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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孤岛”时期的文艺战友们 一 上海沦为“孤岛”以后,我曾编过两种期刊和两种副刊:期刊是《学生生活》 半月刊和《生活与实践丛刊》,副刊是《堡垒》和《集纳》。《学生生活》半月刊 的出版时间,大约在一九三九年。主办人是复旦大学教授蒋寿同,由《鲁迅全集》 的出版发行人黄幼雄负责发行事务,我仅负责编辑工作。为这个刊物写稿和作画的, 有叶夫、吴景崧、陈琪等。因刊物再也找不到,很难记叙当时的细节。《集纳》是 《中美日报》的副刊。我接编后改为纯文艺性质,主要写稿的有横恒(女)、钱今 昔、过客(蒋星煜)、徐翊(徐开垒)、钟子芒、马博良、谢紫灵、黄琦等。从一 九四一年十月一日到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进入“孤岛”为止,前后仅 编两个多月,时间十分短促。 二 从一九四○年二月十四日到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四日,我编过《中美日报》的副 刊《堡垒》,共一百四十七期。《中美日报》是国民党CC 系的报纸,挂着美商罗 斯福出版公司的招牌,社址设在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长耕里东侧的大楼里。我 去《中美日报》,是由于复旦大学的推荐,因为我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复旦 大学推荐的不仅是我,还有我的两个新闻系同学郑忠辂(编国际新闻)和杨继民 (编本市新闻)。 《堡垒》是学艺性副刊,每周出版三期。和《堡垒》同时创刊的,是另一剧艺 性副刊《艺林》,由鲁思同志主编。两个副刊交替出现。当时的“孤岛”,笼罩在 白色恐怖之中。《中美日报》遭受敌伪特务的袭击,再三被迫休刊。《文汇报》、 《大美晚报》和《申报》也一再被炸,记者如张似旭、邵虚白、程振章、李骏英等 惨遭暗杀;而一些卖国求荣的民族败类,则甘心为敌伪效劳。如周作人、张资平、 穆时英、刘呐鸥等,包括我在中学念书时的同班同学柳雨生,也都先后落水当了汉 奸。敌伪报纸《中华日报》、《新申报》、《总汇报》、《上海商报》、《时代晚 报》、《民族日报》、《晶报》、《肃清画报》等,期刊《新世纪》、《日本评论 》、《大众言论》、《教育月刊》、《国风》半月刊等三十多种,相继出版,多如 牛毛。一些留在“孤岛”的真正进步的文化人,有的闭门译写,有的休笔蛰居。只 有地下党领导的文艺和文教工作者,通过一些文艺社团和学术教育单位等外围组织, 坚持出版进步书刊,开展各种文艺性的革命斗争活动。在党领导下比较活跃的话剧 界,也都侧重于采用历史题材,借古讽今,宣扬民族正气,鼓舞抗日斗志。就在这 样的历史背景里,《堡垒》创刊了。它的特点,是以短兵相接的姿态,毫不隐讳地 与敌伪展开白刃战。那时我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 从浙东新四军三五支队来的严永洁同志常住我家,使我懂得一些抗日反汪的革 命道理。因此,我在党的教育和影响下,能无视白色恐怖,做了一些作为一个普通 中国人该做的事。 三 在一四七期的《堡垒》副刊里,从内容分析,概括起来有以下五方面: 一是揭露敌伪的文化阴谋。这方面的文章,曾先后发表过陆维良的《从日‘满 ’作家座谈会看出日本的文化阴谋》、耳耶的《给武者小路实笃的信》(指出武者 小路实笃已经充当了日本军阀的扬声筒)、马青的《周作人新论》、舀郁的《张资 平也要混水里摸鱼》等。 二是横扫一切毒化书报。曾经编组“文化毒素扫荡号”多期,给毒化书报点名 归类,唤起人们擦亮眼睛,坚决抵制。