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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情书集 原序 三情之书是《李敖的情诗》、《李敖的情书》、《李敖的情话》。这诗、书、 话三本书,大多都是我没发表过的有关爱情的文字。一般人都以为李敖是一个喜欢 仗义执言的“侠骨”型人物,却很少清楚李敖还是一个喜欢花言巧语的“柔情”型 人物。这三本书收集的,就是李敖“柔情”一面的文字,愿天下有情人,都人手三 册。 三册书装贯串的主题是:我们要有现代化的爱情。 在现代化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我们看到现代化的电子情歌、现代化的性 病医院、现代化的人参补肾固精丸,却很少看到现代化的爱情。 现代化的爱情是什么?现代的中国人知道的似乎并不多,他们虽然也风问什么 自由恋爱,也爱得自称死去活来,但是,他们的想法大陈旧了,做法太粗鲁了,手 法太拙劣了,在现代化的里程碑上,他们的爱情碑记,可说是最残缺的一块。有多 少次,我看了古往今来的许多所谓爱情故事,忍不住好笑说:“中国人中的这种人 呀!他们不懂得爱情!” 在上下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我们简直找不到多少可以歌颂的爱情故事、不病 态的爱情故事。尽管二十五史堂堂皇皇,圣贤豪杰、皇亲国舅一大堆,可是见到的, 很少正常的你依我依,而是大量反常的你杀我砍他下毒药。 一个号称中华五千年史的伟大民族,居然制造不出来多少像样的爱情故事,这 可真是中国人的大耻辱!中国过去的爱情传统,是不平等的、缺少相对主体的、人 格分裂的、胆怯的、娼妓本位的。男色的、没有人权的、缺少罗曼蒂克的、病态的。 我读古书,少说也有三十年,我实在无法不做出这样令人不快的结论。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五日报上说,台北西门闹区的情杀案,是“在某单位服役的 中尉军官庄水昆,因情感纠葛愤而行凶,他先在部队内杀死了一名卫兵,并将这名 卫兵的尸体藏放在车辆底下,然后拿了一支枪从新竹赶至台北,到了自己一见钟情 的部属妹妹许美月家中,将许美月击毙、击伤她的哥哥,并纵火焚屋,然后畏罪饮 弹自杀。”看吧,随便一个例子,就显露给我们多少病态、多少粗鲁!但你别忘了, 这种行为,并不是“某单位服役的中尉军官”个人的行为,这种行为是陈旧、拙劣 爱情传统的反映,只有根本不懂爱情为何物的人,才如此焚琴煮鹤,如此赶尽杀绝, 如此霸王硬上弓。真正的爱情绝不这样,这样不漂亮的、不洒脱的,绝不是真的爱 情! 现代的中国人,必须练习学会如何走向现代化,用现代化的水准与情调,开展 现代化的爱情。迷恋秋雨梧桐,何如春江水暖?感叹难乎为继,何如独起楼台?在 罗曼蒂克的爱情上,中国文化和乡士,都无根可寻、无同可认,虽然本是同根生, 无奈土壤不对,对现代的我们,实没好处。 多少年来,我在传统下摸索正确的爱情路子,最后我终于摸索完成,我终于得 到了解脱的快乐,几个完成的重点,我愿意特别揭示一下: 爱情是不盲目的――张飞的眼睛 神话里说那长着小翅膀的爱神邱比特跟情人赌钱,最后什么都输光了,就把眼 睛做赌注,最后又输了,就变成了瞎子,“爱情是盲目的”(Love is blind.)的 话,就是这样出来的。但我认为,“爱情是盲目的”是错的,我认为爱情该像《三 国演义》中张飞的眼睛,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眨眼,连睡觉都是睁着的。 睁着眼睛的恋爱才是真的恋爱,西施不该只出在情人眼里,爱情应该知道对方 的优点与缺点,这样就没有不适当的希望和失望。比如说你爱一位所谓“新女性”, 但她整天搞星象、搞算命、搞紫微斗数、搞怪力乱神,你就知道她一点也不新,她 的大脑其实是中国农村、希腊农村的旧女性,但你也不妨爱她,但你绝对不要盲目。 mpanel(1); 爱情是不痛苦的――它是纯快乐 我认为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纯快乐,不该掺进别的,尤 其不该掺进痛苦。过去胡适之先生给朋友写扇面,他写―― 爱情的代价是痛苦, 爱情的方法是忍受痛苦。 我认为他全错了,在爱情上痛苦是一种眼光狭小的表示、一种心胸狭小的表示, 一种发生了技术错误的表示。真正的第一流的人,是不为爱情痛苦的,像一位外国 诗人所说的―― 啊!“爱情”!他们大大的误解了你! 他们说你的甜蜜是痛苦, 当你丰富的果实 比任何果实都甜蜜。 Oh Love!they wrong thee much That say thy sweet is bitter, when thvrich fruit is such As nothing can be sweeter. 这才是健康的爱情观。 爱情是灵肉一致的――肉一样重要 自古以来,有一种毫无根据的怪论,就是“唯灵论”,或说“灵魂至上论”, 或说“崇灵贬肉论”。这种怪论,不论怎么叠床架屋,怎么演绎,它的基本调门, 不外乎灵是高的、圣的、好的;肉是低的、邪的、坏的。这种灵上肉下的思想,是 错误的。 一位外国诗人,曾用美丽的诗句,巧妙指出: ……灵之对肉,并不多于肉之对灵。 “……Nor soul helps flesh more,now than flesh helpssoul. 这是何等灵肉平等的伟大揭示!这诗人又指出:肉乃是“愉快”(pleasant) 的象征,是可以给灵来做漂亮的“玫瑰纲眼”(rose=mesh)的,这种卓见,实在值 得满脑袋“灵魂纯洁”“肉体不纯洁”的卫道者反省。懂得爱情的人,绝不忽略灵 肉任何一方面。 爱情是会变的――接吻来分离 在爱情里的人,没有人愿意看到感情在变,但是感情明明在变,不承认感情在 变的人,是不了解爱情的。很多人不了解这一点,拼命用各种保证与手段去巩固感 情,用海誓山盟、礼教、金钱。道德、法律、戒指、结婚证书、儿女,乃至于刀枪 和盐酸来想使感情不变,我认为这些都不是第一流人的态度。第一流人的态度是潇 洒的、洒脱的、来去自如的,像一位外国诗人所说的―― 既然没有办法, 让我们接吻来分离! Since theers's no help, Come let us kiss and part. 这才是第一流人的态度。 爱情是要技巧的――不一起下山 承认感情在变,然后就要技巧的处理这种变。《水浒传》里王婆说男女关系有 五条件,第四条件是“小”,小就是技巧,就是细心体贴,不发生技术错误。就是 结婚要送玫瑰花,离婚也要送玫瑰花。公鸡对母鸡是不讲究技巧的,公鸭对母鸭是 不讲究技巧的,霸王硬上弓是不讲究技巧的,但第一流的人不是公鸡、不是公鸭、 也不是霸王,他自然会很技巧的处理爱情。 男女关系好像一起上一座山,我认为上山时候,可以在一起,到了山顶,就该 离开,不要一起下山,不要一起走下坡路。男女之间最高的技巧是不一起走下坡路, 应该在感情有余味的时候,先把关系结束。不要搞到恶形恶状,赶尽杀绝。 爱情是唯美的――不涉真和善 有的女人要在爱情上追求真善美,我认为这种人太贪心了。我们习惯上讲真善 美,“真”是科学哲学的问题,“善”是伦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的问题,“美”是美 学艺术的问题。凡是涉及“真”、“善”、“美”的问题,我认为女人都不适合追 求。你只要做一次选择法就够了。如果“真”、“善”、“美”三者不可得兼,一 定要女人选三分之一,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会宁愿不做真女人,不做善女人,而 要做一个美的女人。女人宁愿是个假女人、坏女人,也要是个美的女人。这就是说, 女人的本质是唯美的,女人实在不适合求真,不适合责善。女人把感觉当做证据, 这种人,怎么求真?女人把坏人当成好人,这种人,怎么责善?所以女人追求真相, 真相越迫越远;女人择善固执,善恶越择越近。女人只能追求美,一女人若在追求 美以外,还要追求真和善,还要替天行道,还要大义灭亲,会发生可怕的错误。 我相信男女之间的一切关系,都是唯美的关系,恋爱应该如此,结婚应该如此, 离婚更应该如此,男女之间除了美以外,没有别的,也不该有别的。 