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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录 郭在精:菡子先生,想请问你几个问题,在我念书的时候就熟知你的大名了, 请你说一说你是怎样开始写起小说的,怎样写起来的呢? 菡:那是我十四岁到十六岁的少女时代。我在苏州女子师范读书,学校文风 很盛。课外有文学组,由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孙起孟、曹养吾教鲁迅的小说, 辅导写作。初中、高师各班都有壁报,整个文学组的活动都是为让大家都写文章, 哪怕一年级的小学生。全校的作品贴在阅览室里,高的地方要爬梯子才能看清。 我也是积极投稿的。我从溧阳乡村刚到苏州,很想念我那可怜的母亲,在校园的 一角,有一个荒芜的池塘,秋风瑟瑟,荷叶都枯掉了,很凄凉的。我就在这种情 况中写我对母亲的怀念。投稿以后,被管编辑的大同学批评我无病呻吟。她说要 写社会问题。我们全校的同学,大半是从京沪线上优秀小学生中百里挑一的,家 景却不富有,所以经过引导,都关心社会问题。当时正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 的时候”。我通过这件事也牢牢记住了。后来我写了三篇文章,多少有些意思。 第一篇是散文,初二时作文竞赛,我以这篇叫做《深秋》的文章,得了初中部第 一名,借题发挥抒发了我要求抗日的思想感情。后来拿到《苏州日报》也登了, 更唤起我作文的兴趣。第二篇是《我的鞋子》。我得了第一名之后,另班就有女 孩来找我做“朋友”了,有点神秘,正在“一二・九”运动的高潮中,我这乡下 姑娘也不领会这个城市小姐的感情,很快就冷淡了。那时我们校内正在演出田汉 的《南归》,她说“我好像是你鄙弃的鞋子”,说得很伤心,我也无可奈何。后 来我被学校开除了,进了无锡竞志女中。抗日的初衷不变,还要交朋友。同住一 室的毛铣,天真单纯,我们一起参加校内外的抗日活动,成了朋友。我让母亲给 她做了一黑绒棉鞋,她穿得很暖和,很开心。日本鬼子侵犯她的家庭,她为惨死 的母亲报仇,自己也英勇牺牲。两次关于鞋子的故事,给我深刻的印象,我写 《我的鞋子》也就是抒发友谊的变化,也有一点时代感。这篇文章发表在我家乡 的报纸上。我在农村生活中,十岁时参加过农民的自发组织大刀会,里面有个领 牲口的,在我中学里读熟了鲁迅先生的《阿Q 正传》,想到他正是这样的人物。 1936年寒假回家,我又和几个小学教师一起研究,他们不但同意我的看法,还作 了一些补充。我写七干字的小说,引起报社的重视,在报上登出寻找我真实姓名 的启事,我父亲却怕得罪人,把寄至小镇的报纸都收起来了。抗战开始我很快找 到新四军,与我写这第一篇小说,也有点关系。 郭:你写了不少的部队生活,也写了很多农村题材方面的作品,能不能说一 说你是如何选材的?因为以前你在创作上,我们都知道是很有影响的,能不能说 说你在创作上的想法和追求? 菡:我原不是一个专业作家。1938年11月开始到1939年3 月初,我在新四军 团部编委会,经著名作家聂绀弩指点,读了不少名著,也交了三篇习作。我和林 果原是做民运工作的,有人说我们年纪太轻,我们自己也不安心,很快被调出来 了。后来在部队、农村,自自然然的也是不能须臾分离地与战士和人民在一起。 他们与我的生活一样,彼此非常融合。感受也很深。凡我写得有一点影响的东西, 都是由于生活基础比较厚,有些人物曾经使我动心。虽说不是当时就写,可在某 些时候一触即发。譬如我写过一篇小说叫《赠予》。在朝鲜前线守坑道时,自然 形成了以冷枪冷炮打击敌人,我与这些坑道里的战士熟悉。到了六十年代,有人 讲到皮定均将军听说前沿坑道有的战士棉鞋穿破了,他就把自己的新皮靴叫人送 去。战士们不好意思,大家做了一个决定,把打了敌人的子弹壳子拣回来,把靴 子盛满了再送还军长。我听了十分激动,因为皮军长我也很熟,朝鲜的生活又勾 起我美好的回忆。所以一触即发,我写了《赠予》。自然内容要充实,写得丰满, 感情也浓浓的,人物和故事都有变化。这种作品,在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我写 得较多,首先选材,也许出于一点灵感,或者说是生活的积累,然后在一点上突 破,也要动脑筋的,这样的人物和故事要有一定的历史感,有一定的时代气息, 我追求的就是这个。 我也常常追求诗,但我知道写诗太难。我愿意在散文中有点诗意。决不能把 没有诗意的东西写成分行的句子(诗)。我力求文章写得充实、漂亮,散文中有 画面,有节奏感,短篇小说不超出五千字,散文不超出两千字。追求文字写得干 干净净,不用污言秽语。一篇文章的起首和结尾都不重复自己。 郭:你刚才讲得挺好。我在你的一篇文章《天空随记》里面看到你这样说过: “无时无地不记点什么”。就是说,你在任何时候、什么地方总归记点东西。我 觉得这个写作习惯是非常好的。能不能说一说你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对你创 作有什么好处? 菡:自我接触文学以后,从苏联文豪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间》 《我的大学》,我懂得生活是可以也应该记录下来的。我在中学时就养成了写日 记的习惯。到了部队里,没有稳定的生活,我就把几天的经历加以提炼,生活中 有新鲜的事情,或使我激动的事情,或者后来想一想是应该记住的事情,我都是 记下来的。