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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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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父的葬礼 作者:魏督 拿老话来说,外祖父是个戏子。 其实到今天我也不太清楚外祖父的戏唱得好不好。因为没人跟我说过这些。 只是记得小时候在电影院里看戏曲电影,是外祖母带我去看的。那电影就是外祖 父演的。电影院在破败的县城里,名字很文革化,如果我没记错,是叫“红旗剧 院”。因为当时还是八十年代的缘故,门口只有一些买水果与买烟的摊铺。四舅 舅就在其中一个摊铺上买香蕉和苹果。现在想来,其实很为四舅舅难过:外祖父 在银幕上唱做念打的时候,他在门口的地面上蹲着抽烟。 外祖父若不是戏子,可能也就没有我了。他被下放,家人随着都到了农村, 也因为这样,母亲才可以见到三代都是根正苗红的军人父亲。似乎外祖父很是反 对过他们的亲事,于是父亲提着东西去拜见他。翁婿两人谈了些什么,实在是不 可考了。外祖母说他们对了很久的诗词什么的,我不能确定。但是自那次之后, 外祖父却份外喜欢父亲了。父亲也很是敬重外祖父。 所以父亲和母亲分居并要离婚的事情一直瞒着外祖父。当噩耗传来,母亲来 找到父亲,要他一起回去奔丧的时候,房间中的气氛该很是惨烈。 临走的时候,正是黄昏。我正放学回家,背着书包上楼梯,母亲从楼梯上匆 匆而下,父亲跟在后面。他们看见我,并不说什么,母亲从我身边径直走过去, 父亲则一把挟起我,下得楼来,便上了吉普。 那个时候,公路都不是很通畅,从省城赶回外祖父所在的县城要三个小时的 车程。临到了外祖父工作的剧团的大院外,母亲已经开始大哭。很奇怪,与此同 时,院子里的人也开始大哭。就是那个时候,外祖父似乎知道母亲回来了,便去 了。 院子里站了很多人,我跟随父亲从他们身边走过,母亲已然冲进房去。待我 进屋子的时候,地上已经跪满了人。母亲正趴在外祖父的身上痛哭着。院子里有 和尚或者是道士在唱歌。我想我是呆住了,我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然后我被小舅 舅狠狠拍了一下头,这才意识到我应该也跪下去。地板上很多水,我想,那真的 都是泪水吧。 那天晚上,是很叫我记忆深刻的。大人们神色凝重地走来走去,小孩子们聚 集在一起,互相问着“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爸爸是谁”这样的问题。很 多人我都不认识,但是很多人似乎都认识我,所以我很不好意思。但是这不是表 达羞涩的时候,我于是跟着父亲去搬东西。剧团里有个大礼堂,我们要把那里清 理出来做灵堂。 很晚的时候,几个舅妈似乎想起了什么,终于带着我们这些孩子去睡觉。外 祖父的儿孙真的是满堂。剧团的招待所和一些房子都腾出来住我们这些奔丧客。 我与几个表兄弟住在一起,可是全然睡不着,往往是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外面 突地就是一阵鞭炮响,然后就是大人们在哭。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外祖父的师兄 弟和徒弟们赶来了。 外祖父的师兄弟和徒弟似乎有很多很多。接待他们的礼仪是按辈分来的。徒 弟辈燃千字鞭,徒孙辈燃百字鞭。而如果是外祖父的同门师兄弟,那是要放万字 鞭和挂祭幛的,哀家还要答礼。 外祖父的灵牌和照片放在灵堂正中,拜祭的要三跪九叩。礼仪非要周全得很, 进门脚步怎么走,跪那条腿,拜到什么程度,叩首有没有响声都是有人在提点的。 舅舅们分成几组,分别做答礼。母亲因为是大女儿,也是要做答礼的,这叫“长 女如男”。