上面的几个重点,可说是这三情之书所特别环绕的信念,读这三本书的人,请 特别注意这些信念在我心路历程中的变化。注意了这些变化,再回看我这些“少年 哀艳杂雄奇”的作品,自然将有会心的领悟。 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 给咪咪 亲爱的咪咪: 一连五天没有写信给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奇怪我为什么“懒”起 来了。其实真是见你的鬼,我才不懒呢,五天来我每天都勤于反省――反省我在女 孩子面前是否吃了败仗?是否被那诡计多端的小丫头洗了脑? 反省的结果,我,李敖,悲哀地失望了,我想不到我竟有些动摇,于是我大叫 一声,往后便倒,倒在床上,活像那只满面病容的猫儿,但疼的并不是右“腿”, 而是那征服咪咪的雄“心”。 神话里的Mermad时常在海上诱惑水手去触礁,她会甜言蜜语地说: “……给我一个奇迹好吗?让别人忽略你的存在而你却比以往更健全更有力的 生存吧!” 于是,水手听了她的,放弃了骄傲、嚣张与忧愁,在这几天中埋葬了他原有的 许多习惯,他偃卧在远海天边的孤岛,那是一个与尘世隔绝的地方。 这几天来我出奇地沉默,不愿跟别人交往,我感到很疲倦,在世俗场中我周旋 得太久了,我渴望休息,于是我也“唯心”起来,神游着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里 没有庸碌之往来碍我耳目,也没有俗场中人来扰我心灵,在孤岛上只有你――那最 能了解我的小东西! 我们同看日出,看月华,看闪烁的繁星,看苍茫的云海;我们同听鸟语,听虫 鸣,听晚风的呼啸,听Avel的歌声,我们在生死线外如醉如醒,在万花丛里长眠不 醒。大千世界里再也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你我眼中再也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 当里程碑如荒家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驿站终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远远的尘土扬起, 跑来了喘息的灰色马,带我们驰向那广漠的无何有之乡。宇宙从此消失了你我的足 迹,消失了咪咪的美丽,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敖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八日西洋近古史课上 给LW LW: 你是一个奇怪的小女人。三四年来,我偶尔看到你,偶尔想起你,偶尔喜欢你, 我用“偶尔”这个字眼,最能表示我的坦白,因为我从不“永远”爱我所爱的女人 ――如同她们也一直采用这种态度来回敬我。 如果我详细描写你如何可爱,那么这封信一定变成一封春潮派的情书;如果我 不描写你如何可爱,那么它又太不像情书,因此我不得不多少歌颂一下你的可爱的 部分――那些混球男人们直到进了棺材也感受不到的部分。 你最惹我喜欢的部分不单是漂亮的肉体,漂亮的动作,漂亮的签名或是漂亮的 一切,因为这些漂亮的条件会衰老、会凋谢、会被意外的事件所摧毁,会被另一代 的女孩子所代替,会在《李敖自传)里占不到大多的篇幅。 我喜欢很多女人,可是我从来不追她们,因为她们的美丽太多,性灵太少,而 这“太少”两个字,在我的语意里又接近“没有”,因此我懒得想她们,她们骂我 李敖“情书满天飞”,可是飞来飞去,也飞不到她们头顶上。 我喜欢你,为了你有一种少有的气质,这种气质我无法表达,我只能感受。 三四年来,与其说我每一次看到你,不如说我每一次都感受到你。你像一个蒙 着面纱的小女巫,轻轻地,静静地,不用声音也不用暗示,更不用你那“从不看我 的眼睛”,你只是像雾一般地沉默,雾一般地冷落,雾一般地移过我身边,没人知 道雾里带走了我什么,我骄傲依然,怪异仍旧,我什么都没失去――只除了我的心。 我不能怪你,怪你使我分裂,使我幻灭:我不会追求你,因为我不愿尝试我有 被拒绝的可能;我久已生疏这些事,为了我不相信中国女孩子的开化和她们像蚌一 般的感情。 也许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你,也许我应该使你知道,虽然我不相信除了知道以外 还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我不属于任何人,你也不会属于我,我们没有互相了解的必 要,流言与传说早已给我编造了一个黑影,对这黑影的辩白我已经失掉热情。也许 在多少年以后,我们会偶尔想起,也会永远忘掉很多,唯一不忘的大概只是曾有那 么一封信,在一封信里我曾歌颂过你那“从不看我的眼睛”。 李敖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八日深夜在台湾碧潭 这封信写成已近九个月,可是我一直没将它发出。多少次我看你下班回来,多 少次,我想把它交给你,可是我都忍住了。今天重新检出,决定还是寄给你。 李敖 附跋 一九六二年七月十四日 给G十封信 一 (此信起,G在台北) 亲爱的476702: 你的点心还在我这里,可是只剩下空盒子了。 你什么时候跟我“换”照片? 钥匙还你,黄颜色变成了白颜色。 星期五一定要来,你不来我的“灵性”就没有了,一定讲不好。你来,我要在 讲演时开你一次小玩笑。 星期五讲过后,我们再去老地方好不好?我要看你,‘进步”的成绩。 你的 R501310 一九六二年四月八日早上 (敖按:阿拉伯数字为G和我在台大的学号。我是研究生,所以学号前有R字。) 二 夜色昏沉残梦迷, 残梦袭我醒来迟, 花开不易花谢早, 旧欢如水哪堪拾? 一九六二年“六月六日断肠时”作绮语呈G 三 亲爱的毕业生: 十五号你毕业典礼时,能不能让我们照几张像? 我们三点钟可到体育馆,如果不能进礼堂,我们就在门口等你。希望在典礼结 束后,来体育馆正门口找我们。 如果你觉得时间不合适,请通知我合适的时间。 当天晚上如能跟我们一起吃饭,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会非常高兴――为了一 个最有女人味儿的小女人肯接受我们为她祝贺的晚餐。 敖 一九六二年六月十一日 四 我进入你的生命里,如果能跟别的男人有一点点不同,那就是我当你四年大学 的尾声时候,在你身上打下了烙印。 你离开这个世界以前,也许会有一段时间来回想你早年的风流艳迹,你会回想 起许多男人,你会回想到我,回想到我在你生命中所占的地位――那时候,我大概 死掉很久了! 我时常想,我在你一生中,该占什么地位?对你的人生态度,会不会有重大的 影响?这种影响,像一个小守护神,深深地支配着你,没有别的男人可以替代。 在我眼里,你是最能倾向我的观点的人。你能这样,并不是你智慧的反射,而 是你灵光的一闪。你有这种灵光去照射一个不很简单的男人,赤裸的仰在他的赤裸 底下,让他因吮吸你而得到生命的意义,使他更有光彩,更有个性,更像一个撒旦 的化身。 魔鬼在蹂躏小圣徒的过程中,使小圣徒也尝试着认识人生。使她知道,除了一 个漂亮女孩子的日常生活外,似乎还该做点别的,想点别的。 这是你和别的漂亮女孩子的重大分野,这是你使我不能忘情的重大因素。我喜 欢你,并不只是因为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更喜欢你的灵光一闪,喜欢你做点 别的,想点别的,写点论“约翰・克利斯朵夫”或是别的…… 我希望我能慢慢影响你,震撼你,使你不单只做一个Play-mate,还要做一个 “没有阳具的小异端”――纵浪大化,放浪形骸,跟随真正的亚当去偷真正的禁果。 我并不惋惜你在富贵荣华的社会标准中去蹦、去跳、去找大肚皮;我只是觉得,如 果有暂时可以遗世独立的机会,而你却轻易的拒绝它,你就太不乖了!(一九六二 年六月十三日,晚上从电话中知道G居然也未能免俗――还要介意这些男女们的闲言 闲语,使我有点失望,乃写此三页,在G毕业前送给她。) 五 我的小情妇: 明天(二十二号)下午五点半见你的时候,希望小寿星打扮得像个新娘子,花 枝招展,浅笑轻颦,不亦快哉? 小姨子的效忠者照片三张,请代呈。