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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去看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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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去看俄罗斯 周涛   六月份通知出访俄罗斯的事,一下拖到了十月份。恰在这时,车臣战事乍起, 恐怖分子在莫斯科制造多起爆炸案,当日的《晨报》头版头条,赫然登载的一篇报 道,标题就是"恐怖笼罩莫斯科"。   孔夫子早就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我母亲八十多岁,满头白发深得此 道,她说:"咱们不去那个俄罗斯了。"我母亲一般说来总容易把外国的个别人名地 名记成有中国特色的,比如克林顿,被她叫成"林克顿"。我笑着对她说,"没事儿, 他们炸不着我!"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毛。但是俄罗斯对于我毕竟是平 生一遇的机会,莫斯科,圣彼得堡,耳熟能详却又素昧平生,它们是与我的生活多 么有缘分却又是多么遥远的城市啊……"俄罗斯",心中默念着这三个由汉字组成的 异邦,我感觉到诱惑和牵引的力量远远地超过了恐惧。   "亲爱的,我来了。"   我在心里悄悄地这样说,仿佛是对达吉雅娜、阿克西尼娅这样说,也仿佛是对 保尔康斯基公爵、麦列霍夫・葛利高里这样说。我熟悉的身影汹涌澎湃,他们站在 我记忆的浪头上时隐时现,越来越近了……哦,我这时才明白,我灵魂中的情人和 偶像几乎全在俄罗斯。   第一日 莫斯科 晴天颇暖   从北京到莫斯科,原先预计飞行八个半小时,结果提前一个小时飞机已经盘旋 欲下,抵达莫斯科上空。   飞机正倾斜着,从舷窗望下去,第一眼看到的正是俄罗斯的容貌。宽阔的田野 和森林正铺展开一幅颜色深浅不一的绿色大地毯,略有起伏波动,整体却浑然无垠, 直达天际。莫斯科错落在这些森林之中,它此刻显得既不耀目,也不刺眼。拥有九 百万人口的这座世界名城,半掩半露,似乎正淹没在大自然强壮蓬勃的生机之中。   我想起多年前飞临法兰克福上空时的第一眼,当时,我惊呆了。我没有想到大 自然会以如此超过幻想的样子呈现出来。我也没有想到,原来童话就是真实。法兰 克福的森林是墨绿的,黑森林;而俄罗斯的森林却是驳杂翠绿间或透出一些褐黑和 枫红的。相比之下,法兰克福的黑森林就像是假的,俄罗斯的森林更容易为中国人 理解和接受。唉,一刹那间心中怎能不涌上一丝酸楚呢?土地,同是一个地球上的人 类生存依托之地,我们是黄的,他们是绿的。从天空中俯看我们中国的城市,哪一 座能与森林和谐相处呢?可怜的那么几行、几处、几小块的树木,只能叫木,不堪称 林,更不敢望森之项背。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民族就不珍爱森林和草原呢?为什么就不热爱这最宝贵的、 最美妙的自然财富呢?遥想秦汉以前,中国的广阔大地上也一定布满了这样的森林和 草地,大自然当初必不曾亏待过我们。但是我们人太多了,我们是一个以农业立国 几千年的民族,以家庭伦理为治国基础,因而又特别崇尚生殖延续,结果,耗尽了 大地上的绿色财富。   延续到了我们这些人,只好眼巴巴艳羡人家的上好森林。其实,我们也是很爱 森林的啊,谁能不爱这么美丽的自然林野呢?   莫斯科就这么容易地抵达了。