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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对话录 在台大・在法庭 ――李敖访问记 知名度最高 ●有人统计过,台大历史系二十几年来出过的人物,就数你李敖的知名度最高, 你认为呢? ○哈!哈!不止历史系吧!我的知名度不止于历史系吧! ●台大的学院生活改变了你多少? ○我对台大历史系很失望,因为那时候他们走的纯粹是“考据”的路子,我觉 得应该还有更宽广的路可以走。所以,几乎可以这么说,台大的学院经验我完全是 自修得来的,从来没有老师有能力给我影响,如果勉强算,殷海光大概可以算半个。 但是这样也不能说台大的生活对我半点好处都没有,也许他们也给了我很大的负面 作用,比方说,他们那些人的榜样随时提醒我不要像他们那么笨、那么老化。哈! 这也算是好处吧! 受到罗素的影响 ●如你所说的,除了胡适和半个殷海光给你影响之外,有没有哪些外国学者对 你有影响? ○有,罗素对我的影响不小。罗素让我对每个问题有深入思考的兴趣和能力, 这思考的结果可能和别人思考的一样,可是在过程中可能经过“见山不是山、见水 不是水”的境界,最后又归于“贝山是山、见水是水”的结论。 我想我最可贵的一点就是,我对很多问题独立思考过,我独立思考的时间比别 人多,因为我跟别人“隔离”的时间比较多――除了坐牢以外,我不太跟别人来往, 所以我用于思考的时间比别人多――这样会慢慢训练出我个人独立的看法。 我这个特点,徐复观也发现了。他说过一句话很好玩,那时候我们一起打着官 司,对簿公堂,在法庭里吵得很凶,出了法院又高高兴兴一起去喝咖啡,所以法官 就很生气,以为我们存心整他。那时候徐复观就说过:“李敖的古书比我们谁都读 得多。”“如果让李敖来主持宣扬中华文化工作,一定做得最好!”我之所以常常 开中国文化的玩笑,就是因为我太了解了,中国文化有多少斤两,我是亲自探过底 的。 林小鱼访问,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六日 吐他一口痰 ――李敖访问记 ●文字体裁中有一种,中国叫“答客问”,外国叫“访问录”,一问一答,从 问答中捕捉被问的人的“灵感”,一般人最喜欢看,因为它生动、活泼、机智。李 敖,你是中国思想界的大老虎,平常只看到你的文章,却听不到你的谈吐,怎么样, 听听你的谈吐如何? ○可以,要听我“谈吐”吗?得先听我“吐痰”。很多人以为了不得的事、了 不得的人,在我嘴里,不过一口痰! ●既然同你谈话,我心里就有准备:你要吐口水,我不会惊讶。 ○不是口水,是痰。 ●好,是痰。 ○你别忘了,吐痰是中国文化的最精彩表现之一,吐痰代表自信,代表“老子 眼里没有你”,代表“你是什么东西?屁!” mpanel(1); ●但你别忘了,吐痰也代表肺病。 ○不全是这样。照《正字通》的说法,痰有六种:有“湿痰”、“热痰”。 “风痰”、“寒痰”、“食痰”、“气痰”。“气痰”,照我的解释,是一种“代 表正气的疾”,吐气痰,啐然一口,是正气之声,是表示站在正气立场对人的轻视。 不轻视不行 ●不轻视不行吗? ○不行。该轻视的时候,你必须表达轻视。吐痰是表达立场,一个人不能没有 立场,中国人最多乡愿,乡愿就是没有立场。乡愿不敢轻视别人,不敢表达轻视, 乡愿没有个性,只有群性和奴性。人要表达个性,必须要吐痰。 ●中国文化里有一种独有的道具,就是痰盂,用处有你说的这一项吗? ○当然没有。中国的痰盂是中国人肺病的产品。 ●所以,你的吐痰和痰盂没有关系。 ○没有,我从不朝痰盂里吐痰――我朝人脸上吐。当然,这种吐也是抽象的吐 法,例如:我吐过谢然之。国民党第四组――文工会的前身――主任谢然之,非法 控制言论自由与出版自由,我就写过一篇《我们对“国法党限”的严正表示》,登 在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一日的《文星》杂志上,文章最后一句就是“我们唾弃他!” 这就是吐痰了! ●谢然之后来呢? ○谢然之后来大怒,立刻查禁了《文星》。我也因此走了十四年的霉运,直到 谢然之叛了国民党不再回来,直到我复出为止。 ●听说谢然之以前是共产党? ○是的。国民党重用这种变节的共产党,结果自食其果,最后这种人对国民党 也照样变节。 ●《文星》是继《自由中国》以后,对青年知识分子最具影响力的杂志,但 《文星》停刊以后,市面上似乎再也找不到那么富有震撼力的杂志,你想原因是什 么? ○因为有一段时间,国民党封锁得很厉害,党外人士也大少。现在党外的这些 小鬼也还没起来,所以中间有点接不上去。 ●你对今天党外杂志的表现,有什么感想? ○现在党外杂志很多,起哄的人也不少,我们那时只有自己,都是一个人唱独 脚戏。这是很大的不同。 混蛋也增加了 ●这种不同有什么利弊吗? ○从好的一方面看,觉醒的群众增加了,可是,相对的,昏睡的混蛋也增加了。 觉醒的群众增加,这是国民党遭遇的一个问题。记得《文星》那时候――一九六二、 六三年时候――在舞厅里做舞女的,清一色是台湾小姐,可是现在不同了,各省小 姐都有了。什么原因呢?因为真正在台湾出生的这一代长大了,这是一个活见证, 表示国民党“反攻大陆”的空头支票已经开了多久了。 这些一九四九年以后出生的,是什么样的人呢?第一,他们从来没领教过共产 党。第二,他们也没见过国民党在大陆丢人现眼的臭事。所以,他们对国民党在台 湾的耀武扬威,很容易接受。就像我在《给党外人士上一课》里头说的:我们现在 看到的国民党,不是在大陆“刘三”式的国民党,而是在台湾“汉高祖”式的国民 党。 汉高祖没当皇帝以前,在家乡叫“刘三”,是个混混,就是买花生米不给钱, 喝酒要欠账的那种瘪三。元明杂剧里头说,刘邦当了汉高祖,回到家乡时,地方上 的流氓都很奇怪,怎么搞的?他不是“刘三”吗?“道是刘三,说什么汉高祖?” 我对台湾的国民党,也有这种看法――这不是我们跟他一起被共产党打得满街跑的 人吗?怎么突然变成“大有为政府”了? ●你这样的言论,居然没使那篇文章被禁,可见国民党对你还是很容忍的。 ○国民党也有糊涂的一面。不过,最主要的是他们认为我不厉害;他们根本不 重视我。因为我是思想人物,不是政治人物。国民党从来不重视思想人物的厉害。 ●如果你是政治人物呢? ○那不得了。第一,他们会特别重视我。第二,我坐的牢可能更久。不说别的, 哪怕我只是台北市大安区德安里的一个里长,情形就不一样,他们就重视我三分。 现在他们只把我当成是幻想很多的人。国民党禁子牢头不就说过李敖是写小说的, 写小说的人都有幻想吗? ●为什么你不愿走到政治舞台上去?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政治的影响是一时的,思想的影响却是永久的。 ●那你希望在台湾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你看到我桌上这座达摩老祖的塑像没有?达摩是印度人,我们中国禅宗的祖 师爷。达摩到中国来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菩提达摩东来,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 的人。”这句话很能表达我现在的心情。我在台湾就是要做到这点――我个人不受 迷惑,也希望训练一些青年人不再受迷惑。至于那些已经受迷惑的,都变成混蛋了, 我也没有法子改变,我只劝那些没有或接近被迷惑的“准混蛋”不再混蛋而已。 ●你觉得今天的青年比起你那时代如何? ○我们那时有的不是混蛋,现在几乎全是混蛋。 一个严重错误 ●是因为最近的“立法院杯葛事件”,使你失望吗? ○党外人士起初决定以“杯葛”的方法,抗议大群国民党立委硬以表决方式否 决提案,原是很高明的策略,值得大家叫好。可是一经国民党派出党部书记长周慕 文前来“恳谈”,康宁祥就阵前倒戈,不杯葛了,由放火的变成了放水的。党外人 士的表现,除了给人一种虎头蛇尾的印象外,剩下的,就全是给国民党摆了一道的 窘态了。我对这件事的感想,在我为《深耕》写的《放火的,不要变成放水的》, 有很详尽的描述,除了我这篇,《深耕》也登了其他几篇反映这件事的文字。 ●可是在《深耕》第十二期的“地下室手记”上,有一篇《都是深耕惹的祸》, 其中一段说:“我们必须学习与歧见相处,而不是与歧见对立”,似乎《深耕》对 上一期的“单方面”意见,颇为自责。 ○这些醉言醉语,是《深耕》小朋友们的一个严重错误。我们应该学习与持有 歧见的人相处,但绝不是与歧见相处。与歧见相处的话,那还有什么是非可言?我 们不只要与歧见对立,而且在是非的争执上,还要宣布哪些是歧见。就像传说伏尔 泰说的:“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赞成,可是我要拼命为你争取你有说这话的权利。” (事实上,伏尔泰没讲过这话,而是人们归纳他争取言论自由的言论而得到的结论。) 对于持有歧见的人,我们并不希望消灭他们说话的权利,但绝不能与歧见相处。 放水事件以后,康宁样在石门水库发表谈话,说他个人欢迎别人批评。他的杂 志,也把这事描写成好像是意气之争似的,解释成误会,这是有意的小化、窄化和 曲解。在我看来,他们的放水,是典型的“敌我矛盾”,而不是“内部矛盾”,这 是严重的敌人型的错误,因为他们背离了党外路线,背离了杯葛路线,背离了制衡 路线。 如果康宁祥等不改变,而继续走背离党外的路,那对我们而言,他们是敌人, 不是朋友。他们就是“三人帮”了!回为什么《深耕》在提出对康宁祥的批评后不 久,态度就转化了呢?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在“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十一册中《党外与混蛋》第 五段指出的“警觉国民党的乡愿风”。照古典的说法,乡愿就是德之贼也,他把正 确的道德标准搅乱掉,让人是非不明。 台湾现在最大的特色就是是非不明确。