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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再造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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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再造人生 三十三、一张白纸摊在我面前,等我去写文章 四周是一片寂静,只听见一阵阵轻微的声音,但没有恶意,没有害人的任何用 心,这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声音。 再也没有嘣嘣――砰砰――嘣的声音。 机器没有了,铃声没有了,沙哑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管子拆除了,长期笼罩在病房中、我身边和我头顶的那一片凶兆消散了。 渗透在我肺部的浓黑、灼热的液体也消退了。周围是一阵阵新鲜空气,与清晨 沾满露珠的灌木林里的空气一样宜人,一样浓烈。我用恢复自由的鼻孔、轻松的胸 部、不受束缚的清亮的嗓子呼吸着这种新鲜空气。我再也不感到窒息,再也不吐痰, 那股长期盘踞在我身上的外部势力离开了我的躯体,我再也不受敌对势力所控制。 我用畅通无阻的口腔呼吸着空气,接着又吐出,再呼吸,再吐出。我觉得自己 复活了。 我所住的病房、所躺的病床、朝上看到的天花板与我半小时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然而一切都变了。这些东西的大小已恢复正常,与实际存在的一样了。我已经没有 了过大、变形的感觉。可是这一切以前曾使我觉得硕大无比、特别空旷,有时又黑 得吓人,偶尔还觉得特别狭小,使人有压迫感。我发现我现在已能开口说话,但我 还不敢轻举妄动。我在猜测正呆在嗓子眼、上腭边准备讲出口的是些什么话。我感 到全身悠然自得,十分惬意。我再也不是幽禁在这里的囚徒了!这就是说医护人员 的手术成功了。我气管中的管子拆掉了,我又从另一世界回到了这一世界,我又回 到了大家身边。我的身心都感到一阵轻松,也看到了光明。当然我四肢依然软弱无 力,然而我的意识是清晰和明白的。真舒服!好像是绿白相间的香味,是花朵和叶 片的香味,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我早就丧失了香味的概念,长久以来我已闻不出 任问气味了。 我苏醒时一阵气雾剂朝我脸上喷来。我知道这种器械,一种塑料制品套在你的 鼻子上,通过连接在一只小瓶上的那根管子给你送来一种挥发物,一种雾剂,一种 地塞米松混合剂、你吸入后对身体有好处。我又睡了一两次,接着我完全清醒了, 于是就发生了种种前所未有的事。在拆除管子以后的这段时间里,我似乎看到了一 张空白公文纸展现在我眼前,种种指令就打印在上面。我将看到我应该做什么、说 什么、写什么、策划什么、创作什么,我应该怎样去参与如我所感受到的那种生活。 在今后我难以估算的那段时间里,我会觉得我曾领教过的混乱无序的状态将得 到调整,会变得井井有条,我的思路和记忆将恢复正常。这是思想和感觉的调整、 复原和梳理。我的第一种想法是:“我身体好了,虽然我依然很虚弱,但是我活过 来了,活过来了! 紧接着,在一阵毫不混乱但像计算机速度那样快的思潮起伏中,需要完成的任 务――罗列在我面前:我应该向那些对他们没有完全说透的人们说我爱他们,为什 么爱他们;我还应该因为最近做了某件事而伤害或冒犯了某个人而请求他的谅解, 向他解释原因;我还应该写出、编出某本书、某件播音稿、某首歌词。我终于看到 了那张空白公文纸上所写出的我的工作目标,也看到了一个个电影剧本和标题―― 包括人物和题材都展现在我眼前。接着我看到了在今后一至五年时间里我的活动构 想,同时我看到了写在上面的我的言行、我的举止。总之,一切我做得不够的地方 都应该补缺补差。