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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姐
纯姐走了几年?我很茫然。对她亲胜姐妹的我,从何说起呢?我早已邀请老
两口来沪医病,像 1976 年秋天那样,我们一阵逍遥了二十多天,还迎接了十月
的胜利。从此我们一同回到了故乡。在乡村小道上时常有我们的身影,挽着菜篮,
有时带着羊角扁担,轮流挑着书包和篮子,人们当是一对快乐的乡亲。有次到了
矿区,不少人围上来,有人来识离家四十年的游子;有人来喊程先生,纯姐是他
们的启蒙老师。是我小学里的大同学,她大约就读到与我同在溧阳女小的那年。
四十年间,我们分隔长江两岸,纯姐原是无锡纺织女工,太平洋战争以后失
业,家中只有母亲二人,年近半百,她自己也到了而立之年。兵荒马乱之际,纯
姐担了全家一百多斤重的行李,扶着小脚的母亲,到我的故里避难。在我幼时读
书69茶亭小学执教。1942年我们在家乡重逢,几乎连着我一生的命运。
夏天,我生病回家误入虎口,被国民党政府软禁在家。纯姐与告发我的坏人
的住处只隔一层板壁,她悄悄告我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真实底细,告发者是胡诌的。
让我从容对付,以图脱身。往后一个多月,除了我外松内紧的应对。我俩无时不
在策划逃走。她曾冒险带我去三十五公里之外一个朋友的家中,寻找出走的途径,
未成。后来出逃的安排,又全靠她的鼎力相助,其中有她的机智,也有她的勇敢。
LM 9月突然冒险来接我,我设法让纯姐接待。她把他当作自己的熟人。一路
从容地领他到安全的地方。我们会面就知有条可通过他的来路…同逃走。具体时
间地点,特别我的化装衣物都要请纯姐解决,她来我家洗澡后就带走一个囚徒逃
走必备的道具。第二天我先到她的学校,她还是泰然沉着地给我一个包裹。她的
一方花布,既做包袱又成了我化妆的头巾。当时内心激动难舍难分,时不我待,
我们互诉重诺之后,我就蹿出后门走了。隔了十八年,我正无法从安徽的困境中
摆脱,人民在受难,不问生死,我们都该在一起,只是我要回一趟故乡,告别妈
妈和乡亲。我见到了纯姐,上海的LM来看我时,我们和纯姐的三个孩子睡的大床,
另两张床围在大床边上,相隔不到五寸,这多像抗日时逃难的一家,我心中一怔,
也许是我一生中苦难的一个缩影。当时还是其乐融融的。三张稚嫩的小脸欣喜地
凝望着我俩,纯姐结婚很迟,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三个未满十岁的小孩,与他们
刚刚见面,心里却又怀着永远的惜别之情,我竟不能为他们留下什么纪念品。就
像我那时常有的表情,愣愣地看着他们。
小儿子刚刚忽然紧抓着我的手,讷讷地说:“姆妈,让哥哥先跟你去,哥哥
吃胖了,接姐姐去,姐姐吃胖了,再接我去。”
明明听懂了的,我却如雷轰顶,真的呆了。我是从饿殍遍呀的地方来的呀!
