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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少女时代 我的少女时代是从乡村的童年演变来的。原是一个道地的野孩子,出生在江 南西部山区的隘口。童年不算幸福。但我这个在大自然间翻滚的泥手泥足的孩子, 在露水和阳光里生长,春天睡在红花草的田里,戴着花冠,我又是一棵生花的小 树。一段穿耳朵的小事,也许是我命运的一个缩影。 六岁的时候穿耳朵了,粗野却也爱美的我,立刻伸耳一试。哪知一针穿过耳 朵,热泪滚滚,大哭不止。不知伯娘没有揉透(麻木耳朵上的神经),还是用的 针太粗。通过针眼的绒线由淡红变成深红,肩上的衣服也有了血迹。我痛得撒开 拎着衣边的手,衣兜里的黄豆撤了一地,一个讨吉利的鸡蛋壳上有了破影,我隐 约感到命运不济。一夜过来耳朵肿得令人注目,祖母不准我出门,可我端起一双 小脚照旧满村跑去,有人跟着指指戳戳: “不是戴金耳环的命!” 每听一句,我都停下来顶嘴: “偏要戴,偏要戴!” 直到耳朵消肿为止,我就在村上展览自己的命运,毫无愧色,一辈子却没有 戴过金耳环。 九岁上学,包括少女时代的三年中学(1934―1937),在女校呆了五年,还 是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文静。看< 水浒),爬水塔,扶人骑车,偷解船缆,平时懒 得讲一句话,硬是“闷皮”,不过读书却是比吃饭还起劲。 家乡从没有人叫我小姐,苏女师送信的阿姨叫着“小姐,信!”与我无关。 最近有位同学谈起学校中的我: “灰布旗袍中间有一条缝,分明是你爸爸的长袍改的,怎么能叫你小姐。” 是呀,连最起码的旗袍也不像样,更少姑娘家的行头,没有买过一瓶雪花膏。 作为少女的我没有温馨,没有柔姿。这个曾经立誓偏要戴金耳环的女孩,其实也 是想拥有一切的呀:这就是从书里搜求博大的天地,从知己中寻找深厚的友谊。 苏州女子师范是一个文风很盛的学校。我一进去就经年长的同乡指点,参加 了课外全校性的“文学组”。第一次听的课是孙起孟先生讲解鲁迅先生的(孤独 者)。不仅听课还要作文,我写的是对母亲的怀念。在校园池塘秋色的描写中, 透露了凄凉的心情。编辑责我无病呻吟,要注意反映社会问题,说说妇女深受的 封建压迫。我马上想起自己考学的一幕。 父亲无意让我上初中。我一直挨到该是苏州女师报名截止的前两天。那天清 晨,我去外公家搬救兵,托表姐昭懋陪我下乡,父亲可能看重她的说情。回到家 中,不见父母的影子。走出后门,西南角上的桑树里,传来母亲的呼唤声。跑去 一看,母亲正被父亲摁在地上,还揪着母亲的发髻,拳打脚踢。到我们走近,父 亲起来朝山纶背跑了。我们把母亲扶起,她来不及诉说她的悲愤。表姐说明来意, 母亲马上收住眼泪,也顾不得眼边的青块,就出去筹款,并准备我的行装,直到 下午4 时。她交给我十块钱,一只小藤包里已放了十个茶叶蛋,一床旧被单和一 把芭蕉扇。我换下的白衣黑裙也洗晒干了。我仅有两身一新一旧的布衫,夏天出 门在外,是很难应付的。她想到这里,眼泪又滚了出来。开了柜子,她找出自己 一件湖绿色的杭绸上衣,迟迟疑疑地说: “也不早点讲。这件带去,你愿意就穿吧!”她摸着我衣衫上的皱纹,像要 把它抚平似的,吞着泪,也咽下了未尽的语言。我什么也没说,从桑田里看见的 一幕开始,我在沉默中蕴蓄的是仇恨、力量和志气,这比对母亲说一百句感激的 话还踏实;母亲也了解我,甚至知道我不会穿她的绸衫。 拎着藤包,走在上七下八十五里的山道上,因病吃了多时咸菜白粥的身子, 并不觉得软弱;在这世上,也不过活了十三年头,想到打翻在地的母亲,我不啻 增添五岁。 第二天傍晚到了苏女师,在阴暗的路灯下,我洗着换下的衣服。蚊子嗡嗡地 向我饶舌,一些小虫包围了路灯。