遥远时远在天边,近切时近在眼前,奥列格・巴 维金先生--斯特拉斯得维捷,达瓦利西(你好,同志)--来接我们了。他出现在候机 厅的时候,显得很高兴,但是当外联部欧洲处处长刘宪平向他一一介绍我们的时候, 他却变得有些拘谨腼腆了。巴维金此时成了我们在莫斯科惟一的俄罗斯朋友。他是 一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莫斯科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棕发蓝睛,算不上十分英 俊但也绝不能说不好看。 mpanel(1);   他驾车带我们驶向莫斯科,他的新型伏尔加在弯路上发出明显的摩擦声响。我 们在飞机上已经将近八小时没有抽烟,现在仍不好意思抽。从机场到市内大约三十 余公里,最后我们住在了俄罗斯国防部的宾馆里。稍事安顿,巴维金就开车带我们 逛莫斯科城。莫斯科与北京时差四小时,北京的午夜,正是莫斯科华灯初上的时候。   坐在汽车上浏览莫斯科市容,那心情也是恨不能"一日看尽长安花"。先到列宁 山,看万灯闪烁,百万人家愉悦天伦之乐;再到克里姆林宫和红场,著名的红场并 不如想象的大,列宁墓也只不过一间四方形小石屋那般大小,上书俄文列宁二字; 另一侧标有1945字样的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纪念碑,更加出人意外的是,它不是高耸 的碑,而是平躺的一块碑,碑上有放倒的军旗和钢盔雕塑,还有一支不灭的小火炬。 它显得那么近切可触,又同时让人感到肃穆庄严--庄严肃穆的事物并不一定非得高 拔入云让人仰视。当然,在不远处还有一座骑马阅兵的朱可夫塑像,这位卫国战争 的英雄生于战争、死于和平,他和这个民族一起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希特勒,而今被 历史定格在这里。   反法西斯战争结束后的一年,我来到这人世间。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我始终 生活在二战巨大的阴影里,恐惧与崇拜并存。因而,我的俄罗斯情结有一半来自战 争,来自对正义的、强者胜利的崇拜。两次战胜欧洲战争狂人侵略的俄罗斯恰与这 种崇拜暗合。我永难忘怀库图佐夫在获知拿破仑撤离莫斯科的消息时,以手掩面, 长舒一口气,泣不成声地说:"啊啊……嗬嗬嗬,俄罗斯……得救了!"   一个伟大的民族是不需要经常提醒"爱国主义"的,因为祖国就在它血液中,祖 国就是生命。没有什么私利或部分人的利益能够超过祖国,也没有什么大人物的意 志能够高于祖国的意志。   走过列宁墓的时候,中学学过的俄语忽然翻卷上来几句,我大声对巴维金说: "列宁斯卡亚,普拉夫达!"(列宁的真理)巴维金很高兴,回转头来对我会心一笑。他 的小儿子米沙小声问他:"他是不是懂我们的语言?"   这一天晚上,莫斯科是温润的,甚至比北京还暖和。莫斯科河的波光在黝黑的 波浪上轻轻跳跃,这是一条大河,它仿佛是依恋这座城市的一个巨大灵物,静悄悄 地、顺从地贯穿了莫斯科城。   这就是那个声名赫赫的莫斯科城吗?   森林绿地,大河奔流;红星钟声,赤都圣地。近百年来给了全世界的资产者以 强烈震撼,给了全人类的无产者以光明希望的地方啊,而今安详静谧,而且有一种 掩饰不住的凄清。   秋之落叶层层叠叠,在绿的草上、白石阶上随意洒落,点染着衰红与新黄。虽 不免凄清,却衬托得韵调极美,直是"落叶满阶红不扫"的外文译本。不时有遛狗的 人从草地和路边上慢慢行过,独自和孤独的形象更增添了些许艺术的氛围。   这就是莫斯科。它或许不如想象的那么繁华,那么现代化,但是却比想象的更 美、更自然、更富于历史的沧桑感和人情味儿。