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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投笔纪 虽云从戎,却未投笔军中黑暗,我来掀底   我在台大毕业后两个多月,就南下风山服兵役了。服的兵役是一年半制的预备 军官,距今已是三十九年前,在这种军官中,我自是老大。我虽以老大自居,可是 国民党政府显然不承认,因为他们把我“开除军籍”了。我在一九七二年以叛乱罪 被判十年,一九七五年又被改判八年半。按“兵役法”第五条:“凡曾判处七年以 上有期徒刑者禁服兵役,称为禁役。”从此我就失掉服兵役的“义务”(美国说法) 或权利(苏联说法)川对国民党政府说来,他们在我身上花的代价,显然全失败了; 可是对我说来,我却利用这一年半的机会,值回票价式的因“祸”得福。我能把自 己锻炼成男子汉,一年半的军人生活,对我颇有帮助。写到这里,我真要感谢整我 整得无微不至的国民党了!   一年半预官生涯中,义半年在凤山陆军步兵学校受训。由于我精力过入、从不 午睡,所以我利用午睡时间偷偷写日记,再把日记包在塑料袋中,放在胸前,跟我 寸步不离,不论雨下或汗如雨下,拜塑料之隔,日记本不受影响。就这样的有心记 录,我留下了所有预备军官都做不到的奇迹-足足一年半完整不缺的预官日记。三 十多年后,跟我同队受训的潘豌刚、杨尔琳、刘耀祖、施河、陈瑞洲都分别为它写 了序文。   在这部六十六万字的日记里,看似鸡零狗碎,实系片羽吉光,许多军人时代的 李敖生涯,也就跃然纸上。我摘录一些,以见李敖的军人时代。   当时我理想中的勇敢文入榜样是美国文学家海明威。九月十六日我写信给马戈:   军中已十日,一直可说积极愉快,目前最心折的人是海明威,我买了一本何欣 写的《海明威创作论》,读之颇快,我喜欢他那几次参加战斗,追求死的精神与勇 迈,因此在军中生活,我的态度与看法殊遇异于一般人,我觉得这不是虚度日子, 这是最好的一种磨练与生活。因此我在这儿实在可说很愉快。我井非完全忘怀了过 去,在休憩和疲惫之余,我也偶然想起往日的欢乐日子与忧郁的岁月,可是它们已 经不能再给我什么――那至多只是一层云翳一般的梦幻,虚无的、黯淡的、不能震 撼我的、瞬息就会过去的……   九月二十三日我又有凤山杂诗写军中情况:   白天世仇为烈日,晚上情人乃草席。   整日耳边闻何事?立正稍息与看齐。   第二天我又写:   南台九月很少雨,整日昏昏不得已,水厂断水不必愁,每天沐以汗洗。   九月二十九日我写受训者的自我介绍:   十四队自我介绍,一个人说:“将来做总统,先取消军训。”   十月二十日我写军中干部嘴脸:   队前吆喝人生畏,台上颐指群俯首,羔羊圈里是大虫,长官到来变走狗。   十月二十八日在里港,写一个难忘的午后:   整日上午六0及八一炮讲习试射,面对美浓溪旁,群山遥抱,溪水与砂石相间, 午饭后人皆就荫而卧,我却携板凳、望远镜、讲义夹步于一砂石角上,远眺二村女 浣衣,二童子浮于木上戏水,全身虽受日炙,然以清风澄水微波,亦不觉其苦也。 现在我还在该处写日记,一同学言我如是颇有“诗意”,我心头有所思,可是充满 了一片茫茫的味儿。往远处望,山真是高得多,平望过去,鹅卵石、碎石、绿草、 黑沙、浅水、长堤、轻烟、微波、浅蓝的天、不定的白云、云上的山峰,现在我准 备来一次水清而濯足了。上面太阳晒着,水不算凉,可是脚放下去却有一番“不如 足下”的感觉,头上的胶盔还不错,遮了不少的阳光和热度,水中的鱼比蝌蚪还要 小,板凳放在沙上就陷了下去,愈陷愈深。