如果我发生了重大灾祸,在临终前的刹那间,我仍会因应该去办 成、应该去说清的事没有去办、没有去说而感到遗憾。有人常说:“我对此感到终 生遗憾。”我看应该把这句话改一改,那就是:“我对此死不瞑目!” 凡是我出于骄傲、自我欣赏、自私、急躁和消极而说出口做出手的一言一行, 我都应当摒弃一切自私心理而加以纠正井重做。我应当多一点谦虚,少一点骄傲; 多一点自我菲薄,少一点自我欣赏;多一点豁达大度,少一点自个日日夜夜只能靠 背诵几段诗歌作为精神支柱活下来的人,看着C医生的工作情景居然蓦地能听到童 年时父亲对我们朗读的一段夏尔・佩玑的文章:“椅脚横档必须造得坚固耐用,这 是不言而喻的,也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把它造得坚固耐用并不是为了支取工钱,也 不是为了老板,也不是为了在行家面前亮相,更不是为了做给老板的顾客看。把椅 脚横档造好是为自己,用自己的心血铸成Z为自己,就要全身心地去投入。一种根植 在民族中刻骨铭心的传统,一段自古留下的历史,一种别无选择的观念,一种矢志 不移的荣誉感要求你必须把这根核档造好。椅子中任何一个看不见的部位都要与那 些显眼部位一样造得尽善尽美。这就是宗教的教义。” mpanel(1); 我记得父亲一边铿然有声地为我们读着这段文章,一边在我家的餐厅中来回踱 着步。而佩玑的这段反复强调的抒情文又是怎样向我们道出了这个真理,这个要完 成神圣使命的意志:“椅脚横档必须造得坚固耐用”呢?我躺在床上,两只胳膊被 捆绑着,气管中插着管子,服用了强的松、抗菌素药物,形体消瘦,又在黑暗和光 明世界中走过一回以后,却在观察着C医生是如何进行着对我生死攸关的这种手术 准备,但内心觉得这像一位木工受夏尔・佩玑所提出的荣誉感和自尊心所驱使在干 活一样。在我力图完成的工作中,在我从事的各种职业中,我之所以像罗曼・加里 所说的那样“不服老”,不遗余力地去奋斗,在很大程度上部是受到刻印在我的童 心上的这段文章的影响。我注视着C医生,他是那样的耐心细致,有条不紊,专心 致志地埋头做着那手艺人般的工作,而且相信他自己就属于佩玑所说的那个民族的 人。我还觉得这位素不相识的C医生与早已不在人世但曾经从另一世界来探望过我 的父亲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相似之处,联系着C医生和我父亲的纽带有一个如今谁 也不敢讲出口的名称,它叫做“价值”。 C医生的工作台就装在我的床头,他把一只小金属箱放在工作台上,然后从箱 子中取出一件件我不知名的东西,有一位少妇随侍在他的左右。这位少妇我觉得就 在医院里见过,她的小名突然被我想起来了,而病房里谁也没有叫过她的小名:莉 齐耶娜。对了,她就叫莉齐耶娜,是一位红棕色头发的女人,她的眼睛是淡蓝色的, 我见惯了这两种颜色――红棕色和淡蓝色――她俯身对我说:“你认识我吗?是我 在你第一次做纤维造影时给你施行了麻醉术。”看来她在第一阶段治疗时就在场, 现在要进行我离开救生处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的这项手术时,我与她又重逢了。 她戴上口罩后淡蓝色的双眼更加显得分明了。莉齐耶娜转动着双眼对我说:“我用 点药让你小睡一会儿,因为管子拆除手术虽然时间很短,但必须做得很彻底。因此 我要把你打发到遥远的黑甜乡中。” 这最后一句话不觉使我心底暗暗好笑。她能把我打发到比我曾多次去过的世界 更遥远的地方吗?到遥远的黑甜乡去吧!我明白,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顷刻间,C医生和莉齐耶娜的脸不见了,这次我完全私自利;多一点从容,少 一点急躁;多一点乐观,少一点消极。我想这是不难做到的,甚至是轻而易举的! 一等我体力允许,我应该去看看和我在同一事业里风雨同舟近十年的人们,和 他们聊聊,话题不是在我不在时他们所作的决定、事情的经过、谁做了什么、谁说 了什么,而是讲讲我对他们的思念,我对他们的为人、对他们的品德是如何欣赏, 我还应该问问他们自己目前的状况,关心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家庭、他们生活中的 心事。