它是亲切的、人间的,而不是幻想 中的天堂,走近则碎,它让人慢慢在品味中越来越喜欢它。   第二日 托尔斯泰故居   晴暖 着衬衣单裤即可   早晨醒来很早,刚六点钟就起来了。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拉开窗帘,隔九楼 小阳台四望,竟是俄罗斯晓风残月。异地不同时,早晨却是一样的,都有一种欲醒 未醒的、朦胧伤感凄清千古的气氛。因为没有了人的活动,再大的都市都会显露出 其原始的一面。然后,渐渐被人的活动填满,于是又显示出它繁华热闹、匆忙忘忧 的常态。   因为起得早,所以洗个澡。宾馆的房间很小,一个单人床,沙发写字台衣柜卫 生间之类倒也齐全,但就是小。在国内,宾馆房间一般都很大,但俄罗斯都是单人 间,一看很小,空间利用倒比较合理。   吃过早餐,去参观托尔斯泰故居。这个故居不是离莫斯科有二百公里的雅斯纳 雅・波良纳庄园,而是莫斯科城里的一处别墅,托尔斯泰把它买下来,是过冬时住 的,也算"冬窝子"。后来我们到圣彼得堡参观冬宫时,我突然想到这一点,就问道: "既然这是冬宫,是不是还有夏宫?"讲解员很愉快地回答:当然。   我觉得我猜到了一种类似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民族游牧生活留下的印记。农业 民族是一年四季定居的,似无冬夏迁居之分,清朝皇帝建承德避暑山庄,等于是"夏 宫"。在这一点上,新疆的哈萨克牧人和俄罗斯的沙皇、满清的乾隆皇帝,还有我们 伟大的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有着共同的习惯和印记。   瞧瞧吧,到了。   这就是托尔斯泰他们家。   这是幢楼上楼下共有十八间房间的俄式小楼,周围有花园、小树林、车房马厩, 坐落在莫斯科当年的一条作坊街上。院内幽静,偶尔有修缮的工人匆匆走过,好像 托尔斯泰还在里面。   我们套上一种大毡拖鞋,以免弄脏了里面的地板,走进去,参观了托翁家里所 有的房间。我忘了曾经在哪儿看到一篇文章里提到这儿是一处"简陋的居所",但是, 我觉得一个作家(哪怕是托翁这样的巨匠)能在本世纪初叶就拥有这样的宅院(何况还 不止一处),真可谓是"幸甚至哉"了。当然,托尔斯泰还不仅是作家,他还是伯爵。 直到现在,我还想不出当代中国有哪一位作家(包括省委书记)能达到他这种生活条 件。   有些中国文人老是爱讲"清贫淡泊",一边在讲,一边却削尖脑袋为谋求一点小 利小官而奔走乞怜,真是恶心透顶、虚伪透顶!殊不知困境磨难可以培养人的奋斗精 神,财富地位同样有时可以培养人的高贵、大气、悲悯、忘我的品质。正是托翁这 个贵族伯爵,不仅写出了《战争与和平》那样深知沙俄上层社会的长卷,而且写出 了《复活》那样充满人性的不朽之作。   而《复活》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写成的。   在托翁生活过近二十年的故居里肃然慢行,目不暇接,东张西望,仿佛四处仍 然弥散着他生命的气息,好像一不小心他就会睁着生动的眼睛直盯住你……所幸托 尔斯泰这个大人物是简朴的,他喜欢亲自劈柴,还喜欢骑马、骑自行车。最有意思 的是,他喜欢亲手制作皮靴和皮鞋,做好了,送给朋友。我看到,他手制的靴、鞋 水平相当高,不亚于现在的名牌产品。托尔斯泰同时还是个高级鞋匠。鞋也是他的 作品。   在他的故居通向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有一只标本熊,立在那儿,熊掌里托着一 只木盘。木盘干什么用的?   "来访的客人放名片的。"讲解员说。   大家都笑了,"托尔斯泰够幽默的。"