乡愿最严重的错误,并不只在做人上, 而是把道理上的是非弄拧了。明明是红的,他说是紫的。这种风气使大家觉得什么 事都可以不必很认真的处理。 《深耕》在批评过康宁祥后,只因为康宁祥表示了一点和缓的态度,大家就觉 得“不为己甚”。这种对是非之争不认真到底的心态,就是乡愿习气作祟,只是 《深耕》小朋友们不知道而已。台湾的乡愿太多了,大家都不知不觉感染到这习气 而不自觉。就像我批评徐复观一样,很多人说:“徐复观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骂 他?”为什么他死了我就不能骂他?我讲的是是非,跟他生死无关。把是非同生死 混在一起,就是头脑不清,就是混蛋。 放水的错在哪里? ●在你发表过《放火的,不要变成放水的》以后,张德铭与费希平在讨论如何 修订“立法院”议事规则时,两人发生冲突,费希平坚持必须修正现行条文,硬性 规定应等登记发言委员全部发言完毕后,才能停止讨论。张德铭则认为,与其在第 四十四条争论,不如在四十八条,有关表决的条文中规定,停止讨论动议应经三分 之二绝对多数通过。但费希平表示不能接受张德铭的解释,并且指着张德铭说: “我怕你放水。”使得张德铭怅然退席。有些人以为,这是费希平过度情绪反应, 你的看法呢? ○我认为费希平说对了。 张德铭说根据各国议会的常例,乃至根据政治学的原理,议会发言到某种程度 以后,可以停止。话是没错,可是这需要一个相对条件――不是一党独大的政治、 不是不允许反对党成立的议会、不是一戒严就戒严三十年的政府,有这些条件,才 能谈“民主国家政治学理”。但是,当台湾完全没有这种相对条件时,张德铭只援 引一些单方面规定来谈,未免太学究气、太蛋头了。 我觉得费希平争的很不错,他说我们争的是发言权,不是表决权。为什么不是 表决权呢?在党籍立委占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国民党要求五十、六十、甚至九十的 多数都可以办到,党外怎么轮也轮不到。所以,费希平这点是对的,能争到发言权 就已经不错。 今天在台湾的党外人士,一定要清楚知道自己能做的限度,国民党是拼死也不 会把政权交出来给我们的,党外所能做的就是争取一点言论自由,在议会上的,或 者是在杂志上的。只要能做到不让国民党太干扰我们的言论,就已经不得了了。在 这种情况下,党外所能表达的就是不服气,就是杯葛,就是抗议,如果这些都不用, 只在背后吃饭、喝茶、和稀泥、理性处理,那是干什么?只有任人耍嘛! 如果党外甘愿跑龙套,甘愿让人耍,那何必要党外呢?青年党和民社党的地位 都比你党外要好。李璜回来后,国民党主席还跟他见面,为他安排住宅,国民党秘 书长并亲自登门拜访。今天的党外,包括康宁祥在内,还轮不到这个地位呢!国民 党就是要养花瓶,也不会养你啊! 至于批评费希平情绪化,这又是窄化的做法,只要他表达的内容是对的,用什 么方式表达都不重要,怎么可以随便用“情绪化”三个字,就抹煞他的作为? 文章可有很多情绪 ●很多人也批评作的文字太情绪化。 ○我认为情绪是很正常的,文章里有很多情绪并没有关系,问题在把情绪过滤 掉以后,这篇文章还剩下什么?如果过滤后空无一物,那这篇文章就纯粹是情绪语 言,言之无物了;但如果剩下的是完整的见解、资料或内幕,就表示这还是一篇好 文章。 我并不欣赏那种冰冷的表达意见的方式。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内容的对错问题, 至于用义正词严的方式也好,嘻嘻哈哈的方式也好,大嗓门的方式也好,细声细气 的方式也好,这都是不相干的。如果一个错的意见,用很理性的方式表达,它还是 错的。 ●你是不是觉得,今天在台湾的很多人,都习惯沿用某种方式表这意见? ○台湾的语言表达,受了国民党宣传方式的影响,都是愚蠢而笨拙的。严家淦 的讲话跟谢东闵没两样,谢东闵的讲话又跟孙运璇大同小异,他们除了国语发音上 的不同,没有任何内容上的不同,这是很可恶的。我们应该有表达个性的语言,但 台湾的官场和台湾的党棍政客们,都太缺少表达个人锋芒和立场的讲话,几乎全是 滥套,甲和乙说的没有不同,雨和丁说的没有两样,我们应该多鼓励有个性、有所 不同的语言表达。 外国政治家就有很多有个性的讲话,国民党的党棍和政客却没有,他们的讲话 给人一种便秘的感觉,难过得不得了。讲的时候大便不通,讲出来的全是大便。 ●最近由于“立法院”的运作比较活泼一点,你是否觉得许多人的讲话也比较 有个性? ○最近是稍微好一点。譬如宋长志说:“什么时候‘反攻大陆,我不知道,知 道了也不会告诉你们。”我就觉得很蛮横、很有趣,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也会讲几 句这种真话。可是一诉诸文字。他们就不这么表达了,还是用那些老套,什么“完 成国民革命第三期历史任务”啦,什么“建立台湾为三民主义模范省”啦,陈腔滥 调,讨厌得要命。 ●赵耀东的讲话呢? ○也稍微好一点,不过我没时间给他上课了,我只在这里顺便提一点我对他的 看法。 我认为赵耀东干不久了,有两个原因使他没法干久。第一。我认为赵耀东根本 不了解中国官僚的政治结构,当整个吏治是一个很难推动的官僚系统时,决不是你 一个领袖或机关首长出面改革,就能做砒柱于中流、挽狂澜于既倒的,这是为什么 中国变法自王安石以下都是失败的原因。当整个吏治结构已经僵化,一个人的力量 是没有用的,因为底下阳奉阴违,懒惰不进取,注定了你一定要失败。就算赵耀东 有一点进步的观念,碰到那个守成的笨蛋俞国华,能起什么作用呢?何况他手下的 人也都是一类的货色。 第二、我认为赵耀东的大方向错了。他根本不了解自由经济的真谛,他本身还 是一个停留在自由经济和统制经济间的半吊子人物。他应该知道国民党的很多统制 经济,在自由经济制度下,应该取消掉,为什么还任他们胡闹下去?赵耀东其实就 是统制经济的负责人,过去他当过中钢的头子。我们只要看他跟傅利曼的对话,就 可以知道他的经济学程度是不及格的。 ●林洋港呢? ○林洋港这部分,我在《给林洋港先生上一课》已经讲的差不多了,他有个不 能控制自己的大嘴已,连“宪法”都没有念通,他的头脑证明台大政治系的教育还 要再加强,他是台大人的耻辱,想到他,就想到“台大人,快走吧!” 党外与明星 ●对尤清呢?你有什么看法? ○我跟尤清吃过一次饭,他是一个天真而单纯的人,不像是政治人物。因为他 没有政治人物那种圆滑和技巧,我觉得他是个随兴之所至、飘来飘去的人。 我认为尤清应该利用监委的名义和声望,去做监委职责以外的事。因为他应该 清楚的知道,他在监察院是无能为力的,他连一个附署提案的人数都凑不足。他到 南部去时,很多人向他递状子,可是他接受那么多陈情,能够处理哪个案子呢?他 很难一个人做到的。像这次尤清和康宁祥、张德铭、黄煌雄一行四人到美国,你看 他们的出场和照相顺序,不管是招待记者还是在飞机场,老康和张德铭都在中间, 尤清和黄煌雄都被挤在一边。如果尤清懂得政治技巧,他就应该挤到中间去,可是 他不会挤,这证明他是非常天真的。 ●也许尤清并不介意排名啊! ○话是没错,但搞政治的话,这点很重要,除非你不干这行。就像电影明星, 哪一个不争排名?你不争的话,观众自然把你排到后面去了,不争是不行的就是这 个道理。 尤清是党外新近爬出来的一个明星,我希望他不被牺牲掉。 ●你是担心尤清会被牺牲掉? ○尤清是不是会被牺牲,要看尤清自己。如果他明目张胆的组织新党,国民党 可能就会对他动手。党外培养一个明星不容易,这样牺牲总是可惜的事。 但我认为目前最可能牺牲掉的是苏秋镇,因为他特别暴露,一个人走在最前线, 老康他们都胆小的、自私的不跟进,或跟的不够。孤军深入总是很危险的,虽然苏 秋镇有一部马力很强的车子,还雇了三个保镖,他自己本人也构成一个庞然大物, 也可以自保一阵。但是,陈文成例子照样会发生,不过那时候一定是四个,不是一 个。回党外的基本结构采取明星制,你认为这是不是聪明的做法?回因为党外本身 都是乌合之众,所以.只要是构成领导性、号召性、或有发言地位的,都变成明星。 “美丽岛事件”时,国民党已经抓了一大批明星,现在剩下的是一些残余的明星。 明星要成名需要一段时间或特殊机遇,所以我们要珍惜这些明星,因为明星一被抓 就等于毁掉了。 我觉得党外走明星路线是正确的,个人搞个人的山头。过去许信良托人找我, 希望我合作,他说:“团结就是力量。”我转话给他,我说:“回县太爷的话,不 团结就是力量。”因为,不团结可以个别存在,保存一点元气,团结就会被一网打 尽。 不打硬仗是不行的 ●一般明星可以各搞山头,但是领导阶层呢?回领导阶层有他们的任务,当然 不可以搞山头。但现在党外的领导阶层,很明显的是在搞山头,就像总司令背着总 司令的名义,但却去做军长的事。现在党外这些以总司令自居(或者别人以为他是) 的人,显然做的是军长的事,这是他们的没见识之处。 秦汉时代,在一次救援友邦的战争中,各国军队都已经到了,可是没人敢跟秦 军作战,大家都做壁上观。楚军开到时,他们的上将军宋义说:“我们也不打,谁 喊打就罚谁。”可是项羽还是喊打,宋义要处罚他,项羽就把宋义杀了,然后带兵 打退了秦军,项羽的天下就是这样打来的。我觉得,康宁祥是“宋义”型的人,他 是不肯打硬仗的,他是个机会主义者,希望从别人的牺牲里等待机会。美丽岛人士 的牺牲就便宜了康宁祥。我们看看苏秋镇在立法院的作战和尤清的鼓吹组党,就可 知道康宁祥不是打硬仗的。 我再举另外一个例,元明时代,朱元璋、陈友谅和张士诚三巨头打天下时,朱 元璋想出兵打张士诚,他的军师刘伯温就劝他:“你如果打张士诚,陈友谅一定会 来救,等于一个打两个。不如先打陈友谅,张士诚是个‘自守虏’型的小子,只管 自己门前事,他一定没有眼光救陈友谅,一定没想到你会各个击破。”朱元漳听了 刘伯温的话,果然先打垮了陈友谅,回过头又消灭了张士诚。 我认为康宁祥属于张士诚型的人物,他没有眼光从事团体作业。对党外而言, 他居名得利,但却不做领袖阶级苦战争斗的事。对康宁祥而言,只有在他继续努力 时,党外才能肯定他,否则就要划清界线,判别他们是“三人帮”,告诉他们不可 以打党外旗号,而做与党外立场相反或相去极远的事。 