此公为我好友,在新店我家惊鸿一瞥后, 念念不忘,今储巨款贿你我二人,渴望帮忙。(北方人,名×××,淡江毕业,现 AID工作,问问小姨子看――“合则约谈,不合壁退”。) 一想到你答应在下礼拜跟我“同居”,我就快乐得像你看到“斜眼”一样! 人家本来不料眼。 硬说人家眼睛斜。 大都会中找同志, 可怜冤枉施大爷。 我一想到那个烫发的“女”施珂,我就忍不住笑。 敖之 一九六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午后五时 六 亲爱的小东西: 请不要吝啬“五毛钱”,如果不打电话,盼你表演一场“文君夜奔”,当然不 是“文君新寡”,你寡了,倒霉的是我呀! 敖之 一九六二年八月十五日晨 七 (此信起,G在花莲) 亲爱的贝贝: 午前接到你的信,开心之至,二十七个小时的悬念总算放下心来。 昨天早上送你走后,心里窝囊得很,下午替景新汉订好房子(我决定听你的话, 不让他住进我们的“秘窟”),回到家来,看到凌乱的场面――我们一同制造的场 面,非常难受,只好胡乱整理一阵,跑回文献会。 晚上熬了几个小时,才上床,那时候是十二点――你最爱困的时候。看了一阵 你的照片,才告“不支”。 一夜“迷梦”,总梦到你“跑”了。 今天中午同香港来的《自由报》社长马五先生(雷啸岑)吃饭,猛抽了一阵烟, 他由香港来台,非要看看我不可。 真是“遗憾”!尤其是刘鹤,居然先抵花莲,算她造化!她一定是托你送她肥 皂之福,也许是托那漂亮的空中小姐之福。 O,对了,希望我去花莲时,她还在,她如不在,希望换个更漂亮的。 看了你对花莲的形容,我真怪我白操了一阵心,我想你可能比我还快乐――那 虽是个孤独的地方,但却是个美丽的所在,美丽的地方再经一个台北飞去的美人一 点缀,一定显得更娇艳了。 你决定在农职,我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你可以不受老修女管理或“摆平”, 我们约会时又可以得到不少方便;担心的是你竟住在男人堆里,整天飞眼,恐怕飞 得太辛苦,飞得不好,一下子飞成“女”施珂的样子,那不糟了? 听说可以打“鲜花电报”(电报局可以代送鲜花给收报人),结果仔细一间, 原来只能由外埠打人台北,台北“打没有出去”。 整天逢人就打听花莲情况,对花莲颇有了解,过几天我去的时候,大概可以跟 花莲市市长比赛啦! 台风又要来了,真叫人焦急,陈彦增告诉我农职在花莲市的美仑区,比较安全。 他们问G走前哭没哭,我说不要她哭,刘鹤代她哭了,她在进飞机前招手,好像 个电影明星,招过手后又走出来,再招一次,更像电影明星了! 敖之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日下午 有急事可打电报给我。 打电话最好在十一:○○――十二:○○或五:○○――六:○○最合适。 八 亲爱的BABY: 如果你答应不骂我,我要很红脸的告诉你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向你忏悔, 向你陪不是,请你“奉主耶稣的名”原谅我:你的哥哥所谓“春光明媚”的时候, 在你上飞机走后的中午,我在一个漂亮的办公厅里,碰到了――“一个可爱的女人”! 看到这儿,你一定这样猜,喂,“才不是呢”!我碰到了的是一个减少漂亮女人的 飞眼魔力的东西,它的名字叫“G的眼镜”! 哈,“找有到”啦! 哈,“请没有怪我”啦! 哈,“请看我有起吧!’哦这一辈子,只做了这么一件“对你没有起”的“找 没有到”的事,现在好啦,“找有到”啦,令誉恢复,往者不谏啦! 晚上请陈彦增、李士振吃了一顿寿尔康,回来想你不已。 我从电信局拿来许多张电报纸,准备随时打电报给你,让“嘟嘟嘟”来,吓你 一跳。 一九六二年九月三日早上 东部防守司令的儿子杨尔琳是我中学同学,政大政治系毕业,现在在花莲中学 教书,有急事或特殊困难可找他。(禁止飞眼) 花莲市五权街三十四号 我还不能叫他去看你,要他先暗中监督你一阵子再说。 花莲市民国路二十六号有台大经济系毕业的李立志,跟我不算很熟,白天在花 莲台肥厂中做事,有急事不能解决也可设法找他。 还有奸细在花莲,可是不能一一告诉你。 你小心吧,不要有把柄被我的奸细抓到呀! 三日中午 九 亲爱的太太: 怎么直到现在还不见你的第二封信,是不是已经勾到了一个新欢啦? 想到你没有带草帽去,所以“吾家有女初长成”中的那种以帽子勾人的方法你 不会用,所以我比较放心。 可是花莲一定有草帽店。如果有,我到真希望花莲再着一次火,除了你的房子 和你教的教室,其他一切都烧掉――尤其是草帽店、咖啡室。 不,还得保留一件顶重要的东西不能烧――马桶。(抽水马桶?) 没有马桶的结果大矣哉!请看下表: 没有马桶恶性连锁反应表(表删)。 以上是昨天的。 今早接你信,孟母三迁,再加一迁,您就是孟夫子的妈妈啦2 你去海星,我比较放心多了,固然我找你不方便,别人找也不方便。你问我这 两天“有没有新的‘艳遇”’,我到要问问你呢! 要的东西即寄。 你把花莲形容得像一朵莲花。 昨天寄的第二号信还是寄到农职去的,这两天一直打听农职情况,这回白打听 了,改打听海星女中了。 我答应你叫我做的,我也请耶稣的妈妈监视你答应我的。 你没有带画片去,怎么在四壁能布置风景画呢?你要不要playboy里的大腿女人, 我可以奉送,她们唯一的好处是可以“避邪”――保险修女不敢进来。 为了赶时间,捉拿灵感,字迹潦草,你别怪我呵。 台风来了,今早我把“后窗”重钉了一次,一边钉一边想到你,真替你住的地 方担心,但也为你高兴――这回风衣有用场了! 不过看你信中说“建筑完全现代化”,我又放心不少! “六号”快到了,可打个电报给我。 为了在台风前赶到此信,还是寄限时。 敖之 一九六二年九月四日十一:三十 十 亲爱的G贝贝: 在真的太平洋畔,想不想台北的太平洋旅馆? 你是哪儿学的?你好会写情书呀!看你写的: “我唯一想的是你,关心的是你。” 这种多情该多可爱呀,哎呀,宝宝当没有起呀! 你嘱咐我别不告诉你就来花莲,理由是“学校管理甚严”,我怎么能相信呀? 我有时候会想:“她怕我不告而来,当场拿获”吧?你一定要老实呀! 呀!呀!呀!我想到老修女们买香蕉呀――卡大卡大的香蕉呀,专门躺在被窝 里偷吃的呀!不要剥皮就能吃的呀,剥了皮就不好吃的呀! 周弘的结婚请帖,印得还算别致,另信寄给你看。 你真好意思!你在农职惊鸿一瞥,第二天就搬走了,你把他们的胃口都提起来, 然后就坐十元一次的计程车跑掉,你怎么这么寻人开心呵!我猜你走的时候,“他 们”一定每人坐了一辆计程车追你――像“萧何月下追韩信”那样追法,结果花莲 市计程汽车生意暴涨,表现了空前未有的繁荣局面,“农业”增产,“经济”景气, 此皆“农业经济系”出身的小贝贝之功也! 昨晚写到这里,赶回来应付台风来临,心里一直为你捏一把汗,越想你越不乖 ――你跑到花莲那可怕的地方干什么?前两天伊朗地震,死了两万多人;花莲地方 又有台风,又多地震,还会着火,计程车又贵,香蕉又供不应求……越想缺点越多。 昨天一晚我这儿总算房顶没塌下来,漏得很多,幸亏昨晚有先见之明,把窗户 用防水甘蔗板钉起,否则更不堪想像。你那儿怎样?你的“现代化建筑”! 今早醒来,天凉而阴沉,外面风声凄厉,越发想到跟你温存的情景,触物思情, 为之“心酸酸”不止。(“心酸酸”是个台语片的片名,这是我第二次告诉你的台 语片名,第一次是“无你我会死”,你还记得吗?) 因为整日不能外出,吃得真窝囊,到现在(夜十一时)还不好受。 没电,没报纸,一点也没有关于花莲的消息。真倒霉!想不到这辈子为这么一 个鬼地方担心受罪――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住在那儿,我真诅咒它干脆被台风吹 到海里去算了!每次台风都是它招惹的,台风景对它感兴趣,老是从它那儿登陆。 敖之 一九六二年九月五日夜深 给尚勤的两封信 一 一九六六年在狱外写 与文星bye―bye事,无法在信中详说。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外压力”,我曾 开玩笑说这是“内扰外患”,所以不得不拆伙。我已正式写信给孟能,决定四月一 号起不再拿他们的“看稿费”(即是书店方面每月付给我的全部费用),我决定从 四月一号起,完全靠独自的力量生活。 我的计划是付利息借钱,印自己的一些“不惹麻烦”或“少惹麻烦”的书,靠 我销路不错的著作,维持生计,开展生路。