这位高贵而朴素的哲人生了十三个孩子, 其中四个孩子早夭,六十三岁时生的小儿子夭折后,对他打击很大。"不幸的家庭却 各有各的不幸",正是这样,在托尔斯泰的精神上,也经受过一次又一次不幸的洗礼。 不然他怎么能够伟大呢?   参观完了--不,应该是朝拜完了托翁故居,我们一行人就去了俄罗斯作家协会。 作家协会门前有一铜雕,是一匹长翅膀的马,比真马略大一些,铜胎绿锈,静静地 站在草地上,像是想象的神马刚刚落地,刚刚回到现实的土地上。这当然源于一种 古老的想象力崇拜,使人很自然地想起"天马行空"。这时马代表人的思维能力,自 由奔放,纵横驰骋。但是还不够,人还要它更神奇,让它长上翅膀,飞上天空,这 是灵感崇拜。   在作家协会与主席、书记、评论家、诗人在一起座谈,算是一种礼节性会见。 主席切尼柯夫,身材高大,满头长发皆白,年龄大约在六十余岁,一表人材,略显 疲惫。   说来惭愧,大家都是作家,此刻还都代表着两个泱泱大国,但是彼此谁也不知 道谁,谁也没有读过对方的作品。这就是伟大的信息时代,表面的事物在飞速传递, 一个网球手、一个歌星、一个时装模特儿,传递起来只需要脸孔、身材、动作,然 而深入心灵的无形之美,却面临着那么多的障碍,几乎无法抵达。现在简直会令人 生疑:过去那么多各种语言文字的杰作,它们究竟是怎么影响千百万读者的?有多少 翻译家为之耗尽了心血啊!现在谁还肯一字一句地干这件麻烦事呢?如此说来,昨天 对于今天,又成了神话。   晚间在作家活动中心,参加为一位农村题材小说家兼新闻记者举办的庆祝晚会。 这位四十岁上下的作家坐在台上的沙发里,有两位男女主持人分别出来主持。会场 是一个小剧场,可容几百人,基本上坐满了。来宾中不少女士预备了鲜花,准备在 合适的时机上台献给他。   晚会时间很长,不时请台下的老作家上台讲讲话,间或演出小节目,然后由朋 友们讲话,再放一段录像。每个人讲话时间都不长,且都是即兴的,看起来饶有兴 味儿。据后来刘宪平说,其中有一人讲演时说,"民主派可以夺得权力,但他们不能 夺得俄罗斯!"言毕,全场掌声顿起。   这是我平生很少有过的"看会"场面,因为听不懂。但是尽管是看,也觉得人家 在开会时处处体现出的文化和文明,与我们这个以会多著称的国家是太不一样了。 人家的会,为了交流、沟通,尽量活泼生动,形式多样,让你不忍离开;我们的不 少会,重复套话,枯燥乏味,照稿宣读,抹煞所有人的个性与水平(包括领导),而 且故意拖沓冗长,使人如受理刑折磨。中国的会议集中体现了国人惊人的忍耐性和 缺乏创造性,再这样下去,对民族活力的破坏是不可估量的。   会后参加晚宴。晚宴是自助餐,气氛很热烈。席间,有人高呼:"为俄罗斯的、 中国的、最优秀的作家今晚欢聚,干杯。"   于是便干杯,但心里却疑惑着,"我能算中国最优秀的作家吗?"   第三日 莫斯科   下雨起风渐冷 需穿风衣   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些印象鲜明的事儿,比如早晨乘了公共汽车和地铁。   乘公共汽车给我留下很舒服的印象,因为既不拥挤,也不噪杂,整个过程宁静 从容,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人大声说话,连小声的也没有,公共汽车的车厢仿佛是 一个婴儿的摇篮,受到所有乘客的小心呵护。老人,中年人,偶尔也有青年人,都 静静的,都似乎陷入了沉思。说话变得非常多余,甚至成为对他人的无端侵犯。   这种文明真令人羡慕。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国人那种在公众场合里的喧哗与骚动, 惟恐被人忘记其存在的大叫大喊,惟恐上下进出时慢一步就吃大亏似的逃难式的乱 挤,这可真是没办法了,就连下飞机,也是争先恐后!   