我的反国民党记录最完整 ●你的反国民党记录,无疑是很完整的,但如果你对每个人都用这样严格的标 准,最后能得到你肯定的,恐怕只有你自己吧! ○我在“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十一册里,说过一句话:“不论是弃国民党的, 或是被国民党所弃的,都是我们的同志。” 弃国民党的,是指不加入国民党,或是主动脱离的;被国民党所弃的,是指被 开除党籍的。最近我的看法有了改变――要完全找一个跟国民党不相干,像我这样 人格完整的人,几乎不可能了,而且也不必了。只要是弃国民党的,或者被国民党 所弃的,都是我们的同志。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改变? ○因为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将来说不定变成第二大党,完全否定他们也不必了, 应该承认有他们这样一种人。这种人“觉今是而昨非”并且脱胎换骨得完整,我们 应该接纳他d 但是,我要补充一句:不要轻视那些当过国民党又回来的,但要重视那些从来 不做国民党的。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也不应该再打击那些自由派学者? ○当然,只要他们脱胎换骨,完整的脱胎换骨。 ●但他们不是政治人物―― ○怎么不是政治人物?他们也是的,只是用学术的方式表达而已,纯粹学者会 像他们这样抛头露面出锋头吗?我认为他们胆子可以再大一点,不要只做些皮毛的 事,应该更具体一点,他们没有更严重的损失了,顶多不教书而已,怕什么? 十五六年前有一次,余传韬问我:“我在台湾做什么最好?”我说:“你组织 新党最好,因为你跟他们有生殖器关系(余传韬的父亲是余家菊,丈人是陈诚)。 你组织新党,他们不会抓你。你组织新党,顶多被打屁股而已,怕什么?” 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有十分力量,他只做九分事,这就算失职,如果有一分力 量,却做两分事,就算伟大。中国人赞美那些妓女从良的,却责备守寡改嫁的,就 是因为对两者的要求标准不一样。为什么我称赞许荣淑呢?因为她可能只有一分的 力量,但却做两分事。康宁祥呢?也许他有十分的力量,但只做一分或九分的事。 所以许荣淑比康宁祥伟大得多。当然康宁祥如不放水,尽十分力量,他也伟大。 我是“不世出的” ●你常说中国历来鼓吹自由民主的人,在气质上其实都是吹胡子瞪眼的,不自 由也不民主的,你想那是什么原因? ○因为吹胡子瞪眼比较过瘾,自由民主太稀松平常了,不过瘾,不适合英雄气 质。 ●这跟权威性格有关吗? ○有。因为我们人本身有很多不自由民主的性格。自由民主对很多人都构成不 过瘾,除非是特别优秀的人――像我。可惜我生不逢时又不逢地,酱在这个岛上, 不但政治的大牢一坐再坐,而且到今天还不准出境。 ●殷海光和雷震,在鼓吹自由民主的功劳上有不朽的地位,他们的气质难道也 不够自由民主吗? ○自由民主的气质是自然的、从俗的、快乐的、嘻嘻哈哈的、拍肩膀捏大腿的, 青年会总干事式的……殷海光和雷震的气质却是革命党式的,单调的、片断的、高 高在上的、兴趣狭窄的、教主式的……虽然很雄浑、很过瘾,可惜都不是自由民主 的气质。只有胡适是例外,他的“卖相”、“卖幅”都不错。 这跟教育方式有关。殷海光一直没出去过,只有在成名后去过美国一段时间, 而雷震是留日的,胡适则一直在美国。 ●那你怎么说呢?你从来也没离开过这块地方。 ○我是怪胎。从常理看,台湾怎么会出来我呢?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你看 看,犹太不是也出了耶稣吗?英文讲这个叫“不世出的”。 ●你好像对耶稣印象很好,老拿他来比自己。可是耶稣的爱心恐怕只有神才有, 我们人怎么跟神比? ○我的爱心不比耶稣少啊!不然你以为我每天干的是什么?如果不是爱心,那 我每天所忙何来? 李敖与耶稣 ●我相信你跟耶稣一样能为世人背十字架,可是耶稣的宽宏大度,总胜于你吧! ○不能这么说。耶稣的教义中有一条说爱父母胜过于爱我的,就不是我的信徒。 显示他不是那么宽宏,很多地方,他并不是给人类带来和平,而是带来刀兵。在 《新约》里,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记载。 教主式的人物,总是提倡很多错误的、荒谬的东西。不过,耶稣在教主群中, 算是比较优秀的,他提出了一些更高标准的东西。譬如孔夫子只说:“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可是耶稣说:“把你喜欢的给别人。”显示他有更积极的一面。 ●你觉得自己像耶稣吗? ○是他像我,怎么我像他? 我跟耶稣有两点是相同的,第一、我们都是先知。第二、我们在受审时,一句 话都不讲,对官方起诉的罪名,不屑一答。 两人不同的有很多。第一、耶稣没有受过理智的训练,他很多对事的看法,都 是走火入魔式的、教棍式的。第二、耶稣有十二个门徒,我只有自己。第三、耶稣 让妓女给他洗脚,我自己洗脚。第四、耶稣上十字架前,只受过鞭刑。那时没有电, 所以没有电刑。医学也不发达,所以刑求时,也没让他吃药丸,也没有内科医生在 旁伺候――使你肉体被刑求到最大痛苦,但不会致死。 ●你是说你受过更重的刑求? ○是不是重,要看你怎么比法。 书呆与蛋头 ●你的笔下常出现“书呆”、“蛋头”这类的字眼,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自觉到, 你说的可能就是你自己?像你这种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既少睡眠又少郊游的妖 怪,怎么来了解人间万象与真相呢? ○康德一辈子也没离开过他家方圆八十里地,可是他是大思想家,而且他还教 世界地理。教世界地理我也行,我在家卧游已久。 段数高的人不受时空的限制,他可以间接从书本上的知识做研判和推断。譬如 考古学家凭一块死马的骨头,就可以描述出一个天马行空的局面,不需要完全靠实 际的接触。 ●可是,如果有观察能力,再加上实际接触不是更好吗? ○也不一定。有时候会把重点搅乱。 ●回老实说,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你是说镀金?我不需要镀,因为我本身就是金。那些破铜烂铁再怎么镀也还 是破铜烂铁。 ●可是,环境总是很重要的。或许你也已经受了台湾酱缸环境的影响而不自觉。 ○我觉得我自觉,我没有受台湾这个地区什么影响。如果有,我会自觉。 今天在台湾这个岛上,我们无法用一种很宽阔的心胸来处理事情。我举个例子, 你就了解。有一次,刘邦问韩信:“你能带多少兵?”韩信说:“多多益善,不管 多少我都能带。”刘邦就说:“那我怎么办呢?”韩信回答:“你是带将的,不是 带兵的。” 我觉得我是属于带将那种人。但是我现在到处碰到小兵,整天被兵包围,被兵 抓来告去,纠缠不清。所以,我无法用传统的知识分子态度来处理问题,好比你碰 到人,才能谈人话,碰到狗,只有先跟它打,打跑了再说。 ●可是人的手上老拿着打狗棒,总是斯文扫地啊! ○当然。你想,如果胡适手上拿着棒子,那是什么样子?可是,一旦你碰到的 都是狗,你有什么办法?在台湾要过一种安宁的战斗方式是不可能的,因为环境不 允许。 二郎神及其狗 ●但你不是也说过:“我不该向那些时代渣滓们消耗我的精力”吗?为什么你 还一再做这样的事? ○狗咬着你不放,你怎么办?只有先把狗弄开再说。就像孙悟空对上二郎神, 孙悟空跟二郎神打好了,可是二郎神带了一条狗,先放狗来咬他,怎么办?总得先 解决狗的问题才行啊! ●通常你怎么解决? ○我现在的方式很简单。凡是来骚扰我的,是狗就找主人,是和尚就找庙。做 主人的、做庙的,别想藏在身后。我一定把他们掀出来打。 ●许多人批评你深染一种骂人癖―― ○怎么叫骂人癣?那只是我表达正义的技巧,我不愿意用传统的方法表达我正 义和理智的结论,我选择一种效果好一点的方法。不要因为是骂人的语言,就抹煞 它的结论,问题不在我为什么骂人,问题在他们为什么那么该骂。譬如这次王迎先 案引起“侦察中选任辩护人”之争,要修改“刑事诉讼法”,可是,你看,现在花 样来了,每次修改就杠上开花,竟然搞到警察可以直接抓人,搞到约谈合法化,这 多恐怖!越修正越糟糕!你说该不该骂? ●你常说你是搞宣传的,不是做学问的。你相信知识的力量吗? ○我那句话含有挖苦的意思在里面,我当然相信知识的力量。今天我有这么大 力量,你以为我凭什么?就是知识。只是现在很多知识分子的知识有限,以为那点 知识就不得了,很让人讨厌。当然知识也有派不上用场的时候,譬如碰到狗来咬你, 你除了拿棒子打,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的文章也时常流露一种“出气”的味道,出气对你那么重要吗? ○出气也是很重要的情感,同时还是很高贵的情感。这没错啊!为什么不要出 气?当我们被人欺负了,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国民党不也常搞些“人心大快”的事 吗?人心大快就是出气嘛! ●你是否觉得你的言行,曾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 ○如果有,也是很轻微的,至少不明显。我们大学时候很流行那鬼玩意,后来 发现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的性格是对一切过分抽象的东西,都不接受。 越老越激进 ●人常常是年轻时激进,年老时保守,比起从前,你觉得你有什么样的改变? ○我跟富兰克林一样,都是年轻时保守,年老时激进。不过,我的激进与年龄 无关,与坐牢有关。就是说,我遭受的压力越大,我就越激进。偏偏又碰到国民党 最喜欢不断给人制造压力,这是他们的特色――交朋友很失败,造敌人很成功。