很短的哪怕一句话。作为生活的积累,语言的字库。可惜战争环境, 人为的干扰,直到“文革”,我的记录已荡然无存。另外一个原因,我后来编大 众报纸,给战士、农民看的,我要很努力地学习语言,甚至一个县的语言也有不 同地方。写出来的语句要看得懂又生动的。本来文学创作就有一个责任,要丰富 文学语言。不一定是歇后语,或者对称的句子。语言随着时代是会更新的,如乡 村搞民主运动、参军、选举,它就会产生新的语言。我用来编写通俗报纸,也用 于我的创作之中,如我在解放区的成名作《纠纷》。六十年代我到江南带职体验 生活,虽是我的故乡,我也要从头学起,对工作、发生身边的事情,特别是语言, 我都作了认真的记录。一句话可以代表一个人物的个性;一点记载可以勾出一个 故事。另外我还记我当时的一种想法,一种思想形成的认识,一些思想理性化的 东西,甚至带有哲理的,我也是要记的。 后来有意思了,还有一种情况,从前不知道这些东西可写,现在认识深化, 觉得写出来有意思,我就利用一切时间来写。比如我在候机的时候,老是脱班, 大家吵嚷嚷的,我就静心写一段,投入到我一个人的历史中去。如我写了好几个 同志都喜欢的《掖县之行》、《飞鱼》;续《乡村小曲》,是我帮人带小孩时, 在摇篮的扶手上写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上的联系。前些时候与家中的钟点工 苏州阿姨相处,她讲家庭生活,她的伦理观念,以及她同我的关系也有动人的地 方,我好像又回到农村去了。我为她写了《景云和我》。特别是我最近来的老乡, 乡下怎么怎么的,可是经她一说,我觉得乡下的变化,农民的生活,怎么种田, 跟从前又是一个概念了。而且她讲什么都形之于色,讲出来很朴实,很欣喜的样 子,让我信服。她说过年一定把我带回家去。她舍不得我老打电脑老看书,她们 村上有个老呆子,也是七十几岁,怎么怎么,她也崇敬这个人,无形之中讲了几 个典型,使我记不胜记。 郭:你从事创作从三十年代开始,现在有很多年了,这当中我想一定有很多 甘苦体会,能不能简短地说一说? 菡:我觉得创作一定要有创作的内涵,首先要有创意。一件事情触动了我, 使我激动过或者在我心里多次重复了这个现象,任何时候给你的印象都是鲜明的, 心中泛起一丝诗意,就很想写了。比如《红花草》,我小时候,就躲在红花草田 里做着快乐的梦。后来在困难时期,在安徽下乡,真想念红花草,想到它一片温 暖,它的草根甜津津的,可以度荒的呀,引起我对春天的对故乡的怀念。后来我 回到故乡,有一次我在车上看到了田里的红花草,好像看到了老朋友,下车就写 了红花草的历史和它生死不灭的规律,也写它与我的关系。从我小时候一直写到 自己愿意化作一束红花草,投入故乡的草塘,一气呵成,只有七百字。任何苦的 生活是造就我文字的色彩,加深我创作的内涵。没有吃那么多苦,思想不会深化, 没有体会就写不出千变万化各具色彩的场面。所以我觉得甘苦是统一的。实际我 对生活只有颂扬,只有感激,很少批评意识。有时我希望取材和主题与众不同, 也就是追求创意,只要大环境宽松一些,如五六年、六二年包括我在所谓劳动改 造的时候,我还是写了许多,如《羊奶奶》、《万妞》,环境一松动,就给我挂 了头条。接着又发了《小醉翁》,也是别出心裁的,大家看了也很高兴。可是乐 极生悲,我五六年写的《为小兰呼冤》,虽然收五百多位读者的反映,可我挨批 没完没了,《人民日报》正在编一本书说明这个事件。我想我没有错,再批也没 有关系,但在批的时候,心里也是挺苦的。总的来说甘多苦少,首先有苦然后才 有创作的愉快。不正常的年代,有些人把批判当作武器,是伤害了一些同志,束 缚了人家的手脚。我自己只能坚定信念,再不能像上次那样,把我所写的日记、 信件、文章付之一炬,后悔终生。 郭:最后想请问你一个问题,能不能你说一说你喜欢的格言和人生信奉。 菡:我没有特别留意古人和名人的格言,照了他们的话去做。我奉行的是我 的信念。我要始终忠实于我的信仰,一个人没有信仰是不行的。每写一篇文章, 哪怕一个人物,一个场景,你要写出他的生命力来。我们的共和国,我们的事业 是来之不易的,我自己什么运动都参加过,比较积极的,如生产运动,像战争, 人还是积极向上的,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我没有力量写长篇巨著,但我可把一 个一个人一个一个场景,写得充满爱国主义情感和色彩。革命把我培养成一个强 烈的爱国主义者,任何时候都是如此。在生活中我还悟出一个道理,就是生活中 有辨证法,譬如苦和乐就是辨证的。有时我想,我怎么到现在只写出这么一点东 西,想想也很难过。但又想,应该说我还是写过有分量的东西,甚至是有创意的; 在我苦恼的时候,觉得成功不够,或者很失望的时候,想想自己曾经拥有过,现 在还有什么创作力。我不断地去写,我不丢下笔,甚至我现在还可以用电脑操作, 我的努力是可取的。我曾经住在一个老妇家里,我们相处,比母女还好。她去世 了,我把她衣服穿好,她要的一切,我都给她了,我想起她生前的为人,她留我 住在她家,我还觉得她给我的多。我在她灵前说:人们给我的多,我给人们的少, 我要改变这个差异,奋斗终身。我一生的努力就是多给予一点。 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郭在精同志对我的作品作了介绍。这里摘录的是答问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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