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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归杂记   途中   别了这个家,我又回到那个家里去。   傍晚时候,船离了埠。独个儿没有伴侣,虽说是孤行惯了的,但到底也还要感 到寂寞,从行李里抽出一本书,模糊地读着,不懂,重新读一遍,才懂得几行,便 又模糊起来。心尽是这么不定。   放了书,跑到外面。统舱里很挤。每个铺位安置了两个以至三四个旅客。他们 谈政治,谈社会,唱小调,大声地说笑,全像熟悉了似的。他们一起吃,一处睡, 家人父子般的亲昵。可是在这儿从来不缔结深交,因为明天,明天各人还得走各人 的路。   偶然的怕会,又偶然的别去。亲昵是他们的天性,然而他们还得冷淡地去走各 人的路。   天慢慢的黑下来,风刮着,船近吴淞口的时候,江面电灯渐少,疏落如枫江渔 火。因为耐不住冷,便又回到里边。就寝后,看了一会书,不切在什么时候睡去了。   船中夜长,曾数度醒来,听机声轧轧,怃然不知此身是在家的归途中,还是在 人生的归途中。五时光景,被一阵嚣杂的声音惊醒,知道船已经到了码头。挑夫拥 上来兜揽生意;这些大部是就近的小贩和农民,大清早来赚些“外快”(职业以外 的收入叫做“外快”),生活的煎逼使他们失去朴厚的天性,他们居然也会装腔作 态,也会学市侩的巧语。   我也雇了一名,那倒是个蛮牛似的小伙子。说话不懂世故,挑上担,很轻便似 的,但走起路来却歪歪斜斜,东一撞,西一冲。码头上检查很严,幸而没甚留难。 如果说这也是撞和冲的功劳,我倒占到了一点便宜。   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卖票台前尽是挤,这回占便宜的可不是我,但也决不 会轮到乡下人头上。排列着的阵容是:小姐奶奶挤少爷,少爷挤太太,太太挤老爷, 老爷挤听差,听差挤乡下人。蛮力既敌不过“司的克”:而乡下人口里的道理也远 不及“亡八”和“屈死”来得动听而合理。   既没有“司的克”,又没有蛮力,那就只好“识相点”。   车开行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一层宁静。从窗里望出去,除了畦陇里的油菜 和草紫外,野草全枯黄了;树丫枝像撑着天。大道旁时时有缩头缩脑的乡下人,出 神地望着汽车。车上总是那么静,没有人敢首先来打破这沉寂。   我默计着故居非遥,心便慢慢的轻松下来。   伤往   到了家,吃过点心。母亲首先告诉我一些细琐的家事。这几年什么都不像样, 田里每年要蚀上几百元;帮工的薪金倒要抵一个小店铺里的“先生”,但还是好吃 懒做,夜里赌到三更多,白天躺在床上装肚子痛。自从父亲死后,村子里大家都冷 淡起来,朋友不必说,连亲戚也一个个溜了开去。女人家主持家政,到处受气,谁 肯说句公道话。   这些这些,在母亲的脸上加了深深的痕路。使她早晨有了沉重的咳嗽,晚间做 着大户人家似的兴废炎凉的梦呓。   母亲问了我些路上的事。甥儿们围着我讨连环图画册。我只默默地想着,想着 这家是有了一种发霉似的朽腐的气味,门庭那么冷落,我几乎在每一个角子里找得 出鼬鼠的足迹来,梁上挂着燕子的空巢,瓦檐缝里麻雀做着窠,天花板和柱子上时 时有灰白的石灰和蛀蚀的木片落下来。家,这一点也不像几年前的家。   几年前,家里总有不断来往的人。虽说骨子里也闹穷,但我们几个孩子却是快 活的,跳,笑,打架,老年人还厌我们太会闹,不成样子。天知道,现在可成了这 样子!   我跑上楼,寂寞也跟着我到楼上。打开书箱,我要寻找我的童年,我的不成样 子的跳,笑,打架。这儿一叠一叠的,有的是我小学时代的抄本,默写簿,作文簿, 白的纸,黑的字儿,蚯蚓似的笔划;我望见那每一篇写完后用红墨水题着的罗马字: 一百分,九十分,我记起从教师手里接过簿下来时的快乐。我记起沿岸种着[JUNDA] 菜的河塘,每天每天,我和姊姊们背着书包从那儿上学去。我记起那关公像,从绣 像小说里放大下来、涂上颜色,去贴在大门上。我什么都记得,可是什么也不容许 我再去回想,大姊坟上的树干已经长得比人高大,二姊的孩子也会看连环图画册, 也会画了关公去贴在大门上。   我,我自己也就成了这个冷落门庭的支撑者。母亲说舟车劳顿,劝我睡一会。 躺在故居的床上,我做起童年的梦来。   祀神   我回家正是快到阴历年底的时候,村里忙着在祀神送年。依照上海的习俗,家 里死了长辈,在服丧期间废除祀神送年,可是这儿并不那样。   