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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还活着……
最近,从香港回来的一位亲戚,带给我一本台湾成文出版社出版的《绿的北国
》,重磅米色道林纸印刷,普蓝的硬面精装封面上烫着金光闪闪的书名。这是我写
于日寇占领上海时期、出版于一九四六年一月的第二个散文集。
台湾的成文出版社为什么要翻印我这本小书呢?由孙陵、夏志清、周锦等组成
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在卷首的《本书题记》一文中推荐说:
“笔触灵巧细致,风格却又粗犷。其中一些小品,像诗人的低诉,又似画家的
挥洒。读了之后,不仅有美的感受,更能启发灵性;虽然文字不多,却似哲学家滔
滔不绝的宏论,经得起咀嚼,而且含有深刻的意义。”因此他们认为这是文学“珍
品”之一,是“民族文化的宝贵遗产”。同时选入这套《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丛刊》
第一辑里的大陆作家作品,还有陈衡哲的《小雨点》、郑定文的《大姊》、缪崇群
的《唏露新收》等。看到这里,才使我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以为我和陈衡哲、郑定文、缪崇群一样,早已离别人间,在五十年代
就已经去见马克思了。
这也难怪,和台湾长期隔绝,解放以后,眼看我在文坛上销声匿迹,很自然地
会联想到我已经作古。即使在离开上海不远的南京,也有人以为我早在五十年代就
已经被枪毙了。这话怎么说呢?那是在茅盾先生病逝后不久,我偶然用过去沿用的
“范泉”笔名,写了一篇短文,投寄《人民日报》发表。
大约一个月后,《人民日报》的副刊编者转给我一封信,是南京人民广播电台
汪××同志读了我的短文后写给我的,信的大意说:他是四十年代《文艺春秋》月
刊的读者,但那个刊物的主编范泉,早在一九五五年时就已经给枪毙了。他问我是
不是就是那个被枪毙了的范泉。
“正是那个范泉,”我回信说,“但是我没有被枪毙过。”经过来回几次通信,
才弄清在一九五五年开展的肃反运动中期,南京的一家报纸曾经在一篇通信中说过,
处决了多少暗藏的国民党特务,其中包括《文艺春秋》主编范泉。其实这一报道,
倒也确有根据,只是略有出入。原来一九五四年六月,胡风在写给毛主席三十万言
的《对文艺问题的意见》书里,提到了四十年代上海的两种文艺刊物,即“国民党
检查官”李健吾主编的《文艺复兴》和“南京暗探”范泉主编的《文艺春秋》。所
谓“南京暗探”,实际上就是国民党特务。当然,根据有反必肃的原理,我和李健
吾就像胡风本人一样,同步进入肃反运动的被重点审查行列。当时我在上海总工会
系统工作。介绍我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上海总工会肃反办公室主任沈峻坡,立刻被拉
下马,勒令停职检查。经过一二十位干部组成专案组,抄家,外调,长期审查以后,
到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开始时,终于得出结论:我不是国民党特务,连任何反动党
团也没有参加过,只加入过中国共产党。但是胡风的三十万言书,作为《文艺报》
的附册,却已印发全国,谁都知道我是国民党特务,传说“处决”,似乎也是顺理
成章,罪有应得。
当然,由于经历了将近两年时间肃反审查的折腾,在我个人的思想情绪上并不
平静,我禁不住在鸣放时提了“先审查后调查”的意见,因此,被确认为“诬蔑了
伟大的肃反运动”而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贬职青海,到一九七九年二月才得到平
反改正,那时我已经年过花甲了。
胡风的一句话,使我丢失了整个壮年时期。
而这也正是我为什么长期来被迫销声匿迹,被人认为我早已作古,把我过去涂
写的一些不成熟的东西目为“遗产”和“珍品”而向我唱起赞美诗的原因。其实我
至今还活着,而且在四年以前,还调回上海,回到了原来的出版系统,目前正为上
海书店组织力量,编纂一部十二专集、三十分卷、两千万字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
》。
但是现在活着,不等于说过去不曾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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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臭老九的罪该万死,那是名正言顺的,而且似乎
一般还应当以“死无葬身之地”为正当的归宿。比方说,四十年代曾经勤奋创作,
为《文艺复兴》和《文艺春秋》写过不少短篇小说的阿湛,比我年轻得多,和我一
样戴上右派帽子去了青海,却从此音信杳然,再也没有回来,连死在什么地方也不
知道。有一次,柯灵兄和我谈起,托我在青海打听。我托人辗转查问了半年,才弄
清他是在某个劳改农场被折腾死了以后,埋在牧区茫茫白雪的山沟里,一旦白雪融
化,尸骨也就被狼群啃走了。当然,我是比他“幸运”得多:虽然在零下二十多度
的冰凌世界冻死过两次,但是我好像只是到了一个冥冥乾坤的边缘去旅游似的,还
没有来得及向马克思报到,就被几位好心的人,包括喇嘛尼玛和尖措,把我救活过
来了,而且此后又一直活到今天,没有在“正当的归宿”处定位。这肯定是大出那
些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先生们在当初的意料的。为此,我现在倒是十分果断地确定了
这样的信念:不管我年逾古稀,我还是应当把阿湛他们的干劲接过来,拼着命干,
多干一些有益于祖国和人民的事情,因为,毕竟,我至今还活着……
1988.9.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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