在《变色的文化市场》里,还无情地揭露了 东北、朝鲜、台湾、华北等地敌伪文化的各种丑态。 三是批判漠视抗战的西崽倾向。如批判影片《玉蜻蜓》、《刁刘氏》等内容黄 色、麻痹青年抗敌意志。批判索非、黄嘉音等置身于抗战之外,只写家庭琐事的出 世文章。所谓“西崽”,正像昆如在《论“西崽相”》(副刊第二十六期)里所说, 是指那些“对抗战毫无感兴,漠不关心”,有时甚至“放几支冷箭,回头又假装天 下太平,说几句‘哈哈,今天天气……’”的西崽式文人。 四是发表带有时代气息的学术论著。如锡金的《论诗的分行》、朱维基的《开 展诗歌运动》、孔另境的《论方言剧与戏剧大众化及国语统一运动》、邹啸(赵景 深)的《两年来的通俗文艺运动》、钱今昔的《孤岛文艺运动的策略》、过客(蒋 星煜)的《艺术略论》、束胥(锡金)的《诗歌奋起战斗》等。 五是介绍进步作家论著、推荐在“孤岛”出版或经销的进步文艺读物。 前者如史叶的《热爱自由的普式庚》、钱今昔的《阿志巴绥夫论》、朱维基的 《波兰大诗人及自由的战士密基维支》。后者如《文艺新潮》、端木蕻良的《新都 花絮》、李何林的《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曹靖华、尚佩秋编译的苏联短篇 小说集《死敌》等。 四 编辑副刊《堡垒》,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九四○年五月一日,在“五四”青年节的前夕,《堡垒》发表了一篇咒骂国 民党三青团的文章,题目为《上海青年界抗议》,有几句话是这样说的: 逢到纪念节日,还要长篇大论,满纸勖勉,那不仅是多事,抑且根本对于青年, 没有表示诚意,因而我们严重抗议。 mpanel(1); 这些话确是说到了国民党三青团的痛处,因此三青团恼羞成怒,决定用暗杀的 方式来谋害我。这种事被报社的总编辑詹文浒知道了。他通知我,要我住在报社, 不轻易外出。过了几天,詹把我接到他坐的小汽车里,说是为了我的事,去看望一 位负责人。汽车回环盘旋,终于驶到一座高楼大厦的门口。走进大门,登上电梯, 大约在十多层的楼梯口刹住了车。一位听差打扮的壮汉早已等候在那里。就在他的 引导下,按了电钮,我们走进了一间放着许多古玩的小客厅。詹进入内室。不久, 陪同一位头发花白、身穿绸袍马褂的老汉,走出门来。詹陪着笑脸,介绍了我就是 《堡垒》的编辑。老汉一面就座,一面连连点头,好像事先早已知道了似的,连声 说道:“好好好,我来打个招呼。没事,没事!”接着是他们寒暄了一番。整个会 晤我没有说一句话。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光景,退了出来。事后詹才告诉我,老汉的 名字叫蒋伯诚,是国民党留在“孤岛”上的总负责人。 在国民党的报纸上咒骂了三青团,詹文浒不仅没有责备我,反而十分热心地为 我解除后顾之忧,这是为什么呢?这件事到今年春节,我和当时一起在《中美日报 》工作的同事胡道静(现任上海人民出版社编审)谈起时,经他阐释,才恍然大悟。 他说当时我们都年青,只知抗日,连《中美日报》是CC 系的报纸都不知道。日寇 投降后,他进了《正言报》,才逐渐搞清《正言报》是三青团的报纸,而《中美日 报》是CC 系的报纸。三青团和CC 一贯对立,狗咬狗。当时我正巧夹在两头恶狗 之间,扮演了一只兔子的脚色,人还活着,算是万幸。想起来真叫人毛骨悚然。 过了半年,在一九四○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将近半夜的时候,我从报社出来, 走出长耕里,突然有两员彪形大汉,从我左右两侧靠拢。我机警地意识到:可能是 汪伪特务来绑架我。我加快步伐,走上公共汽车候车站的候车台阶。一辆公共汽车 刚巧停到我的脚边。车门开启后我并不上车,因为两个特务已经站在我的两侧。马 路对面的一辆小汽车,正在调头向我驶来。