我这种做法,短时期内尚不能“脱债而 出”,可是日子久了,书出多了,每月每册书的零星人账,也就颇可集腋成裘―― 这是我的如意算盘,尚不知“可行度”有多少。 我希望我能少被当权者误解一些或仇视一些,少查禁我的一些书。我不靠他们 吃饭,但他们也总该让我“有限度的”(“不惹麻烦”的或“少惹麻烦”的)吃我 自己的饭。(即使我坐牢,也得管饭吃吧?那时候,就要全吃他们的,我再也不必 费命去自己找饭吃了!) 如果当权者硬是不让我活――不让我在外面活,那我只好进去活,我目前除了 自己出书的一途外,已没有第二条“维持人格的活路”可走――我无可选择! 至少到目前为止,当权者对我的态度还算相当聪明的。至少他们清楚的知道我 是绝无野心的,清楚的认为我只是纯文字上有限度的危险性而已。他们对我,当然 是感到讨厌,可是似乎还未构成深仇大恨。换句话说,他们对我的观察表情,只限 于鼻子以上的动作――嫉首蹙额;还未到达鼻子以下的动作――咬牙切齿。什么时 候,他们的观察表情从鼻子以上坠落到鼻子以下的时候,便是他们聪明做法的终点, 便是我寂寞岁月的起点。那时候,一切将是十二个大字:“当权者,背恶名;坐牢 者,变‘英雄’”。双方都不愿意,真是何苦来? 当然我相信,至少到目前为止,当权者中毕竟还有相当程度的聪明人,并且这 种人,目前还说了算。所以我还一直能以“称衡”姿态出现,虽然做得是越来越吃 力! 我不愿我被逼得越来越没有选择,我希望当权者知道我李敖也不是不会丧失掉 忍耐力的,我希望他们也能多少知道我李敖的限度与极限,更希望他们永远了解我 的“人围”并不就是他们的“胜利”。逼我走绝路,或者使我走投无路,又能证明 些什么?难道这只证明我李敖是一个“不容于世”的“失败者”吗?难道这硬是要 逼求出我李敖是一个“铤而走险”的“不良分子”吗? Ernest Hemingway笔下那个快死的小女人(在A Farewell to Arms中),曾表 示她对死的看法。她说她不怕死,只是恨死(I'm not afraid.I just hate it.) 这种心境,如果移之于我对坐牢的看法,也是一样。我实在不怕坐牢,可是我恨坐 牢,我讨厌它。坐牢最没有意义,其没有意义,对双方都是一样。被关到牢里的, 固然有一时表面的“失败”;可是硬要把人关进去的,又岂是不失败的“成功者” 吗?正相反的,他们也未尝不失败,甚至更失败、真失败――关人人牢只证明关人 者没有更好的法子和更聪明的手段去“胜过”那“囚犯”,因此他们不得不借助于 “光着屁股的暴力”(naked pow-er),去表演图穷匕首见。他们是狼狈的制造者, 每多锁一次铁栏杆,就多制造一次愚蠢与狼狈! 信手写来,越扯越远了。这封信,尤其是后半部,可叫做“李敖的牢狱观”。 “司法行政部”应该把它复印十万份,分送给每一名“禁子牢头”看,每一名“典 狱长”每一名“狱吏”看。他们看了,一定会说:“李敖王八蛋!” 一九六六年四月八日夜三时五十分 二 一九七四年在狱中写 尚勤: 老太来信提到你给她信中“希望不再走上‘悲剧’之路”的话。悲剧本是人生 的一部分,就像死是人生的一部分。即使你跟别人隔绝,也不能免于悲剧――自愿 遁世的修女要和上帝演;老处女要和猫演;被迫遁世的人要和小房里的白蚁、蜈蚣 演……没有能跳出悲剧的舞台。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名伶J.N.Booth,他跳 出舞台,溜进包厢,演了一出更逼真的悲剧――杀了林肯。但我们别忘了:林肯的 生死和论定,正因为他是悲剧的主角,虽然他收场在别人的舞台前面。 表面上,似乎有两种人是悲剧免疫的。一种是早夭,一种是凡夫俗子。早夭在 开场就演了收场,凡夫俗子则以为他们幸运置身场外,其实只是迟钝无知而已。悲 剧,像死一样,总是跟着人的,死因或者不明,死法或者各异,但或早或迟,他们 总骑上《启示录》中的灰色马。 悲剧的认定,往往不在悲剧的本身,而在你的观点。所以悲剧倒也并非一定要 禁演。很多时候,你以为你演了悲剧,但从长远的观点看,你却因而不再演出大悲 剧,所以这种悲剧,也无宁是自嘲式的喜剧。另一方面,有些悲剧实在也有它“黑 云的白边”(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ming),有它塞翁失马的一面,有它的 潜伏的喜剧成分。这种情形,尤其在会演悲剧的人,常能感到。会演悲剧的人不在 会哭,而在会笑。会哭只能把悲剧搅成小文所谓的“乱七糟八”,这一种“爱哭面”, 只能在台湾演歌仔戏,跟一流标准的距离,也正是万华戏院到Radio City Music H all的距离。 我这个跟歌仔戏班一块儿吃馄饨的,如今在小地方的小地方,向你们大城里的 人大言不惭,真未免坐井观天。写到观天,我抬头从高富一望,天是浅灰,楼是深 灰,不同的只是深浅,同的是阴雨绵绵。此情此景谈悲剧,倒真得天时地利呵! 敖之 一九七四年一月二七日狱中 信收到,书大概不久会收到,老太寄来Dec.20,'73 the Oxford Press剪报, 上面赫然是我们小女儿演Hansetl an Gretel歌剧的照片!当然在小孩子观点,这是 喜剧;但若从剧中女巫的观点,这真是“折杀奴家”的大悲剧! 给H的五封信 一 亲爱的H: 什么时候来看我?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男人。 别以为你碰到或踢开的那些男人是男人,他们全不是,他们只不过是“雄性的 动物”而已。 你没有见到过真的男人,你只见到许许多多的“雄性的动物”,而你以为那些 “雄性的动物”就是男人。 好可怜的漂亮女人! 我要修正你二十多年来对“男人”的定义,我看到你跟那些假男人在一起时, 我好难受。 为什么十足的女人不碰到百分之百的男人?我要彻底追究这个答案。我要从你 身上得到这个答案。 不要笑我很自负,很神气,你碰到我,你会失败的。 敖 一九六四年八月四日 二 亲爱的H: 我不再陪你打牌,也不再打电话给你,我只送你这把小钥匙,什么时候你“信 任”我,你可以用它打开我的门。 你并不了解真的李敖,你也不给他真的机会去了解他,你只让他消失在人群中, 使他secularizatbo,那有什么意思? 你永远可爱,我也永远爱你。但我可以抑制我自己不去找你。我要把我关在我 的小天地里,在书堆里面霉掉。 你该知道,如果我没有止境地为我所爱的人去做我不爱做的事,那我将不是李 敖,而是任何secular。如果你“征服”这样一个secular,你会问你自己:“征服” 了一个“奴才”?还是一个男人? 这是一个要由你自己提出来的答案,不要忘了我认识你第二天写给你的话―― “H,什么是你的答案?” 李敖 一九六四年九月四日在台北 如果买到Mdrine眼药,我会托××带给你。 三 亲爱的H: 今天早上四点钟上床,想你才能睡,可是想多了又睡不着…… 可是我想到那条菲律宾做的西裤,我又笑起来!好大呀!你一定要活到一百岁, 才能长到那样大的屁股,可是你活不到一百岁,你是“红颜薄命”的。这一点我会 很密切合作――我也是短命的。 并且,为了长个大屁股而活到一百岁,也大可不必。万一长得过了火,屁股大 得连棺材都装不下,怎么办?那非得订做一个有曲线的棺材才成。 我觉得,棺材的样式是最保守的东西,它应该进步才对。进步的方向之一是, 棺材应该因人而异。例如一个驼背的人,棺材应该做成椭圆的;一个独脚的人,棺 材应该做成缺四分之一形状的;一个缺手的人,棺材应该做成8形状的;一个胖东东 的人(例如董教授),棺材应该做成圆形状的,另外还要附做一个圆形来装他那胖 东东的摩托车。至于我自己,要在棺材上装一具麦克风――以便骂人。 至于你,我的美人儿,棺材上要设计一些图案,至少该在棺材上“胡”一把 “大三元”。这样的话,你即使“红颜薄命”,也不会“死不瞑目”了。 同时,棺材旁边还要开一个洞,准备可以伸出一只手来,来算“番”。看看到 底赢了多少钱。 现在是上午九点四十分,我要离开旅馆到图书馆去走走。今晚七时半坐观光号 回台北――我认识H的地方。 敖之 一九六四年九月三十日 四 亲爱的H: 你真可恶。“你的仇人”Ray Denner的party你不参加,也不许我参加,等了你 一天你全不来电话,我知道你在家里又打牌打疯了。害得我过了一个孤寂的周末! 昨天晚上在牌桌底下跟你的大腿亲热,直到现在,还余味无穷。我不相信世界 上还有比你的大腿更可爱的大腿,这种大腿,我不知道上帝是怎么造的,你妈妈是 怎么生的,魔鬼是怎样加工的。总之,它真迷人,并且迷死人。 