我这样在水边随手随笔,简直没章法, 也没伦次,现在想到的是Thoreau的Wdldan,又想到LakeComo,想到自然的美、自然 的可爱与永恒,上午看炮的射击,幻想到如果目标是人,那种伤亡是多凄惨的事! 我现在要到水深处走走。村民于炮方停,争涉水至八八码处抢弹壳。脚一在水中走, 黑沙就飞起来了。水中卷绑腿、差点斤湿了。一个黄蝴蝶就水边飞过,满可爱的。 mpanel(1);   因为景色太美,故未能读书,也婆婆妈妈的这样杂写了一阵。   十月三十一日我写防毒训练,强迫去毒气教室闻催泪性毒气:   个个弄眼又挤眉,丑态百出莫问谁,任你心肪坚如铁,也要忻然把泪垂。   铁石心肠李太岁,忽然多情似小妹,毒气室中挤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一九六0年一月十八日我写指导员与我:   今日为第二次教室值日,指导员当众为我扣领扣,我昂首做痒之状,众一再哄 堂不止,下课时指谓我为第九队偶像,人人都学我,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我说他 们根本就是狗,指言我见解头脑之过人,我说我不敢赞成他的话,恐其心战也。   请其多给我分数。   指导员的使命之一,是要非国民党的人入党,并说不入党会分发到金门前线, 在大家都怕得纷纷入党的时候,我坚定不入,并表示甘愿去前线。二月六日我写道:   晚饭后召雄来谈,说我乐天不在乎分发,人言我独成一格,别有风格。   我自思我之为人,最与这些年轻人不同的,在我是一个最有灵性的英雄人物, 并不是一个现实的躯壳的肉食者――   这是我最自负的地方,也是这些浑球们最不能及之处。我实在可说是一条硬汉 (除了有点怕黑以外),我很有那种南八的精神,张巡说:“死耳!”这是何等气 势、何等气魄!在这方面我颇有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小人们得志得利得鱼摸之处是 当然的事,何足欲羡也那!个人这区区颠沛,何足道哉!   这天日记所记“不在乎分发”和“区区颠沛,何足道哉,,的事,就是指不入 党要上前线的事。结果我因勇得福,上面不放心派我到前线,反倒留在了台湾本岛。   二月十六日我写众生睡相:   (一)一江春水式――张宏谋,一夜要起来撒尿好几次。   (二)咬牙切齿式――陈瑞洲,磨牙如鼠,如牛之反刍。   (三)山鸣谷应式――张培炽,打呼之声震撼全室。   (四)黄河泛滥式一一郑仁苏,一个人要占两个榻榻米。   (五)兰香四射式――颜学愚,脚臭不可闻。   三月三日我下部队,分发到陈诚嫡系的十六师四十九团先在四二炮连做副排长。 三月五日,下部队第三天,我写作给妈妈:   这个地方在仁武附近,凤山北面,天气最热,苍蝇最多,今天早上买了五张苍 蝇纸,一抓就是一二百只-只不过是八席大的一个房子,就有这么多的苍蝇!水也 极不方便,用老百姓的井水,又远,又不干净。臭虫多,蚊子多,厕所远,吃饭要 蹲着,交通极端不便,都是这个地方的缺点,不过这也是个读书的好机会,我懒得 动,懒得往外跑,倒也可多读一些书。   三月七日我写下我第一次参观“军中乐园”的情况:   参观“仁武特约茶室”,即所谓“军中乐园”者,排长所谓的“动物园”。外 面弹子房,照片与号码,规则须知,喧哗,空气极劣,红灯,一半裸倚门无表情, 一与兵谈,一搂兵,室中花床单,化妆台,乳罩相见,大腿外露,四十分钟(因为 营妓连番接客,每次四十分钟,所以无暇穿衣服,每次完毕,出来打水时,只穿乳 罩与内裤。