所以,我也少不得要随在母亲身后做陪礼的晚辈。 陪礼是很辛苦的事情。拜祭的人送上祭幛这些东西,要由我来接过,跪着捧 到母亲那里。然后随母亲还礼三叩首,然后去拿三支香点着了,交给拜祭的人插 去香炉上,再回转来,三拜之后,引他们下去,交给接待的人。这才算是一组答 礼。虽然起起落落很是腰酸背疼,却不敢说话。不然就会失了礼数,一来叫人笑 话,二来会招来板子教训。其实,这样还算好点,母亲须得一跪就是半天,每次 换她下来,都需要父亲去抱她起来,她自己是站不起来的了。母亲其实算是坚强 的了,三舅舅和小舅舅都曾跪晕过去。 第二天的时候,伯父们带着表哥赶来了。看到父亲家的人,我很是亲切。忍 不住便多看两眼。他们却浑然象不认识我,礼数起来比别人都严。大伯父叩首的 时候,父亲因着是本家人,须随母亲一起答礼。于是看着他们三个人叩首,把地 撞得咚咚响。旁边就有人夸说:真是好人家,有规矩的。我实在是很想白他一眼, 却只能去拿香点上,交给大伯父。 中午吃饭前,袖套做好了。所有人都要戴上。戴袖套的那一刻,又是天人同 哭。也许很多人在这个时候才真的明白:外祖父真的走了。 我们小孩子不知道这些,戴好袖套,十几个表兄弟,表姐妹站在一起,似乎 象征了我们是一家人。于是彼此格外亲热了许多。吃中饭的时候便商量怎么一起 去玩,因为吃过午饭后有段时间是没事情做的。 午饭是很叫人瞠目结舌的时刻。剧团的院子里所有空旷点的地方都放上了桌 子,吃饭的人一拨拨的来去。座次也很讲究。长辈们在一桌,叫尊座,哀家出一 人陪坐。同辈们在一桌,叫平座,哀家出一人轮坐。小孩子一桌,叫童座,小孩 子不能随便走动,也不能去吃别人桌上的菜。大概尊座有十几桌,平座有几十桌, 童座有五六桌。其他朋友、邻居、帮手、和尚道士、闲人这样的桌就不知道有多 少了。 吃过饭以后,小孩子们自己上街去。大概在那个时候,没有几个长辈能有其 他精力来管我们,于是几乎有那么几天的午后,我们都结伴出去。十几个小孩子 戴着黑袖套走在街道上,应该也是很少见的。我们去电子游戏厅玩游戏,老板都 不收钱,还给我们每人一大把游戏币。去买路边摊的吃食,份量都给得特别足。 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来,人家多半是同情。记得出门就是大街,街道对面有个气 枪打靶的摊子,我的枪法很好,每次都打很高的靶数,可以得到那些小巧的玩具。 于是很迷这个。没过几天,小孩子们被大舅舅召集到一起,全部跪下。人人逃不 过,都挨了板子。似乎是说我们这样出去会被人说不守孝道什么的。我和几个年 纪大点的表兄弟被点了名做小头目,负责看管其他小孩子不得乱走动。这个工作 实在不讨好,且无趣。 mpanel(1); 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守灵,似乎对外祖父的热爱就在这时刻表现。每天晚上都 有女人在灵堂里哭着喊着外祖父的名字,然后大概是晕倒了被抬出来。小孩子不 能晚上进灵堂。说是怕吓着我们。所以,我们只好站在过道或是趴在住处的窗户 张望着。母亲从回来的那天便没来看过我,父亲有时候站在我们的住处外看着我 们,他站一会就走了,不说话。有个叔叔会来,他是二姨的丈夫。我们管姨的丈 夫都叫叔叔。他刚跟姨结婚没多久,实在是和外祖父没有感情,于是有心情来跟 我们说笑话,给我们东西吃。可是没几天,舅舅们就在吃饭的时候痛斥他。因为 都喝了点酒的缘故,几乎要动手。外祖父是家中最后的长辈,没人管制这个场面。 最后是外祖父的一个师弟劝住了,这个老爷爷坐在地上大声哭。还说了很多。于 是大家就停手了。我到很久以后才猜想他大概说的是兄弟失和如何如何,但是当 时只知道他哭得伤心。 父亲打了很多电话回省城,然后终于利用关系,将外祖父的电影拿来在电视 台播放。悲伤的人们坐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摆上电视机。我在那电影开始 前就在小姨的怀里睡觉了,然后不时被周围的哭声惊醒。