送年祀神照例是要杀鸡买肉的。这儿养猪的很少,至于鸡,差不多家家都养, 一进门就是满地鸡屎。从二三月养起,到年底正好长得肥大。名义上,这是专为送 年祀神用的。   乡村里每四五里总有一个庙宇,或者由一姓独建,或者由数姓合建。供奉的神 也不一律,从圣贤忠良到天子以及皇亲国戚,都有被供奉的资格。庙里大都盖有戏 台,专备逢时逢节做戏时使用。所以,这虽是迷信的枢纽,却也是乡民娱乐的场所。   前几年,打倒迷信的口号风行一时,村里也颇有些志士,率领着“长靠短打” 的“英雄”,把各庙的神像打碎的打碎,推倒的推倒,这叫做“拷菩萨”,据说还 是“靠菩萨”的后代。后来大概是下了特赦令,志士敛迹,于是又有一辈善士出来, 重修庙宇,菩萨们才得恢复旧观。   我们这儿的庙宇,供奉的是周平王,岁尾年首,正是香火极盛的时候,菩萨们 大概是可以舒舒齐齐过年了吧。   但普通人家祀神限在家里,约于清晨或晚间举行。在乡人眼里,这种典礼的意 义是很隆重的。   岁月也真无绪,   但我还得长挨,   当死尚未来,   生之乐趣   已弃我而去。   这是我一首哀悼诗的末段,去年父亲逝世后作的,现在是整整的一年了。在这 一年里,我不懂怎样生活着的,我只是“挨”。家是又经过了许多风浪,虽说有母 亲处置,但最大的责任却还是我自己承当着。每逢苦闷的时候,常想写些关于父亲 的东西,却终于不曾下笔。   家里最大的难题是经济。其实闹穷的事情一向就有,不过那时凭着父亲的关系, 东借西措,毕竟还糊得过去。况且父亲也和母亲一样,他们都把一半希望寄托在我 身上,家庭支离破碎的情形,全都瞒得紧紧的,一点也不让我知道。表面上人来人 往,内外应酬,热闹造成一种假象,我怎么体会得到背后的事实!我只知道他们见 我时总是一副笑脸,如何会知道,在这笑脸后面,却隐藏着比黄连更苦的苦心!   我现在珍视我的童年,因为在我童年里有天真和快乐。而且我知道,我的天真 和快乐是由二颗忧伤慈惠的苦心织成的。   但是,生活的真义终于把我从快乐的圈子里拉出来,经过几次忧患的袭击,父 亲在四年前的夏天起了病,先是四肢痉挛,神智迷糊,其后转成轻性的癫痫,时发 时愈。及到一年前的今天,一个静寂的冬天的下午,他悄悄地离开了这世界。还不 到五十的年纪,可是他不能不去了,还不到五十的年纪啊!   现在,现在是整整一年了。   在这周年祭的今日,因为是大除夕,据说便是哭声也得避忌,我是连流一滴眼 泪的自由都没有的。家里也不做道场,也不做佛事,只是供几盆水果,几碟菜肴, 焚一炉香,悄悄地来纪念这终天的哀恨。   我们大家都忍着泪,忍着内心的悲苦,让鼻子一阵一阵发酸。   母亲把纸锭焚着。我目送着烟灰从地上飞起,又目送着两颗莹晶的泪珠从母亲 的眼角里流下来。我明白了人生的真义。凭着两条臂膊,一颗脑袋,我准备活下去!   新年杂耍   码头上的检查员不准阴阳合刊的日历登岸,我是不敢不佩服的。但这儿却又连 公安局长也忙着在拜年。   据说去年,阴历在这儿一样不通行,连见面道喜也还得压低声音。现在呢,放 鞭炮不消说,有些人家门前还贴上“皇恩春浩荡”一类的春联。   龙船灯也是新年杂耍之一。每一班里有两只龙船灯,多的时候要十几个人,丝 弦乐器全齐备,唱些时新小调,每天倒可以做到十几千钱。但今年因为时势坏,龙 船灯又多,据说要打些折扣了。   龙船灯以外,最普遍的要推和尚戏了。只要四五个孩子,每个孩子都用一个假 面具,三个是和尚,一个是女香客。从进庙烧香起,到和尚通奸止,两分钟就可以 演完。就这么沿户扮演着。   凤阳花鼓近年来不大见,却换了些耍戏法的好汉。把一口剑吞下肚去,留着剑 柄在嘴外,直着肚子叫。钱一到手,就拔出宝剑往他家去。   此外还有玩马灯、背黄龙等等的把戏。   造成新年热闹的另一个原因是赌。因为在平日,倘不是有钱有势的绅士,凡属 赌博,一律禁止的。但新年却有五天可以放任,在我们那儿叫做“五日王”,意思 是在这五天里,可以像封王一样自由。   新年还真是孩子们的世界。他们在大年夕就从长辈那里拿到压岁钱,元旦一到, 换上簇新的衣服,在家看灯,上街买玩具。穷孩子即使得不到这些,但至少也可以 少挨几顿打骂呢。   在这方面,阴历也许有一天真废去,而孩子们的快乐该是永恒的。   一九三四年三月九日到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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