我特别应该关心弗朗索瓦兹,她一定受尽了各种折磨,睡不着,吃不下,休 息不好,她一定历尽磨难,饱经忧患,她一人承担起了家庭、孩子的重任,同时还 要从事自己的事业。她也可能教育并规定了家庭中每个成员日常的言行举止和应完 成的任务。我只能初步设想她当时必须对亲朋好友的探视、医院要求和情况的转达 如何进行统筹兼顾的安排,分个轻重缓急,做到主次有别。面临我一家的种种问题, 她是如何承担这出戏中的中流砒柱的角色――而这出戏的结局还没有写出。我应该 关怀她,为她着想。在遭受这样一次前所未有的变故以后,再坚强的人也会乱了方 寸,铁打的人也会心力交瘁。 最后,我还应该和两个孩子更加融洽地深谈一次,气氛有如和朋友交谈一样。 我曾经自以为善于辞令,善于旁征博引,善于写作,善干“交际”,无论是粗俗的 还是时髦的话我都能来上几句,然而我一想起这些话就觉得应该唾弃。我发现我还 没有完全学会如何说真话,如何和风细雨,诚心诚意,我对确凿无误的事还不敢充 分肯定。我这样对自己说:“想吧,你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你还在黑洞里呆着, 你留下的只是未竟的事业,只是一个大概,你刚刚遇到的只是一次转机,只是使你 比以前略好一点,比以前清晰一些,诚恳一些,多一些爱心而已。” 接着,我又有了另外一种想法:你应该珍惜这第二次生命,活得更好。 没等我讲完这些话,我便进入了梦乡。我在睡梦中仍希望真正摆脱病魔的纠缠。 三十四、要学会相对地看事物 我之所以在睡梦中这样想,是因为我对能否摆脱病魔纠缠还将信将疑。 睡眠玩起了种种花招。虽然我已摆脱了机器的束缚,然而镇静剂的后遗症产生 了恶果。我眼前的大海没有在卷起一阵浪花后退去,恐惧感依然萦绕在我心头。 就这样,使人心惊肉跳的恶梦、戴大盖帽陀螺式的小矮人、桔黄色的奇形怪状 的东西蜂拥向你挤来。所有这一切又断断续续地、一阵一阵地出现在你面前。为了 寻找光明,你睁大了眼睛。 现实把一切幻想驱散了,现实活生生地出现在你床边、病房里、门窗外的走廊 里,一切都在活动。这一切生活场景使你安心,也证实了你醒来后的感觉:一切都 生趣盎然。这个看似奥秘、但却是现实的现象是空气正在你身上流动。你之所以意 识到空气存在,就是因为它曾一度几乎要从你身上离开。现在医护人员已停止对你 使用气雾剂,为的是让你重新适应正常环境,而没有了气雾剂的药理作用,首次出 现的自然现象使你有发现了一个新大陆的感觉。那里与这里迥然不同,令人有宾至 如归、舒适惬意之感。那里空气清新,是一片处女地,风景优美,使你眼界豁然开 朗。这是科罗拉多州那蓝色森林中的风。我明白了我为什么如此眷恋这块地方,是 因为我长期呼吸不到空气,吹不到风,看不到天空,被剥夺了自由,所以梦寐以求 想见到这些地方。 这是一种原始感觉,它超过了初恋时最令人心醉神迷的经历、第一交响乐、创 作诗歌或艺术时的第一次冲动、你所取得的第一次创作成功、因为办成了一件事所 引起的第一次自豪。它跨越了“超过”一词的定义。你现在经历的时刻独一无二, 而且为了抵消你心头的激动情绪,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感觉出现了,那就是无限的羞 愧感,一种和别人处境的对比感。 “这算不了什么。你不妨比较一下,把眼光放远一点。你要设想一下那些癌症 重病患者、艾滋病患者、心脏衰竭病人――人们对他们押了三四倍的赌注想把他们 治好――还有那些瘫痪病人、脑病患者、淋巴腺肿大患者、血液病患者,他们已经 经历的、必须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折磨、痛苦、煎熬和挣扎。你想想别人吧,你其 实根本没有经历过像他们那样的磨难。” 这张床,这间病房,我甚至可以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说它们是那样的平淡无 奇,但我现在才知道,还有其他男人和女人曾经睡过这张床,住过这间屋子,而且 在那里经受了一段可怕的历程,在走过生死界后一去不回。