而 且还专门制造他们打不倒的、特大号的敌人。 ●你在破坏的一面,时常是振振有辞,可是在建议的一面,却几近交白卷。如 果有一天,当局改变态度,认为你李敖是对的,愿意接受你的救世方案,你是不是 马上交得出一张全盘西化的蓝本? ○我不会交给他们。我会先到精神科和耳鼻喉科去治疗我的神经和耳朵――我 怎么会听到这种话? ●你老是喜欢给中国文化看病,看完了却又不给方子,好像把病人架到手术台 上,强迫开了刀后,就任他自生自灭。 ○复健的工作是护士们做的,不是我们医生的事。 ●医生也得负责开药方啊! ○我开了呀!告诉你们中国文化不行,要吃西方文化的药。 ●“全盘西化”是个易受曲解的名词,你也是这个名词的受害者,连胡适在后 来都改说“充分世界化”了,你是否可以更具体地表达你“全盘西化”的意思? ○西化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并不是你要不要全盘西化的选择问题。 如果我们从每个细目去看,会发现其实我们已经在走全盘西化的路了。譬如法 律,除了民法里的“典权”外,其中役有一样中国的东西,当然还有一点很轻微的, 像子女奉养父母的义务之类,但其他的每一条,全部都是外国货。武器也是,你到 军队去看看,没有一样是中国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传统文化的刀枪剑戟。 全盘西化的结果,中国还剩下什么呢?一点旗袍、一点中餐,还有一点国乐。 不!连国乐也不能算了,因为它已经跑到舞厅去伴舞去了…… 中国文化的真相 ●可是很多人说你其实是很中国味道的,尤其你穿长袍亮相时,“中化”得像 个老古董。 ○中国传统的许多德国,其实并不是中国所独有的,而是人类共同追求的理想。 你在我身上看到的中国德目,事实上都是人类共有的,反倒是很多我们中国老古董 没有的,在我身上都有。 拿忠来讲好了,中国对忠的观念是很混乱,很不正常的。晏子那时候,皇帝死 了,晏子不肯殉难,因为皇帝是偷别人老婆被杀死的。所以晏子说:“皇帝的亲信 可以为皇帝死,国家的大臣却不可以。如果皇帝是为社稷而死,我可以殉难,但若 是为了个人寻欢作乐而死,我不奉陪。”这表示晏子的忠是有条件的。但过去中国 的忠,很多都是无条件的。 孝在中国也出现了很多病态,像母子恋等。至于说仁爱,外国有哪个不讲仁爱 的?信义也一样。再说到和平,中国过去的记录,有很多是不爱和平的,像乾隆皇 帝已经打了九次,可是他还嫌不够,因为他要凑足一个十字,所以又出兵再打一次 准噶尔,好赢来十全老人的雅号。你说,爱好和平的人会这样吗? ●至少中国没有宗教战争,像外国那样,为了一个信仰打得头破血流,我们看 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中国的宗教情绪跟外国是有点不同。但中国也有宗教战争,可是在借口上不 把宗教搬出来。 太平天国是打着宗教旗帜起来的,而曾国藩打太平天国的理由就是维护名教。 名教其实不就是孔教吗?孔教在中国已经是一种宗教信仰,只不过本身没有那么多 神怪的性质,但实际是一个宗教系统,而孔夫子就是教主。人们对孔夫子的膜拜、 上香、磕头,乃至对文字的迷信,都在此表露无遗。 ●这跟文字牵上什么关系?, ○古代中国人讲“爱惜字纸”,意思说纸上有字的,就代表神圣,不可以随意 丢弃。所以,中国人对孔夫子、对文字的尊敬,就变成一种宗教。为什么仓颌造字 的时候,鬼神都哭了呢?因为这是道破天机啊!所以,文字在中国本身就是一种宗 教信仰。 我的实验室是监狱 ●中国历代和近代的文人都很少进实验室(社会),你好像也不例外? ○我有实验室啊!我的实验室在土城看守所。我一直是在社会里,你以为我在 书房子什么?我在研究社会问题啊!进入社会不一定要在万华或是圆环。 ●十多年前,你曾立下宏愿,要写一部能与世界一流著作抗衡的巨著,现在是 不是该还愿了? ○我在写啊!但是,不是抗衡的,是超过的。我们如果看看从前人写的那东西, 就会发现他们实在写的不好,他们的表达那么噜嗦! ●今天的政论杂志,几乎全是青年人办的,很少看到老一辈的先进出来办杂志, 写文章,不知道他们都干什么去了? ○死了。 ●不,他们都还存在,只是不写而已。 ○那跟死了有什么两样?不过是“活死人”的一种。人有他一定的限度。我在 《从奸雄学到了什么?》这篇文章中,提到奸雄的特色就是,不管遭遇到多大的困 难和打击,他们都不心灰意懒,也不怀忧丧志。那些动辄心灰志丧的,都是一般人 所讲的正义之士,或者好人清流之类,我们今天看到的所谓清流,不是一被打击就 跑到美国去了吗?显然清流和正义之士们的战斗性不如革命家和坏蛋们。 ●二十年前,你已经睥睨文坛,今年你四十七岁了,你是否满意你截至目前的 奋斗和成就? ○如果以一个被酱在台湾、无凭无借、赤手空拳、不与当局合作的个人而言, 我想没有人比我做的更多了。所以,从这个相对条件产生出来的结果,我相当满意。 ●是什么力量支持你这样奋斗不懈,特立独行? ○是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者共有的一个信念吧!在我有生之年,我要把我的 理想传播出来。很多人不了解,老是说,李敖有洋房有汽车有美女,还闹什么?这 真是大小看我了,有些人是可以被收买的,但是有信仰的人是不会被收买的。我在 台湾是“金不换”,如果有一天我们要印“中华国宝”,我应该是特辑中的第一辑。 ●孙观汉曾说十五年前的你,很像五、六十年前的胡适,你同意? ○有一部分是对的,譬如在文字上的影响力。伯处境却大不相同。胡适那时代 的读书人很受重视,当时的文盲很多,知识分子很少,《新青年》杂志从来没卖过 一万份,但却有全国性的影响力,这证明他们那时代,出名或造成势力比较容易。 “北洋军阀”对知识分子是很尊敬的,那时既役有“戒严法”,也没有现在这种 “出版法”,电话也不会被窃听……我们在台湾一切都谈不到。 ●过去官方没有限制你出境时,为什么你没有想到要出去? ○因为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只有在我念研究所时,美国一个研究单位,请我 去做助理。可是他们的程度,给我当助理,我都不要,所以我拒绝了。 ●你参加过留学考试吗? ○参加过,可是没录取。因为我国文科的作文得零分。那次他们出的作文题叫 “孔孟学说在今日”,我就写孔孟学说在今日已经没指望了之类,结果当然零分。 我被女人包围 ●你说版海光虽然天资英明,但在生活面上和人事面上,却显得生疏而笨拙, 还说他很容易被小人包围。其实,从很多方面看,你似乎也有这样的倾向。 ○我不会被小人包围。 ●为什么你这么自信? ○小人包围不到我,因为我被女人包围。 ●老邓说,你喜欢的女人,都是“白开水型”的,他想不通你这样的人为什么 对“白开水型”有兴趣? ○那老邓喜欢什么型?浊水溪型?还是淡水河型? ●老邓喜欢有味道的。 ○什么味道?狐臭?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当然了,老邓这种情场上的木头,自己不懂得调情,只有等别人对他调情。 ●你似乎对女人比对男人友善? ○因为女人也对我友善啊!男人就不行,他们嫉妒我。不过我对女人的友善, 必须与她们的美丽成正比。只是,很多美丽的女人,都像包着一层漂亮银纸的皮蛋。 ●你凭什么认为你这样了解女人?某教授就说过,李敖对女人的了解,绝没有 他透彻。 ○当然,凡是女性化的男人,都比我了解女人。 ●刚刚你说被女人包围,你要不要透露一个数字? ○没有数字。我现在女人缺货。 ●为什么? ○因为我没去勾引,现在没这个工夫。 ●难道以前就有工夫? ○我现在确实比以前努力。你难道不觉得吗?过去我写作哪里像现在这么勤。 来日无多与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样勤于写作,是基于什么热忱? ○来日无多。 ●你会不会考虑改变你写作的味道? ○我不会那样堕落。为什么我要那样堕落? ●你在文章中,批评陶百川当过“军法头子”,徐复观做过“文化打手”,胡 佛做过“人事主任”。可是你自己也参加过大专联考,也考过三民主义,也当过预 官,还做过政大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副研究员,这怎么解释? ○对很多事,我们要看大类和特类,如果是一般性的,个人可以不必负责,如 果是特殊性的,个人就要负责。你所讲的,我只对政大国际关系研究中心这件事负 责。但你知道这事的内幕吗?我这样做是为了证明国民党的法律不过是儿戏。 在我未出狱前,官方派我的老师吴俊才跟我洽商,我告诉吴俊才,国民党在叛 乱案外,另以杠上开花的背信冤狱整我。后来吴俊才查明确是冤狱,乃通过协调, 以“不执行”解决。吴俊才后来相对要求我到政大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当副研究员, 我答应了,因为这可以把我褫夺公权的罪名冲掉。我原来不是被判褫夺公权六年吗? 后来又改判四年,而褫夺公权的第一条就是不得做公务员,可是我出来后第十一天, 就做了公务员,这不是证明国民党所谓法治是儿戏吗? ●你在政大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呆了多久? ○十三个月。但是全部上班时间,不到十三个小时。我拒绝研究、也拒绝讨论、 拒绝签到、拒绝请领书报、最后拒绝领薪水。 ●许多人说,以陶百川当时所处的环境和对政府的赤诚,走哪一条路并没有不 对。 ○那是不了解当时历史的说法。哪条路并不是唯一的选择,陶百川可以拥护中 央政府,但不必加入国民党。那时国民党并非中央政府。 ●有人批评你总是攻击那些不会还手,也不能还手的人。 ○为什么他们不能还手?是白痴呢?还是文盲? ●你在徐复现死后发表的《你盖棺,我论定》,听说引起公愤,有人甚且宣称 “李敖不必盖棺,可以论定”。 ○因为我无棺可盖。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要教你祖母如何吃蛋” ●也有人劝你应该多读一点硬书,好好把握“时代的主题”,去做点对中华文 明的开展有用的工作。 ○“不要教你的祖母如何吃蛋。”我学问已经成精了,还要他们教我读书? ●你真喜欢狡辩。 ○这怎么叫狡辩?我岂好辩哉?我不得已也。你为什么不去问孟子。 ●你的学问这么大,可是很多都变成儿戏的材料,这不是很可惜吗? ○怎么会?这样大家才会注意啊!而且也快乐。 ●难道你的目的就是这样? ○这是技巧嘛!为什么表达学问要用那么严肃,那么胃溃疡式的方法? ●你不是也得了胃溃疡?这真是一大讽刺。 ○我的胃溃疡是因为工作过度,饮食不好。不是因为表达学问而来。 ●你第一次出狱时,曾经表示要寻找一种能“哗众取宠,而又不惹麻烦”的生 活方式。不知道你找到了没有? ○没有。 ●是没有去找,还是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根本没有。 ●那当初你为什么说要去找? ○跟你开玩笑。孔夫子也时常跟人开玩笑的,“前言戏之耳”,《论语》上就 有这样的话。 凡是圣人阶级,都是嘻嘻哈哈的,只有圣不起来的,才吹胡子瞪眼,作大师状。 ●殷海光也这样吗? ○段海光也很生硬,不过话匣子一打开就好得多。 ●你觉得中国近代白话文写得最好的,除了你,还有谁? ○我大学的时候,觉得殷海光还不错,可是现在看他的东西,觉得可以修改的 地方颇多。不过,他的学生要赶上他的功力,至少还要一千年,像刘福增。至于陈 鼓应,起码一千五百年,林毓生要两千年。 ●你常爱批评殿门弟子是书呆,可是书呆不是也有可爱的一面吗? ○糟糕的是;他们不服气自己是书呆,为了减少那个“书”字,结果变成只有 “呆”了。 谈情说爱啊! ●你在结婚前半个月,上“中国电视公司”谈现代婚姻的悲剧性,离婚后半个 月,又在香港丽的电视台谈现代婚姻的悲剧性。我们很好奇,你在婚姻关系持续时, 都谈什么? ○谈情说爱啊! ●你对婚姻的看法,这些年来有没有什么改变? ○没什么不一样。婚姻本身就是悲剧。 ●既然是悲剧,为什么你还是投入? ○人有时候要演点悲剧,玩票嘛! ●许多人觉得你还需要净化―― ○我不需要净化,我已经净化得像一瓶蒸馏水。 ●你光这样讲,没有什么说服力。 ○我不需要说服力。玛利亚说她是圣母,要什么说服力?她本身就告诉你她是 圣母嘛! ●可是你还是有很多杂念杂行,这总不能否认。 ○我是最少的了。因为我的生活单纯。以前我到南港看胡适,他房里那种高朋 满座的场面,那种时间的浪费,在我是不可能的。 ●你也说过胡适浪费了太多生命在无意义的人际关系上,是他的性格如此呢? 还是迫于情势? ○当然性格有关系了,谁能强拉着牛喝水呢? ●你觉得台湾和海外对你的看法,近年来有什么改变? ○海外有进步,譬如《七十年代》登的《我爱李敖》等,可以看出来。 ●是因为海外现在比较了解你吗? ○可以这么说。至少他们受国民党的宣传污染比较少。 ●那台湾呢? ○台湾嘛――还需要双方共同努力。 我是真人 ●你是否觉得在做这个努力时,应该动用一点心机和权术? ○我什么都不用。我是真人,一切都以本色相见。 ●你不过是一个摇摇笔杆,打打笔墨官司的“匹夫”,为什么国民党对你这样 注意? ○国民党很能够认识敌人。虽然不知道如何重视。 ●你真有这么大的撼动力量? ○难道不是吗?如果以台湾的“纯粹个人”来看,你看还有谁比我力量大?美 丽岛是一群人闹出来的,国民党也是成群结队的。 ●但你毕竞是一个“个人”啊!一个纸上谈兵的个人,怎么会对拥有枪杆的政 党构成威胁? ○你不要忘了,最早最早的国民党,也是一个“个人”。最早最早的共产党, 也是一个“个人”。 ●是不是你这个“个人”的杀伤力特别强? ○这是相对的。第一,我有很大的杀伤力。第二,他们很容易被杀伤。国民党 是娇滴滴的。 ●党外呢?你对党外的看法如何? ○党外可以分成新生代、中古代、老不死代。像我和老孟就属于中古代,老康 也算,他只比我小三岁。至于老不死代,我不要讲他们是谁,你看谁像,就是谁。 党外有很多长处,但发挥得还不够,他们需要我的指导,才能发挥起来。就好 像好演员还要经过导演的调教。 ●可是党外不承认你是导演啊! ○问题就在这里,所以他们不可能成为好演员。那不怪我,怪他们。 ●你要不要想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你? ○好导演都不这样想办法,好导演架子很大,所以时常被架空。 李敖答问之一 今推出“大秘密” ●《政治家》开“李敖答问”,你说你有“大学问”、“大头脑”、“大文章”、 “大气魄”、“大人格”,以上五点“出言无状”,是你成为巨灵的主要特色,基 于这五点主要特色,愿在你的“昆山之困”中,以每周答问的轻松方式,让读者看 看你的“囗琳琅(王干)”。我们知道你的“囗琳琅(王干)”中,有很多“大秘密”, 希望你顺便多提供一点你知道的“大秘密”,好不好? ○好(这是我开“李敖答问”专栏对第一个问题的答复,只有一个字,简明可 喜,不是吗?”只是这样简明可喜下去,邓维贤会把我毒死了)。 能五四,就不错 ●五四运动后的香火,在国民党丢掉大陆后,只靠胡适在延续了(国民党虽然 吸收了一些五四健将,可是他们都卖身投靠国民党了),后来有段海光。你在十多 岁的中学时候,就见了胡适;你二十多岁的时候,胡适就特别看重你、写信给你、 送书给你、寄钱给你。显然你是中国大陆以外唯一一个上承五四人物的人物了。你 可说是思想界的明星,天王巨星,无人可望项背。但在你的思想中,有些五四气息 的,是不是有点落伍了? ○胡适晚年,很喜欢引用清朝学者李(王恭)《恕谷》的一段话:“交友以自大 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意思是说,交朋友的目的在造成自己生前的势力; 但是寻找知己与接班人的目的却在造成自己身后的势力。胡适引用这段话的心意, 我想和他个人的遭遇不无关系。胡适名满天下,又喜欢交朋友,所以一直活在热闹 的气氛里,但是这种车水马龙的热闹,是虚荣的。虚幻的,聪明如胡适,不会不知 道。所以他在热闹之余,未尝不存“求士”之心。我想,在这种心意里,我是胡适 特别另眼看待的一位,我想我也是唯一不负他期许的一位。其他的人呢?他们只是 “胡适合会”的‘标会”者,他们在胡适倒下以后,就什么也不是了。当然在五四 精神方面,他们更一点也没有了。二十年前,五四健将罗家伦对我大夸我的文章多 sharp(罗家伦声带有异,发音沙沙作响,好像公大鸭似的,他念Sharp这个字。因 有sh的音,更是沙沙,非常好笑,我至今不能忘记)。其实他也可以Sharp啊!可惜 他整天做官(国史馆馆长)、办党、写毛笔字,所以一点也没当年五四的影子了。 至于五四气息,如果你仔细查看一下五四运动的历史,你会惊讶的发现,许多方面, 我们今天其实比不上五四,我们今天能五四,就不错。今天台湾这些曲学阿世,没 有脊梁的知识分子,他们侈言超越五四,“下五四的半旗”(此分光中之言)!其 实这些只对李敖适用,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所以,五四对落伍的台湾而言,一点也 不落伍――台湾需要五四! 多揭发黑暗,少追踪黑屁 ●最近国民党安排二中全会、国民大会、内阁改组、接班人等等,你有何看法? ○我觉得大家都犯了“追新闻屁”的毛病。“追新闻屁”是当政者制造新闻, 让大家去追、去挖、去猜、去透视权力核心、去探讨接班动向……结果把那么多的 时力与贯注,都放在国民党那些宫廷内斗上、家族政治上、你来我往上,这多不值 得!其实国民党是一丘之貉,谁得宠上台,谁失宠下台,还不他妈的一样?从这方 向看,根本早就有了结论,那个结论就是屁。对结论明知是屁,大家又跟着费什么 神?做什么跟屁虫?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时候,国民党年复一年,不准我看报,可是 重大的消息,我一件也没漏掉:尼克松宣布访问中国大陆,是我在浴室边的一块碎 报上得知的;国民党被赶出联合国,是一位好心肠的老士官卫兵告诉我的;日本承 认中共,是看守所牙医替我看牙时在耳边说的……我年复一年不看报,最后一年, 可以看报了。我把几年报纸,找来一翻,以看大事记一般的浏览一过,只花几个小 时,就把几年的大事一览无余了,这样岂不也很好?何必花那么多的时间,去按日 追踪新闻的流程呢?留下这些时间,做有意义的、读有意义的、写有意义的,岂不 更好吗?美国以前的国务卿杜勒斯,就对新闻报章不多花时间,我觉得他真发现了 好习惯。我认为党外人士与党外刊物,在国民党的新闻局上,不要花太多时间去追; 除非你能追出个名堂,否则千篇一律,人云亦云,跟国民党变成了函数关系,那多 没出息啊!所以你问我对最近国民党人事动态有何看法,我的答复就是屁屁屁,不 值得花时间的。我们要多揭发黑暗、少追踪黑屁。多揭发案件上的黑暗,少追踪人 事上的黑屁。 尤清辞职? ●最近尤清在监察院难以施展,声言要辞职,二月八日下午和他选举人省议员 傅文政协商后,认为目前尚未至“最后关头”,已暂时打消辞意,将“勉为其难” 的继续留在监察院,“以更大的智慧突破当前的困境”了。你有什么看法? ○去年六月十六日《民主人》第十期上有李宁访问尤清的对话。李宁问:“李 敖认为你应该利用监委的声望去做监委以外的事。因为你应该知道你在监案院是无 能为力的,你连一个附署提案的人数都凑不足。”当时尤清答复说:“外边的人是 很难了解监察院内部细节的,我认为我既然担任了监委这个角色,我就应该在这个 位置上尽可能去发挥作用。”我想尤清和我,究竟谁的判断正确,到了今天,完全 证实了。尤清实在不该在监察院里摸索这么久才摸清楚,才感到对这个院和院中的 老混蛋失望,他早就该虚心接受比他高明的意见。尤清有很好的造型,但我总觉得 他辜负了我们对他的期许和寄望。美丽岛律师们是优秀的辩护群,但是到目前为止, 他们付出的代价,不是甘地式的(甘地最初是为战士辩护的律师,后来弃律师不做, 自己也去做了战士);相对的,在许多方面,他们换得的收获,名实之间与收支之 间,难免有不相称之处,结果暴得大名有之、傥来奇利有之,应有的牺牲与回馈, 却有待多加努力。我盼望尤清多加努力,给我们像样的成绩。