一九八四年十月四日,李敖附识)。炮术语:“空炸、瞬发、延期、双 用”(军中称性交曰打炮;未触即射精者曰“空炸”;早泄者曰“瞬发”;可持久 者曰“延期”;至于“双用”何所指,今已忘记。一九八四年七月四日,李敖附识)。   在这次参观后,我用心搜集资料,在二十六年后(一九八六年)发表四万多字 的长文-《“军中乐园”的血与泪》,李敖为有心人,由此可见!   在四二炮连一周,三月十日,我被调到团部连做搜索排排长,即赴“搜索集训 队”报到,下午上校师长江敬煦来点名,称我“李排长”,此公后来官拜上将,做 了安全局局长,对我日后的反国民党行动,颇多打压,人间孽缘,有如是者!   搜索排排长做了五十二天。其间兼做地雷课教官,极受欢迎。   三月十六日我看到军中如何处理暴行事件:   早晨师朝会后集体去参观四二炮连,第三排之上士韩乾忠被枪决,去时人已死, 众大骂:“人死了还看个鸟!”头两节基本教练后又跑去看,已下坑,距我宿处不 过一百米。香火鞭炮正起,只看到两双球鞋。此人去年六月四日因打百分输香烟, 上士大胖子总是好牌,被激,以枪击上上,因救治不得法,血流入而死,俯放之反 倒不致死。今早仍言:“我不过吓唬吓唬他,想不到枪就响了!”浙江人。甚矣, 冲动之可畏也!   军中暴行基本原因是老兵苦闷,往往暴行之时,拿枪扫射,所以伤亡甚多。我 退伍后不久,第六连连长等都被老兵打死了。   四月二十九日消息传来,我又被分发到第四连做兵器排排长。五月二日我离搜 索排:   今早夹道欢送的场面甚动人,也真是大场面!有的战士叫着说:“你的故事还 有好多没有讲哪!”粹华要送我,我却之,端纪以车来,九仙、开云为我背物,皆 满头大汗,心甚不忍,发薪后当表示一点小意思。   夜与副连长等在草地上谈天,王佐来,竟送来“金龙牌”热水瓶,上写:       欢送       李排长临别留念       友谊永固           胡正卿丁忠               敬赠           曾继美王佐   我在第四连,从连长俞克勤以下,都很另眼相看,五月四日:   连长好意,下令为我架一克难桌,桌面是工排长的箱子……又把副座的灯架给 我,又送我一水杯。前晚副连长把内衣裤借我,昨天连长又要如法炮制,吾谢之。   午后编队,兵器排如斯组成,在施坷处借三十元,买双喜两包及花生米牛肉干 糖等,于四时半召集排中十员干部座谈,我主持得颇好,老兵们执礼甚恭,最大者 四十岁,最小者亦长吾七岁,他们甚执礼,可是散会时却收拾遗物,彼等真穷而可 怜。   兵器排里有七五炮和六0炮,各由组长一名带班,五月七日我写道:   今日起大忙,开始讲课,想不到这些人如此之Stupid-ness,累得我满身大汗, 亲为之伏地示范,花了三小时才算懂了一个“米位”,组长甚至不知六八四十八, 真要命。   到了第四连后十三天,就开始了移驻大行军,从高雄县仁武乡走到台南县新化 那拔林:   五月十六日晨三时后即被吵醒,急整行装(抓周排长及永亭的公差),团长训 话后,五时二十分即出发,一口气走过椭梓方有点小休息,过冈山,营长与小谈, 政工小姐甚美,午在嘉兴里大休息,永亭为我找来一盆热水洗脚,徐菊生为我找来 盐置其中,连长赞我带兵之成功也。……在相当疲惫下至阿莲国校,夜宿教室中, 四个高低不平的桌子,把我的背分成了四瓣,在民家大便,甚臭,今日行约三十六 里!   