我现在能把这些轻而易 举地想象出来,而且因为恢复了意识而能特别清晰地想象得到。 我安详地朝头顶的天花板瞥了一眼,有多少病痛中的兄弟姐妹在临终以前也这 样最后一次仰望过天花板?干是,想到自己几乎走进了虚无世界,心如止水,一心 以为自己已无药可救,早晚会命归黄泉,而与那些受病痛煎熬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广 大民众一比,当时的这种念头实在卑下而不足取。这样一想,我苏醒后的激动情绪 也就平静下来了。我再一次不去考虑自我――原先的那个大“我”从此只不过是个 小“我”而已。 接着,也几乎是在同时,我萌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想去看望、抚慰别人, 听听他们的倾诉。这是一种饥渴感,一种愿望。就在这间病房里,你曾经看到无形 的事物,认识过未知的东西,但在令后的每日每时中,你所认识的人将相继来到这 同一病房,你将用另一种目光去重新看待他们。 三十五、小伙伴的哑谜 第一个来探望的是弗朗索瓦兹,她在管子拆除以后不久就来了。她依然戴着她 戴惯的而又必须戴的纱布口罩,但我看见了口罩后面的笑容,因为我还不能开口说 话,我就在那块小塑料板上作笔谈。 我疯狂地写着,我的手以飞快的速度在摆动。我试图写出与她重逢的那种轻松 与喜悦。我的字是写给她和孩子们的。我看到她那绿褐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幸福的光 彩。恐惧感已从这张美丽动人、光彩夺目的面孔上消失了。 我奋笔疾书,写啊,写啊,那块小塑料板的正反两面都被写满了。我把它交给 了她。她读了后,一边打着脉脉温情的手势一边回答我,纱布口罩多少掩盖了一些 她那羞涩的回答,但我能听到她讲得最轻的每个字眼。好像在经过了这场惊心动魄 的动荡以后,我有了一种超凡的功能,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别人的一举一动和各种眼 神,更精确地衡量、判断和理解那无言的表情。她把小塑料板上的字句擦掉,因为 我示意我还没有讲完,我还有许多话要说。我在那块塑料板上提出,要求她讲讲自 己的事――不要再惦记着我――希望她说说她的身体是否健康。我要求她在这一瞬 间暂时把我忘掉。她只是三言两语作了回答,因为她担心我过分激动,担心我因此 而不可避兔地、必然地把自己的感情渲泄出来。 她递给我一本黑皮笔记本,可以随身放在口袋里,还有用一片纸包着、套在薄 薄的毡套里的一支铅笔可以记事,另外还有一个橡皮圈,扣在封面上可以随时合上 所记的东西。她对我说:“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会有许多事情可记。” 我试图写出一句我希望是爱情洋溢的字句,也就是一位丈夫可以向妻子说、一 位妻子可以向丈夫说的话:“我为你这样的人品而爱你,因为你有这样的人品,所 以我爱你。” 我又坚持写出了这么一句:“你是我离不开的人。” 我又继续写出一句:“你谈谈你自己的事。” 她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很好”,并说孩子们会立刻来看我。 实际上,他们早就来了,我是在不久以后才知道的。 在此以前,在一阵阵幻觉与痛苦、痛苦与幻觉的交织状态中,我没能发现他们。 我曾经睁大眼睛,摆脱了那些陀螺状的小矮人嘲弄式的怪相,我看见了女儿的身影、 她那长长的技发、她那在父亲眼中十分熟悉的举止,她站在玻璃门前。我当时觉得 她的身子在退缩,从动作中可以看到她不想见我,见了我就害怕。我曾经这么想: “她看到我这副模样一定吓坏了,她走了。”当然这一切都没有这样发生过:我们 应该逐渐明白,我所可能见到的一切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发生过。 然而她确实来过,因为她的年龄已可以到救生处来探望。她看到了插满管子的 一个人躺在床上,而她从未向我说过她当时的想法。