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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做这一切,是因为爱情或者不是,都是不准确的,事实上这个问题远没有那么 简单。 千百年来,世界发生的变化已经不必待言。但是,惟有爱情――不是与爱情相 近,也不是与爱情相似――依旧不变。所以,相思依旧是苦的,眼泪依旧是咸的。 所以,遗憾依旧,悔恨依旧。这是上帝为心灵的路途准备的驿站。 我常常在这驿站休憩。每当遗憾和悔恨从心底的深处浮上来,日常生活便像退 了潮似地离我远去。我在那个时刻与你相遇,面对你,倾听你,也向你倾诉……但 我永远没有机会告诉你,对于你,我真正在意和计较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个大年初一的上午,我把菜做好了高兴地提着赶到医院。你的口味苛刻 是出了名的,但你很少提要求,我常常为不能讨好你的口味而发愁。有一次你说想 吃自己家蒸的包子,我发面、剁馅、擀皮、上锅。可是你胃口不好,我用了三个小 时蒸出来的包子你只吃了一个。我看着你吃,但是你吃得很少,我等着你的评价, 你却什么都不说。那年初一,我特意做了两道你妈妈常做的菜。我忍不住问,你犹 豫着:“和我妈做的味道不一样,没有她做的好吃。” 我默默地收拾,默默地走 出病房。在水房我哭了,哭了很久。也许你事后发现我哭过了,你已经后悔不该如 此地“诚实”,我多么希望你只是不好意思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机会告 诉你,一个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的女人,她真正想得到的回报到底是什么。 我还想起那件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事情。我的那辆自行车已经骑了二十多年, 它总是坏,用它拖着拖斗送娃娃去托儿所,让我觉得怕。每次坏了我都会告诉你, 你总是拿了工具去修。最初我的感觉很好,私自感受一种“你种田来我织布”的小 女人情调。次数多了我心里期待的已经不是你一如既往地修它,而是在某一天,当 我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时,见到一辆你为我买的崭新的自行车。我无数次地这样想象, 但我的期待总是落空。直到有一天,那是你住院之前,我正为你的诊断四处奔波, 骑着那辆破车,我从北京城西南的三○一医院,跑到北京城东南的肿瘤医院,再回 到北京城东北角去接儿子。就在离娃娃幼儿园不到两公里的地方,那车终于瘫痪了, 前轮脱离车身飞得老远。我在路边捡了一截铁丝把轮子串起来,推着走。现在回想 起来,我没当场把它扔在路边真是太奇怪了!我不会为几年不买一条新裙子而冤, 也不会为不曾使用过洗面奶而怨。我哭,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多的钱买一辆自行 车。那么,眼泪为什么而流呢?我为什么故意地渲染甚至是唠叨而不把要求提出来 呢?况且咱们家的钱都是我管,我为什么就不能干脆自己跑到商店推回一辆呢?这 听起来有点儿可笑。是呀,我自己不说可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这对你来说也 许是个千古冤案,对我来说却是个公开的谜语。它如此简单,以至我不好意思说出 口。我哭,只是因为女人渴望而没能得到的领会。那领会才是女人的体面、满足和 骄傲,虽然那只是一辆自行车,不是一部汽车,不是一所豪宅。那是物质的世界里 没有的物,那是形式的逻辑里没有的形。然而!荒诞的是,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 语言里,它最终仍然还是一辆自行车! 也许只有你知道,我讲述的这些,都是事实,但并不是事实的全部。全部的真 相是,我为你活着而拼尽全力,同时我也祈祷别的,那“别的”我不能告诉你,也 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就在我们等待了五个多月的手术的前一天,我突然失踪了 一个上午。我回到医院时,你刚刚自己用剃须刀在小腹部做完备皮。你虚弱得连说 话都困难,我却把你一个人丢下。我去哪儿了?你问我。我说,去办点儿事。但眼 睛不肯看着你。你是如此敏感的人,一定知道我并不想说;你又是如此磊落的人, 一定不会对我的不解释胡思乱想。 我自认为是缺乏灵性的人,宁愿面对今生,不愿寄希望于来世,更不烧香拜佛 乞求实惠。现在我告诉你,那天我去了北京城南道教的寺庙白云观。我在每一尊神 像前都敬上几柱香,放下一些钱,然后虔诚地下跪、磕头。我乞求佛保佑你手术成 功。同时,我还乞求:如果手术不成功,保佑你尽快解脱。 我坦白我的罪,罪名是自我亵渎,它将抹煞我所做过的一切。 我相信你自己也一定这样愿望过。所以,我发誓,你少受点儿罪是我希望你尽 早解脱的惟一理由!但是,你相信吗?其他人相信吗?我自己相信吗?