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母亲   一个人如其不是白痴,不是天生冷酷无情的怪物,他腔子里总还有爱情的存在。 爱情必须有寄托的对象,小孩爱情的对象是父母,少年爱情的对象是情人,中年爱 情的对象是儿女或者是学问与事业。老年爱情的对象是什么?我还没有到老年,不 大知道。既被人挤出生活的舞台,现实中没有他用武之地,只好把希望寄诸渺茫的 未来;而且桑榆暮景,为日无多,身后之计,不能不时萦心曲。那么,老年人爱情 的对象也许是神和另外一个世界吧。   并非想学舜那样圣人五十而犹孺慕。不过我曾在另一篇文字里说过自己头脑里 的松果腺大约出过毛病,所以我的性灵永远不成熟,永远是个孩子。我总想倒在一 个人的怀里撒一点娇痴,说几句不负责任的疯话,做几件无意义的令人发笑的嬉戏。 我愿意承受一个人对于我疾病的关心,饮食寒暖的注意,真心的抚慰,细意的熨贴, 带着爱怜口吻的责备,实心实意为我好处而发的劝规……这样只有一位慈祥恺悌的 慈母对于她的孩子能如此,所以我觉得世界上可爱的人除了母亲更无其他,而我爱 情的对象除了母亲,也更无第二个了。   在母子爱的方面,我或者可以说没有什么缺憾。母亲未死之前,我总在她怀里 打滚过日子。当时许多痴憨的情景,许多甜蜜的时光,于今回忆起来,都如雨后残 花,红消香歇。不过旧作诗词里还保存一二,如20年前所作《灯前》小诗一首:   灯前慈母笑,道比去年长,   底事娇痴态,依然似故常!   又《侍母赴宜城视三弟疾》五古中间一段:   行行抵鹊江,西日在稗霸。   解装憩逆旅,各各了饥渴,   投枕烂漫睡,哪知东方白。   阿娘唤我醒,灯昏眼生缬,   衣衫为我理,头发为我栉;   虽长犹孩痴,母笑且蹙额。   融融母子思,此味甜如蜜,   我愿长■■,终身依母膝   这些诗句并不如何好,不过每一念着,慈母的声音笑貌仿佛可以追摹;而自己 心坎里也会流出一种甜滋滋的味儿,所以我觉得这几句诗还算我旧作里的精华。   自从慈母弃我去后,我这颗心,就悬空挂起,无所依傍。幸而我实际上虽然没 有母亲,我精神还有一位母亲。这位母亲究竟在哪里,我说不明白,但她的存在, 却是无可疑的。她的精灵弥漫整个宇宙里,白云是她的衣衫,蓝天是她的裙幅,窈 窕秋星有如她的妙目,弯弯新月便似她的秀眉,夏夜沉黑长空里一闪一闪的电光是 她美靥边绽出来的笑。这笑像春日之花,一朵接着一朵,永远开不完。我又在春水 里认识她的温柔,阳光中领略她的热爱,磅礴流行的元气里拜倒她伟大的魄力。这 位母亲真有点奇怪,她有无量数的孩子,每个孩子都能得她全心的爱情。一个不为 人所注意的孩子的痛苦,也能感动她的心使她流下眼泪。一个最渺小最不足齿数的 孩子的吁请,也能获得她的允许和帮忙。她的母爱是无穷无尽的,正如浩瀚际天的 海洋,每人汲取一勺都能解渴。而且还得着甘露沁心似的凉爽。   我自然是她许多孩子中之一,我却老疑心她对我有所偏私。我在睡梦里,常觉 她坐守在我身旁。我病在榻上时觉得她常以温暖的唇印在我的额上。记得有一回, 我不知受了什么大刺激,伤心绝望,至于极端,发狂般倒在床上痛哭。假如那时手 边有一条绳,我可以立刻将自己挂在门上。一个人在极忧伤的时候,自己收拾自己 原很容易的,是不是?当我痛哭的时候,窗外正刮着大风,树木被打得东歪西倒。 远远的一株树上我恍惚看见我死去的母亲向我招手;我又恍惚觉得这不是我的母亲, 却是我所说的另外一位。她的白衣放射光芒,她的云发丝丝吹散在长风里,她的双 臂交抱在胸前,正如一个母亲想着她孩子受难而无法援救因而心头痛楚的模样。这 幻象一刹那间就消失了,但是我的痛苦也随之而消失;而且也从此获得新的做人的 勇气。因为我知道冥冥中有一位母亲以她的大爱随时羽翼我,保持我;以她的深情 蜜意常常吻我,亲我,拥抱我。   那幻象的显现,说来真太神秘,也许有人疑心我神经有病,白昼做梦;或者故 意呕人开心。是的,朋友,假如你相信我真瞧见什么幻象,你先就是个傻瓜。老实 告诉你:我那时并非这么看见着,却是这么感觉着,直言之捉住那幻象的不是肉眼, 是灵眼。你读过梭罗古勃《未生者之爱》没有?过于丰富的母爱能够在幻觉里看见 她未曾诞育的婴孩并且看见他逐日长大;我念念不忘我那慈爱的母亲,在深哀极恸 之际,恍惚见她显表,那又有什么奇怪。我深信我的母亲常在我身边,直到我最后 的一日。   原载《宇宙风》,1939年第13期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