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我与国画   我于所谓艺术部门,音乐歌唱完全无缘,雕塑也从未尝试,对绘画则兴趣之浓 厚不在写作之下。谈到这个问题,又不得不从孩提时代谈起。当我方六七岁时,有 位表兄来我祖父县署里作客。他虽生于乡村,却能画点山水花鸟什么的,叔父诸兄 看着歆羡,大家都跟他学起画来。我小,又是女孩,混不进他们的书房,但也觉得 眼热手痒,向他们讨了管旧笔,将祖母包药的小纸片当画纸,无人指教,自己乱涂 乱抹。我只爱画马,为到祖父卫兵马棚去观察活马,几乎给马踢死;替祖母捶背, 便在她身画马,几拳头拍成一个马头,几拳头拍成一条马尾,几拳头又拍成马身和 马脚,这件事我曾有一篇小文记述过。可惜无人指导,否则我后来也许会像徐悲鸿、 梁鼎铭、叶醉白,成为画马专家呢。若问我那时画的像马不像马,于今也记不清, 大概是“四不像”吧。不过我却记得当时艺术创作兴趣之强烈,简直有白热化的光 景。   那时叔父诸兄所看小说如三国志演义、封神传、聊斋志异、红楼梦等都是石印 有绣像的。所谓绣像便是插图,大都名家所作,异常精美,不过我们小孩没法临摹, 因为构图是太复杂了。有时把玩之馀,画兴勃发,翻开卷首那些没有背景的人物像, 用薄纸覆在上面影摹,墨汁渗透纸背,又把画像染污,常受大人申责,因之又不敢 多所尝试。   父亲见我爱画,买了部吴友如画集给我。大概有二三十册,有中兴名臣画像、 有神仙故事、古代名人故事、百美图,更有清末社会写真,还有些花鸟之类。现在 我觉得那些社会写真最有价值,竟将清末全国社会各种活动形态都模写下来,若有 民俗学者想研究彼时社会状况,这是头等参考资料,我觉得像吴友如这样画家,不 仅前无古人,于今亦尚无人能及。可惜他的画又嫌过于繁复,仅能供观赏,而不能 供临摹,我得不着他的益处。   民国初年神州国光社用珂罗版印了许多名家真迹,大都不出四王范围,父亲买 了若干本叫我学,我挑那构图比较单纯的画了几张,好像还看得过。父亲大喜,逢 人便揄扬说他女儿能画,居然有人送纸绢、送扇面来求我的“墨宝”,得之者都说 小小年纪居然能摹仿名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亦沾沾自喜,对于作画更乐此不 疲。   民国十年秋,我考上了吴稚晖、李石曾两先生在法国里昂所设立的中法学院。 因当大病之后,健康极坏,以为学绘画用脑力较少,而且还可适性陶情,又羡慕法 国艺术之高,遂以学画为志愿,赴了法国。抵法后,屡次患病,二年后才正式入了 里昂国立艺术学院。开始时学石膏模型的半身人像,用炭笔练习。不过一年多,忽 闻家中慈母病重,恐不能相见,只有辍学返国,全身的人体模型尚轮不到我学习, 别说油画了。   返国以后结了婚,开始了教书生活,又开始了写作,我的精神便完全灌注在文 学上,同绘画从此分手。一分手便是三四十年,中间偶然高兴也画一点,但隔六七 年,十来年才画一次,你想又怎样能有进步?   国画原由钩勒而成,故以线条为主,渲染为副。想线条刚劲有力,则非用一番 苦练功夫不可。我国绘画与书法同一渊源,若你的书法好,学画即事半功倍。可是 想书法之好又谈何容易呢?旧时代读书人之练习书法是从孩提开始,于今年在五六 十以上有过进学塾经验的人,总该记得你初入学塾时,老师用朱笔写了大楷,叫你 用墨笔填(或用市上买来红色印的楷字亦可),写过一些时日以后,老师用墨笔写 一张大楷,叫你将纸覆在上面影摹,这样老师可以省点气力,因为一张朱笔写的, 填写一次便不能再用了,而影摹的则可用好些日子。影摹一二年或二三年后,儿童 已知字体结构的顺序,腕力也稍强,就不再影摹而来临写了。那时在学儿童每日除 念书以外,必临写大楷一张或二张,小楷半张或一张。视为日常功课,无论如何不 许缺欠,缺欠了次日必须补出。   那时候学童学写字,讲究正襟危坐,凝神定气。