五月十六日三时后又起,孙起祥助我理背包,把背包挖空,另成一小包置营长 车中,披星而行,伴月而走,路有上下坡,更好行,过深坑,抵关庙,庙甚大,然 未得参观,赴新化午饭,此段最苦,脚痛甚,左脚筋亦生毛病。一小充员边走边哭, 几乎每个人皆生了泡,我只是皮鞋太不便,幸未生泡。我用尽了一切方法来支撑下 去,唱歌、哼诗、拿出小册边走边读英文……老兵们还是有办法,充员多不支,枪 炮多为老兵所分荷,值星官扛三枪,金海独负一炮,皆可大书者也。苦撑之下,终 达新化,不好去抢开水,老兵送我,另吃四支冰棒及汽水四瓶,其狼狈可想,卧地 不欲起,行政官替我准备车,营长亦来问,我拒坐车,连长极赞我,谓营长举拇指 找我,亦如昨日。小睡数分钟即出发,充员们及老兵们甚赞排长之坚决不馁,一口 气由新化抵前拔林,歇都未歇一下,十三里一下子走完了。两日九十二里!   我一辈子也没快速走过这么远的路,要不是做了预备军官,哪能有如此磨练啊!   日记中,我记下的民间疾苦颇多,五月二十九日有一则如下:   一女孩(十六)双亲亡,有债,老太婆卖之,索佣四00,女卖二0000,今早在 变电所,围观人甚多。   我又记下民间言论不少,六月二日有记厕所文学者:   在仁武拟汇集厕所文学,未竟其功,只录出一则最佳者,出自五人手笔,步岳 告我时,两人笑不可抑;又忆仁武厕所中曾有数则,志之于后,聊见一斑云尔:   1 人在军中心在家   家中留下一枝花   此二句流传甚广,曾数见不鲜。   2 当兵如牛马   当官如流水   此二句造诣颇不恶。   3 官长都是王八蛋   写这话到死都是不要脸,你没本领做官长就这样写。   此出自两人之手笔。   4 阿花啊!我真想你呀!   没出息!   此亦出自两人之手笔(阿花是弹子房中的女记分员),一为多情之上,一为有 道之人,相得益彰。   析厕所文学,其成厥有数端:   (一)多成于冬天,天凉穿上衣,钢笔在焉,夏天穿背心,很少带钢笔。   (二)有一肚子鸟气,必泄之于臭门板而后快。   (三)必大便干燥,致“‘便’有余力,则以学文”。   (四)必伤风――鼻子不通,不怕臭,灵感不致为臭气所扰。   (五)必知识水准仅及于W.C,文学程度或稍过之。   (六)必有创作欲而又不得于凡夫,故作题壁之举以期藏之名山。   (七)必有予岂好辩或予不得已也的亚圣心怀。   (八)必为精神上善将人阿Q式“擦擦”者流。   七月六日我记周排长的故事:   加薪事公布,我净得三一六・五元。为阿兵哥们抄一份布之。瑞芝说:“这回 又加了六‘炮’!”   “六‘炮’”是指打了六“炮”,就是加薪的钱正好可以够他到军中乐园玩六 次。他的换算单位发人深省:军人生活简单,性交变成惟一的大事。至于我,我的 军人时代全无性关系,全靠手淫自我解决。   做了陆军,又下了部队,下了野战部队,就不能闲着,整天折腾训练,殊少宁 日。我属于“前瞻师”,是美援配备最好的部队,花样也最多,回看那时的日记, 犹心有余“记”:   八月二日   阴雨中醒来,黑暗中集合,出营门大风雨,冒风雨行军甚速,过新化转双兴里, 北过西势村、新竹村、大弯、妈祖庙,抵归仁时已中午,疲劳不堪,脚痛而落伍, 躺在教室的讲台上,喝了十周排长送来的酒。下午改坐四分之三炮车,雨中浑身里 外皆湿,为了等部队,车边走边停,我感到很冷,用毛巾围在脖子上稍御寒,甚苦 恼。傍晚抵阿莲,又看到我所喜欢的大岗山。今日我行三十八里,夜在阿莲教室外 扭干衣服,阿兵让出水泥讲台给我睡,被也湿了,勉强架起蚊帐,天黑即眠。二三 小时后,吴照把讲台一撞,头顶架蚊帐的抬七五炮大竹杠掉下来,打了头一记。   