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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现在是夜间,昭和小岫都已睡了。我虽然也有点儿睡意,却还不肯就睡,因为 我还要补做一些工作。白天应当做的事情没有做完,便愿意晚上补做一点儿,不然, 仿佛睡也睡不安适。说是忙,其实忙了些什么呢?不过总是自己逼着自己罢了。那 么就齐始工作吧,然而奇怪,在暗淡的油灯光下,面对着翻开来的书本,自己却又 有点茫然的感觉。白天,有种种声音在周围喧闹着,喧闹得太厉害了,有时候自己 就迷失在这喧闹中;而夜间,夜月又太寂静了,人又容易迷失在这寂静中。听,仿 佛要在这静中听出一点动来,听出一点声音来。声音是有的,那就是梦中人的呼吸 声,这声音是很细微的,然而又仿佛是很宏大的,这声音本来就在我的旁边,然而 又仿佛是很远很远的,像水声,像潮水退了,留给我一片沙滩,这一片沙滩是非常 广漠的,叫我不知道要向哪一个方向定会。这时候,自己是管不住自己的思想的, 那么就一任自己的思想去想吧:小时候睡在祖母的身边,半夜里醒来听到一种极其 沉重而又敏速的声音,仿佛有一极大的东西在那里旋转,连自己也旋转在里边了; 长大起来就听人家告诉,说那就是地球运转的声音……这么一来,我就回到了多少 年前去了。   那时候,我初入师范学校读书。我的家距学校所在的省城有一百余里,在陆上 走,是紧紧的一天路程,如坐小河的板船,就是两天的行程,因为下了小船之后还 要赶半天旱路。我们乡下人是不喜欢出门的,能去一次省城回来就已经是惊天动地 的了。有人从省城回来了,村子里便有小孩子吹起泥巴小狗或橡皮小鸡的哨子来, 这真是把整个村子都吹得快乐了起来。“XX从省里买来的!”小孩子吹着哨子高兴 地说着。我到了省城,每年可回家两次,那就是寒假和暑假。每当我要由学校回家 的时候。我就觉得非常恼火,半年不回家,如今要回去了,我将要以什么去换得弟 弟妹妹们的一点欢喜?我没有钱,我不能买任何礼物,甚至连一个小玩具也不能买。 然而弟弟妹妹们是将以极大的欢喜来欢迎我的,然而我呢,我两手空空。临放假的 几天,许多同学都忙着买东西,成包的,成盒的。成罐的,成筒的,来往地提在手 上,重叠地堆在屋里的,有些人又买了新帽子载在头上,有些人又买了新鞋子穿在 脚上……然而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但当我整理行囊,向字纸篓中丢弃碎纸时,我 却有了新的发现:是一大堆已经干得像河流石子一般的白馒头。我知道这些东西的 来源。在师范学校读书的学生们吃着公费的口粮,因为是公费,不必自己花钱,就 可以自己费。为了便于在自己寝室中随时充饥,或为了在寝室中以公费的馒头来配 合自己特备的丰美菜肴,于是每饭之后,必须偷回一些新的馒头来,虽然训导先生 一再查禁也是无用。日子既久,存蓄自多,临走之前,便都一丢了之。我极不喜欢 这件事,让这些东西丢弃也于心不忍,于是便拣了较好的带在自己行囊中。自然, 这种事情都是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作的,倘若被别人看见,人家一定耍笑我的。真 的,万一被别人看见了,我将何以自解呢?我将说“我要带回家去给我那从小以大 豆高粱充塞饥肠的弟弟妹妹们作为礼物”吗?我不会这么说,因为这么说就更可笑 了。然而我幸而也不曾被人看见,我想,假设不是我现在用文字把这件事供出来, 我那些已经显达了的或尚未显达的同窗们是永不会知道这事的。我带了我的行囊去 搭小河上的板船。然而一到了河上,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河岸上很多贝壳,这些贝 壳大小不等,颜色各殊,白的最多,也有些是微带红色或绿色的。我喜欢极了。我 很大胆地捡拾了一些,并且在清流中把贝壳上的污迹和藻痕都洗刷净尽,于是贝壳 都变成空明净洁的了,晾干之后,也就都放在行羹里。我说是“大胆地”捡拾,是 的,一点也不错,我还怕什么呢?贝壳自然界的所有物,就如同在山野道旁摘一朵 野花一样。   谁还能管我呢,谁还能笑我呢?而且,不等人问,我就以这么说:“捡起来给 小孩玩的,我们那里去海太远。”这么说着,我就坐在船舷上,看两岸山色,听水 声橹声,阳光照我,轻风吹我,我心里就快活了。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每次都有, 有时候空手回家了,我那老祖母就会偷偷地对我说,“哪怕你在村子外面买一个烧 饼,就说是省城带来的,孩子们也就不过么失望了!”