上,离瀑布区大约四哩。” “我的朋友知――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他摇摇头。 “我必须送口信给他们。” “当然,你是想这样做,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会等到我好一点再说。” “为什么?” mpanel(1); 他没有马上回答,因此我继续问: “我在这里多久了?” 他的回答令我吃了一惊。 “将近一个月。” “什么!”我叫了起来,“我必须送口信给苏珊妮,她一定担心死了。” “苏珊妮是谁?” “布莱儿夫人。我跟她跟尤斯特士爵士、瑞斯上校一起住在饭店里――但是这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他摇摇头。 “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我发现你挂在校杈上,昏迷不醒人事,而且手臂扭伤 得很厉害。” “什么地方的树?” “在峡谷里,要不是树枝勾住了你的衣服,你早就跌得粉身碎骨了。” 我耸耸肩,然后一个念头出现。 “你说你不知道我在那里,那么那张便条呢?” “什么便条?” “你给我的便条,要我到空地上见你。” 他注视着我。 “我并没有叫人送便条给你。” 我感到羞得无地自容,幸好他似乎没注意到。 “你怎么那样凑巧到那个地点的?”我尽力以一种天真无邪的态度问。“还有, 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我住在这里,”他简单地说。 “在这岛上?” “是的,我在战后来到这里。有时候我用我的小船载饭店的观光客出来,赚点 外快,但是我的生活费很低,大部分时间我都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你自己一个人住这里?” “我不喜欢社交,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冷冷地回答。 “我很抱歉侵扰到你,”我反驳道,“但是在这方面我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的眼睛稍微眨动了几下。 “没有的事。我把你像一袋煤炭似地扛在肩膀上带上船,很像个石器时代的原 始人一样。” “但是为了不同的原因,”我加上一句。 这一次轮到他脸红了,像火烧起来般地红。他那黄褐色的脸涨得通红。 “但是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那么巧,正好漫游到那里去救我?”我急急地说, 以掩饰他的窘态。 “我睡不着,我坐立不安――心神烦扰――有种某件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最 后我划船出去,上了岸,漫无目的地向着瀑布区的方向走着。当我听到你的叫声时, 我正走到掌心谷口。” “你为什么不到饭店去求救,而把我载到这里来?”我问。他再度脸红了起来。 “我想这似乎是对你的一种不可原谅的冒犯――但是我想,即使到现在,你还 不了解你的危险!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你的朋友?真是好朋友!让你被诱拐出去送死。 不,我自己发誓,我比任何人都更能好好照顾你。没有人会到这岛上来。我有老巴 达妮可以来照顾你,我曾经治好过她的高烧,她对我很忠心,她不会对任何人说你 在这里。我可以把你留在这里几个月,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我可以把你留在这里几个月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多么令人心悦的话语!“你做得很对。”我平静地说,“我不送口信给任何人 了。让他们多担忧一两天也没什么,他们似乎也不是我的什么人。实际上他们也只 不过是我认识的人而已――甚至苏珊妮也是。不管是谁写的便条,他一定知道了― ―很多!那绝不是局外人的杰作。” 我这次毫不脸红地提及那张便条。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指引――”他犹豫地说。 “我不希望我愿意,”我坦然地回答,“但是听一听也无妨。” “你是不是总是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贝汀菲尔小姐?” “通常都是如此,”我谨慎地回答。如果是对别人,我一定早就说:“是的, 总是如此。” “我替你先生感到难过,”他出乎意料地说。 “你不必如此,”我反驳说,“除非我疯狂地爱着一个人,要不然我根本不会 想到结婚。当然,没有什么比为了她真爱的人而去做些她所不喜欢做的事,更能让 女人感到快乐。而且她越自主,就越喜欢这样做。” “我恐怕不能苟同,事实恰恰相反。”他有点讥诮地说。 “不错,”我急急地大声说,“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愉快的婚姻的 缘故。这都是男人的错。他们不是对他们的女人屈服――她们因而鄙视他们――就 是很自私,坚持他们自己的看法而从不说‘谢谢’。一个成功的丈夫能使他的太太 照他的意愿行事,然后让她小题大做、紧张兮兮地去做。女人喜欢被指使,但是她 们怨恨她们的牺牲不受到激赏。从另一方面来说,男人并不真欣赏那些总是对他们 好的女人。当我结婚后,我大部分时间会像是个魔鬼一样,但是偶尔当我先生不期 然时,我会让他看看我能成为一个多么美好的天使!” 哈瑞失声大笑。 “那你将过着一种经常吵吵闹闹的生活!” “爱人之间总是经常搏斗,”我向他保证说,“因为他们彼此之间不了解,而 到他们彼此了解时,他们已不再相爱了。” “反过来说是不是也是真的?彼此搏斗的人是不是总是爱人?”“我――我不 知道,”我说,一瞬间被搅糊涂了。 他转身走向壁炉。 “要不要再来点汤?”他随意地问着。 “好的,谢谢。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河马。” “那好。” 我看着他在那儿忙着生火。 “等我能下床时,我帮你烧饭,”我许诺地说。 “我不认为你会烧饭。” “我跟你一样会将锡罐里的东西热一热,”我反驳说,指着壁炉架子上的一排 锡罐。 “答得好!”他笑着说。 当他笑的时候,他的整个脸都变了,变得快乐而孩子气――不同的人格。 我喝汤喝得津津有味。当我喝着汤时,我提醒他,他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我,他 的忠告。 “啊,对了,我要说的是这样,如果我是你,我会静静地待在这里,直到我完 全恢复过来。你的敌人会相信你已经死了。没有找到尸体,他们也不会惊奇。你的 尸体可能已在石头上跌得粉碎,随着急流而去了。” 我颤抖着。 “一旦你完全康复,你可以悄悄地到贝拉去,然后搭船回英格兰。” “那太乖驯了,”我不屑地反对说。 “别像个傻女孩一样。” “我不是傻女孩,”我生气地说,“我是个女人。” 当我激动脸红地在床上坐起来时,他以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表情注视着我。 “上帝助我,你真是的。”他喃喃地说着,然后突然走了出去。 我康复得很快,我的两个主要伤处是头上的撞伤和严重的手臂扭伤,后者最为 严重,而且起初我的救星还认为已经断掉了。然而经过仔细地检查过后,他知道并 没断掉,而且虽然十分痛,但恢复得很快。 这是奇怪的一段时日。我们与世人完全隔离,像亚当和夏娃一般地单独在一起 ――但是却又多么不同!老巴达妮像只狗一样地到处走来走去。我坚持要烧饭,或 是尽可能地用一只手帮忙。哈瑞大部份的时间都出去,但是我们每天共处长长的几 个小时,躺在树荫下,谈话、争论――在高空下讨论每件事情,争辩,然后又和好 如初。我们经常吵嘴,但是在我们之间,已滋长出一种我意很不到的持久的忠实友 谊。友谊――以及其他的。 我知道,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康复且该离去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我必须沉 重地了解到这一点。他会让我走吗?不说一句话,也不作任何表示?他会沉默一阵 子,长长的一段情绪变化,然后自己一个人站起来,漫步离去?有一天傍晚,危机 终于来临。我们吃完了简单的晚餐,坐在小屋的走道上,夕阳正在西沉。 发夹是一种哈瑞无法供给我的日常生活必需品,我那长而黑的头发,一直垂到 膝盖上。我双手扣住下巴坐在那儿,迷失在沉思中。我感到哈瑞正在注视着我。 “你看起来像个女巫,安妮,”他终于开口说话,而在他的声音中含有某种从 未有过的东西。 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我颤抖着。突然他跳了起来。 “你明天一定要离开这里,听到没有?”他大叫着,“我――我无法再忍受了。 毕竟我也只是个男人而已。你必须走,安妮。你必须走。你不是傻子,你自己也知 道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我想也是,”我慢慢地说,“但是――这段时间一直很快乐,不是吗?” “快乐?简直像地狱一样!” “有那么糟?” “你为什么折磨我?为什么嘲弄我?为什么你说――连你的头发都在嘲笑我?” “我没有笑你,而且我也没有嘲弄你。如果你要我走,我会走。但是如果你要 我留下――我会留下。” “不要那样!”他强烈地说,“不要那样。不要引诱我,安妮。你知道我是什 么吗?一个罪深恶极的人,一个通缉犯。这里的人知道我叫哈瑞・巴克――他们知 道我曾经出去长途旅行,然而有一天他们会根据所闻所见推断出来――那么对我的 攻击就会降临。你这么年轻,安妮,这么美――一种能驱使男人发狂的美。整个世 界都在你的眼前――爱情、生活,一切的一切。而我却完全相反――枯萎、腐败, 如死灰一般。” “如果你不需要我――” “你知道我需要你。你知道我极力把你抬回这里,想把你留在这里,永远永远 把你藏起来,不让世人发现。而你正在引诱我,安妮。你,你那女巫的长发,你那 即使表情凝重时也还在笑,随时都在笑的金黄、棕绿混合的眼睛。然而,我将把你 从你自己以及我的手中解救出来。你今晚就走,到贝拉夫――” “我不去贝拉,”我打断他的话说。 “你要去。即使我得带你到那里,把你抛上船,你也要去贝拉。你以为我是什 么做的?你以为我喜欢每天晚上都因怕他们把你捉去而难以安眠?人不能老是依赖 奇迹出现。你必须回英格兰去,安妮――而且――而且结婚,过着愉快的生活。” “跟一个能供给我良好家境的稳定可靠的人!” “这也比――惹祸的好。” “那你呢?” 他的脸色变得冷酷而坚定。 “我已准备好该做的事。不要问那是什么,你可以猜得到,我敢这么说。但是 我告诉你――我将洗脱我的罪名,或为此而死,而且我将勒死那个那晚想谋害你的 该死的流氓。” “我们必须公平一点,”我说,“他实际上并没有把我推落山底。” “他不需要推你,他的计划比那样更狡猾。我后来到小路上,看到一切都没什 么异样,但是路两旁指示用的小石子已被稍微移动过,边缘上长的都是高树叶,他 把小石子往路边缘移,排成像是一条小路,因此你以为你仍然踏在小路上,而实际 上你正踩空了。要是我碰到他,他准死无疑! 他暂停了一会儿,然后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声调说: “我们从没谈过这些事,对不对,安妮?但是该谈一谈的时候已经到了。我要 你听听整个故事――从头开始。” “如果回想过去会让你感到受伤的话,那就不要告诉我,”我低声地说。 “但是我要你知道,我从没想过,我会将生命中的那一部分告诉任何人。很可 笑,不是吗,命运之神所玩的把戏?”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太阳已经下山,非洲天鹅绒似的夜色,像斗篷一般地包裹 着我们。 “其中有些我知道,”我温柔地说。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的真名叫哈瑞・鲁卡斯。” 他仍然犹豫着――没看着我,只是直直地往前看。我对他脑子里正在想什么毫 无所知,但是最后他的头猛地向前一抬,好像下了某种决心,开始叙述他的故事。 -------------------- 克里斯蒂小说专区扫校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