二、半夜醒来,一片漆黑,浑身酸痛,水门汀愈睡愈凉,张永亭臭脚伸过来, 一夜蹬我好几次。   八月三日   ……军复北进,次深坑村,途中卖菠萝者过,两行队伍一直望之。在深坑村集 结,坐在竹上,把绑腿鞋袜穷晒一阵,看小女孩编草帽,其熟练程度甚惊人,我也 编一阵,画虎矣。   小女孩大花头发,极富表情、美丽,憨态十足,很少看到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而草帽一个只卖七角,实在可怜可怜,民间疾苦只有如此深入观察,方可得之。逗 小女孩子及小男孩子们。   八月四日   一、晨睡起腰酸背痛。黑暗中行抵关庙北边,大骂高兴记一次,可算是当官以 来第一次大吵,解散炮一班为其背三00,晨雾中拂晓攻击,我身兼排附及六0组长, 过许县溪,菊生欲负我,我却之,毅然下水,水深及膝,连过三河,在烂泥中摔一 跤,枪端撞我右下颚,痛不可言。在菠萝地中行进,刺腿之至。看口二射击及战车 冲锋,攻下虎山(0・七八)后东转直达埤子头,在埤子头警所中午饭,看阿兵们买 菠萝实在很想吃,可是身上一文不名(仅余六十二元于前晚请客了),又以不愿身 蹈军纪故也。阿兵送菠萝给我,我亦拒之。午饭后鞋袜尚未晒干,正边晒边读书之 际,又复出发!转赴双兴里,途中小憩,吴信忠言其当兵十八年,今年已四十,日 觉体力不支。在双兴里小憩,再晒鞋袜,未几又上车去新化农职接受命令。大便仍 少,在校中洗头手,写日记,躺在水泥台上小眠,蚊子甚多,又苦牙病,颚痛。   二、夜间攻击一四0,以守六0炮,少走一些,穷坐一阵,左耳听三00,右耳听 五三六,由于孙起祥通讯错误,连长又第三次“找炮排”,今日误会尚小,解释清 楚,晚私放高兴记及张源益归。   三、返那拔林途中甚艰苦,我虽已练习得相当能走路,可是仍累得很。十二时 抵家,喝甜稀饭一碗,无水,只好把没洗的旧裤来换湿衣裤,躺在床上大舒服,洗 澡真奢侈也。   四、今日行至少两万一千米,中经山路及植物丛,许多路本属汽车“机动”, 可是为与九三师比赛“谁的汽油省得多”,故用足下“机动”了。副团长说“如散 步一般,很轻松”。-哈哈。   由此可见,“前瞻师”虽为美式配备,但为了打小算盘,又美个屁呀!   八月十一日傍晚,部队又行动了:   天黑下雨,我轻装,只穿雨衣戴胶盔,急行于泥泞,转赴马路,在桥边被团长 拉了一把,真浑球!军行甚速,间跑步,唱了一段歌以解之。至小新营,东向走人 士路中,小休息一会,又在泥中乱走,过仁德、明和、南洲,终抵山上,已累得不 成样子,幸周忠明自动代拿雨衣及送水来,稍好。我浑身汗湿,拉出上衣,在冷风 中吹吹,吹了一路,反倒凉快。   自山上小休后,再行即渐不支,终落伍,独行山中,夜色甚美,但有一点恐惧, 远村灯火,望之极美、极诱人。黑路摸索多时,宜其向往夜间之光明也。自山上 “拖死狗”拖到丰德村,在变电所小休息,在新桥上小休息,阿兵哥叫问口令,拖 到阵地(甲乙丙)时,人家已防御许久了,至少已半小时,仍一一撑旗杆视察,然 后卧于雨衣上方,欲睡时,情况解除。   归来洗浴后,已二时矣。夜行四十六里,我今日行约五十里。   躺在床上,这是多少个小时以来一直向往的、渴望的、不忍睡去,因为要好好 享受一下这种难得的休息,现在两腿已非我所有,那是“死人”的,脚上的黑,洗 也洗不下去。   军中的艰苦生涯更凝固了我的悍气与斗志,在九月九日早上,我写信给马戈、 景新汉,特别指出未来的方向:   在这“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又多么短暂!