对于我的那个小儿子,事情就 显得麻烦多了,他太小了。亏得医生理解,允许他经过医院的小院子,趴在父亲病 房的窗户上看一眼。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别人这样做是个好主意,让他看到父 亲就在病房里也是必要的。 现在我既然能亲自给他打充满生活情趣的种种手势,他也就再次来到了那座小 院子。他母亲已事先作了安排,让他核实一下我已得到“解脱”,可以说一句: “爸爸已经没事了。” 我能认出他的脸,透过窗户,我也能仔细端详他的身影。他本来可以通过一种 无菌通话器讲话,但是他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还是不讲为好。难道他出于羞涩, 不敢讲话?因为他身边有人,是一位护士和他母亲。他向前探了探头微笑了。于是 我给他做各种手势和动作,我用双手不停地做表示胜利的“V”字形下势。从前, 还是在童年时,他也伸手做这个尽人皆知的动作,意思是说:“我赢了”。接着, 我伸出拇指,表示我已战胜病魔,现在安然无恙。然后我用手做出一连串的动作― ―握紧拳头,又摊开掌心、手指表示数字:这就是双人哑谜。只有他和我能对这种 哑谜心领神会,它成了我们父子俩交流的一种秘密手段。他就是我的“小伙伴”。 我们一起策划的那种哑谜实际上只是为了统计两人假装打架时打了多少下的一种算 法:“一记耳光”(用一根手指来表示),“推四下”(伸出四个手指),“三记 拳击”(伸出三个手指),“撞二十五下”(双手的十个手指都摊开,紧接着收拢, 连续两次,然后一只手伸出五个手指,共计二十五下)。后面的这套把戏就无法再 用手势表达了。 做了许多小面包, 为了可爱的小宝宝。 我挣扎着也模仿这首儿歌,并向他――我的“小宝宝”伸出食指。 他对这个模仿动作立刻领会了,并笑了起来。他能透过窗子看出我也在笑吗? 我们像是在黑暗中和大草原上互相认出对方是谁的两个印地安人,我们相互用手势 打了暗号。这表示父子俩配合默契的合作关系,爷俩间水乳交融的感情和欣喜若狂 的心情也饱含在这种暗号里。小男孩打了无数手势告别后,就离开了观望台。 “你真走运,真走运,真走运。” 这些字眼转化成了可以反复吟诵的乐曲,像行驶中的机车车轮,像均匀地作往 复运动的机器活塞一样撞击着我无意识的心灵,因为麻醉剂的长效作用又断断续续 使我进入了短暂的无知觉状态。 三十六、经历痛苦的四个阶段 无知觉状态很快就过去了。我又完全清醒了,心里特别明白,病房、女护士、 房中物品、太阳光都――。一映入我的眼帘,而且浮想联翩,牵挂着其他人,那些 已住过或即将住进这间病房的人。 你受过的罪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小菜一碟”。有那么多的人上过十几次麻 药,做过十几次手术,在救生处反复住过多次,一住就是十几天。别人把他们的肝 脏、心脏、肺、膀胱、胰腺等器管刺破,一刀切开,检查,翻过来摆弄,取出又放 回,或者移位。他们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一堵堵空荡荡的墙壁,这个通风口,这些 蓝色或黄色的天花板,医院中的这些家具,这片单调的世界。他们的胳膊――怎么 说好呢?――对于伸出来接受输液和抽血时挨针头的穿刺都已习以为常了。他们遭 的罪、挨的痛比你要多得多,而且已经默认了。他们对痛苦的感受比你这样来回走 一遭所尝到的滋味深刻得多。 因为,不管怎么说,你在生死界上来回走一次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你不必叫苦 不迭。我也没有叫苦不迭。 转危为安后的另一件奇事是:不哼哼唧唧地叫痛。当时自己不想、也觉得不需 要拉人来证明自己在浑浑噩噩中的所见所闻。我这个人稍稍有点痛就心惊肉跳,是 个特别过敏的人,有点小病就怀疑是大病,有点小伤就大惊小怪,胡思乱想,像一 个脆弱的孩子――我其实从来就是跟那种娇生惯养、吃不起苦、有点小病就哭着喊 着让大人来治疗照顾的小孩一模一样,可是我现在却忍痛不哼了。 