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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流放记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的一天下午,我从上海赶到老家金山县吕巷镇,向母亲辞行。
我告诉她我要去青海“工作”。母亲不识字,不知道青海离上海有多远,她问我是
不是需要一天的工夫才能赶回来。
“回不了,”我很老实地告诉母亲说,“青海还没有通火车(当时青海还没有
铁路),要赶回上海,五千多里路,大约总得四五天工夫吧。”“四五天?”母亲
大吃一惊。迟疑了一会,她又非常敏感地轻声问我:
“莫非你在上海犯了什么错误吧?”母亲的猜测完全正确。我是因为双反运动
向党交心时,真正说了心里话,对肃反运动提了“先审查后调查”的意见,被认为
“诬蔑了毛主席亲自领导的伟大的肃反运动”,而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撤职
降薪,名义上调往青海,实际上是流放到青海去改造我的世界观。但是我怎么能说
清我犯的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呢?为了不让孤独生活着的母亲再度受到心灵的创
伤,我只能面不改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了笑回答说:
“没有的事。这是‘工作’需要嘛,是上海市出版局把我调去的。今后你的生
活费,我按月照寄。我还争取每年回来看你一次呢。”“可是,要是我有急病,你
……”母亲说话的声音有些硬咽,说不下去了。
那天夜里,我听见母亲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完全理解母亲的心情。母亲出身贫农,小时候拾过破烂,十八岁时嫁给我父
亲。父亲是小学教师,生活清寒。他们婚后生了三个孩子,因此负担更重。由于劳
累过度,加上营养不良,父亲患了肺病,在三十三岁的时候就撒下母亲和三个孩子
去世了。那时母亲才三十二岁,我才四岁,哥哥十一岁,姊姊十二岁。为了生活,
我们都帮着母亲从事粘元宝等手工劳动,还到田塍路脚去割野菜。经常把猪吃的豆
渣炒熟了充饥。生活的重荷压得我姊姊也患了肺病,无钱医治,永远离开了我们。
幸亏这时外祖父贩卖糠麸致富,支援了母亲,才使我和哥哥进了学校,培养成人。
但是哥哥精神失常,不能工作。
母亲把希望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现在知道她相依为命的儿子要远离她到五千
里外去,什么时候再能见面呢?这一夜,也可能是以后的无数夜,她是无法安眠的。
在她被苦难煎熬的一生里,曾经不止一次地想投河自尽,但是她不,她活着,而且
顽强地一直活到今天,“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培养你们长大成人嘛”!母
亲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说。……想到这里,想到母亲艰苦的一生,我不禁在床上辗
转反侧,暗自流泪。
但是母亲是坚强的。自从父亲和姊姊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母亲流过泪。
第二天,母亲送我到吕巷镇公共汽车站,当我上车告别的时候,母亲非但不流泪,
还强忍着笑了笑,向我招了招手,似乎在说:“祝愿你一路平安!”是的,经过一
个多月的时间,我终于平安地来到青海省的鲁沙尔山沟里。
这是一个漫山遍野被白雪覆盖着的冰凌世界。由于挡不住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
我前后死去过两次。一次是初来不久,我患了肺炎,当地治疗无效。眼看躺下不能
工作,领导叫我独自去西宁,找省医院治疗。省医院发现我病情严重,但没有床位,
要我自找旅社,每天门诊。下午三时,从省医院出来,边走边找旅社,全部客满。
当时我每走一步,好像胸口被捅了一刀,痛彻心肺,呼吸一次,也得停顿几回。就
这样,走了将近十一个小时,还走不到两里路程,终于倒在马路边,冻得失去了知
觉。是两位巡夜的人民警察发现了我,将我背到一家由马戏团承包下来的旅社,在
一间猴子住的灶披间里,支起两块板,作为我的床位,用温水把我救活。第二天,
由人民警察借用马戏团的板车,把我拉到省医院,才在医院三楼过道的厕所门口,
安排了我的病床,把我收留下来。还有一次是为了水。我住的喇嘛寺前沿,是一条
足足有两丈多深的干山沟。山沟底部,有一口围着石栏的井,喇嘛们喝水做饭,都
得到这口两丈多深的河底水井里来提水。那天正飘着雪花。当我担水走上泥泞的沟
坡时,一不小心,右脚往悬崖般的斜面滑去,收不住腿,从两丈多高的沟坡顶上摔
下来,一头撞在井沿的石栏上,满身鲜血,昏死过去了。两个盛水的铁皮水桶,也
被摔得弯弯扭扭,桶里的水洒在我身上,很快结起冰层,内红外白,人像一串孩子
们吃的冰糖葫芦,躺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幸亏喇嘛尼玛来担水。他是我贴壁的
邻居。他在黄昏的暗淡月光里,认出了我,才叫来另一位喇嘛尖措,把我抬回寺院,
救活过来。
生活是那样的艰难,但是比起母亲的苦难一生来,这一点周折又算得了什么。
母亲的坚强形象指引着我,使我这个死了两次的人,却从来没有想到要死。我要活
着!像母亲那样坚强地活下去!后来当青海通了铁路时,我急不及待地一再请假,
争取回到老家去探望我日夜思念着的母亲。
“啊,你回来了!”喜出望外的母亲见到站在她面前的我,第一句话是这么说
的。
可是不久,母亲默默地不说话,从头到脚地打量我,一遍又一遍。我想,也许
我自己洗的衣服不干净,也许我穿的一双胶鞋太破旧。我向母亲解释说:
“路上不好走,要背行李,要汽车换火车,火车换火车,火车调汽车,汽车接
汽车,上下车好多次,中途还要住旅店,所以我穿了一双破胶鞋。”“不,”母亲
带着决断的口吻说,“不是这些。我估计你在青海的日子不好过。”“为什么?”
