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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与我 以年龄而论,我还没有资格做她的长辈,可她叫我“阿婆”,我叫她“阿姨”, 这是习惯称呼吧!一个与我同龄的阿姨来了,她“阿姐”“阿姐”地叫着,我羡 慕得了不得。她把存款单交我保存,上面有一个我中意的名字:张景云。她不识 几个字,貌不出众,但她精通刺绣,捷步如飞,讲着柔糯的吴语,煮水的叫叫壶 叫开了,她每次都与之呼应:“来哉,来哉!”家里顿时增加几分生气。 景云上午来两小时,下午来一小时,盼她来就像盼节日似的,特别是上午, 不见不散。洗衣、打扫卫生、简单的饭菜,她轮着做。主要是我老而孤单,等她 来聊天。学她的语言,唤起我能走动时美好的回忆,我在她的家乡一带呆过两个 年头。来了先查日历,漫谈天气和农事的关系,好像我们都在乡下一样。她认为 地板、桌子不必每天抹扫;做饭菜够我两天吃的,得空就进入娱乐状态;对电视, 她爱看戏曲、评弹,讲得出三国人物,看时常要哈哈大笑,清脆悦耳,也把这种 欢愉感染了我。 她马不停蹄做七八家、不到晚上,脚就肿了。只有在我这里,夏天她说“湿 衣服进来(出汗),干衣服出去。”我也巴不得她能歇口气。何况我有难处,如 擦窗、打蜡,她不遗余力,做得又快又彻底。过去她绣过富态的牡丹、飞舞的蝴 蝶。我嫌木床高了,睡不舒服,对她随便说说,她马上借了一把锯子,把我的床 翻了个身,大弄乾坤,不足一小时,就把四只脚锯去了一截。我着实佩服她说干 就干的精神,她有一股劲,别人能做到的事,她都想做到。对她不能夸奖过度, 要不,电视机坏了,她会拆开来修。 我们感情的深化自我砸坏了手指开始。刚来那年春节之前,我病了几天,刚 起床坐着,她要为我的地板打蜡,建议把我隔墙的书橱,推到墙边靠着。我觉得 很好,她马上动手推,橱内的书没有取出,看她推得吃力,我自不量力凑过去帮 忙。哪知她力气大,一下子把上半截书橱推了下来,正压在我右手的中指食指上, 皮下脂肪一团棉絮似地压了出来,血管也暴露了,找了一块毛巾包着淌血的手, 去华东医院缝了十九针。她急得晚饭没吃,到附近几个医院打听我的伤情。晚上 相见,她没有说话尽淌眼泪。从此有我双指难做的事,她都抢着做。 在我们互谈身世的时候,大家同情之极。她常说:你从前当兵苦的,累出介 许多病。我也总感叹着:你要识了字真了不起!她常念叨,刚解放如果就碰到我, 一定跟我去当兵,学文化!她平常最注意我读书写字,一旁看得入迷。电脑里跳 出一个字,她惊喜不已;或者看见我写字作难,她也跟着发愁。天下也许只有她 最关心我的写作,她一面痛惜我给她看到的总是埋头写作的背影;一面又看重我 会写字,她不识字是无可奈何了。我写一点似乎也是她这世人生的收获。依她的 愿望,我们来世投胎一户人家,或做母女或做姐妹。友人在家里留下一尊踏着莲 座的南海观音,一直立在我的书橱顶上,今年春节她发现了,为观音沐浴烧香, 请她端坐在我的矮柜上。初一月半,家中香烟缭绕,我家的礼果也常与菩萨同尝。 景云趁我坐在布幔后面,她一面烧香一面呢呢喃喃地祷告,除了祝愿家中平安以 外,末后加添一句:方同志一个人,菩萨要保佑她啊,长命百岁!一股暖流渗入 我的心头,脸上却挂了一丝苦笑。我常乱放东西,有时找不着失落的老花镜,景 云拜了她万能的观音,转身就在门口的筐内找出了它,还要我承认菩萨是灵的。 以后每次进门就问我,丢掉东西没有,这是工作开始的第一项议程。她平时的诚 实,已让我一百个放心。 积钱是她外出重要的使命。时常打听干部涨了工资没有,以及时下钟点工上 升的价值,事实她已控制我们这一带钟点工的时价。她前年做到四百元一月,最 近已六百元出头。对她的计较我很理解。起码还有两房子女要翻楼房,每一年的 积蓄都有亲人按时向她伸手来要或“借”。