当公共汽车的售票员动手拉门,快要关 上门的一刹那,我急中生智,奋身一跃,跳上汽车。只听得砰的一声,车门关闭, 终于把这两条特务尾巴甩掉了。从此我再也不出报社,长期和报社的排印工人住在 一起。 到了一九四一年二月中旬,由于《堡垒》编印了“诗座谈”专辑多次,发表了 锡金、朱维基等的文章,受到报社内部国民党反动派的攻击(后来才知道,主要的 原因是“共党嫌疑”),而终于从二月十六日起停止了我的编务,由钱佛公接编。 五 在国民党反动派的报纸上编副刊,虽有相对的独立性,但这种独立性也只是 “相对”而已,有很多的具体实际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比如总编詹文浒用“乐之”、 “乐斯”等笔名写下的一些唯心主义哲学文章,交副刊发表;当他在下半夜检阅报 纸“大样”,发现副刊里有露骨的进步文章时,擅自抽调,补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文 章。为了占领这一文化宣传阵地,我总是委曲求全。到了停止我编务后,我就和钱 今昔、郑忠辂等商议,自力更生,合资创办了生活与实践出版社,出版学艺性的期 刊《生活与实践丛刊》。 记得当时我们曾开过几次会,商议了经济问题、稿源问题、印刷问题、发行问 题。用“丛刊”的形式分辑出版,有两种好处:一是可以逃避登记,立刻出书;二 是可以不定期出版,比较主动。在写作分工方面,也作出这样的决定:钱今昔写哲 学,郑忠辂写时事,我写文艺。 当时,钱今昔是中共江苏省学委领导下的“学生协会”西区交通站的“交通”。 党的有关文件,包括毛主席的著作《新民主主义论》、《论持久战》、《矛盾论》 等,通过他分送给西区的学协小组。“学生协会”的工作对象是全市大中学校的学 生。它是党的外围的秘密组织,负责人是暨南大学化学系的学生王经纬(即陈伟达, 现任天津市委第一书记)。学协分东西南北四个区。西区学协负责人姓龚,人们都 叫他“龚大哥”,《生活与实践丛刊》里发表了一些来自解放区的文章,都是由他 提供的。 《生活与实践丛刊》第一辑《论思想方向》,终于在党的支持下、在我们积极 筹备下创刊了。那是一九四一年三月十日,是《堡垒》易手以后不到一个月。创刊 号里有来自延安的文章:张庚的《蒲列哈诺夫论易卜生》,是西区学协负责人龚大 哥交来的。其他六篇文章是:白丁的《论思想方向》、钱证的《关于唯物辩证法的 二三见解》、柳金的《青年的团结》、侯补道的《亚欧战局》、司徒宗的《教育・ 生活・实践》、范泉的《表现上海的文艺题材》。白丁是我的化名,钱证是钱今昔, 柳金是周楞伽,侯补道是郑忠辂,司徒宗是孔令杰。 由于这个刊物是我们自己创办的,再不会受到敌伪的干扰和压力。所以,我们 都能畅所欲言。在钱今昔的文章里,明确地提出了要向马恩列斯学习,批判了“代 顽固派说教”的叶青、张君劢之徒。 《生活与实践丛刊》大约出版过四辑。第二辑是《自由及其它》,第三辑是《 窑洞大学教育》,第四辑的书名已经记不起来了。《窑洞大学教育》是我根据学协 提供的资料写的,歌颂了抗大,歌颂了革命圣地延安的教育事业。 六 回想到“孤岛”时期的文艺活动,总使我禁不住在眼前浮现起那些为革命献身 的共产党员光辉形象,想到那些不避环境的险恶、不受敌伪的诱骗、经受住艰难的 物质生活的考验,赤胆忠贞,为抗日反汪而挥毫战斗的师友们。 他们是学习的榜样。他们的形象,晶莹璀璨,光采照人,永远鲜明地活在我的 记忆里。 从新四军来到上海的杨斌,比我大六岁,圆润的脸,中等身材,体格壮健,能 说一口略带湖北方音的普通话。他特别喜欢我的孩子海平。每次来到我家,总是买 了苹果送给我的孩子,还把他高高举起,逗着他。我的孩子也习惯地叫他“苹果先 生”,和他十分亲昵。他知道我搞文艺工作,有好几次和我谈到文艺和生活的关系 问题,还提醒我,进出要小心。我没有约他写稿,但是他那语重心长的话,却使我 感到无限的温暖。