握笔的几个指头,都有一定部 位,这就是说以拇、食、中三指置于笔管之前,无名指与小指置于管后,前三指用 力向后压,后二指用力向前抵,五指要空得中间可容得一枚鸡卵,虎口上要平得可 以搁一杯水而不倾溢。虽然不见得要求个个如此,但总要差不多才行。 mpanel(1);   学书时握笔之紧,要做到背后忽来一人,出其不意地用力将你手中笔一拔而拔 不掉。更讲究用悬腕,庶将来可以写擘窠大字。   假如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书家,“练功”之苦,更吓人了。古人有“退笔成山” 洗涤砚台而“池水尽黑”的佳话。邓完白自述他练字是自天色微明直写到三更半夜, 严寒盛暑亦不稍辍,写了十几年才能成为一个大书法家。其他一些书家,谁又不是 自幼挥毫,直挥到头童齿豁?   书法之外的艺术又何尝不如此?齐白石学篆刻,一方石章,刻就了磨去,磨去 了又刻,以至室中满地是水,是石泥,几乎无插脚处。郑曼青先生之学画,闭户用 粗纸练,一张纸反复地用,涂成漆黑,一昼夜要用纸好几刀。真是“愿书万本诵万 遍,口角流沫右手胝。”下了这种功夫,铁杵也磨成针,哪有一门艺术学不好之理?   谈到我写字的历史那真好笑极了。我进家塾为时短暂,根本没有好好写几张字。 我握笔的姿势又弄错,以拇食二指握管,像现在人们握钢笔一样,塾师当时没有矫 正,以后成了习惯,一辈子再也改不过来了。长大入学校,更无练字的机会,我也 视练字为畏途。谈到作画,无非借人的纸和扇,随意临摹简单山水一张,送出去就 算。因为手腕无力,只能画上过矾的纸,或捶煮过的宣纸,对熟绢我也喜爱,只怕 生宣,太涩,弱毫无法挥得开,渲染也不容易,而且频年所画也不过一二百张上下。   因此,我的字写得像涂鸦,画呢,打眼一看,似颇不错,其实一点笔法都没有。 这就是说我的画是凭渲染,不凭线条的。   如前文所述,自第一次由法返国,专心写作,不再作画了。民国三十九年第二 次赴法,寓巴黎国际女生宿舍。宿舍主持者都是天主教在俗服务团的团员,其中裴 玫小姐曾在我国传过道,最爱中国。本寓以国际为名,专收亚非澳各地学生,裴小 姐对中国学生却另眼相看。寓中每逢学生母国令节,辄令学生以她们本国艺术,按 照本国习俗布置礼堂,烹调肴膳也照她们本国风味。越南学生负责办过以后,日本 学生贡献她们的茶道,非洲学生炫耀她们的土风舞。有一次适逢中国农历新年,裴 小姐请一位留法学美术的中国小姐作剪画装饰餐厅,她功课忙,画了一点便不想继 续,我忽见猎心喜,对她说让我来试试如何?于是画了八洞神仙、麒麟送子、天官 赐福、和合二仙、刘海戏蟾等等,每像皆高尺许,剪下帖在壁上,颇亦楚楚可观。 裴小姐想不到我居然会画,欢喜之极,逢人辄道。宿舍总管是位英国中年小姐,高 兴得和我拥抱起来,称我为国际宿舍的“宝藏”(Trésor外国人称赞有才能者辄用 此语),我只是暗笑,她们究竟是外国人,不懂中国画,连我这种成绩,都认为好, 在我又算不虞之誉了!   照例,过完节,壁画便该撕去,我那些画竟留餐厅数月之久,后来国际宿舍在 某地举行一个晚会,跳舞、音乐、话剧,节目繁多,我这些画也移过去作为会场的 装璜。   当裴小姐在晚会前数日通知我此事时,我想我多画一点东西去展览岂不更好。 于是向那位学画的中国小姐借了毛笔和颜料,夜以继日地作画。我的那些珂罗本的 画册,经过对日抗战和流亡早丢得一本不存了。于今想画,拿什么做范本呢?只好 将从所游览过的景物凭记忆画出,又以风景卡片作底子,加以改造之功,大小共画 了三十几张。在晚会上举行一个小型个人画展,竟也博得不少赞美之声。   次日,有一个法国太太找到国际宿舍想买我的画,卖了几张给她,得千余佛郎。 又有一位来法游历的美国小姐想买点中国艺术带回给她母亲。我取出那些画请她挑 选,她说她看见过中国风景画,山峰叠山峰,叠得很高,从最高山峰望过去,看得 见背后的江水和帆樯,你的画讲究透视,是受了西洋画的影响,不是中国本色,我 想要的是真正的中国艺术啊!