如果太久下来,老是 这样,那就不是尤清了(尤清是我的小学弟,又是有雅量的人,我说他几句重话, 他不会见怪。尤清的太太曾子勤正义感极为明确,又勇敢、爽快,没有政治人物的 习气,我总觉得她比尤清更适合、做监察委员。所以、合理的“玩笑”是:尤清该 大干一票后去坐牢,改由太太出来表率,这才是天作之合)。 言论自由进步了吗? ●看了你和一些党外刊物的大胆言论,是不是可证明国民党的言论自由比以前 进步了?有人在这方面给国民党打了较好的分数。 ○非也。别忘了二十多年前的《自由中国》杂志吧!《自由中国》从一九四九 年十一月二十日出刊,到一九六○年九月一日最后一期,前后连续出版了十一年, 一期也没到装订厂抢过、从来也没罚停刊过,今天我们有这种福气吗?今天国民党 会允许一个反对它的刊物这样长寿、这样安全上垒吗?一九七九年八月《八十年代》 出版《反对党问题》,只是就《自由中国》的老文章,加以选集而已,可是国民党 都不放过,要迎头查禁,和二十年前的对比一下,你就知道一九七九年的言论自由, 其实赶不上一九五九年的。替国民党打分数,可以,不过得查查事实与证据,否则 这好分数,就是假的。至于说我和一些党外刊物为什么言论那样大胆,原因很简单, 这是因为我们不要命的缘故。尤其我李敖,有李敖的例子,充分显示了你国民党抓 李敖、关李敖、刑求李敖、管训李敖、感化李敖、斗倒李敖、斗臭李敖……忙了一 二十年,最后的结果是:李敖还是李敖,你国民党的一套,全都无效,李敖不怕你, 李敖还是跟你干!所以,李敖今天的一点点言论自由,绝非国民党宽大的结果,而 是李敖不要命的结果。你总不能把一个人的不要命,说成是言论自由吧? 你们不必奇怪 ●为什么一般人以为是怎样怎样的观点,经你一说,就三言两语,说出了另一 种新观点,而使一般的观点破碎动摇,你为什么有这种本领?我们很奇怪。 ○因为我午夜梦回,――长考或细查过人间每一个大问题和小问题,我的博学、 用功与好头脑,使它们深入;我的文笔、口才与幽默感,使它们浅出。我又独居, 不抽烟、不喝酒、不喝咖啡、不喝茶、不打牌、不跳舞、不看电影……我全无嗜好, 只有专注的工作、工作、工作,我像一个清教徒似的律己甚严也责人甚严,所以我 有是非、有成绩。我的本领非偶然可得,也非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可得。所以,你 们不必奇怪。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一日 李敖答问之二 媚骨症候群 ●台湾省议会议长高育仁、副议长黄镇岳,在二月十一日早上,带着省议会七 十七名省议员的签名册,前往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吁请二中全会顺应“舆情”,提 名蒋经国竞选连任。这份签名册中,不但国民党省议员全部上榜,党外省议员十四 人也一网兜收,他们的大名是周沧渊、游锡囗、陈金德、林清松、简锦益、苏洪月 娇。黄玉娇、傅文政、谢三升、蔡介雄、金玲雅、陈启吉、廖枝源、苏贞昌。二月 十六日《台湾年代》社论说:“党外省议员签下此种向国民党表态的文件,真是愚 昧失身。犹有进者,党外省议员插足国民党家务事,放弃反对运动者起码的抗议与 争衡的原则,更是屈节夫格。”“国民党统治台湾三、四十年以来,多少前辈的民 权运动者,为抗衡国民党的高压,不惜流血、坐牢、放逐生涯,如今在广大有志气、 不屈挠的台湾选民护卫下,被送进省议会的党外省议员,竞然如此愚昧失身,更屈 节夫格!不知他们如何上对先烈前辈,又如何向台湾人民交代?”又在《每周短评》 中说:“只可惜这一群“卖身’签名的‘党外’议员,不知他们的‘党’性何在, 也难怪许多人比较美丽岛前、后两届省议员,要暗叹本届‘无党外’了。”对这件 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上下古今、博极群书,但是从来没有看到一些台湾人玩政治,玩得这么没 水准的!一些台湾人玩政治,玩到最后,全不上路。全没规格。这些人的基本特色 是“媚骨症候群”,其中包括两派,一派是海外派、一派是岛上派。以海外派为例, 自来政治异己,反对当政者而流亡在外,如不能阿基诺式赴难,也要朱舜水式“老 死他乡”,这是起码的玩政治的规格。可是我们看到的一些台湾人,却是一个个回 来叩头的廖文毅、郑万福、邱永汉、辜宽敏……廖文毅一下飞机就向飞机场中的蒋 中正照片打拱作揖,这种高速的前倨后恭,真是古今所无(唯一堪与伦比的,大概 只有谢东闵。谢东闵在蒋中正死后,停灵国父纪念馆期间,率同台湾人全体县市长 去下跪――外省大员自严家淦以下,虽然也个个无耻,但都不好意思下跪,谢东闵 却优为之,其膝功之软,有如此跪!一些台湾人的马屁,在国民党的调教之下,可 真青出于蓝呢!)。以岛上派为例,一些以党外人士标榜的台湾人,其对国民党媚 骨不绝,我们已屡见不鲜,这次党外省议员的集体大手笔,就是这种媚骨的逻辑发 展,我们痛心极了!黄天福说得好:“依照政党政治的原则,党外不应该签署这份 提案,蒋经国连任不连任,毕竟是国民党本身的事情,而且这份名册是送到国民党 中央党部而不是总统府,更加显得党外签署的不当”。我看这次党外省议员的“媚 骨症候群”发作,并非偶然事件,而是一些台湾人所受政治教育不足的缘故。几十 年来,台湾人从日本人而国民党,所受的,都不是硬骨头的政治教育,难怪如此不 争气。但是,在日本人以前,在清朝西太后“六旬万寿”时候,全国大拍马、大 “报效”,其中考第一的是台湾“板桥林家”林维源,就是国民党财阀林柏寿的爸 爸,独捐经费三万两!一些台湾人会拍马屁,原来是有传统的!总之,《台湾年代》 上对党外省议员的批评,是有骨气的台湾人的正义之声,我一百分支持这一批评。 我觉得这十四位党外省议员,应该集体向选民谢罪!他们犯错犯得太不像话了! (他们之中,有人说签名是别人代办的。即使如此,请读一下《明史》顾宪成传吧! 《明史》说:“顾宪成,字叔时,无锡人。万历四年举乡试第一。八年成进士,授 户部主事。大学士张居正病,朝士群为之祷,宪成不可。同官代之署名,宪成手削 去之。”顾宪成有这种气派拒绝集体拍马屁,不让人强奸他,这件四百年前的小故 事,岂不值得大家学学吗?) 情理之间 ●你的千秋评论是我最爱看的书,你的胆识学养是我素所敬仰的,可是最近在 你的言行中,却颇有令我不解之处。你说过:“我对朋友一向是很宽大的,仅次于 女人”,在李筱峰身上,我实在看不到你对朋友的宽大……我与李筱峰素昧平生。 此次,他行事或嫌莽撞,求证不够深入,但为求真理,六亲不认的执著,倒十足是 你老李的徒弟,对这样一个“灵光偶蔽”(未必是灵光已逝)的晚辈,“挥泪打四 十大板”也就够了,但在“雁行折翼”那一段里,行文是如此的优美,寓意却是那 样的不“宽大”,到“我们怀念这位小兄弟”戛然而止。让人觉得你是持着真理的 棒子,不留余地把他打入友谊的“博物馆”。“让他失落,是明智之举”,你这位 党外的“导师”、“祖师爷”,对晚辈未免太严苛了,难怪党外不敢“选修”你的 课(纵使是“必修”也只好做一个“跷课”的坏学生了)。以上是我常人的愚见, 谨是智者,你一向特立独行,想必有“非常人”的看法,愿闻其详,以启茅塞。 ○从你熟知我的文章的情形来看,你当然读过我那篇《什么叫“理来情无存”?》 (《李敖全集》第六册),你记不记得我说过―― 拉斯基(Laski)下笔为文,议坛雄辩,总是气势凌人;可是笔杆以外,议场以 外,其待人接物,温柔敦厚,使“世俗间”觉得他“和他们差不多”,这是很有人 味儿的态度! 沈休文的诗说“理来情无存”,我蛮喜欢这句子。行文公论之时,应当“理来 情无存”;行文公论以外,即使政敌,又何妨把酒言欢? 中国人最大的毛病也许是情理之际分不明白,往往因情断送了理,往往因理 “得罪了人”(情)所以搞得是非难分,其实这根本是两回子事。 我们该提倡提倡“理来情无存”的态度。 所以,在“理来”的时候,一切辈分、情谊、面子等等,我都尽量不考虑,我 是一个青抓破脸皮的人,我不太怕得罪人,重要的是,在这种“无忌”的心情下, 我究竞能够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做多少?在“剃刀边缘”做多少? 以上这些话,是我二十年前写的。二十年过去了,我在文海里兴风作浪,在风 浪当时或过后,我检讨起来,如果有真正令我有浮云世变之感的,则莫过于情理之 间的冲突,为了维护真理与是非,我乐于据理力争,但是,当你发现,你力争的对 象不是敌人,而是你亲近的人的时候,你就争得无乐可言了。虽然如此,你争呢, 还是不争呢?这就有两种选择法:照保守一点。乡愿一点的选择法,是不争的;但 是真正第一流的真理执著者,却必争无误。故东方的圣人要“当仁不让于师”;西 文的圣人要“爱真理过于爱朋友”,我是属于这种执著者,所以我和敌人固然冲突 不断,和朋友也争执不绝。按说纯理之争,大家在情上,不该因争而有过节,可是 中国人最犯情理不分的毛病,结果一争之下,大家连朋友都好像做不成了。因为我 深知中国人这种毛病,所以我总是以黑社会老大似的,把叛帮的小老么屁股狠揍一 顿再说,以收棒喝之效。当然我这样一来,就难免有下手过重之失,曾心仪就一再 埋怨我对李筱峰打得太重,我觉得曾心仪有理。前些日子,我托曾心仪送了一本书 给李筱峰,表示我对他没有过节。这件事,当然过去就过去了,但李筱峰也该为他 的错误,对我有以表示才好。东方的圣人说:“某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我 很高兴你指出我对李筱峰“未免太严苛了”的过失,我觉得我真犯了圣人的过失。 谁要他们平反! ●赖和在一九五一年为国民党内政部明令表扬,说是抗日民族英雄,入祀忠烈 祠。不料到了一九五八年,国民党司法行政部调查局又“据报”,查明赖和“反日 思想激烈,属子左派”。于是又下令撤除赖和在忠烈祠的牌位。今年一月二十二日, 赖和又要被迎回忠烈词了,为庆贺赖和平反,《中华杂志》、《夏潮论坛》、《文 季》、《台湾文艺》、文学界》等杂志,二月十二日在台北耕宰文教院举行演讲会, 好热闹一阵,你有何感想? ○我感到好滑稽。据我所知,运动给赖和脱下红帽子的人,其实就是十多年前 整天给党外人士戴红帽子的人。