公共汽车已经如此,著名的莫斯科地铁就更不用说了。那几乎可以说不是地铁, 而是幽深的地下艺术宫殿。地铁很深,乘坐的电梯比较长、比较陡、比较快,站在 坡度相当大的电梯上,看着眼前深邃的拱洞,不时还有一些青年或壮年男女顺势沿 阶快下,那种姿势和场景特别可爱,好像在做无声的表演。待到过好一阵时间,到 了地铁候车厅,那种高敞和华美,浮雕和塑像,岂能不使人疑为艺术之宫呢?   地铁里算人多的地方,但仍然是寂静无声的。你可以看到一对青年男女相拥而 立,甚至接吻,但决不大声说话或浪笑,旁人也视若无睹。这时,我忽然对文明这 个烂熟的词,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什么叫文明呢?在社会群体中,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不做让别人讨 厌的事。当然,更不能做损害他人的事。在某种意义上,文明就是社会中的每个个 体明智地享受自己应有空间的程度。超过了应有的空间,是个体对整体的侵犯;减 弱了这个空间,是整体对个体的剥夺。   出了地铁,去看阿尔巴特街。这是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一条著名的街道,昔日 为贵族聚居之地,革命后多为高干、高知居住。雷巴科夫写有长篇小说《阿尔巴特 街的儿女》,故而此街多为中国作家所知晓。历史悠久、大名鼎鼎的街道,对于不 曾经历过它的沧桑变化的我们来说,仍然只是一条街道,和其它的一些大街没什么 太大差异。   在步行街上买了一些纪念品,一幅有框的普希金绣像,一个古代勇士画盒,一 个缀满各种时期纪念章的俄军船形帽。   是日中午,在俄罗斯作家中心的餐馆里享受了巴维金先生的盛情款待。餐馆很 高雅,大厅里古典豪华,壁上挂有三张熊皮、一只驯鹿头角、两只鹿头角,组成带 有浓烈原始狩猎图腾的情调;餐厅里四壁是具有现代风格的作家画,画的也都是作 家,大部分是漫画,互相调侃、轻松幽默。午餐的味道很好,虽没有中国菜那么复 杂多样,但吃起来非常可口。   餐后步行路过罗曼诺夫街,是一条小街,靠街有几幢住宅楼显得比较坚固漂亮。 特别是楼脚外墙有一格一格的人头浮雕像,定睛细辨,竟有面熟者,原来是加里宁、 赫鲁晓夫等人的像。巴维金说,这是新贵住宅区,浮雕所纪念的,都是曾在这儿住 过的前领导人。   大家忽然感到,前苏联也好,今俄罗斯也好,领导人毕竟还是住在与群众没有 多少间隔的街上,这让中国人看来已经不可思议。   下午去参观克里姆林宫。在巴维金的车上,我看着车窗外的车辆和行人,忽然 生起一个念头,就问巴维金:"莫斯科人每天急匆匆地都在干什么?"刘宪平告诉了正 在开车的巴维金,巴维金转回头来,笑着说:"找食。"过了一会儿,巴维金让刘宪 平问我,说"你知不知道'留波夫'这个词?"(留波夫:爱)   "知道,"我对巴维金说,"牙--留不留--姐帕!"(我爱你!)巴维金一听,乐了, 转过身来跟我握手。   克里姆林宫前后共去了三次,外观甚佳,有滋有味。里面的印象不如冬宫来得 难忘,或许是因为冬宫冲淡了克里姆林宫吧。彼时,微微细雨渐渐下大,雨中驱车, 别有乐趣。大雨中,森林外有几个练骑术的人,一身骑师装扮,骑在长腿细颈的良 种骏马背上,忽遇大雨,仓惶奔驰;还有草地上的零星遛狗者,原来悠然自得,现 在也难免有几分狼狈。   巴维金的伏尔加驶向一座小山,沿山的路边摆着坦克、战斗机和大炮,特别是 还有德国人的字标,我问:"咱们这是到哪儿去?"   "俯首山。"   "什么?福寿山?"我耳朵不好,听成"福寿",心里纳闷俄国人怎么也讲起"福寿" 来了。   "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俯首",刘宪平解释道,是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 纪念堂,很值得一看。   果然,俯首山是太值得一看啦,虽然时间不多,匆匆浏览,但给人留下的震撼 却是永难磨灭的。我们有人民英雄纪念碑和革命军事博物馆,莫斯科有俯首山,这 中间表现出来的两个民族历史文化渊源的差异是显然的。   纪念堂一侧,黑色的方尖碑如一柄竖起的倚天长剑,直刺云空;周围四角有四 座护卫尖碑的古代骑士雕像,他们拱卫着它,就像保护着民族的胜利之剑永不丢失。 一上来就是民族精神,而不仅仅是苏维埃精神。卫国战争是苏联红军打的,战争的 艰巨与惨烈为人类历史所罕见,但是这一组雕塑强调了俄罗斯勇士传统,一下就体 现了古老的民族凝聚力。   进入纪念堂,几个重大战役馆都是由立体油画造成宏阔、真实的视觉效果。立 于拱形展厅前,眼前仿佛重现了当年的大战场面,历史的瞬间忽然凝固定格,移到 了这里。它让人恍惚一步误入历史的秘密,惊呆于五十年前的一瞬。   逼真啊,列宁格勒保卫战。   逼真啊,攻克柏林的街巷战。   我们看不出一点儿丑化德国人的痕迹,更没有看到任何夸张苏军神勇的样子, 所有的场景都表现出人类在战争状态下的坚韧和悲哀,所有的画面都弥漫着人类末 日的氛围。真正的胜利者不需要漫画和宣传画,只需要再现。   再往纪念堂深处行,便看到了那柄用玻璃罩着的"胜利之剑"。一柄悬垂着的利 剑,俄罗斯式的、以伊利亚特那般惊人的膂力双手握柄方能托起的宽刃宝剑,镶满 红蓝宝石、把柄包金嵌银的镇国之剑,平生未见而梦中闪闪发光遥相呼唤的神话之 剑,就这样出现了。   这剑的确太棒了。它浑身都在说话,但却寂静无声;它比一支歌更流畅,比一 场多幕剧更集中,比语言更含蓄,它就是伟大俄罗斯民族力量的化身,是从无数代 血与火的经历中提炼出来的。   是了,只有拥有这样一把胜利之剑的民族,才有资格说"我们爱和平"。不然, 和平不爱你。和平就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只爱强大的男人。   第四日 莫斯科 晴   几天下来,对莫斯科的认识逐渐清晰了。令人倾心者,一是俄罗斯大自然的丰 饶富丽,二是俄罗斯人的优秀文化素质;令人感佩且激荡心怀者,可以用托尔斯泰 之《战争与和平》书名来概括,战争的文化与和平的文化,这一文一武的文化交相 辉映,相互渗透,难分难解,构成了其诗与剑的历史文明。   上午乘地铁去跳虱市场,一无所获。汉学家扎夫洛娃的儿子别佳陪我们逛了半 天。他会说中国话,还有点北京口音,好像在北京读书。这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 还不到二十岁,带着不少的孩子气,似乎有点"乳臭未干"。他身上没有一点儿油滑 气,也没有顽劣气,一上午他都认真地陪我们,努力去充当一个"见习翻译"和导游。 这和我们现在有些玩世不恭的小青年一比,又是明显不同。   别佳的母亲扎夫洛娃曾在座谈会上见面,这位倾心中国文化的汉学家显得有些 病弱,行事拘谨、认真,她在翻译的时候紧张得像个小姑娘,鼻尖上直冒汗。   跳虱市场上见到一幕有趣的镜头,当时吓我一跳。一位高大健壮的中年人忽然 扑过去,把一个正在货摊上玩耍的十岁左右小男孩当胸揪住,一把拎在半空中,低 声怒斥,仿佛一只发怒的老虎。而那小男孩,被拎在空中,不挣扎也不说话,两只 蓝眼睛直视着中年人。   我问别佳:"怎么回事儿?"   别佳说,德国人,他对他儿子说"给你说过不许随便动人家东西……"云云。我 笑了,一是笑那金发蓝睛的小儿,遭到其父突如其来的怒训时的表情,临怒不惧, 不反抗也不认错,双目直视,丝毫也不慌乱。