小姨也哭,她的泪水落 到我的衣服上,湿了一大片。我挣扎着想在人群中找到母亲,但是看不见她。于 是又再睡去和醒来。那个夜晚大概就是充满这样的记忆。 守灵十五日。母亲终于记起我来。一天早上,我正蹲在灵堂后面的道具间看 他们从车上卸棺木下来,母亲叫我。我回过头去。她就站在门外的空地上,手里 拿着件毛衣。我顺从地让她给我套上毛衣。她说早上天气冷,记得加衣服,自己 照顾自己。她的眼睛红红的,象是兔子的眼睛。她的脸颊也是红红的,仿佛被冻 伤了。我想她大概在那几日老去了许多,可是我过去便不曾留意看过她的脸,所 以也不能肯定那些白发是不是这几日生长出来的。母亲叮嘱了我几句,便去忙她 的事情。她和父亲原本便少说话,这些日子想必不曾交谈过。父亲一直忙着做文 书。所有的祭幛上的话语都要他抄写下来,很多张文书要他去写,因为他的毛笔 字很好,而那些都是要用毛笔的。还有出殡时候的祭旗,那上面要写很多话语, 也多半要他费尽心思去想出来。其实外祖父原本是不准备出殡的。因为出殡意味 着土葬。而这是非法的。外祖母就没有出殡。但是到了外祖父,事情便不一样。 大人们动用关系,生生弄到了土葬的地块和上面的许可。于是,舅舅们调集了许 多卡车,运来许多出殡路上要燃放的鞭炮。院子里挂满了白色和青色的布匹,父 亲把它们取进来,在上面写好文字,再挂了出去。我记得母亲说过:父亲当年读 书的时候写过很多大字报,贴得到处是,很多人去看。可是在这个院子里,大家 只是从那些文字下沉默地低头走过,只有我仰头去看它们。 然后便出殡了。所有人都跪到外祖父的身边去。有人在洒水,烧香,烧纸, 喊叫什么。也许是这么些日子,大家都累了,只有那人祭祷的声音,四下都是死 寂。然而工人走上前来钉棺木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爆发出来。这就是中国人最 不愿意见到的诀别的时候。谁都知道,那块木板合上以后,母亲再见不到父亲, 我再见不到外祖父,我们都再见不到这个老人。我很难形容那混乱的场面。大概 女人们都被自己的丈夫拦腰抱出去,免得她们抓着棺木不放。大舅舅把我推到外 祖父面前,他说:“你再看一眼吧”。我不知道这句话他是对我说,还是对外祖 父说的。我拿出一条自己的手绢放了进去。 棺木钉好,马上被抬起来。有道士杀了鸡。很多人随着棺木的移动往外跑。 院子里放着许多十万响的鞭炮。到处都是烟雾。我什么都看不太清楚。突然一只 手抓住我,是母亲。我被她抱着上了一辆车。父亲坐在我们后面。车子开了。这 个时候,一个舅妈跑上前来,喊着什么。于是我又被带下去,上了另一部卡车。 我站稳以后才发现表弟站在我旁边,他手里捧着外祖父的画像。我的身后就是那 棺木。一个人攀着栏杆荡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个罐子。我于是只得捧着它。后来 我才知道,我捧的是外祖母。因为我是长女之子。 车队在大街上穿行。无数的鞭炮、白花、黄纸和哭喊。 那天等回到院子。天都黑了。大人们坐在一起都不说话。小孩子也都很累, 但是没人叫我们去睡觉。亲戚朋友帮手兄弟都已纷纷散去似乎是大舅舅站起来说: “我来做点东西给孩子们吃”。他把很多小茄子拍成饼状,裹上面粉,用油炸过。 小小的一块块,一一分来给我们吃。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茄子。 外祖父有副字,是他用毛笔写的毛主席诗词:《七律・登庐山》。那字是: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他被下放的后半生都在那么一个小县城生活,可是他还是很景仰毛主席。 那字被母亲收起来。 她有时候看到,也还是会落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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