这时,我记起了一出法国戏剧中的一句台词: 忍着点,奥克塔夫,不要哼哼唧唧了。 接着又想起波德莱尔的一句诗: 啊!我的疼痛,你乖一点,安稳点,可别兴风作浪啊! 我的人生驿站中又多了一个信条:经历痛苦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识别痛苦; 第二阶段,要是你已识别了,就得忍受它;第三阶段,你既然忍受了,你就能设法 摆脱;第四阶段,你就能战胜它,因为你已经了解它。 从此,我就有了一把衡量痛苦的尺度,就是像欧内斯特・海明威所说的那种 “照妖雷达”,海明威说他用这种雷达来揭露一切伪君子、吹牛大王、骗子。我的 这个尺度,这只心中的罗盘可以使旅游者不致迷失方向,也可以帮助我对照其它任 何痛苦。别人要经常来作穿刺,抽我一点血,摆弄我(现在还需要继续观察,检查 我的身体是否好转),别人还会来把我的探针取一下,而探针一取下,我在数星期 内得忍受无以名状的钻心之痛,因为在这段时间里(这是住进救生处必然要过的一 道关),我又可能发生极度感染,久久不能痊愈。每到这种时候,只要痛苦袭来前 的片刻间我的身子讲以下这番话,我就会平静下来:“这算不了什么。想想你自己 的经历,你就会觉得你神游时的所见所闻不值一提。这与你所受到的打击相比更是 无足轻重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么多的痛苦都受过了,也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我像一个 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老病号那样对女护理员笑脸相迎。我紧闭双眼,别人在我静脉 上扎一针我也不觉得痛。这真是小菜一碟。人经历了那么多惊涛骇浪就再也无所畏 惧了。因此,从我苏醒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了一种信念:我曾经和死神擦肩而过, 而如果说死神吓倒过我,我曾经看到过它,它也摸过我而被我躲开了,那么现在我 既然已心中有数,我就不会再怕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以前害怕死神,虽然以前我曾 与其他许多人一样无数次地与它狭路相逢,但当时我就是想把生死置之度外。每当 它出现在我身旁或离我很近时:战争、居丧、住院、亲朋好友或素不相识的人去世; 每当我只是以目击者、旁观者甚至陪同者的身份与死神邂逅时,我都对死神不屑一 顾,拒之于千里之外。我不想听它那一套吓唬人的警告:“我随时可以来到你的身 边。别忘了我永远属于你,你也永远属干我。我们谁也离不开谁。你得记住这一点。” 我会永远记住这一点,但这已吓不倒我了。 三十七、韩国姑娘加兰到哪里去了? 女护士们知道我心中有数。她们没有说穿,然而我从她们的眼神、她们的举动 中可以看出这一点。我对她们个人的情况一无所知。我曾经需要过她们,喜欢过她 们,偶尔也憎恨过她们,但是我对她们个人的情况一无所知,我迫切需要和她们攀 谈。 因为现在好了,我可以开口讲话了。我的嘴唇、嘴巴、喉咙和上腭都已恢复自 由。护士们只是在某些时刻给你用一点气雾剂。在其它时间,我的脸上没有任何束 缚。当然双臂还缠着几根线,食指上还套着测氧计,但尼龙拉带已从金属床沿上解 下,因为管子既已拆掉,我再也不会去拔管子了。然而我依然觉得在我嘴边、跨部 似乎还有管子、细绳的痕迹,我还感到那台机器仍在嗡嗡作响,使我心烦意乱。我 与那台机器曾“配合工作”了那么长时间! 因此,我听到自己大声说的头几句话就是:“机器和管子,管子和机器。”我 这样说似乎想驱散一群魔鬼,也好像想把它们从我的记忆中赶走。我当时以为病房 中只有我一人,谁知有一个嗓音却对我作出了反应:“你说什么?”这是一位女护 士――“赐福女”,在我万念俱灰、极度绝望的时刻我是多么盼望她来啊!她代表 着救助,代表着一只向你伸出的救命之手。我把她的名字叫了好几遍,似乎想表示 感激,也表示问候。她来到了我身边。 “怎么样?”她轻轻敲敲我的前臂,说道:“现在你没事了吧?我现在没有空 和你聊天。