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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名片 八十年代初,上海市公安局在清理“十年动乱”时期的抄家物资时,发现郭沫 若、茅盾、巴金等十七位作家的二十八件书信,受信人都是“范泉”。 他们通过上海市文化局、上海市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向有关同志查询,终 于从茅盾先生的内弟孔另境的女儿孔海珠那里,辗转了解到范泉就是徐炜的笔名,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早在一九五八年任职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所属新闻出版印刷学 校领导时,贬黜青海省鲁沙尔,一九七九年二月平反后,应青海师范大学聘请,恢 复教授职称,担任研究生导师。于是他们来信和我取得了联系。直到一九八三年春 节以后不久,我才写了收据,请人在上海代领了这批信件,包括二十七件书简,和 郭沫若先生写在一张名片上的介绍信。 我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上海,曾主编过半月刊、月刊和丛书十余种,报纸 四种,副刊三种。大约有两千多件作家书简,包括书信、名片和便条,还有茅盾先 生用墨笔书写的大约四五万字的原稿,一直保存着,准备在今后撰写回忆录时作为 史料依据。这次归还的,仅仅只是这批书简的百分之一。 我曾函请当时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的丁景唐兄,代我向有关方面探询。 他确实认真联系了不少单位,但结果还是查无下落,估计已经全部被毁。 读着他多方调查后回复我的信,觉得在那两千余件被毁的书简中,特别使我惋 惜的,是郭沫若先生在一九三七年从日本写给我的一封长信。 一九三七年三月,我和李励文、刘尔俸、马良、邵子南、李雷、丘东平、叶紫、 萧琳等,在上海组织了文学社团作品社,决定出版《作品》半月刊和燎原文学丛书, 由我和马良出面主编,邵子南和李雷协助组稿。为这个刊物写稿的,除本社社负外, 还有郭沫若、洪深、田汉、司马文森、沈起予、白薇、李辉英、任钧、方之中等。 刊物出了三期,郭沫若先生按月如约寄稿。 在六月十五日出版的《作品》创刊号上,发表了他的《给〈威廉・迈斯达〉译 者》;七月十五日出版的第二期上,发表了短论《自由并不是中立》;在八月十五 日出版的第三期上,发表了文艺杂感《随笔三则》。 我和郭沫若先生素不相识,是由我复旦大学的老师谢六逸先生介绍,才开始和 他通信,向他组稿。郭老知道我们是一群酷爱文艺的青年,正用节衣缩食省下来的 钱,创办刊物和出版丛书,就热情洋溢地回复我一封长信,回答我提出的问题,论 述了青年一代和进步文艺运动的关系,以及在当时的形势下,青年文艺工作者将会 在运动中产生多么深远的决定性影响。他满怀喜悦地鼓励我们,期望我们排除困难, 坚持到底,作出成绩。他不仅如约按期寄稿,而且不取稿酬,还答应我们在“燎原 文学丛书”第二辑组稿时,寄给我们一部十余万字的稿子,大力支持我们。 由于“八一三”事变突发,保存在南市区作品社内的丛书第一辑四种的纸型, 连同已经印好正在装订的《作品》第三期,被日机炸毁,马良被炸身亡,发行人刘 尔俸去烟台探亲后返沪受阻,作品社遂告解体。 但是郭老写给我的这封长信,我却一直保存着。这封信的信纸,一部分用墨笔 写在略带米黄色的薄纸上,一部分用钢笔写在玉色的道林纸上,显然不是在同一天 书写的。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加上抄家时乱堆乱放,查抄者没有整理出这些 纸片的头绪,当作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件,把它和两千多封信一起,付之一炬,而 把郭老在四十年代写给我的一张名片,却充当“代表作”,作为郭老和我有牵连的 “罪证”而保留下来。 从名片看,那是一九四七年一月十一日的事:郭老“介绍徐慰慈先生”到我工 作的书店编辑部来看我,“请接谈”。在这天以前,即在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三 日,我曾遵照郭老的预约,到狄斯威路(今溧阳路)他的家里去取稿。他交给我一 篇回忆录:《峨眉山下》。他说这是他昨天夜里特地为我编的刊物赶写的。谈话中, 他谈到了徐慰慈。他说徐慰慈就是徐培仁,是他抗战前的旧识,曾经翻译过《安徒 生全集》,上海儿童书局出版。现在徐慰慈来到上海,生活困难。不管怎样,作为 我国第一位把《安徒生全集》翻译过来的人,应该有他生活的空间。他说过些时候, 等他再去看望郭老时,就介绍他来看我,希望我能介绍他工作。 过了一个多月,徐慰慈拐着腿(他是一位残疾人),拿着郭老的这张名片,到 我工作的书店编辑部来看我。在谈话中,我了解他的情况:原来他那在中学任教的 妻子,在抗战时期的浙江沦陷区,跟着别人走了,丢下一个还在念小学的男孩,由 他抚养。他因残不能劳动,只能在乡村的学校里教书,工资菲薄,生活十分艰难。 现在来到上海,希望能做一些文字工作或教书工作。最初,我给他介绍《世界知识 》的主编冯宾符兄,让他发挥外语的特长,经常给这个刊物译些稿子。后来又介绍 他到一个中学里去教英语,让他父子俩的生活安定下来。 在和徐慰慈的长期交往中,我逐渐知道郭老和他仅是文字之交,因为翻译《安 徒生全集》而通过信。抗日战争时期,郭老在重庆时,曾经辗转相托,在经济上支 援过处身于沦陷区乡镇的他。一九四六年秋,他带了儿子来到上海,因为找不到适 当工作,又去找郭老两次,郭老就又满腔热情地介绍给我,要我给他介绍工作。一 九四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在一起去迎接茅盾先生夫妇从苏联访问回国的路上,郭老 还亲切地问起我工作以后的徐慰慈的生活情况。我如实告诉了他。他听后不住地点 头,表示十分高兴。 mpanel(1); 我写了以上一些有关郭老一张名片的回忆,试图说明郭老对于进步文艺青年一 贯的热情关怀和爱护。 一九五八年,我在双反运动中补戴“右派”帽子去了青海以后,与世隔绝整整 二十年,当然也中断了与徐慰慈的来往。但是等到我平反以后带了研究生出差上海 时,辗转探询,我却再也找不到徐慰慈,找到的仅是他那在工厂当工人的儿子徐小 虎了。小虎告诉我说,他爸爸本性耿直,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在反右时 戴上右派帽子,在“文革”时仍然绝不认错,终于被逐出学校的宿舍,只给数十元 生活费,住在老西门一条陋巷的一小间破烂木屋里。由于身残多病,又无钱治疗, 到了最后一年,已不能站立,但是他仍坚持不改变自己的观点,决不认错,因此还 被造反派拖到学校里,让他趴在地上批斗,一些穷凶极恶的打手,还说他“装死”, 把他踩在脚下,鲜血淋漓。这次批斗以后,不到十天,他终于睁大一双眼睛,愤愤 地离开了这个令他心碎的世界。 对于一位曾经首先翻译《安徒生全集》给我国广大少年儿童的译者,如此无声 无息地被“四人帮”一伙迫害致死,禁不住使我回过头来,再看看郭老亲笔书写的 这张名片――这是一张充满了友情和温暖的名片,而联系到名片上介绍的具体的人 以后,在我噙着泪花的模糊了的视线里看来,它竟成为一张令我看了惊心动魄的名 片!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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