后来到了我上大学的时候, 我的情形可以说比较好了一些,由手到口,我可以管顾我自己了,但为了路途太远, 回家的机会也就更少。我的祖母去世了,家里不告诉我,我也就不曾去送她老人家 安葬。隔几年回家一次,弟弟妹妹都长大了,这时候我自然可以买一点礼物带回来 了,然而父亲母亲却又说:“以后回家不要买什么东西。吃的,玩的,能当了什么 呢?等你将来毕了业,能赚钱时再说吧!”是的,等将来再说吧,那就是等到了现 在。现在,我明明知道你们在痛苦生活中滚来滚去,然而我却毫无办法。我那小妹 妹出嫁了。但当故乡沦丧那一年她也就结束了她的无花无果的一生。我那小弟弟现 在倒极强壮,他在故乡跑来跑去,仿佛在打游击。他隔几个月来一次信,但发信的 地点总不一样。他最近的一封信上说:“父亲虽然还健康,但总是老了,又因为近 来家中负担太重,地里的粮食仅可糊口,捐税的款子无所出,就只有卖树,大树卖 完了,再卖小树,……父亲有时痛心得糊糊涂涂的……”唉,痛心得糊糊涂涂的, 又怎能不痛心呢?父亲从年青时候就喜欢种树,凡宅边,道旁,田间,冢上,凡有 空隙处都种满了树,杨树、柳树、槐树、桃树,凡可以作木材的,可以开花结果子 的,他都种。父亲人老了,树木也都大了,有的成了林子了。大革命前我因为不小 心在专制军阀手中遭了一次祸。父亲就用他多少棵大树把我赎了回来。现在敌人侵 略我们了,父亲的树怕要保不住了,我只担心将来连大豆高粱也不再够吃。不过我 那弟弟又怕我担心,于是总在信上说:“不要紧,我总能使父亲喜欢,我不叫他太 忧愁,因为我心里总是充满了希望……”好吧,但愿能够如此。   灯光暗得厉害,我把油捻子向外提一下,于是屋子里又亮起来,我的心情也由 暗淡而变得光明了些。我想完了上面那些事情,就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这却是今天 早晨的事了,今天报载某某大资本家发表言论,他说他自己立下一个宏愿:将来抗 战胜利之后他要捐出多少万万元,使全国各县份都有一个医院,以增进国民健康, 复兴民族生命。抗战当然是要胜利的,我希望这位有钱的同胞不要存半点疑惑,你 最好把你的钱就放在于边,等你一听说“抗战已经胜利了”,你就可以立刻拿出来。 但我却又想了,抗战胜利之后,我自己应当拿出点什么来贡献给国家呢?可是也不 要忘记还有我自己的家,我也应当有点帮助。但我想来想去,我还是没有回答,我 想,假设我有可以贡献的东西,哪怕是至微未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贝壳或山块干 粮,我还是现在就拿出来吧。   我又想到那个“女人与猫”的故事,因为警报时间走失了一只小猫,她就捉在 “抗战”骂了一个痛快。   我又想起今天报上的消息:美日谈判之中总透露一些不好的气息,虽然XX连发 宣言;而依然在想以殖民地为饵而谋其自身的利益,总不肯马上拿出力量来,危险 仍然是在找们这一方面的。我又想起今天午间我曾经把这话告诉那个“女人与猫” 中的女人,并说,“罗XX说世界战争须至一九四三年底才能结束。”她说:“说句 汉奸言论吧,这个战我真抗够了!”仿佛这个“战”是她自己在“抗”着似的。   我想到这里不觉微笑了一下。我自然没有笑出声,因为夜太静了,我真怕弄出 什么动静来。但使我吃了一惊的却是小岫的梦呓:“爸爸,你给我……”她忽然这 样喊了一句。我起来看了一下,她又睡熟了,脸上似乎带着微笑。她的母亲睡得更 沉,她劳苦了一天,睡熟了,脸上也还是很辛苦的样子。我想起了那位日本作家所 写的《小儿的睡相》:“小儿的面颊,以健康和血气而鲜红。他的皮肤,没有为苦 虑所刻成的一条皱纹。但在那不识不知的崇高的颜面全体之后,岂不就有可怕的黑 暗的命运冷冷地,恶意地,窥伺着吗?”我不知道我的小孩在梦中向我要什么,我 想假如你我都在梦中,那就好极了。在梦中,你什么都可以要;在梦中,我什么都 可以大量地给。假如你明天早晨醒来,你一定又要问我:“爸爸,过节啦,你送给 我什么礼物呢?”那我就只好说:“好吧,孩子,爸爸领你到绿草地里去摘红花, 到河边上去拾花花石子吧。”   夜极静。但是我的心里只有点乱起来了,而且有渐渐烦燥起来的可能,推开要 看的书,我也应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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