何况那小男孩长得极好看。   二是我笑他那个发怒的父亲,德国人的教子,也实在过于凶猛可怕了。他不让 小孩动人家摊位上的东西,但是他忘了,刚刚在半个世纪前,他们德国人动了人家 整个俄罗斯。   之后,按预定安排去克里姆林宫大剧院,看俄罗斯芭蕾舞剧团演出《胡桃夹子》。 现场看芭蕾舞剧,平生又是首次,无端地竟想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诗句, 还想到了京剧艺术的发生、发展和现况。因了同一种需求,在不同的历史文化传统 下的民族,就产生了两种差别极大而本质相同的艺术,芭蕾舞和京剧。两者都不约 而同地在脚上下工夫,一个用脚尖立起旋转、舞蹈,另一个则用厚底靴翻腾、跳跃。 在这两种舞台艺术上,写尽了欧洲和亚洲两种古代文明的沧桑变化。   下午的计划是去俄罗斯作家别墅区,到《同时代人》杂志的主编叶廖缅科家做 客。巴维金又开着他的车,陪我们去别墅区。   据说这一大片别墅区是高尔基当年为苏联作家争取来的,列宁特批,所以至今 为俄罗斯作家协会使用。我看《人与事》那本书时,记得帕斯捷尔纳克曾在距莫斯 科不远的地方住过,并且在那儿逝世。那地方叫别列捷尔金诺。   我觉得我们要去的很可能就是别列捷尔金诺,离市区不远,沿途也是大片的丛 林,路边不时闪现出一幢一幢的俄式木屋,周围用涂成绿色的木栅栏围起。   别墅区非常宁静,小路上很少看到人。只有云杉、白桦、欧洲杨和灌木,静静 地站在路边看着你,然后就是深秋时飘洒的满地落叶。这里的深秋静悄悄。在这个 不事喧哗的城市里,你可以感到,人们各自都十分珍惜地享受着自己平静的生活, 心里有底,不骄不躁。每一幢木屋里都宁静得仿佛没有人住,如果不进去,就想不 出里面的内容。   到了叶廖缅科家,他笑着开了大门,让巴维金的车开进院子。他很友好,但他 的热情并不过分。这个别墅很不错,可以让人充分享受田园生活,看来俄罗斯人的 生活情趣与陶渊明颇多相近处。   叶廖缅科比我更高,更宽,更年轻一些,即使在俄罗斯人当中,这也是一位仪 表不凡的男子汉了。他长得像一个电影明星,但他举止更显得含蓄稳健。我说叶廖 缅科这个名字似乎挺熟悉,刘宪平说那不是他,是他父亲老叶廖缅科,出版过不少 小说。   实际上今天我们做客,他家只有两个人,叶廖缅科和他的女儿玛莎。玛莎是莫 斯科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她帮助父亲来招待我们,做菜、端菜,进进出出,兴奋活 泼。很快,她便成了餐桌上的主角,叶廖缅科成了陪衬。   玛莎这个姑娘的活泼开朗令人耳目一新,她很兴奋,说话很快,有时达到上气 不接下气的程度,她需要停下来,长出一口气,再接着说。她表情丰富,无拘无束, 非常可爱。看到她,令人想起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描述过的娜塔莎,活泼 的生命所充溢着的对世界的新鲜感无处不在,她在不知不觉间感染着别人,使人感 受生命的美好。我原先深深钦佩托翁对少女娜塔莎的塑造和理解,现在我知道,在 俄罗斯的大地上,像鲜花和白桦树一样产生着这样的纯真少女,托翁不过是如实地 把她们托出在作品里了。   在我们吃完饭、喝完茶、照完相时,老叶廖缅科夫妇回来了,当他看到焦祖尧 送给玛莎的礼物--中国古代四大美女面人儿像时,老叶廖缅科童心不老,他捧在手 上隔着玻璃罩偷吻了一下。而玛莎,正忙着在纸上记四大美人儿的生平事迹。   做客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后来在《突厥世界》编辑部见到了玛莎的妈妈, 我们恭维她,"您看起来非常年轻漂亮,如果不是知道您有玛莎那么大的女儿,真看 不出您有多大呢。"  