活着已经很累也很惭愧,我有什么让他们能吃胖的呢!纯姐心里明白,她的眼光
与我有同样的哀愁,我下了决心,如果我能活着,我一定与纯姐一家有福同享有
难同当。
此后十年,我活得更赖,文稿毁了,家庭凄惨,永远说不清楚的“问题”,
需要内查外调,在做结论之前,我不能与纯姐联系,1969年我一度“解放”,马
上邀了纯姐来沪,从此实现了我们以往的默契。
“解放”不足半年,我又因莫须有的“防扩散”案被整,病困交加,所幸纯
姐可来往于溧沪之间,不时陪伴着我。其实我不敢奢望有人作伴,她可以像1942
年那样,共担我的忧患,使我在长期的惊恐中有了安全感,我就很满足了。她住
在我家半年,还管着家中一个小女孩,调整了我家微妙的关系。不久她面临全家
下放的困境,我把身边像样的衣物卖了,贴补她下乡建房之用。后来我两次在乡
下搬家,都与她分用必需的家什。我下放金山工地,病在陈山码头,她带了小女
孩来看我,做了我该做的一份劳动。那时她已年过六十,码头要在大海对岸设气
象观察点,她陪我跳上飘海的小船。初驻滩浒的群众工作,她帮了不少忙。
我一向看重纯姐的家教,由她和母亲、丈夫、三个孩子组成的家,有一个好
门风。团结、淳朴、正直是她家的灵魂。
她的小学复课了,我家的两个少男少女,身心都在发育时期,我托纯姐先后
把两个小孩带到溧甲读书。小元受到全家的疼爱,纯姐的大儿子云云,有次驮了
发烧的小元上街,急得团团转,没钱也要买东西给他吃。小元更是外婆的心肝宝
贝。也是儿童的兴趣,刚刚和小元到河边去玩,晚上老晚没回家,婆婆倚门而望,
暗簇簇地看到两个人影,小脚的婆婆冲过去说:“乖乖啊,我的心早跳到河里去
了!”两个小孩怯怯地送过去摸来的草虾,这是对大人的孝顺。婆婆说宁肯不要
吃虾,要他们摸摸她怦怦作跳的心。小元在纯姐家耳濡目染,学会了对大人说体
己话儿,伸出自己的小手,自愿挨罚:“婆婆你打吧,打两记宽宽心。”婆婆更
疼他了。我回溧阳,纯姐常学着两个小孩那晚的样子给我看,“可把他们吓坏了!”
那年小元回家过春节,肯穿我带去的土布衫裤,蛮像一个乡下男孩,还有惊
人之举,递我一元钞票:“刚刚的零用钱都还给妈妈,我的也还给你。”一时我
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把到部队第一个月五元钱的津贴寄回家,可怜的妈妈也是泪
流不止。一年后小元去兰州当了小兵,婆婆送的时候还是很爽朗的,后来人家问
她:“小元走了,你有点不惯吧?”外婆抽泣着说:“不是有点,好多不惯呢!”
纯姐更是在我面前抹了几次眼泪。小元啊小元,在纯姐家中度过的才是你最美好
的童年。
小女孩小丽也到了纯姐家,与刚刚一起上溧阳省中,两年半中,她避过了上
海学校的浮躁,认真求学,又被纯姐家的门风潜移默化了,这该是她一生中难忘
的时刻,到现在她上海的同学还说,小丽到了溧阳,好像换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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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文章开始说的,我回到故乡,做什么事都与纯姐结伴而行。去的地方遍
及四乡,有我过去未曾涉猎而又向往的,如伍牙山、天目湖;有我幼时盘桓的荒
村野林,她陪着我去寻踪觅迹。自然,我们要看的主体是人,我毕竟远走高飞了
几十年,她才是这故土的女儿。乡间的人和路都是她熟悉的,人们见她比见我更
亲。开始我遍访陈总走过住过打过仗的地方,纯姐也能帮我多了解一些东西。她
教了三十年汉语拼音,幼孩过河由她背着,多少个家庭把她认作亲人。她是我理
想的语言老师,富有童趣的、带着纯朴人情味的、有乡村特色的文学语言,也不
时搬入我作品之中。五万字的《乡村的童年》,其中有几十处是从她的沃土里