我记得报馆的采访记者叫leg―man,现在这个字该因李敖而赋予另外一个意义, 那就是:对H的漂亮大腿而言,李敖是她的leg-man。 It is God who makes woman beautiful,it is the devil who makes her pr etty.唉,有漂亮的大腿的女人!你一定是魔鬼工厂里的最佳产品。 我若是你,我一定再也不要认识任何男人,我要去做一个“自恋者”(narcis sist),整天摸自己的大腿,不假外求。想想看,这么好的大腿自己不摸而给男人 摸,多划不来! 可是,感谢上帝或魔鬼,幸亏你没有这种想法,因此,从今以后,我还有第二 次、第三次……以至无数次钻到牌桌下的机会。 唉!他妈的,我多幸福呵! 永远是你的李敖写 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四日 五 亲爱的H: 昨天下午Donner跑来,两个小子从我家到饭店,再从饭店到羽毛球馆,一共喝 了六瓶啤酒。 Donner一再称赞你的美丽。 我“代表”你“骂”他。 前天晚上去看了一场Marnie,那个女人神机莫测,性格变化无常,最像你。总 之,你们都是梦一般的女人,也都是要男人命的。男人无法对付你们,除非他是 dream―reader。 作为一个实际的男人,我喜欢梦一般女人。 敖之 一九六四年十月八日 如果今、明、后三天你还不来电话,那我限你大后天(十一日,星期天)早上 去过“天堂”后到“地狱”来,不可黄牛。 给Y的二十二封信 一 Y: 三月八号晚上本来写好了一封信给你,内容讨论果戈里《外套》的版本和他晚 年“大发神经”那一段。后来重看那封信,觉得太累赘了,所以决定不给你了。 九号接到你的信,十号又收到纸条。我本来想写一封长信答复你九号信中所涉 及的几个“主题”,可是两天来一直被假洋鬼子和洋鬼子们扯住,不能分身。所以 那封长信,恐怕还要拖几天。不过我盼望我不写那封信――写信缺少“表情”。对 Y传教缺少表情,那该多糟糕? 、今天下午我到泰顺街《人间世》社,想把我那篇被查扣的文章要一个副本。 《人间世》因为全部被查扣,所以社中也没有,只剩下一份校样,我复印了两份, 决定把一份“送呈Y”,因为邮寄不便,我还是亲自交给你。 你说:“以前‘您’(能不能不用这个字?)‘骂人’的事太多了,现在只有 挨骂的份,可不也是报应。”也许你说得对吧?有时候,我真的很惊讶我的“长处” 竟是那么少!为什么别人最强烈感受到的,不是李敖的别的,而是李敖的“骂人” 呢?难道李敖最突出的部分,就是这些吗?今天《自立晚报》开始连载的《李敖与 天才》(美国宾川西屋公司研究所所长孙观汉博士写的),也特别提到我的“骂人 癖”,也正好跟Y女士慧眼所见的相同,美国学科学的人向台湾学文学的人“隔海唱 和”,真令人不胜临深履薄之至! 你问长镜头拍的照片是不是真的有?当然有!你想我怎么敢骗你?不过你要看, 没那么便宜,你要有交换条件才行,付一点点“代价”给李敖吧,Y,如果你肯冒一 点险,多一点尝试,你也许会发现:李敖远不如传说中的那样可怕。 “您” 一九六七年三月十一日夜里两点 二 Y,the Snake: 我还没“惩罚”到你,你却先给了我“惩罚”。 你的不守信,说话不算,完全像某某党。 你摧毁了我五天来的一个希望,你好残忍。 你要我写“女人果然祸水乎”,如果我写,我不会写这个题目,我要写一篇 “女人寡信残忍论”。 在我心情最坏的这一阶段,“还有你,布鲁特斯”!我永远不会忘记。 你说你不怕冷,不怕雨,也不怕我。现在我知道最后一项是说话。其实你怕得 要“吹一口大气”,要“有很多戒心”,我很难过。我真后悔在信里写了那么多吓 你的话,我忘了你是一个跟“高中小男生赛车”的小女孩,我道歉。 为安全起见。以后我写的信,应该先送警备司令部检查一次,先查禁掉所有 “恫吓妇女”的话,然后再准予寄给Y。 你说你“不想被逮住,也不想逮人”,这话“响当当的”,不像是KMT说的,而 像是自由主义者说的。你居然有自由主义的倾向,小心贵党开除你党籍! 我们两年前就该认识,可是你的“戒心”,把我吹到了一九六七年才落到你身 边。收到你今天的信,知道你又要吹我了,你竟忍心要“吹一口大气把它吹得远远 的”!你既如此浪费青春,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似乎只有走开,两年以后再去东门 美而廉(不;再也不去他妈的美而廉,从《文星》那一次开始,就没在美而廉会面 成功过),我的命运似乎像《飘》里头的白瑞德,我没有话说。 每在我很痛苦的时候,我的胸口就会有抽噎式的悸动。自从早上接到你的信后, 悸动不断地困扰着我。我记得你说的“好在你受着伤,也需要休养”的话,唉,我 领教了你在我“受伤”时候对我所做的一切! 你要的书,可能又物色到一册《穷人》,拿到后,我会挂号寄给你。 愿你有一个快乐、安全的星期天,并祝你快乐、安全,永远的。 Lee Ao the Fool 一九六七年三月十八日夜 三 亲爱的小盼: 虽然现在已是二十一号的凌晨,可是在感觉上,十九号好像还没过去,十小时 零一刻钟的“飘在云里”,使我直到现在,还脱离不了“云层”。今天下午去看修 车并试车,我没开,由保险公司的一位朋友代开的,我知道我一开一定又出车祸, 因为我不能专心,我满脑袋里都是你。 感谢那一“段”,使我有了你的五张投影,把你的照片拿在手里,多少可控制 你捉摸不定的“飘”忽。我觉得只有你在我怀里,在我底下,我才能感到安谧,感 到生命和死亡。不管是生机盎然也好,视死如归也罢,我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安谧, 我快乐。 英国的女诗人,写她爱的境界是“云”魂所能达到的“高、广、深”(height, breadth,dopth),我年纪越大,越感到用“深”来爱人是一种什么味道。“深” 并不玄秘,有许多时候,它甚至用粗浅来表达,表达到“波澜起落无痕迹”的境界, 而它的外型,可能反倒雅俗交织,高低难辨。真正“深”的地步是一种淳化,隐士 和老农在一起,隐士淳化的程度,会使凡夫俗子看不出他跟老农的分别,事实上, 隐士也不希冀在凡夫俗子面前,要有什么分别。 我对爱情的态度,如不谦虚的说:“庶几如此。”隐士绝不在乎别人说他是老 农,是乡巴佬;我绝不在乎别人说我是狼。我蛮喜欢的两句古诗是: 不畏浮云遮望眼, 自缘身在最高层。 这好像是阿Q的境界,也是真正男子汉的境界。而真正男子汉,绝不在乎被人讥 讽是阿Q。 偶发苕狂之言,随手写给小盼看。 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一日清早 四 我亲爱的C(盼): 昨天你下班时候穿的风衣,我好像没见过。 你留下的两句,其实每句都是一篇大哲学: “多情而不牵恋”,此情圣之风也; “友善而又淡然”,此君子之交也。 二者实行起来,都是“有若无”、“实若虚”,都是极难实行并且极难见谅的。 分寸之间,说得好,是艺术;说得不好,就是“工于心计”了。“工于心计”的人, 常常不被见谅,殊不知“工于心计”的人,在某些方面,却真正是最能懂得相处艺 术的人。真正“工于心计”的高手,绝不把美丽的事情搅得很狼狈,乃至搅到一个 尴尬、悔恨的结局。对我来说,我无宁是喜欢“工于心计”的人,只要“工于心计” 对人没害处,恰到分际,一个人为什么要做蠢事收场?我看了太多做蠢事收场的人, 尤其是他们干下的那些“心存忠厚(动机不算坏),反倒害了人”的笨事。庄子中 的浑沌之死,就是最早的一个例。我个人方面,有时候,我故意不跟别人混熟,对 朋友御之以英国式的礼貌和冷淡,以保持距离和永恒。这,可算是我的刁猾处,一 个被小Y诩为很会保护自己的人,岂不应该刁猾一点吗?) 关于Beyond Desire,谢谢你的信和书。你用“被屈辱”的字样,真的用得太重 了,我真没想到我是该被“盼”的。我只想申诉一点,就是:小Y,请记住,不论我 对你做什么,不论你把我所做的归入什么范畴,你该知道我对你绝不单是一个会保 护自己的人――我会同样保护你,使你不受伤害。我舍不得“伤害”你,如果你 “无法挥去”那种感觉,我自当努力约束我自己,我会跟我自己作战,直到我自己 也分清什么是“灵”与“肉”或“欲”与“情”,我真怕我自己已经不能再分清这 些,如果我真的没有希望,那我倒想做一名“浑沌”,让那些好心的混蛋把我爱死 掉! 