事实是,你 病着,我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间,金钱,儿子的成长,我自身的向往……那时候, 我们并不知道那煎熬会延续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 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本来是两个问题,但它们变成了一个问题。 好的,与不好的,甚至是坏的,都在一起,它们成为了一个整体。 善与恶,本能与理性,简单与复杂,都是一个整体。 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当一个事物是由另一个事物引起的;当这两个相互因果的 事物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结果;当你清楚地知道,成全了一个,另一个也同时得到成 全,你怎么能保证,不把你真的想要的,当成是你顺便得到的?边界如此模糊,本 质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和绝对。 其实,我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坚强,甚至怀疑根本不存在所谓坚强。如果可 以选择,我宁愿嫁给一个健康的男人。然而,我被一种自己无法把握的力量操控着, 我决定不了不嫁给你,也决定不了不后悔嫁给了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作信念。 坚强或者软弱,不是由性格决定的,是由信念决定的。而信念早已超越了自我,像 一架马车,拖着渺小虚弱的我飞快地奔跑。虽然我已经不堪其颠簸,不堪其辛劳, 但我无力让那马车停下来。我不能不对你好,我只能祈祷让你解脱,好让那架不停 奔跑着的马车停下来。 这次手术的彻底失败,是证明了神的无用,还是证明了我的不够虔诚?总之, 我庆幸祈祷没有真的灵验。我累了,但马还没累,它拖着我,一直又跑了三年…… mpanel(1); 世上原本没有孤零零的“你”,只有当“我”,还有“他(她)”存在的时候, 才把你称作为“你”,也才有所谓“我们”。 我们的留恋是千丝万缕的,我们的胶着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的瓜葛是没有穷尽 的……我的坚强在你的忍耐里,你的尊严在我的执着里,你的生命在我余生的记忆 里,我的余生在你死亡的阴影里…… 你住院期间,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曾经问你:如果我有了别人,你能不能接受? 你想了想,回答说,能。 我不知道她何以谈起这个话题,也许是对夫妻伦理的理想主义向往,也许是对 情爱观念的形而上探讨,甚至仅仅是出于对我个人的善意,否则她不会在事后向我 描述这番对话。 我痛恨这个回答。我觉得,与其说这是宽容,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亵渎,对我 的,也是对你的。我是说,如果你不是重病缠身,也许我会把这看成是一个男人的 大度。这样想非常矫情。但我不允许自己从相反的角度面对这个问题:如果你已经 面临这个问题,如果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你该怎样回答,才更能表明作为一个男 人的尊严和对于我的尊重?如果你说“不能”,我会感到满足呢,还是会指责你自 私?我甚至赌气地想,要让你真实地宽容一次、大度一次。 我更加痛恨这个问题。你会敏感地误认为,这不是一个假设的问题,而是一个 已经存在的事实。更槽糕的是,我无法解释。解释是庸俗而可笑的,也是我的自尊 和你的自尊不允许的。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义务向任何人承诺忠诚,当然也包 括你。忠诚不是两性关系的前提,只是一种可能的结果,而在我看来,解释就是承 诺。 那个朋友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如此在意她的问题和她向我转述的你的回答,她 至今不会想到,无意间的伤害,像刺进肉体的一根芒刺,不偏不倚地嵌在心里,持 续地隐隐作痛。 说一个女人为爱情而活,很可能是真实的;说一个女人仅仅为某一个男人而活, 一定是虚假的。一些人一生可能不止恋爱一次,但是为爱情而活的女人,每次恋爱 都是对同一种理想与精神的追随;另一些人一生可能只恋爱一次,但是标榜只为某 一个男人而活的女人,很可能已经泯灭了理想放弃了精神。 爱一个人能有多久?这应该是向上帝提出的,而不是向心灵提出的。就像接受 命运一样,好像我是被特地选出来接受这个命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一直纠缠 着我。爱一个人能有多久?它也许不适合做一篇文章的题目,却实实在在是关于你 和我,关于你们和我们的永远的提问。 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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