我懂了她的意思,请她过几天再来,又画了两张完全 中国风味的,她才满意地付了六千佛郎将画拿去。   我的画从来没有卖过钱,现在居然成了两回交易,所得虽不多,在旅费已将枯 竭的我说来,亦不无小补。可是笔和颜料都是人家的,怎好久假不归?况且我那些 画实在只能骗骗外国人,赚这冤钱有何意味?再者我那时已决定回国,每日忙着收 拾行装,接洽船票等事,也没工夫再作画了。临别国际宿舍时,我将一幅“九老图” 装框赠给宿舍,作为寓居两年的纪念。听说至今尚悬挂在会客室壁上。那张画倒也 画得相当工细,不过是临摹的,不值什么。   四十二年,我在台湾师范学院教书,于斌总主教自美写信给孙多慈女士和我, 说他想在菲列宾举行一个中国画展,作品展过后卖去,将钱作一种慈善事业用。他 要我两人遍求在台国画名家各捐作品数幅,共襄义举。我们求到了黄君璧、溥心畲、 郑曼青、陈定山诸先生的画,陈含光、于右老的字,但为数太少,多慈自己画了些, 她在巴黎国际学生宿舍住过,看见过我那幅“九老图”,说我可以画点凑数,我于 是买了颜色画笔,画了三十张左右,装裱后寄给于主教。不知为什么,画展竟未举 行,那些画也不知下落。   四十九年我到台北治疗目疾,章君谷先生编《作品》,向我索稿未得,说道听 说苏先生能画,若有画稿赐登数幅亦可塞读者之望。我把在巴黎所作的那些画取出, 他选了四幅在作品第一卷第三期刊出了。在画页上按语说“苏雪林的画超逸出尘, 真可视作文人画的代表……”我顶不喜所谓文人画,以为我国画道之坏,正坏在这 些文人画上,君谷将我的画归于文人之列,实在违背我的原意。难道我顶着一个文 人头衔,作的画便非归入此派不可吗?   近来王琰如女士主编《大道》,来函索稿,指定非游记之类不登。我只有搜索 枯肠,写了《黄海游踪》和《掷钵庵消夏记》两篇文章给她。琰如在《作品》上看 见我的画,又要我亲作插图,恰好我在巴黎时曾凭记忆画过“黄海壮观”、“天都 顶上看莲华”、“掷钵庵消夏图”等类,检出给她。触动画兴,又画了些别的。 “黄山西海门”也是新近作的一幅。   我以前作画总不出“依样画葫芦”的临摹之途,在巴黎时没有了范本,只好自 己瞎闯,谁知倒给我闯出一条新路。我觉得这条新路对我个人很有意思,将来我想 遵循这条路线发展下去,为中国山水画开创出一个局面。这条新路其实也颇简单, 请述之于次:   第一是师法自然,不可再以临摹为能事。我国以前画家,基础技巧练成之后, 再广览名山胜水,加以写绘,其例甚多。宋刘宗炳画山水序云:“圣人含道应物, 贤者澄怀味像,至于山水,质有而趋灵,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 于是画像布色,构此雪岭。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宗 炳传亦称炳“每游山水,往辄忘归,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 欲今众山皆响。’”可见宗炳画山水是以自然为范象的。   唐吴道子画山水也取法自然风景。明皇思蜀嘉陵山水,命道子往观察,实地写 生,道子游历了嘉陵一趟,空手而回,帝问之,曰:“臣无粉本,并记在心”,今 于大同殿壁图之,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李思训图之,累月方毕。明皇说: “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尽其妙。”明皇又语思训云:“卿所画 掩障,夜闻水声,通神之佳手也。”荆浩写生之苦见其笔法记,曰:“太行山有洪 谷,其间数亩之田,吾常耕而食之。有日登神钲山四望,回迹入大岩扉,苔径露水, 怪石祥烟。疾进,其处皆古松也,中独围大者,皮老苍茏,翔鳞乘空,蟠虬之势, 欲附云汉。