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心爱的人不再有戒心,放弃了恐惧,靠到我身边, 用小食指,在我背上,写下她“不说也罢”的笔名。 背“台词”者 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二日清晨 五 小Y: 刚去车站送老太太返中。 你那条绣黄玫瑰花的手帕,掉在车里了。 孙博士的信,还在车里。 还有太阳镜。 今天又忙又热。 送你一套彩笔、夹子两个、小书一册。 敖之 一九六七年三月三十日 六 Y: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傍晚回家,发现我留给你的“C”依然在报箱中。小和尚 说早上十点看到过你(在阳台上),怎么十点后就失掉了你的消息?(是不是徽 ‘头发”时被逮住了?) 今天收到台北市当局转来的挂号信,正式查禁我的“闽变研究与文星讼案”, 不出我所料,“把柄”果然消失了。 历史博物馆的“碧血黄花史迹展览”一定不错,你可愿看一看?“倦态”恢复 了吗?昨晚你真是“倦态毕露”! 彩色照片洗好了,怎么样交给你?看我这些“C’都不能如期送达,我真怕丢掉。 信箱信被丢石头的 一九六七年四月六日 七 小Y,最后一声喊邻居的: 这不算是季子挂剑,但总算是我久已心许的一点小礼物。这种Parker 75的钢笔 不能刻字,所以我先把一个美丽的名字,刻在象牙上。 钢笔,我已替你装好一次你喜欢的墨水;原子笔,我代你换成红色,虽然用红 笔写信的日子,已经消逝,但“以备不时之需”,也是好的。 “走这道楼梯的日子”,到底已近尾声。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只清楚 的知道,我不会再站在第四扇窗前,第四扇对我说来,不再有窗,也不再有窗外。 恰像那失去小白驴的朋友,我回到了寂寞,又回到孤单。 你,不再是邻居,而我,却是被留在隔壁的守夜者。你的离去,使墙和空气, 完全不同。我承担的,是一切你留下的触忆。你给了我属于我的一切,带走的,只 是一片彩云。 写这封信,几次被泪水搅乱,我奇怪今晚我竟忍不住它。你也奇怪吧。Y,一个 对你“板脸”并说“我不对女人太好”的肉食者,竟也有这样的时候。 敖之 一九六七年四月七日 八 小Y,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哭的: 没想到你的第一号信,(算是第一号吧?)竟是亲投的,我预感到你今天会来。 上星期六,小和尚碰到在你们隔壁做事的东吴张小姐,顺便带她到我这儿小坐,张 小姐说下星期一要来领薪水,我猜你也许会来,你果然来了――“脚步放得很轻” 的来了。 你还会再来吗?还会替我探烟斗吗? 在你第一页的信背后,有一只死蚊子,也有血,是不是小Y的血,我好羡慕能吸 血的。自从你不再是邻居,我连用DDT打蚊子的心情都没有了,能吸血的去叮谁我也 不管了,我感到很空虚。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发明这不见面的主意?你 可知道你这个主意制造出多少眼泪吗?唉小Y,你是“十二个抽象字眼的迷信家”! 你的主意的后果,使“胜利者”和“失败者”并无不同。失败者变成了曼斯坦 (Erich Von Manstern)所谓“失去的胜利”;胜利者又变成海明威所写的毫无所 得,你呵,小Y,你是“战争后果的破坏者”! 想我吗?一边走一边哭的小Y,还敢再嘴硬说不想我吗?我不像你那么“虚伪”, 我干脆承认我好想你好想你,我的“姨太太”也好想你好想你。你的眼镜,你的桥 牌,你的“欲之上”……都还在“姨太太”那里,一切都没有变,唯一变的,只是 不再见到我身边的人。在15-16216,我曾跟我身边的小Y度过多少甜蜜的回忆,曾有 多少亲近,多少抚摸,多少许诺与忻喜,多少忻喜与哀愁。如今,这些,都转变成 “两地书”,唯一不同的是我不会称你做“广平兄”,你不是“兄”,因为你没有 资格(缺乏“且”),还是让我来称你做“小丫”……我不该在乎过去人怎么称呼 过你,不是吗?因为过去的小Y,并没有“开始”,而我,现在正写“创世纪”。 今天傍晚,有一个极令人不舒服的消息(内容和女人无关的),信里无法写, 只好以后见面再说,我只告诉你,这个消息要使我的签名变成“李敖。”你明白了 吧? 一九六七年四月十日夜一时 我“幽默”余光中,本来想写“如来佛掌上有尿,余光中掌上有雨”。后怕他 小心眼生气,就没这样写了。 九 我每一小时都想到好几次的小Y: 你的蝴蝶的故事真是美丽的故事。你说我会想起“庄周变蝴蝶”,我不但这样 想,还同时想到一句西谚:When I play wity my cat,who knows whether she i s not amusing herself with me more than I with her。当蝴蝶停在你的袖口上 的时候,谁能说它不是在洋溢着惊奇,惊奇着凝视小Y的表情呢? 你居然有这种逸兴,居然看起坟来,居然想起了埋骨之地,你说我可活到六十 岁,那时候你五十一岁了,要不要come die with me?也许我们不能“生同居”, 但又怎么一定说不可能“死同穴”呢?青山绿水之间,皇天后上之侧,如果你我死 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好?至少那时候,你真正达到了“与鬼为邻”的境界,我也真 正享受到“情女幽魂”。怎么样,小Y,你赞成也未? ××真是混球,我早就知道他是。你见过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六号《公论报》 上他的“××××××”吗?他的天资是一减一,IQ等于零。他居然还加入“众师” 的一列,而为“众师情人”的一鱼,真好玩。他居然学董仲舒,向女弟子献“天人 三策”,究其微意,只不过是希望女弟子能够续留校中,续供群老清赏意化已耳! 你说:“他的下策倒是个上策”,难道你真的红驾星动?我是反对婚姻的,起码赞 成试婚制,你如果结婚,别忘了要先试试。Jean Harlow不就是没先试婚,结果碰到 个阳萎丈夫吗?要知道丈夫是不是阳萎,我看还是先到我身边来吧…… 看了我这些话,你要如XX所说的“义正辞严”吗?也许你不这样,你只把我的 话当疯话,其实,我倒真是蛮“义正辞严”的――我真不知道警告小Y不要嫁个阳萎 丈夫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在小Y一生中,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男人,会这样坦诚的开 导她吗?除了李敖,又有谁行?又有谁能? 依我看来,上中下三策你都不必急于实现,还是先享受享受人生再说。我还是 忘不了去日月潭的事,毕业以后,何去何从,何必先考虑?何不先去逛逛日月潭, 带着你的散文小说,让我替你选一选?你难道真的打定主意,不再见我吗?难道真 的横下心来把我放逐吗?难道真的永远做毫无所得的胜利者,不许我“征服”吗? 唉,小Y,你对我好不公平!你对任何人,都比对我宽大,别人可以陪你上课,接你 放学,去看电影,或是去明星喝咖啡……可是我却被你吹得远远的,做“一个住在 远处的好朋友”,罚谈永无止境的精神恋爱――如果不“殇”,直谈到六十岁!唉 小Y,你对你的“情人”好“刻薄”呵! 你可知道,小Y,五天来,我想你想得觉都睡不好。我是一不会知道我想念你的 程度,我想你想得觉都睡不好。我是一条鱼,可是像是一条被搁浅在沙滩上的,在 太阳下浴血,靠“双鲤鱼”营生,好不悲哀,好不孤寂。设法多给我一点吧,我的 小Y,多给我一点温暖和爱,我被你放逐得快死了,乘风而去,像一首“蝶恋花”, 你难道真的要我先在“佳城”中等你?and die for beauty?有一天我死了,不要 忘了用你的头发陪我,为我殉葬,我睡觉都需要它,何况是长眠?别忘了。小Y,我 跟你的长发同在。你的长发,跟我同在。 一九六七年四月十二日夜二时一刻 一、后天要出庭,今天赶了一个状子,好长的状子。 二、先寄上照片二张给你。 十 亲爱的小Y(肉麻一点,亲爱的小心肝): 今天是星期五,又一个星期五。自从上星期五送你上学后,足足一个星期没听 到你的声音了!你可知道一星期是多长的时间?一星期有七个白天,七个晚上,七 个孤寂的日夜,一百六十八个空虚的小时,一万零八十个“没有小Y”的分钟……在 这么的时间里小Y逼我,个人去过。