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心灵踱步 又是阴天,浮云的帘帏还未曾拉开。火车行过那长遍茅草的山坡,渐渐的速度 快了起来。她觉得那垂垂的草叶,好像她的思绪,如波,如带,纷披。凌乱。 打开车窗,她又似呼吸到青麦那股特有的 人芳香。这里并没有麦田,哪里来 的那青色的香息呢?是来自她这幽燕游子的故乡之思吧。比那香味更浓的乡愁,似 烟非烟,弥漫开来,沾濡上她的睫毛了。啊,在这阴沉沉的天气,无处不萋萋,在 她这怀乡病的患者,也就无处不凄凄了。 她眨了眨眼睛,车子正在架在浊水溪上的铁轨中狂奔,这溪水已经干涸了,只 是溪床上一些乱石,大睁着茫然的白眼,无语的凝望着天空。 车子在终点停下来了,她的眼睛自车窗外收了问来,那本单调但有趣的大书, 遂暂时向她阖起来了。她走下火车。亲切的目光到处逡巡着。 噢,久违了的阳光,原来也到这小城来旅行了。城中唯一条修直的马路,像一 条光洁的玉臂,向前伸出。路边那熟悉的小餐馆。门口仍是那褪红的,墨迹浓浓的 招牌。写着一些异国情调的菜名。 餐馆门前不远处,长髯的老榕树旁边,是几辆饱经风雨的破旧三轮车,那些车 夫还认得她,古铜色的脸上,浮漾着古铜色的微笑。在数不清的日子里,在那简陋 的车儿上,她享受过多少清风与明月。那时候,两个孩子还小。她可以从容的坐在 车子座位中间,那两个蠕动的小身子,紧紧的偎依着她,有时候,一张红通通的小 脸突然贴了过来,小手开始摸弄她的面颊,拉扯她的头发。她那时感觉到幸福,温 馨,毕竟还有两个美丽的小生命需要她……,想着,想着,她不知怎的竟跳到一辆 三轮车上来了。 车子上只有她一个人,空荡荡的,当年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呢?他们的生活的天 际线已经扩展了,他们有了他们自己的新天地,他们要自己骑着铁马,在人生的原 野享受驰骋之乐了,他们已不再需要一个母亲过份关怀与扶持,……她望了望身边, 几本在火车上看了解闷的杂志,一只穿珠的手袋……。手袋上的珠子,闪着狡黠的 小眼睛,在冷冷的望着她,她的嘴角在搐动着,她在笑呢,在笑吗? 一缕阳光,穿过了车逢的缝隙,照到她的鬓边。暖洋洋的,她像当年两只温热 的小手捧着她的脸,接着,嘘着气的小嘴巴贴到她的耳边来了,“嗯,姆妈,给我 五毛钱,去买个大汽球。”她笑了,这一次笑得真开心,但还未敢笑出声来,怕车 夫听了会感到诧异。车子走过一片风凰木树荫,顽皮的阳光隐去了。也没有了那甜 甜的,泡泡糖味道的耳语了。 是的,哪里还有那甜甜的稚气耳语呢?她住在这里,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十四 年,人生有几个十四年呢?她生命中的黄金段完全在这小城中度过了,半生中在这 里住得最久,那开满龙胆花的平原上的故乡,她也只住到五岁就离开了。 十四年, 她的心灵已在这小城的土里扎了根,如今移植到×地,恢复生命树上枝叶的青翠, 总还需要一段日子,这次抽空回来她真有如归故乡之感呢。 车子又转了一个弯,她看到座图书馆了,白色的屋顶,土红色的墙头,散布着 木棉花的影子,有着夕阳一般颜色的木棉花,给人一种古香古色的感受,和墙里边 那些旧书的纸色一样,令人总想到过去的日子。每次到这图书馆来,她常是带几片 木棉的落叶回去。 “啊,没有什么,秋天的落叶!” 在把玩着那些落叶时,她每随口念出那几句译的诗,的确,一片普通的枯干了 的叶,原本没有什么,只是它代表着一个浅碧的春天,一个浓艳的夏日,一个有回 忆的瑰丽生命。 车子一直向前驰去,前面,就是那座白色的小楼了,谁家的建筑呢,疏疏的竹 帘仍挂在那里,阳台上,是一张摇椅,她在这楼旁经过时曾听到过幽咽箫声,但从 来未看到过这小楼里的人物。不过,那竹帘,那摇椅,已透露了这家主人的生活情 调。旁边的竹竿上,今天飘着的那件玄色的裙袍,提供了她一个更明确的意象,她 想,只这几样东西,配合上那宝石蓝色夏夜里的洞箫,就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了,对 了,“小城的故事”。 身边传来淙淙的水响,那一道蜿蜒过这小城的长流,又如半道项链般出现在她 的眼前了。岸上垂到水面的大堆大堆的紫藤呢?那画中烟村一般的紫色,那沉沉暮 色一般的紫色呢?还有那白船般的肥鹅,它们曾在水中衔吞落日,追逐浮云,把诗 句拨在藻荇间,但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只有那寂寞的流水,在岸边人家抛掷的菜 叶下,涌现着一圈圈的的漩涡…… 啊,又来到农场了,那场门旁,独立在渠水边的,是那个别来无恙的电话亭, 再过去,仍是那栋小木屋;门上挂着蓝漆的小牌:“鹌鹑园”,这一切都没变,那 家院外的草地也没有变,草上白色的小蝴蝶,不像是撕碎了回忆吗?是春天还是秋 天的手简? 车子停下来了,也打断了她的沉思。啊,这是她的老“家”呢──什么地方才 是一个游子的“家”呢。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谁家孩子养的鸽子在吐着泡沫般的 声音。邻居门口的榉树,守望着一地日影,一条发亮的蜥蝎,在她这旧宅的短墙上 爬过去了,是她的断了线的思想吗? 她原来是想在这个旧家里呆一个下午的,但是到了门口,看到那锈了的铁锁, 实在不想进去了。那宅院里满潴着一池清水似的寂静,她不想去搅动它。 她的手指触摸着那墙上的砖头,有些碎末落了下来,这是“过去”给她的纪念 品吧。 这些残破的砖头,这么多年来,看过多次她的身影的闪出闪进,听过多少次她 的絮语同歌声? 真的,如今她已忘了那些支歌,那些可爱的老歌。她如今转而爱谛听寂静,她 多喜欢那两句:“虚空至极,转觉万簌有声。”她如今已会自“无”中寻求“有” 了。 太阳渐渐的斜下去了,她一直还未开启旧宅门前那把锁,任着它生锈吧,任着 它锁住一地夕阳吧,她又要走了。 她默默的祝福,为了她那些老邻居,为了她的这座旧舍,为了这条长巷,为了 这座小城。 当晚,她又坐夜快车回到×城,她觉得很疲倦,也很快乐,她已做了一次心灵 的踱步。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