“青出于蓝”的。何况还不仅是语言。我时常冲动的是要写她!但我从没有仅把
她看作是一个人物一篇故事,她对我是亲姐姐,是共患难的战友,在乡下我亦步
亦趋地跟着她,融入人民醇醇的乡情中,有时我想:她就是人民!是与我血肉相
连的活体。在我所写故乡人物的篇章中,她是无所不在的。如短篇小说《卖鹅》,
有她亲和的农民,又由她的介入,才形成农村市场的人情篇。知青与房东的亲情,
也有纯姐平时待人接物的影子。在故乡,纯姐是我生活语言的源泉。
那时我们并不宽裕,有她的关怀体贴,我在与她相近的狭弄内住了几年,凡
有溧阳的风味小吃,如黄雀包、荠菜馄钝,她都亲自做好巴巴地送来;冬天的腊
肉风鸡,总有我的一份。我剪布衫也是每人一件,适合她穿的我的衣裳,我就喜
欢了不得。自然妈妈的衣食,我也尽女儿的孝心。从故乡出走之后,好像经受了
几十年流浪,才在纯姐那里享受家庭的温暖。
纯姐的孩子云云、达达、刚刚都已成家立业,各家的儿女,老两口没有少管,
而我却是纯姐所管中的重点,只要下乡,她必随左右。也许孩子们都做了爸爸妈
妈,叫我姆妈就不怎么顺口了,见了面就是笑。
1988年春节之后,我腿行不便,不能泡在乡下了,与纯姐只好书信往返,我
好像看到她戴着老花眼镜细细写下的体已话儿。1990年后,我急着要她来沪动白
内障的手术,她答应着,见过一次面,也是催她,她还是漫应着,只怪我没有拖
她上车,还是觉得眼昏是小事,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后来云云、刚刚都曾驻沪工作,我又提母亲来沪看眼的事,他们一说南京看
过了,现在蛮好;一个好像经过训练,支吾其词,达达夫妇来了,什么也不说,
却是把我喜欢的台灯带来。三家人大人叫姆妈。小孩叫婆婆,云云在国庆贺电中,
也称我为姆妈,大年夜一家一个电话挨次来的,我高兴得忘乎所以,睡下来想想,
我梦见了我的纯姐。刚刚再来时一声亲切而凝重的:姆妈,我不由自主地泪流两
行,我立马感觉这是孩子对亲妈的叫唤。家中与我姐妹相称的景云,每次从电话
里听到那么急切地寻呼姆妈,她想到自己的身世,也是要淌眼泪。
本来从容的刚刚,见我流着泪满脸狐疑,他说了真话,妈妈是突发癌症。确
诊后开刀,一个多月中家中大小总有人陪你。看着有出息的小辈,你安然走了。
将要闭眼之前,我的名字从你的泪珠中进发出来,你不放心的是我,你遗憾没有
在我家庭分离、中风住院的苦恼时与我作伴。你有病不肯告我:你走了也会保佑
我的。孩子们的行动也是娘的谆谆叮咛。一声姆妈,慰了我的终生。
我哀哀地哭了,我的纯姐!现在三家人都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他们身后都站
着微笑着的你。我的希望还在后面,王湛、清清、亮亮也跟着来了,我会是他们
的亲婆婆的呀!
现在我们都奔小康了,去年姐夫八十大寿,我们在刚刚家团聚,三家都买了
新房,餐餐鱼虾,我又高兴又难受,从前你有点好的都给我吃,你一生清贫,没
想到我们现在过的日子,你走时还不足八旬,你走得太早了。
亲爱的纯姐,从前我都是请你讲得多,有些话我们又在不语中,现在你高兴
听我这一番絮絮叨叨吧!我明白你的一番心思,也是我难忍的怀念,你无私的给
予。你给我留下的纪念品很多,我看重一付稻箩,现在端端正正供在我的楼上,
那是我们从苏州乡下挑回行李的盛具。从潭东经苏州到上海,坐了两趟车,在乡
村小路,在苏州城内,我们没命地挑着,没有丢失两双草鞋。它安居在一个神圣
的地方,那是一间乡村式的小屋,我把你与它供在一起。我们挑担同行,原是我
们姐妹俩留下最美好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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