而小Y自己,却自自在在地睡睡睡,从日上三竿 直睡到月移花影,睡醒以后,却又翻开《左传》,大读隐公元年“不及黄泉,无相 见也”那一段! O!小Y,你真的一狠心一跺脚,决定不再见我了吗?如果我答应不再抱你上床, 你是不是还是不改你的决定,告诉我要我怎样做,你才“回心转意”?即使我是囚 犯,你也该来探探监吧?在我最不如意的时候,难道你――我的小Y也要落井下石吗? 吓! 你们女人! 你的短信已收到,刘心皇的“外套”已穿上,他不会再吃“伤风克”,即使他 是“穷人”。 今天收到“××”作者的一封信,寄给我一份剪报,是刘吕润璧发行的《中国 妇女》第四百四十三期。内有柯允升的一篇《读上下古今谈有感》,随信转送给你。 这个杂志,四年前曾大骂特骂我,现在我“从良”了,它好像也“从良”了。 “××”作者信中最后一段是:“我把月亮踢回天上去了,不过我本来也不会 再写什么了。”不知她何所指。是不是为了有人骂她是“歪嘴巴”,因而看破红尘? 因而粉拳绣腿,祸延嫦娥之所居?我总觉得台湾的月亮是全世界最可怜的.月亮, 必须被那么多的“文协”、“作协”的人物搬来踢去,同时被“绑”在诗文小说之 中,饱受眼泪和调戏。婵娟有知,它所受的痛苦,决不在洋鬼子的火箭射击之下。 总有一天,月神会联合宇宙中的各路恒星行星,一同向地球宣战!“月不堪其扰”, 有以哉! 青年作协一月二十一号开会开除那“品行不端”者,“Y理事”可曾“躬与其役”? 我猜你没有。记得上次“中国文协”开除心有锁者,心有锁者悲哀了,诉之梁实秋。 梁曰:“他们和你都不对。他们不对,因为他们不该开除你;你不对,因为你不该 参加。”算是一言提醒锁中人,于是悲哀的人有福了,因为她不再悲哀。青年作协 本为“抵制”“中国文协”而设,“中国文协”既有女外向,青年作协安能不严惩 内奸?唯事有危险者,即“品行不端”一项,罪名实太广泛,若执此圣贤尺码―― 相绳,恐怕除“Y理事”外,都要被开除,于是成群结队的局面,势必改组,而成另 一个招牌下的群队,那时候,“品行不端”之尤者又有福了,因为他会做总干事, 会呼啸一声,同奔石门水库或其他,红男绿女,大家一齐踢月亮。 自古以来,成群结队之效果,大率类此、“从世界边缘走过,以历史为生”的 人,静观这种活剧,真是所阅已多。呜呼!台湾地区的文学家! 你威胁我说如果再在信中嘲笑你,你就不再写信,我吓坏了。你诡言你的眼泪, “只不过是刹那的真实”,就算你所言属实吧!有“真实”,“刹那”也好,只希 望刹那刹那又刹那,不停的刹那起来,直刹那成一座养鱼的泪库,那时候,我盼望 我不会游泳,我是淹死的“诗人”。 一九六七年四月十四日夜四点四十分 十一 亲爱的“××”: 你“可以让心中那点叛逆的血液在教养和教育中‘冷却’,吗?你可知道叛念 一萌,就无法斩尽杀绝吗?”你不想做叛逆,“只想再变成一个小女孩,安于环境, 安于保护”,你做得到吗?在老早老早以前,在有蛇和苹果的时代,就有人开始了 失败,又何况你!你可以用不写信表示“胜利”,用“拒绝了他的邀约”表示冷却, 用四点半有另一个约会来缩短你刻意想缩短的一切,但是,小Y,你可知道“叛逆之 王”怎样在“静观”你吗? 收到陌生人的一封信,先问我“近来道德文章有何进展”,然后说:“我是以 您为榜样充实自己,自强自励的一个人,早想和您结识,恨无机缘,惟心仪而已, 知您斗酒情豪,几时能对饮一杯?兹寄拙作诗集《青春之歌》一册,聊表敬意,敬 请指正。”…… 前天送你回去后,跟台大的一个小讲师,去看电影,看殷海光,后来两人大战 象棋,下到清早四点,互有胜负。后来他在我客厅沙发上过夜。到了昨天清早,他 忽跑到我卧室,把我叫醒,惊呼:“要命的,敲门的又来了!”我说:“他们要来 得这么勤,我干脆就住在里面算啦!”结果房门开处,进来的是――洗衣服的。 昨天下午又跑到南港,在胡适纪念馆和胡适墓上走动一番,带回几张卡片,分 两张给你。 前天看的电影是《锦绣大地》(The Big Country),以前我没看过。明明是强 者,却要蒙受懦夫之名,刻划这种矛盾是这部电影的成功处。小讲师说:“这部电 影恐怕你看了会别有会心。”他说得对(我说)。他说得对不对?(我说)。 明天下午三点,在门之东。有情人相候,寻水之循。 敖之 一九六七年五月五日 十二 亲爱的小Y: 今天一天没得到你的信息,信息者,书信及声息是也,前者靠邮筒,后者靠电 话,今天一天都没有利用这些,由此可证:小Y是反对现代文明的。你可以去参加 “中国文化复兴运动”,挤在孔庙中,一齐去吃冷猪肉! 前两天听说的:我们的观光局,已经决定用“孔夫子像”做市招,印大量的观 光海报,以为这个地区的象征。日本是富士山、西班牙是斗牛,我们不是山水,也 不是牛马,而是一个两千年前老掉门牙的老头儿!你说可叹不可叹?孔丘乘桴浮于 海后,竟漂到台湾来啦! 你送我的三个柿饼,今天已到了不得不忍痛丢掉的程度了,我只好把三个封套 留下,柿饼丢掉,我好心痛,痛得敢说不在你的伤口之下。你的伤口怎样了?怎么 也不写信告诉我一声?你是不是以叫我操心为乐?还是跟你那位同室操“车”者正 在一块儿楚国对泣?别忘了哭的时候请专用左眼,右面那一只,为伤口起见,总以 避免洒泪为宜。 柏杨前些日子转来一份二月二十号的《国语日报》,上有消息如下: 李敖还没卖牛肉面 已买了一部小汽车 李敖上次登报卖书,说是为了筹卖牛肉面本钱,预约情形不坏。最近,李敖已 以买了一部裕隆公司出品的小汽车,筹设牛肉摊的事,还没有下文。 (天) 这个消息纯粹是恶意的,《国语日报》社长洪炎秋曾跟我有官司,所以这次来 这么一段故布疑窦的消息,以使读者误解,他们真下流。他们为什么不敢说我的书 因被非法查禁而闹得亏累不堪,今日的新闻界真是小人,五月四号的《自立晚报》 上登出殷海光住院的消息,也是同一手法,说殷海光之所以“中辍其写作”,不是 “由于外来原因而搁笔”而是因为生病,对集权者压迫殷海光之事,竟只字不提! 这就是所谓自由新闻界的自由!小Y你说说看,他们王八蛋不王八蛋? 想小Y的,盼小Y早早康复的 一九六七年五月九日夜一点三刻 十三 小Y:整天红着双眼见“仇人”的: 这一两天我好忙。昨天与一个香港的出版家谈生意,直谈到夜里两点。今早送 衣服的来了,可是“不送衣服的”也来了,约我今天吃晚饭,等会儿即赴“鸿门宴”。 你这次撞车没出大祸,足证上天有眼。(老天爷幸亏没撞车,否则就上天无限 或有眼也看不见了,那时候,我们的小Y岂不要要演“盲恋”了吗?那时候,“国联” 更要拉你了。) 这封信不多写,只要你为我多多保重,因为你永远是敖之的小Y,你永远是。 一九六七年五月十一日下午五点半 十四 我的摔下车来的小情人: 你的妈妈不准你骑脚踏车,却准你骑机器脚踏车,我真不知道这是“哪一国” 的妈妈。大概她读了吴稚晖那篇《机器促进大同说》而着了迷,所以只要脚踏车上 有“机器”,她便放你上街去做敢死队,你说对不对? 今天一直没收到你的信,好不开心。今天星期五,明天是周末,我们足足一个 星期没见面了,我好想你好想你,我要问你,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见我?你再不见 我,我会派一个“人”去催你,派那个七星山上的穿睡衣的老头儿! 今天《自立晚报》的一幅漫画,不是画你的吧?因为你是养鱼家,不是钓鱼家。 今天有一个笑话:我把“中国文化学院”的巧立名目说给殷海光听,在座的一 个学生谈到“中国文化学院”的哲学系,我在这位哲学教授面前,开玩笑说:“你 看,‘中国文化学院’也有哲学系,这个学院,除了‘水肥系’以外,简直什么系 都有!”殷海光冷冷地说:“他们的哲学系,就是‘水肥系’!” 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了?你是不是索性将病就病,逃学起来?不但逃学,并且逃 出情网?别忘了当代老子所说的: 情网恢恢, 疏而不失! 你又哪里逃? 敖之 一九六七年五月十二日傍晚 十五 答应今天给我“青丝”的Y: 昨晚你“倦”得好可怜!我说送你回家的时候,你“蓦然应之”,如像小学生 放学一般。昨晚我得到一个教训:“在小Y疲倦的时候,躲她远一点!”这不算是我 的过敏吧? 今天《联合报》上一样消息,颇为好玩,特剪贴如下(应该贴在“大剪贴本” 上的)。这个消息,可参看《上下古今谈》中“可怕的哥哥”,还有那篇孙观汉博 士最为倾倒的《论“处女膜整型”》。附上我的《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一册, 聊博“凡有膜者”的一笑。 