成林者爽气重荣,不能者抱节自屈,或回根出土,或偃截巨流,挂岸盘 溪,披苔裂石,因惊其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   宋董源善画山水,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岚色郁苍,枝 干劲挺,咸有生意,小山石谓之矾头,山上有云气,坡脚下多碎石,乃金陵山景。 皴法渗软,下有沙地,用淡墨扫,屈曲为之,再用淡墨破。   范宽居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纵目四顾,以求其趣,画山水始师李成,又师荆 浩,山顶好作密林,水际作突兀大石,既乃叹曰:“与其师人,不如师造化。”乃 舍旧习,卜居终南太华,遍览奇胜,落笔雄伟老硬,真得山骨。   郭思“论画”有云:“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 岫,泰山特多好主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 卢、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 妙。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 今执笔所养之不扩充,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铺纸拂笔, 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与溪山之巅哉?”唐宋画家既以自然为 师,所写山水自比较肖似真山真水。他们画动物、画花卉画器物也讲究逼真,论动 物,像曹霸之马皆系奉明皇命就御厩马模写之,杜甫诗丹青引乃赠霸者,云:“先 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回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 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韩干时,明皇御厩 善马至四十万匹,诸王厩中皆有善马,干并图其骏,遂为古今独步。明皇尝命干拜 工画马者陈闳为师,干奏道:“臣自有师,陛下厩中马皆臣之师也。”我们今日见 黄筌“竹鹤”,宋徽宗“红蓼白鹅”,俨似活物,当皆由写生而得。论花卉则我国 人所画远比山水为逼真,赵昌善画花果,每晨朝露下时,绕栏谛观,手中调彩色写 之,自号“写生赵昌。”论室宫器用,则杨契丹工此。郑法士求其画本,杨引郑至 朝堂,指宫阙、衣冠、车马曰:“此是吾画本也。”郑深叹伏。   后来画家足不出户,只就前人手迹临摹,如“赋得诗”,以诗咏诗,诗味日失。 如以水加蜜汁,加之不已,蜜味亦无。所以我们要革新中国画,非从自然取材不可。   第二是讲究透视。我国以前画家作画对透视似乎是很注意的,但被文人胡乱一 哄,便把这个观念给哄走了。这里举宋沈括《梦溪笔谈》为例,笔谈云“李成(按 即李咸熙,或称李营丘)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为自下望上, 如人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榱桷,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 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遥见?兼不应见其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