一九四三年以后,他回解放区,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他。一直到 了七十年代,从南京雨花台的烈士陈列馆里,才又看到了他的遗像:“啊!苹果先 生!”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阅读烈士生平介绍,我才知道:一九四○年 十月到一九四三年七月,他是新四军驻上海办事处的负责人。一九四七年被叛徒出 卖,在南京解放前牺牲。那时他才三十八岁。“他教育了我,文艺和生活……”我 浮想联翩,泪水遮断了我的视线…… 谁都不会相信:一位年老体弱,成天钻研古史的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竟 在“孤岛”时期变得那样年青,用“野猫”、“六庸”一类的笔名,写下了一系列 富有文艺气息的文章,如《武士的悲哀》、《眼前的奇迹》等,为中国民族伸张了 浩然的正气。一部二十四史,卷帙浩繁,真不知从何看起。 但是吕先生却能认真地阅读了几遍。有时,我到他家里取稿,是在吃饭的时候, 他却连吃饭的时间也不轻易放过,嘴在碗口进饭,眼在书上琢磨。有一次吕先生轻 轻告诉我:“居然有人想用名利来诱劝我落水……”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 头,然后从他的抽屉里,取出了他早已写好的稿子,递给了我。他为了抗战胜利, 不计酬劳,默默地奋笔疾书。他那旺盛的写作热情,使我深深体会到:这不是在写 作,这是在战斗! 在年轻的作者中,锡金、朱维基和芳信,是我常说的“三剑客”。芳信和我接 触不多。锡金是江苏宜兴人,正直豪爽,能说流利的普通话,善于辞令,有时带有 些孩子气。每次和他见面,看到他那豁达恬静而略带孩子气的笑容,总使我感到亲 切而又温暖。维基是一位热情的诗人,敦厚淳朴,豪放不羁。他的诗铿锵有力,旋 律强劲。在一行行漫长的诗句里,伴和着激越的节奏,热情奔放。读他的书,有纵 横恣肆而不失规矩、葱茏粗犷而气韵雄浑的感觉。和我相处长达十七个年头的孔另 境,经济上一直比较困难。但在风寒料峭的“孤岛”时期,他却能像松柏一样的挺 拔,箪瓢陋食,巍然屹立,用他那犀利的杂文笔触,鞭笞敌顽,捭阖自如。戴着一 副高度近视眼镜的钱今昔,有着爱憎分明的性格,对敌桀骜不驯,对友淳厚温婉。 虽然他专业地理,却为了对敌斗争,而从事文艺创作,还写了哲学论文,可以说是 一个多面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朱生豪,瘦长的个子,苍白的脸庞,不善辞 令,不求闻达,真诚朴质,和蔼可亲。他和我在一张双人办公桌上工作,空闲的时 候,阅读莎翁原著,译写一些章节,也和我偶尔谈及“信、达、雅”的要求。他为 报纸写《小言》,也为《堡垒》写过一些短文,读来笔含春雨,墨透烟云,确有深 远的艺术感染力。 七 在我离开上海五千余里、走了二十多年的空白以后,回到上海探询那些曾经在 “孤岛”时期和我一起战斗过的文艺界师友们,真使我大吃一惊:差不多半数以上 已经仙逝了。 上海社科院文研所要我写些“孤岛”文艺回忆录。我在“孤岛”时期虽然胡乱 地涂写了一些什么,但滥不成章,不值得一提,倒是那些文艺界师友们的战斗形象, 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头脑里,教育了我,使我今天回忆起来,还有勇气悼念他们。因 此,我的回忆只能成为悼念。我谨向景崧、杨斌、维基、芳信、另境、司徒宗、生 豪、子芒等同志以及我的老师吕思勉先生表示深切的哀悼。我衷心感谢他们在风云 险恶的环境里教育了我,支持了我,帮助了我。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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