这封信,是不是又要“封”而“锁”之? 醒来读William Blake“ lAshed A Thief”,读到最后“And stillas a mad/Efuoy’d the lady”一段,颇有感触。 苦盼“青丝”濒临“自发”者 一九六七年“维也纳”后一日 十六 Y: 因为你的通讯地点改变,所以这封信只是试投。三个月不见,你还是一个沉醉 于情欲二分法的小孩子吗?我不觉得你有进步,如果你有进步,你早该回来,用身 体向我道歉。我并没有如你所说的“重新陌生”,但我非常不高兴你三个月前的态 度,你把我当成了什么?“重新陌生”的也许是那个又把“你”当“您”的人,把 “大李”当无名人氏的人。有时候,你简直是小孩子,需要taming,我不知道你还 挣扎些什么,反抗些什么,你难道以为你会成功吗?至于我,当然如你所说,有 “冷酷的面目”,就凭这副面目,我才混到今天,女人和国民党才不能把我吃掉, 否则的话,我还能用“男子汉”的招牌骗人吗? 狂童之狂也者 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四日 十七 Y: 去年十二月二十号写了四页信给你,谈到你的专栏等事,你可收到? 寄第二套“古今”事,虽用洋鬼之名寄董炎良,仍被海关查扣,通知洋鬼,要 办什么他妈的免结汇的手续,还要什么“内政部”的什么证明,麻烦已极。这个当 局好像不找点麻烦给中外人士怀恨怀恨不过瘾,它可以使对它素无成见者开始恨它 或讨厌它,“工于制造敌人”,是为它的特色……牢骚扯远,给邮政总监查到,麻 烦又来;暂不多说。且说这套“古今”,现经高人指点,嘱化整为零,分头陆续寄 与炎良董氏,不日即可照办,请注意并转告他一下。(至于已花在这次寄费上的千 余元,全部因查扣而损失,真他妈的!) 上述牢骚,乃基于依法书籍乃免税之物,既免税而庸人自扰乱找麻烦如此,就 叫人实在不明其蠢了!陆放翁诗:“本来无事只畏扰,扰者才吏非扰人广依此看来, 他们竟又可能不庸不蠢,也许还别有用心呢! 敖之 一九七○年一月一日深夜 十八 Y: 今晚看了一场《爱你、想你、恨你》(la motocyclette),由摄影出身的导演 导的戏,在画面上,可说占尽了便宜。 大多的理智训练,早使我不能被“唯美主义”所迷失。但偶尔看了这类电影, 以及“情影泪痕”、“花落莺啼春”等书或电影,我总会露出一大阵子“花非花, 雾非雾”的情绪,那或可算是一个被压抑已久的“情绪之我”的乍现吧? 敖之 一九七○年一月二日夜二时半 萧先生用你的旅行证明寄古今两套给敬羲,叫他把一套还你,你收到没有?书 已抵港,如没收到,请催王八蛋一下。 十九 亲爱的Y: 王八蛋收你仓库保管及运费八十三.七。,古今中外,无此行规,亦无此陋规。 大概是因为上次你带了四个客人去吃他,吃得他心痛,故有此破格之举。此款我们 自然可以扣回来。因他在台北的房子出租,每半年由我经手收一次,不怕他小子不 认账。 连看了十二月及本月份的《香港影画》,可是找不到你的专栏,当然也看不出 体例,所以你必须使我弄明白资料供应范围,越快越好。 台湾装电话又贵又难,你们香江人却说装就装。你的电话是几号? 我真不明白你要到东南亚走个什么?我总觉得黄种人太多的地方都是糟蹋假期 的地方。英格丽・褒曼这次到台湾来,她总该明白这一点了吧?今天报上登她发脾 气说:“我是为我来的,不是为你们来的。”其实她错了,这个岛上,连死人都要 利用,何况是番婆?所谓外人观光,除了在北投观女人脱光外,在执政者眼中,乃 是“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另一别名,过阿Q的瘾,方法只剩这些了! 寄董氏之书,在决定取回重寄过程中,拖了一阵。因我用洋鬼名义,挖苦邮政 总监。他们恼羞成怒,要求“重写一封态度好一点的申请退回信来,否则考虑没收” 云云。我给他们的答复是“律师出马”,他们识相,昨天退回来。官僚政治,如此 而已! 我在一九五七年三月,在《自由中国》上发表《从读“胡适文存”说起》,批 评胡适删书删得过分:“……譬如像‘这一周’,难道在这六十三篇短评中,甚至 连一篇值得保留的都没有吗?可是胡先生却大笔一勾,全删去了,我觉得最可惜的 无过于此了。”前两天我看到童世纲《胡适文存索引》里发表的胡适给他的一封信, 是在我这篇文章发表后十个月(一九五八年一月)写的,说“现在我颇觉得删‘这 一周’是可惜的”。忽然想起这么一个故事,写给你吧。 昨天晚上,一个跟我有缘的小狗误被老鼠药毒死,闻之惨然,且时时不乐。孔 曰:“伤人乎?不问马。”我说:“毙犬乎?不问鼠。”真奇怪,死了人,我却理 智齐全;死了小狗,反倒变得念念不已。不过死了人反倒笑的人,仍不属于理智范 围,当属于聊斋范围。该长发女鬼恐怕要一学郑板桥,“必为厉鬼以击其脑”,你 小心看吧! 敖之 一九七○年一月十六日 二十 书蛀之敌: 今天收到“×月×日天气新、香江水边一而人”之信,果然小心眼儿,竟又有 被鞠躬下台之误会。KMT之器小哉!政大毕业生(党校毕业)之器小哉!我在此处, 全天候被监视,九人小组,二十四小时不断,外加兴业15―03O79红色计程车一辆, 小子趋亦趋,尾随不舍,真把我当作三头六臂者看待。我也就还以颜色――干脆不 出门,在家里自己做起饭来,软禁起,名厨现,自己吃,牛肉面。亦颇得隐居之乐。 每夜四时始睡,日正当中始起,俨然书蛀矣。返台当然如君言:“至少会去看你一 次。”但你可想做李翰祥第二?港方剪报及有关杂志等,不妨直寄一二,大不了被 没收,不致被咬鸟也。《中华古籍丛刊》已寄出一套,最后一册版权页上标价八○ ○○元,随你卖多少。此书前有缘起一文,出自被软禁家之手,可见洒家版本学水 准。Strangers at the gate一个多月来,朋友不来,银子亦不来,殊非佳兆。萧郎 盖房,我已正式表示不过问,免致干累。刘家昌的电影,虽广告四起,终遭禁演之 厄,做我之伯仁矣。呜呼,郁达夫联:“避户畏闻文字狱,夷齐肯做稻粱谋”,今 竟兼而有之。附上小诗一首,不计韵律,毛笔写奉,以报香江之知我罪之者。 一九七○年三月十日 二十一 香江之Y: 人自港来,带得花旗银百元及Playboy一册,承代售书,又送书,感何如之。所 寄港方论我剪报,全未收到,被扣亦在念中。人自台去时,本拟多带些东西送你, 不期突至,难于准备,故只携金石以去。此公归来,盛言Y风,令人神往。大四眼之 事,不足介怀。此类人立身功力不深,故势力现实。失望乃因期望过高而来,对人 期望过高也属立身功力不深一种,当然不是势利现实。我做“行囚”已两个多月, 因最近彼等以车灯照我客人及警察分访我友,关系颇恶。前天管区警察又来探望, 我以闭门羹饷之。古籍丛刊再寄一套,是送你的。如有其他机会,自当续寄。刚吃 药两粒,拟早睡,就此打住。 敖之 一九七○年四月六日夜三时 三月十二日信已收到,附照片一张。 二十二 Y: 四月十六号回你四月九号信后,半年不通音讯,港方有人来,胆小乏味,约我 在舞厅见,甚至不敢到我家来看看受难者,我谢绝之。这种朋友,还是随他去吧。 八个多月来,一直被house arrest,修养功深,连楼下的贵党侦骑都交相佩服,认 为看得枯燥之极,直如“守灵”一般――我在楼上一如死人,毫无动静,可一连多 日足不出户。不过虽不出户,一出则不乏惊人之举,如九月四号半夜,我忽约来Th e New York Times兼Time-Life的Correspondent Donald H.Shapiro和The Assoc iated Press的Correspondent Leonard Pratt跑到新店安坑监狱,去兴师动众的接 雷震出狱,害得他们无法封锁这一消息。我曾对他们说:“抓人看人是你们的势力 范围,可是煽动国际舆论是我的势力范围――今天我要施展我的势力范围。雷震轰 轰烈烈进去,不可以偷偷摸摸出来。他进去的时候是老虎,出来的时候不该是老鼠。 所以我来了。广东话说‘不是猛龙不过江’你们看着办吧!” 去年十一月十三号晚上你说以后出书要我还,如今你说到我做到,不知你可满 意? 台湾一别经年,可有小归之计?如再回来,我真不愿你再搅得天下大乱。我太 聪明了,我想我可以判断出许多真相。我总觉得我的敌人没变,可是朋友却多变了, 想来也真乏味。 敖之 一九七○年十月六日夜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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