我有些吃惊:难道母亲也知道我死过两次吗?
“你看,”母亲用怜惜的眼光盯着我,“才四十出头的人,去的时候身强力壮,
现在回来,却是又黄又瘦。去的时候不抽烟,可是现在,你看,连手指也熏得焦黄
了。我估摸,你在青海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你在青海究竟干些什么?”听了母亲的
问话,我倒是放心了:她不知道我在青海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于是壮大了胆撒谎。我说除了青海的天气冷些,路程远些,地势高些,山头
多些,其他什么都跟上海差不多。我说我在那里的一所中学堂里教书,由于学生多,
工作累,也就不知不觉地抽起烟来了。我用这样的解释来消除母亲的疑虑。事实上,
我在青海的主要工作是修房造屋,成天呆在建筑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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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间新房盖起来了,可是乔迁到新房居住的,都是一些不修房屋的干部,真
正修房造屋的我,却永远住在破旧的寺院里――先是阿訇住的清真寺,后来清真寺
要拆迁了,才又安排我住进喇嘛寺。这座世界闻名的喇嘛寺,原有喇嘛四千多,平
叛后多数已遣返老家从事农业生产,留下的贫苦喇嘛看守寺院,大约不到一百人,
因此随着山坡分散建造的寺院群落,除了大经堂、小金瓦寺、班禅故居和花寺等供
人膜拜外,绝大部分房屋都空着,年久失修,有些已经破烂坍塌。我住的一间还算
是比较好的,泥墙泥地泥屋顶,屋顶下钉了木条,糊上报纸,名为“顶篷”。各个
房间的顶篷是相通的。成群结队的老鼠不分昼夜地常在顶篷上跑马一般地奔驰,有
时还你追我赶,厮杀一阵,吱吱呐喊。顶篷成为它们比武竞赛的体育场。房间的南
侧有一扇小木门,可以上锁。木门旁是一块方格子窗,用白纸糊着,透不进阳光,
白天写字也得点蜡烛。床是土坑。住进这样的房间,最初不习惯,思想的疙瘩解不
开,于是买来八分钱一包、装有二十支的简装劣质烟,有时买些廉价的烟叶,晒干
搓碎,用废纸卷成烟卷,一支接一支地抽。精神上的麻醉已经成为我不可缺少的生
活乐趣。日子就是这样地一天天打发过去,后来也终于觉得轻松愉快,习以为常了。
到了“文化大革命”,我居然跟其他“右派”不同,享受到县委书记一般的待
遇,日子十分好过。这话从何说起呢?原来有一天,一位姓张的“造反派头头”走
来,跟站在我们身后监督我们劳动的刘“副司令”说:“现在独缺画像的人。”
“可以问问那些北京上海来的。可以废物利用嘛!”副司令回答。他灵机一动,转
过脸来把我叫住:“喂!范泉!我问你!”当时我正和另一个“摘帽右派”扛来一
桶浆糊,放在地上,开始用扫帚在县委招待所的墙上边刷浆糊,边贴一张张人家写
好了的“大字报”。听到叫我的名字,便立刻转过身,面对“副司令”。
“你会画画吗?”他问我。
“不会。”我回答。
“你从来不曾画过吗?”“画过。那还是在小学念书的时候,在美术课上。”
“画过就好嘛,可以试试嘛!”那姓刘的“副司令”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笑了笑,
跟姓张的“头头”商量了一阵,吩咐那位指挥我们贴“大字报”的“造反派”,把
我带到县委书记的办公室,给我绘画的纸笔和水粉,要我画一幅毛主席像。临走时
向我训话:
“你可以不参加学习,好好画。要带罪立功!”我有什么“罪”?我也不要立
什么“功”,唯一使我告慰的,倒是我可以借此机会不参加学习,可以离开这伙成
天吆喝的人,可以关起门来过一些清静的日子。我再不能有其他选择。冒着当“现
行反革命”的危险,我反复尝试调色和上色,照着原件,小心翼翼地画,终于画得
非常成功。从此我居然成为“造反派”心目中的“右派画家”,容许我长期不参加
学习,在这间办公室里建立了我的“独立王国”,还有他们指派的一名“历史反革
命分子”作为我的助手,陪伴我,常和我海阔天空地聊天,有时听他讲述如何在土
匪的队伍里从事策反工作的故事。日子过得很好。我也从“造反派”抬在肩上游行
时使用的大幅毛主席半身像,发展到绘制那些建造在县委大楼前近十米高屏风上的
毛主席全身油画像,发展到数以百计的毛主席像语录牌。别的“摘帽右派”重新挂