如 果我们能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伺机蠕动一番,说说我们想说的、做做我们想 做的,捣一下小乱、冒一下小险,使老顽固们高一高血压,大概这就是我们最大的 “能耐”了!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岂配做“杀头生意”么?   因此我说,在环境的“极限”下,我们少做一分懦夫,我们就该多充一分勇士; 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我们能高飞,我们希望飞得像只多谋的九 头鸟;如果我们与覆巢同下,我们希望不是一个太狼狈的坏蛋;如果我们在釜底, 我们希望不做俎肉,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游魂!   本着这点可怜的持身观点,我忍不住骂你们两位不脱“乡愿”之气,你们在血 气方刚之年就垂垂“稳健”起来了,就带着老成持重的口吻主张“多少融合一些” (老马)和“何必曰‘绝’”(老景)了!你们也居然浇我凉水、扯我后腿了!   路是那么长,我们随时会倒下,死就死了,又何必“正首丘”呢?青山多得很, 到处都可埋我们这副不算重的骨头,在重归尘土的刹那,愿我们都能刻上几行带有 彩色的里程碑!   这种指向,证之我和好朋友们日后的殊途而不同归,可看出我蓄谋之早、独进 之勇,都伏机在我军中受苦之时。我的肉体,虽奔波于日晒雨淋凡夫俗子,但我的 精神却独与天地往来,神驰他方,没有人知道我这样肉体与精神交错地生活着,可 是我显然日复一日这样生活着。几乎所有的预备军官都在鬼混、“数馒头”、数退 伍的日子,可是我却这样充实的利用肉体训练的机会加工给我精神训练,我真的自 豪呢!   在十六周的“师教练”以后,我又走回高雄县仁武乡。十月八日记:   二点五十分起床,四时后戴月出发,未几即浑身是汗。过新化天始亮,午在阿 莲郊外竹林下吃油饼。睡不着、热、蚊蚁三要命。   五时出发,抵冈山天黑,抵桥头时已累得不堪,昏倦欲眠,或唱或背诗或敲打 鼓励阿兵哥们,最后挣扎抵楠梓,很饿很渴。菊生送蛋一枚,边际效用甚大。赴仁 武途中月再出――再度见月,十时后抵达,本日行百余里。   十月二十四日起被派参加“三民主义讲习班”,听八股、考八股后,又被派去 参加演讲比赛。十一月三日,我写信给王尚义、马宏祥、陈彦增报告趣闻如下:   “三民主义讲习班”被抓公差,参加讲演比赛,本人先讽第一营营长不诚实 (此人常打一预官朋友官腔,故乘机讽之),继说师长对“班训”解释之错误,然 后军中乐园、打炮、女人大腿、anti论、高跟鞋等全部出笼,众大哄堂,我的营长 笑得抬不起头,众大笑后继大骇异,盖彼等当兵以来从未见如此庄严场合竟有如此 狂人也。事后中队长(即第一营营长)以“头发蓬乱,仪容不整,没礼貌”反击我, 并嘱”勿放肆”。我演说时另一组回头听者有之;骂我神经病者亦有之;誉我者亦 多,而我态度之自然,则任何与赛者所不能望项背也。此次最后一名当然又依步校 旧例-仍旧由本人获得。   “历史人物评介”比赛又把我推出来,本拟讲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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