她高兴得直笑,然后假装正色怨嗔,她说:"是玛莎出卖了 我。"   第五日 莫斯科   气温渐凉 需穿毛衣了   我们对时间的利用可谓充分,白天参观访问座谈,晚上逛大街。中国作协外联 部欧洲处处长刘宪平是个不辞辛苦的人,每天领着我们到处跑,还要不停地为我们 当翻译。他的名字不时从巴维金嘴里蹦出来,基本上每次都变成"吕仙瓶"。后来, 通过几天的实践,我逐渐总结出一条原则,就是:路要跟着刘宪平走,衣服不能跟 着刘宪平穿。因为刘宪平太耐寒了,连巴维金都穿了毛衣和风衣,"吕仙瓶"还是衬 衣外套。跟着他穿,出去准挨冻。   在莫斯科,很快就发现以诗人作家命名的街道和广场,不但很多,而且都地处 繁华区。比如著名的高尔基大街、马雅可夫斯基广场、普希金广场、陀思妥耶夫斯 基雕像,都在莫斯科中心的醒目处。由此可见,俄国人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名人是多 么引为自豪和崇敬。   俄罗斯历史上不乏伟大的君主、领袖和统帅,还有科学家和探险家,然而未见 得能受到如此尊崇和热爱。为什么呢?这里面的价值观是不是有些耐人寻味呢?   难道咱们中国没有自己伟大的诗人吗?难道早在普希金千年以前,屈子不曾行吟 泽畔、李白不曾做盛世狂人、杜甫不曾以世上疮痍作笔底波澜吗?但是,他们的诗篇 虽然流传千载,成为贯穿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血液,却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位置。 北京的醒目处,找不到任何一位大诗人的塑像。   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崇尚的是什么人呢?君王、圣人,甚至给无辜的"烈女"立牌坊, 总之要抬举那些为巩固统治者的江山添砖加瓦的人。只是,一朝一姓的江山有长有 短,整个中华民族的文明智慧却无止境。建国以后,讲群众,讲人民,不讲个人。 但是失去了有代表性的、有血有肉的个人价值,那所谓群众和人民,只是一个词罢 了,空的。   这天又干了三件事:一,去参观了高尔基纪念馆。我对高尔基一向钦佩,说起 原因来主要不是来自小说,而是两篇报告文学,《一月九日》和《列宁》,那真是 好得不可思议,看完了他的,别人的再没法看。二、去《文学俄罗斯》、《北方世 界》、《突厥世界》杂志社,听人转述了两个俄罗斯作家的对话,很精彩。甲说, "在我的记忆中,不久前中国还非常贫困。"乙说,"是啦,在我的记忆中,不久前俄 罗斯还相当富裕。"第三件事是晚上去看了一场马戏团表演。散场后,巴维金开车来 接我们,结果他进车时碰了头,"咚"的一声。他回过头来自我解嘲说,"看来伏尔加 这种车还相当结实。"   明天是十月十二日,按计划我们将离开莫斯科前往圣彼得堡。离开之前,凭窗 再看看莫斯科,仍旧是眼前景物,稍远的地方就没法看到;莫斯科也是很大的,虽 然并没有多少高层建筑。对面的楼顶上,飞落了几只灰背鸦,想到几天来随处可见 的这种鸟,忽觉有一种亲近之感。灰背,比我国北方的乌鸦略小一些,面目也比乌 鸦小巧可爱一些。它们栖息城市,飞来飞去,不招人厌,也不受人宠;既保持了鸟 的自由天性,又受益于城市的物质生活。灰背鸦是聪明有福的,它恰到好处,所以 看起来无忧无虑。   你想,它要是生得太俊美、太善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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