你知道,在你离开救生处以前,我还有许多病人要照顾,他们的病情可 不妙啊!” “我当时大概很难伺候吧。”我对她说,“我那几个夜晚把你搅得够烦吧,我 不停地按床头电铃,让你来替我‘接气’。” 她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在我的心目中变得非常亲切,既表示她纯朴善良,又表 现出办事高效。这一动作虽说是善意的表示,但也显出她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对疾 病,对痛苦,对死亡可以说见怪不怪了。这样娴熟的经验使她胜过许多其他女护士, 因此,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在一个知根知底的女人看来,无需点破,她甚至再也 不想,也不需要,更没有时间去细说。她的摇头正合了一句东方古语所说的:“知 者不言,言者不知。” “不,”她埋头干着活,但终于开口回答了我,“你按床头铃的次数并不比别 的病人多。” 她来这救生处工作已有两年多了,她是最能干,最受人拥戴,当然也是全体护 士中最倔强的女人。她是这班护士中资历最深的一个。她也清楚,她最后也难免会 对救生处感到腻烦,但同时,她也只喜欢在这种氛围中生活,在精神始终高度紧张 的环境里工作,在这样有限的条件下忙碌,在这种生死关口上履行职责,牵挂的只 是“他们”或“她们”的危险和需要,她必须以她精湛的技艺来抢救他们脱险,满 足他们的要求。她还是个单身女子,从巴黎远郊伊夫利纳搭乘高速地铁列车来上班; 她的父母是都兰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竟以为她是科西嘉人。她和另一位最近刚加 入救生处医护行列的当班姑娘一起合计着准备去非洲的卢旺达,到那种特别急需救 援的难民营去。到那里你对苦难的感受会更深,用她的话来说,你在那里更要“玩 命”地干。她在巴黎一家大医院的救生处有过的护理经历,不仅没有使她对生死搏 斗感到厌倦,反而使她更加勇往直前,为那种她难以言喻的精神――谦虚、自豪或 干脆不想说出口但又不能回避的字眼――而奋斗。这种精神我们称为仁慈、对别人 的苦难感同身受、爱心和超越自我。 她的女友刚刚走进病房,她们将在未来的八小时中一起值班。这位少妇是瓜德 罗普人,肤色白皙,剪着短发,语气平稳,面容安详,说话时字斟句酌,言之有理。 当她走到我面前准备为我漱口时,我认出了她。不错,就是她。于是我对她讲起: 当时我挣扎着想按她说的办,但无能为力,我咳嗽不停,嘴中插满了管子,她语气 温和而坚定,把“我希望伸进你的口腔上部去抹药”这句话一连说了好几遍,但我 就是做不到,而她说话仍然很客气,动作不急不躁,我当时真被她的工作态度深深 地打动了。 她听了我的话只是淡淡一笑,于是我们就聊开了。我试图了解她的人生经历, 她的生活。她有一个女儿,丈夫不在家。她来这里以前曾在一家精神病医院工作过 多时,也是当护士。当我连珠炮似地提问,而且扯得太远时,她就沉默不答,谨言 慎语,但仍显得彬彬有礼。大概是因为刚恢复了语言能力,我有点口若悬河,不分 场合地表现出了一种过分的好奇心,而且特别急于想和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位亲近一 番,然而这两个女人同时对我起过多么举足轻重的作用啊!她的沉默与“赐福女” 刚才的摇头都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好像在说:“是的,我们不否认这一点,你很喜 欢我们,对我们也特别关心。这是件好事,这很亲切,甚至使我们很高兴,因为像 这样的事在这里是不常见到的,但这一晃就过去了。从现在起四十八小时内,你就 ‘停药’了,你将被送往一间常规病房,是在肺科的楼上,你将由其他女护理员、 女护士来照料,你会把我们忘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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