他们是和国民党情治、政战系统有深厚关系的一些 所谓学者、教授、专家。他们如今把赖和搬弄,真的目的在用这一步棋,来统战岛 上的统一派和乡土派,给国民党利用。我的朋友陈映真、王晓波他们,都是很天真 的书呆子,他们当然不会察出他们连同死人,一起被人利用,所以会一再和那些人 扯在一起,真是不够明智。二月十九日《台湾年代》有小风写的一段话,小风说: 余死后,如果有人忽然“头壳相拍电”,乱发怪想,要为我“平反”,把我送 进国民党经营的“忠烈祠”去,这是我期期以为不可的,希望我的亲朋至友们千万 不要这样做,尤其更不要因为我的所谓“平反”而到耕莘文教院去开什么演讲会。 最近有一些人,忙着为抗日文学前辈赖和先生“平反”,听到赖和被国民党送回 “忠烈词”之后,高兴得“忘了我是谁”,还举办什么演讲会大肆喧腾。这是对赖 和的人道精神、自由精神和抗议精神,最大的侮辱。我死后,大家可不要给我耍这 一套。 这是很明智的认识。总之,我们千万要记住:我们的忠奸之判,自有标准,绝 不是国民党的标准,我们绝不让国民党来检定志士仁人的忠奸,绝不该也不屑让国 民党来介入,而由国民党来侮辱赖和和我们,我们务必要警觉到这一点。 为什么我不被抓起来? ●在台湾批评国民党,论深度、广度、密度,你李敖第一、第一、第一,我们 奇怪,为什么国民党对你不动手?不把你抓起来? ○奇什么怪?会抓起来的,只是俗话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 时候来到”而已。何况,也不是没抓过,别忘了我已经坐过两次牢了。国民党对我 这种人,的确很头痛,因为他们从来没碰到过像李敖这种敌人;别的敌人成群结队, 可是李敖独来独往;别的敌人动刀动枪,可是李敖笔胜于枪;别的敌人一关就完, 可是李敖关了又来;别的敌人想抢或分他们的政权,可是李敖把他们政权弃如破鞋…… 国民党一开始实在搞不清李敖是不是要在政治上颠覆他们,经过这一二十年的试验 ――关李敖试验、惹火李敖试验,他们似乎发现李敖不是政治人物,因此他们愿意 慢一点动手。国民党是顽固如驴的党,从来迷信枪杆,不怕笔杆(他们只是讨厌笔 杆),他们从来不知道笔杆的厉害,因此他们只知道李敖厉害,却不知道李敖多厉 害,当他们试验结果,似乎知道李敖这家伙真难缠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李敖已 经天下闻名,当他们发现《纽约时报》上李赦的照片不比蒋经国的小的时候,他们 头疼不已。但是,他们的确苦于再找什么冤案、错案、假案来关李敖,因为天下没 人肯信,他们弄出个吴泰安来整余登发,说初次见面就劈头策划叛乱,已是天下笑 柄,但吴泰安毕竟见过一次余登发,但是,吴泰安绝对见不到李敖,这种苦肉计对 李敖无所施其技。至于美人计嘛,也是难难难,因为李敖只爱林黛玉,不爱花木兰, 哪个女人有问题,李敖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到目前为止,李敖还是在“台风眼” 里逍遥。国民党会第三次抓李敖的,第三次是什么时候,很难说,用中国俗话,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令国民党心焦的是,国民党已经不再年轻了,外既不强, 中也干了,所以色厉内荏的情况,日益严重。他们抓了日本人前田光枝,判了感化 三年又不敢感化,只好把她请回日本,临走前还送她许多名贵礼物,这是十足色厉 内茬的心态。国民党的悲剧是,他们永远没有觉悟到有些敌人是他们打不到的,可 是他们却驴一样的拼命还大量制造敌人,结果制造出李敖这种特大号的,就完全不 可收拾。我说过有李敖的例子,充分显示了你国民党抓李敖、关李敖、刑求李敖、 管训李敖、感化李敖、斗臭李敖……忙了一二十年,最后的结果是:李敖还是李敖, 你国民党的一套,全都无效,李敖不怕你,李敖还是跟你干!如今一二十年下来, 除了被枪毙或被陈文成两项,是我没有的经验外,国民党对我的一切,我全不新鲜、 全一一领教过,国民党对我的驴功,也只是黔驴之技而已。你的本领不过是关人, 可是,谁怕你关呢?甚至,有了李敖修理土城看守所的经验《天下没有白坐的黑字》), 恐怕台湾的任何监狱都不敢关我了。所以,想来想去,目前这种相持局面,国民党 其实求之不得才好;让李敖每周。每半月、每月祖宗三代的骂个痛快,国民党“龟 缩”而不“驴技”,还算是较为明智之举。第三次抓李敖,对国民党之害,绝对大 于整天被“小李飞刀”之害,李敖是没那么好抓的、好关的,国民党还没领教吗? 把它欺负回来! ●北方歇后语有一句:“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看了你李敖做 “文化空中飞人”,整天惹国民党,玩命,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前年黄玉娇到我家,对我说:“李先生,过去国民党欺负我们,太可恨!现 在我们要把它欺负回来!”我听了阿娇姐这句话,笑得好开心,阿娇姐真是聪明人, 她深得我心。我现在四十八岁,已经活过了文天祥的年纪,似乎已是“只欠一死” 了,也似乎活得不耐烦了。所以大可玩命一下,活得痛快一下。“把它欺负回来!” 是我的痛快项目之一。斯大林说人生至乐是把政敌一个个细细消灭,我比斯大林慈 悲,我不要消灭任何人,我只是顽童式的细细漏坏人的气而已。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七日 李敖答问之三 李登辉应先移送警总啊! ●二月二十五日《前进时代》透露国民党副总统李登辉当年曾是共产党,说据 李登辉的老同学回忆,“就读台大农业经济系时,李登辉和六、七个同校同学在外 租屋。当时,正值台湾光复前后,政局混乱,社会主义在中国逐渐抬头,学习农经 的李登辉,为了献身中国的改造,和几位同学二起加入台共秘密小组组织”。“他 们说,李登辉当时的动机是单纯的,他希望走学者的路线,以学术上的钻研,贡献 给中国农民。然而,当时台共的主要工作却是策动农民运动,同时明列于党纲之内。 这使得李登辉身不由己;要服从党纲则有违自已的心愿,要坚持自己学术救国的主 张,则与党的要求难以配合。经过了多次的激辩,李登辉终子毅然决定退党”。 “秘密小组接受了李登辉的申请,开会商议,由于李登辉甚为坚持,为顾全大局, 上级只得准许他退党,但双方立下条件,王守秘密”。“国民党政府近台后,大力 清除台共,许多李登辉往昔的同志被捕、系狱、枪毙。而李登辉由于早已脱党,未 被波及”。“李登辉果然是‘硬气’的李登辉尽管脱党,但不改其志,民国三十六 年台大农经系毕业后,先留校任教,接着前往美国深造,在爱达荷州立大学做短期 研究,回台后,先后在台湾省农林厅及农复会工作,由于他踏实负责、用功,一篇 篇论文相继问世,深获上级赏识”。“这段期间,当局在重审旧案中,发现李登辉 曾是台共分子。由于李登辉确曾脱党,再加上有力人士为保,李登辉,总算幸免于 难”。对这一报道,你有何看法? ○《前进时代》很会发掘新闻,但是不太会解释新闻,这条新闻,一解释起来, 便有趣了。按照国民党御用大法官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释字第六十八号解 释”,明说:“凡曾参加叛乱组织者,在未经自首或有其他事实证明其确已脱离组 织以前,自应认为系继续参加。如其于民国三十八年六月二十一日惩治叛乱条例施 行后仍在继续状态中,则因法律之变更并不在行为之后,自无刑法第二条之适用。 至罪犯赦免减刑令原以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以前之犯罪为限,如在以后仍 在继续犯罪中,即不能援用。”这条解释是根荒唐的,因为它明显违背了法律上罪 刑法定不溯既往的重要原则。国民党御用大法官曲学阿世,通过这一条解释,目的 只有一个,就在使“凡曾参加叛乱组织者”,纵使时过境迁,也要“千刀万里追”, 把你追到。御用大法官在通过这一解释的时候,是配合国民党情治机关作业的。国 民党情治机关抓“匪谍”,抓到的大多是两种“匪谍”,一种是“假匪谍”,一种 是“阿公阿婆匪谍”。“假匪谍”根本与共产党八竿子打不到,只是十足的假案, 不去说他;“阿公阿婆匪谍”却非常麻烦,这种y匪谍”只是他们年轻时代“偶一失 足”,加入过共产党或共产党外围组织,不久即行脱离(也许是正式一刀两断,也 许是开小差,反正绝非共产党就是了)。因为当年加入,是秘密的;事后退出,也 是秘密的,一切来去,都是私订终身或私下解约,自然也就没什么了。可是这种情 形传到国民党耳朵里,却绝对不是没什么而是有什么,国民党是绝对不承认这种私 相授受式的退出共产党的,国民党要抓人。于是,一波又一波的“阿公阿婆匪谍”, 便人笼了。国民党把这些阿公阿婆“认为系继续参加”共产党,坚持他们交出纵横 关系和活动情形,但是不论怎么敲打,他们实在也无关系可交、无“资匪”活动可 报告、也无自甘为“匪”之资――他们早都断线了、落伍了、老掉牙了。可是国民 党不管,捡到篮子里就是菜,于是,只要是“未经自首或有其他事实证明其确已脱 离组织以前”,一律“自应认为系继续参加”共产党,而此所谓“自首”、所谓 “其确已脱离组织”之“其他事实”,也都以向官方报备、由官方先行认定为条件, 不是你说退出共产党就完事了的,你说退出了共产党,那是不算的,要老子说你退 出了才算,否则你永远是共产党,即使大陆上的共产党不承认,我国民党也承认你, 一口咬住,看你往哪逃!几十年来“匪谍”越抓越多,究其原因,国民党“匪谍” 铨叙标准过人耳!由此可见,我们试把“匪谍李登辉案”一检查,就知道当年李登 辉之退出共产党,是私相授受式的退出的,绝对不合乎国民党御用大法官的解释、 更不合乎国民党情治单位认定“匪谍”的习惯。所以,除非国民党又祭起双重标准 来放自己人一马,李登辉实在该因《前进时代》的揭发,而以“匪谍”视同继续。 《前进时代》大可到警备总部去领检举奖金,把奖金买个细姨送李敖,感谢李敖为 《前进》打天下没拿一毛稿费的辛苦。