老头是个无用之人,老房留给两房媳 妇之后,自己只在夹缝里搭了一间“赛如猪棚”的小屋。床和小柜都叫大媳妇砸 了丢在河里,家里可谓一贫如洗。我不信她这么麻利的人,也要挨媳妇的打骂。 她说这个媳妇原是与女儿换亲的,不依她,怕,女儿吃亏。乡亲都知道她是被媳 妇打出来的。媳妇打她,老伴在一旁一声不吭,老头一向薄情寡义,三九天她坐 月子,夜里发烧要口水喝,请老伴拿,他不动窝,她自己起来在水缸里舀冷水喝 了,得了个不时狂咳的病。做娘的也糊涂,还对女婿说:有你不称心的地方,只 管打!想到这些,她又想怨自己年轻时没遇着我跟我去当兵。 由我提笔为她写的家信,都是人情世故。她实在是个礼仪大娘。人在上海, 乡下的一切人情债还要她承担,不问什么沾亲带故的,结婚、满月、出丧、做七, 她都要送得体的人情份子。女婿新屋上梁,阿舅(她的儿子)要筹重礼,所谓送 盘。少不了两担馒头、一只猪,还加毛毯两条,价值近千元。她既要周济女婿, 还要包下儿子送的盘,如此等等,我的文字水平,一时写不尽她的体己话儿。 景云五十九岁,离家四年在我这里只做了两年半。我见她回家三次,叶落归 根的思想该是有的。每天她走后留下的空寂,使我茫然若失。我心里明白,以她 现在的精力和愿望,她不能安于我力所能及的报酬,她只能做七八家,要她独自 伴我终老,该在她七十岁以后,那时我的骨头也早打了鼓,所以我们不能作长期 打算。 年底以前,她的老头子来了。两人在此吃了顿饭,双双上街,各买了一件值 百元以上的外套。老头是为了吃喜酒;阿姨想穿一件呢制短大衣久矣,回到家乡 可以区别于从前的她。 哪知阿姨真的要向我告别了,老伴说家乡可以拿刺绣活做,猛做不停,一天 可有三十元的收入,村上年轻人也想她回去帮教。我自然又是茫然若失。仔细想 想,钱对她就是人情,就是不挨打的权利,就是晚年。既然可做比上海多一倍的 工资,只好由她。我一面另作打算,一面考虑为她送行。她说过了春节再回去, 一个多月我们心中难舍难分。她也常常心神不定的样子。 春节照例先去龙华烧香,烧头香要收五十元门票,她不便赶,可菩萨还是对 她允承了什么,中午来吃了中饭,就邀人去逛外滩。那几天她四处打了招呼,准 备回家。 也许认为接近分别的日子渐渐近了,我们不再讲离别的话题;我还有一种预 感,也许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上海毕竟给过她自由、友爱以及乡下得不到的东西。 “给我写封信给惠明!”煮罢牛奶,她不是求我,却是命令着说,然后她讲 了昨夜的梦: 已经去世十几年的外婆托梦给她:在乡下做一个钱露一个钱,开支难以应酬; 小媳妇常来叫你帮绣,能算你的收入么?给年轻人帮教,怎么收人家的钱?还有 上海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你怎能丢下不管?还是再做几年再说。 我知道这些都是她这一阵想的,给她女婿惠明写信,我只说了外婆的那个梦。 看我为出书自销急得团团转,她居然说可以拿出三千元存款,借我抵债。书出来 了,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花一百元就可以登一个广告;她还托另一个东家的 女儿为我卖书。唉!唉!我没有语言可以表达我的感激,也为出书遇到的意外之 事而感慨不已!自然我不忍也毋须接受她的这种关怀。 从此我们姐妹相称,我始终不能忘记她的善良和温情,春节我为她写了一张 字:晋朝傅玄的《天行歌》,其中有“清风起兮景云翔”之句,表达我对她的深 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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