牌游斗,我这个“摘帽右派”却逃过了这一“劫数”,甚至还容许我在运动中回家
探望我母亲。
可是这一次,看到多年不见的母亲,已经是白发苍苍、非常衰老的人了。
母亲的双目深陷,面有土色。从那安放饭菜的凉橱里,我发现一碗豆腐肉糜的
菜,爬满了虫子。眼睛已经看不清虫子的母亲,却还是吃着,连虫子一起吃着。听
邻居说,她整天吃粥,不买菜,有时到隔壁的菜馆子里去买一碗肉糜烧豆腐,常常
要吃一个星期。难怪这次看到母亲,她一再诉说“造反派”如何把她逐月节约下来
的二百一十元钱,在抄家时拿走了。她说“造反派”已经告诉她,我是“右派”,
在青海改造,因此她再也不忍使用我每月寄给她的二十元钱。“这是你的血汗钱,
我准备积起一个整数来还给你。”母亲说。
“你不能那样。给你的钱并不多,是你最低的生活费。你看,我的脸色不是比
过去好了吗?我在青海生活得很好。”我说尽好话,宽慰母亲。
可是在我的心里却从此蒙上了阴影:金山的“造反派”怎么知道我在青海改造,
而且为了我,株连到母亲,批斗她,罚她跪在许多碎碗碎玻璃片上。
要她和我划清界线,揭发我。我不知道那多年来饱受创伤的母亲的心灵,又经
受了多大的伤痛!我感到无法补偿的内疚,心想住一夜就走,免得“造反派”要她
交代时说不清。
“不,你别走。”母亲非常坚定,“天下哪一个母亲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的!我
知道你不会犯错误,你没有‘罪’,今天搞不清,总有一天会搞清的。
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母亲一反常态:不仅原谅我对
她的撒谎,而且还笑逐颜开,用她最近几个月节约下来的生活费,亲自去菜场买了
一只活母鸡,请人宰杀好,在长期不用、积满灰尘的土灶上烧,还上菜馆买来了几
个熟菜,买来了小瓶白酒,像宴请多年不见的亲友那样地款待我。那天晚上,母亲
向我吐露了她唯一的心事:
“我已经八十多了。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伸冤的一天。”停停,她又说:
“下次你来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几天以后,当我告别母亲,当
母亲站在公共汽车站上向我招手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的眼圈有些红润,好像在重复
着那天晚上的那句话。
“妈!我很快又会来看你的!”我从车窗口探出了头,大声说。
但是我怎么能相信,这竟是我最后一次向母亲的诀别。
一九七七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我突然接到上海打来的“母病危速归”的电报。
我立刻请了假,第二天一早启程。经过整整三天两夜,赶到老家金山县吕巷镇,只
见母亲平静地躺在床上,睁大着一双眼睛,张开了嘴,离别这个灾难深重的世界已
经有十六个小时了。
母亲死得非常不平静。
是母亲等待我回来见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话?
是母亲不放心我这个沉浮于上海和青海的儿子,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妈,我回来了,你安息吧。”我一面说着,一面抚摸着母亲的眼皮,让她合
上了眼。
一九七九年二月,我终于在母亲的骨灰盒面前,读到了上海市出版局寄到青海
来的平反改正通知书。青海师范大学也派车把我从喇嘛寺里接出来。
一九八一年,经青海省省委常委讨论通过,青海省教育厅重新授予我全省第一
个“教授”的职称。我的中共党籍也恢复了。一九八六年十月,上海市委组织部又
将我调回上海,根据我个人的意愿,重新回到了上海市出版局系统工作。
虽然我的壮年时期已经被迫丢失,但是千真万确:我仍然精力充沛,正为上海
书店组织力量,编纂一部将近两千万字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
母亲,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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