一想到《前进》对李敖过河拆桥,我就感到 党外新生代的现实与无情,我就有点气,这点气,除了细姨以外,无法弥补的了。 我不会说台湾话 ●听说你不会说台湾话,也听不懂台湾话,可是你却是国民党认定在案的台独 分子,这不很奇怪吗?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九四九年我不到十四岁的年纪,就到了台湾,念台中 一中。全班都是说台湾话的,可是我很顽固,实在懒得学。懒的原因是台湾人很聪 明,都会说国语,同学都同我说国语,所以我就省事了。这样看来,我不会说台湾 话,该怪台湾人,别怪我。大家毕业后,我这些台湾人老同学后来开同学会,每次 都邀我参加,我是唯一被邀的外省同学,其他的外省同学,不在被邀之列。外省同 学也开同学会,也邀我,但不邀台湾同学,我是唯一两头吃的(直到这十几年来, 大家都老了,同学会才合并,每月不分台湾人大陆人,一起聚餐一年可是我概不参 加了,两头都不吃了)。因为我至诚感人,所以虽不会说台湾话,却一直得到台湾 人的拥护。国民党以台独罪名抓我的时候,发现我不会说台湾话也听不懂台湾话, 很是奇怪。我开玩笑说:没什么好奇怪的。英国皇帝乔治第一(Georgel),做了英 国人的皇帝,还不会说英文呢(乔治第一是从德国过去的)!后来,每当台湾人怪 我不会说台湾话的时候,我就喜欢讲乔治第一的故事来打趣。因朝明医师坚持台语 发音的精神,是很同仇敌汽的,但他对李敖不会说台湾话一定很头痛,必须“乌鲁 木齐”(马马虎虎)。所以,我愿意同回医师“博缴”(赌)一次,田医师输了, 就要为我改说北京话。(至于我,我是不会输的。国民党曾在党报上说我是老干, 老千者,郎中也,郎中还会输吗?)田医师如宁死不说北京话,那就一切以细姨折 抵可也,田医师可继续“前进”之后,买个细姨送我。 细姨学 ●你和洪通一样口口声声“细姨”、“细姨”,“细姨”就是你不会说的台湾 话啊! ●我不会说台湾话,可是我比你懂台湾话,因为台湾话可从中国语言学得到它 的“根”。台湾话中大小的“小”字,都出之以“细”字,例如小嘴巴叫“细”嘴、 小个儿叫“细”汉、小儿子叫“细”仔、一家大小叫一家大“细”,小老婆姨太太 被叫“细”姨,也就同其造型。但是“细”了半天,殊不知“细”字本就是“小” 字,在唐朝时候,“小”字的发音就是sei的韵母,白居易《忏悔偈》里说“无始劫 来,所造诸罪。若轻若重,无大无小。了不可得,是名忏悔”。其中“罪”字“小” 字“悔”字同韵,“罪”字在台湾话发音是tsei,“悔”字在台湾话发音是bei,同 韵之下,“小”子正是发“细”的音,故“细”者“小”也。再看姨字,“姨”是 老婆的姐妹,不是小老婆,小老婆实在该是“姬”字,但“姬”在唐朝末年,发音 是“姨”,所以就弄混了(《广韵》、《集韵》中,“‘姬”字都有“基”、“怡” 两个发音)。张大千遗嘱中给“姬人”一份遗产,“姬人”即是《燕丹子》等古书 中的“姬人”之意,就是小老婆的学名,故“姨”者“姬”也。综合说来,“细姨” 者,“小姬”也;不“小姬”而“细姨”者,台湾人(闽南人)之错也。我亮这段 “细姨学”给大家看,无非证明,大学问是多么重要。人有了大学问,看什么都能 看到深处,当然包括“细姨”的深处在内。 ……(略――编者)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日 “却笑英雄‘有’好手,一江春水走曹瞒” ●去年的选举结果,使许多人对党外前途深怀隐忧,为什么你倒认为党外是成 功的呢? ○那些立场犹豫的、不明确的、放水的,都被淘汰了,怎么能算失败?当然成 功啦!等于党外做了一个很明确的过滤。虽然也有一些党外,像苏秋镇失败了,但 他的失败与康系的失败不属于一类。 ●但他们同样都被选民抛弃了。 ○那不一样,他们一个是作战失败,一个是放水失败。 ●然而过滤后的党外也未必都是不放水的。 ○你说的对,谁再放水,我们就过滤谁。 在许世贤时代,她用的主任秘书是党外人士,但到了许世贤女儿时代,她用的 就是国民党人士,这显示他们已开始过分跟国民党合作了。上次我在《上县太爷书》 一文里,就告诉黄石城他跟国民党过度合作了,譬如国民党开县党部大会时,都请 他列席致词,我说你这个党外未免太跟国民党会作了。 我举阿登纳做例子,阿登纳在纳粹势如中天时,担任科隆市长,他反对纳粹党 在政府机关胡闹,结果纳粹一火大,干脆把他拉下马,逼他住到修道院,把他太太 弄出来诬告他,还找了一个职员在法院说他贪污。但德国垮掉以后,英美联军要找 一个没有跟纳粹合作过的,但是,竟然找不到这样的人,因为全都跟纳粹合作过, 最后只找到一个,就是阿登纳,他已经老掉了。 这次国民党开代表大会,黄石城他们这些县太爷都表示拥护,这与张博雅用国 民党籍主任秘书和党外省议员的全体劝进,如出一辙,都证明这些人有问题,都可 能放水。怎么办呢?都批啊!谁放水就批准。 ●如果这样,那最后可能一个党外都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过去我出道时也没有啊!《自由中国》垮掉,我出来稿《文星》 时有几个党外?当年《自由中国》的英雄,我们今天看到还剩几个了?我现在只承 认一个――胡虚一。他还在作战。其他的像聂华苓跑到美国去了,金承艺跑到澳洲 去了,傅正在和稀泥了,夏道平老得不能动了…… ●也许他们只是转到另一个战场作战。 ○不要自欺了。只有战斗是检验党外的唯一标准,并且唯有现实的战斗是检验 的唯一标准。如果说过去战过斗了,现在吃利息,这也不行,像××去还写杂文, 现在连杂文也不敢写了,他在吃利息。还有人说等未来,谁要相信未来?今天就是 未来,在这个每人都朝不保夕的时代,谁能够控制未来?国民党一九四九年逃到台 湾时,他们也没想到三十年后还要继续在这里统治。 过去我老师姚从吾要做一个研究计划,我告诉他那计划要做完,他要活八百岁。 钱歌川本来想做文学家,可是他说做文学家要先通语文才行,所以必须先做语文学 家,于是他开始研究英文,做了文法学家,现在他七、八十岁了,还是文法学家。 你告诉我,钱歌川要什么时候才开始做文学家呢? 对年轻人而言,也许还有一点未来可言,但对我们这种快五十岁的人来说,还 有什么未来?今天就是未来。 ●你愈来愈感到年龄的恐慌吗?。 ○嗯。至少知道到某个年龄以后,什么事就不能做了。 ●你写作的心情也受到年龄的影响吗? ○过去觉得有很多青春可以浪费,很多东西可以慢慢写。譬如五年或者十年。 现在我不太等了,觉得就要在几个月内写完这些东西。因为没有时间等了,能写的 就写了,还等什么? ●可是我们等了很久,还没看到你的文学名著。 ○我正在写,明年以前至少会先出版一册。 ●不少人认为你的杀伤力和破坏力太强,若不把你从党外清除,党外的发展很 难健全。也有人觉得你给新生代带来了坏影响,他们从你那里学来了动辄批判的习 气,但又没有你治学的工夫。 ○如果我的罪名是给新生代立下写文章批判的榜样,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榜样, 证明大家对是非感明确。 ●但我们如何知道那的确是“是非感明确”的批判?党外的批判也时常发生错 误。 ○那不怪我,那要怪《前进》。他们常常事情没弄清楚就乱写,譬如讲国民党 生殖器串连的关系,有的明明没有,它硬给人家串连;有的明明有,它硬给人家解 开。新生代在采证上时常不够细腻。除了《前进》以外,《深耕》、《政治家》都 发生这种问题,这不能叫我负责,就好像我没给他们做打麻将的示范,为什么他们 打麻将?大家不必用很复杂的手段反对国民党,只要跟我学戒烟戒酒就行了。戒烟 戒酒以后,我们来抵制烟酒公卖,烟酒公卖的收入没有了,国民党连公教人员的薪 水都发不出,这不是足可置国民党于死命吗?何必搞党外活动呢?大家去宣传戒烟 戒酒好了嘛!可是谁有那个决心?为什么他们不跟我学?我认为我树立的都是好榜 样,譬如我很有正义感,我很有生气、活力,我主张写文章要有技巧,文章要写得 有人看,不要像费希平、傅正之流办。那种没人看的杂志。如果说我这种中古代给 新生代立的是坏榜样,那老一代的不全都该死了吗?他们给立了什么榜样?像费希 平,他立的是什么榜样?我们为了接纳费希平,党外牺牲重要原则,也就是承认了 他们这万年国会的法统。我们欢迎费希平加入党外的标准是他辞职或重新竞选。不 然你费希平现在是什么身份呢?是万年国会法统的身份,这样身份的人在党外带头, 请问这是什么榜样? ●你的著作如此之多,生产速度又这么惊人,你估量过你的影响力吗? ○十年以后当知我,二十年以后当知我,五百年以后更当知我。这问题就像你 问耶稣他的影响力何在一样。当时耶稣影响力不强,在他临死前,他的十二个门徒 还有人出卖他,还有人在天亮鸡叫前三次不认他,可是多少年以后,他的作用会发 生。我的情况也是如此,我的影响力在今天也许不大,但若干年后会发生。 ●你想读者在看你的书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看热闹,看好戏。我想,很少人是以信徒的心情来读的,如果是的话,他们 会跟我一样,会有同样的奋斗或牺牲,但他们显然不是。 ●他们的心情不严肃,是否是因为你的写作形式不够严肃? ○用语不严肃,并不是我的真意不严肃,我奇怪为什么不严肃的用语不能用? 这是文字技巧嘛!最好的中文就是这样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中文呢?如果党外 也像国民党一样变成八股套子,讲那种没有个性的话,那叫什么党外?我们党外就 是要讲有个性的语言。 ●忙碌的读者也许会问,读李敖的书真是有用的吗?读他的书,既不能使我们 的荷包增大,也不可能使我们在谋职时方便一点,你想你为读者带来什么? ○这问题不应由我答复,应该让马太、马可、路加去答复。他们写福音时是要 给众人什么呢?当然我们不能拿福音去谋职嘛!除非你要做周联华! ●那是宗教―― ○我们也相当于是宗教,我们给人家一种心灵上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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