我想着没有蚊帐的夜,又想着自己报名单上的 号码已是上千的数字,初一两班只取八十个学生,怎么能轮到我呢?第二天发现 自己的脸上、腿上被咬得赤豆粽子一般,我笑了,一夜睡得好沉!这会换来饱满 的精神,去应付与命运相关的考试。后来我常把在逆境中产生的意志和毅力,当 作取胜的诀窍,哪怕吞下去的是一杯苦酒。 对生活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以后,我再不为囊中羞涩苦恼,思考的却是家境还 算富裕,只因母亲是童养媳,我是在盼男中出生的女婴,竟遭到这样那样的歧视。 学校内大都出身贫寒的士生,都是互相怜惜的,同学曾偷偷为我贴寄信的邮票; 有人收到一元汇款,竟把五毛钱塞在我的枕头底下,我不禁暗自饮泣。看闲书以 外,我还迷上了离学校不远的植园,后来我只有在列维丹的画中,看到过它的美 妙舒畅。星期天我在这里度过,重温我童年的梦。有时还能嚼一包用一两个铜板 买得的沙炒豆。 我再不死读书了,也不做分数的奴隶。成绩尽量保持在我父亲要求的范围内, 只有英文除外。自第二学期起,来了一个奇怪的英文老师,交白卷给六十分,考 得最好得六十四分。放弃英文,使我终生觉得遗憾。作文不问是全初中竞赛,还 是跳入高一,由载誉而惹祸。替人作文使我赢得朋友。其实她们只是懒,做起来 还是好的,如后来壮烈牺牲的毛铣。 回顾我的一生,如果像鸟儿那样以叫声为名,“苦夏”可作为我的号了。几 桩大事都出在夏天。不过我逐渐形成的人生观是苦乐相与,是辩证的统一。 1935年初夏放学前,由高年级的同学发起挽留四位进步老师的斗争,很快席 卷全校,跟一向封建家长制统治学校的校长说理辩论,罢课、罢考、向上请愿、 接受采访,争取支援,有理有节,秩序井然,可见是一场有领导有组织的行动。 几位领导如吴文藻、钱秀英音容笑貌,长久不忘。当我们穿着一色的衣裙鞋袜, 在操场上游行,那是一支多么整齐的队伍呵!那时满以为稳操胜券,哪知江苏省 教育厅派员来开大会,以宣布十位同学的开除而告终。接着我们近千人的号淘大 哭,惊天地而泣鬼神。这时钱秀英同学跳出来说: mpanel(1); “不要哭!记住,社会制度没有改变,我们不会在这里单独胜利!” 这句话,是我首次领会的政治上的启蒙思想。几十年后我还找到秀英大姐, 向她表达我的感谢。文藻大姐是延安时代的模范工作者,至今还与我通信。 我们曾宣誓凡开除一人,我们就都退学。散会以后,我昂首阔步去总务处领 回表示退学的保证金。回乡的暑假挨尽了母亲的埋怨,父亲的训斥。幸好开学前 同学信中传来学潮领导者的话,要我们不要丧失求学的机会,学校也发来开学通 知,我又进入苏州女师。 校方执政的班子换了一批新人。不见了孙起孟等四位进步老师;也不见了学 生会那几位令我效仿的人物。新任的校长是美国留学生,与周佛海关系很深,铁 腕人物的相貌,我们心里称她为三K 党分子,她的侄子是总务主任,既管财权又 兼师一的班主任。猫头鹰似的眼睛,他的各种行为都使人们感到他对我们的监视。 校方竭力笼络师一和初一没有参加过学潮的新生,还带她们中的尖子参加苏州当 局的社交活动。 除了同班的两个同学吴增荃、张玲怡,我对别人都不能畅谈对时局的感想。 因学潮在心里生长的向上的萌芽,更使我的求知欲旺盛起来。图书馆已不摆进步 的书刊,鲁迅先生的书全部上了禁书架。我在图书馆的过道里转来转去,企盼地 看着新来的一位管理员。他也注意了我。有次他悄悄给我一本他自己花钱买的书: 周楞枷的《炼狱》。我们三个如饥如渴地看着。我是寄宿生,跟他接触的机会多 些,有时他就把我反锁在禁书库里。没人的时候他会悄声给我介绍苏联。鲁迅 《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发表时,他又告诉我托派是什么东西。这年寒假前全校大 搜查时,我藤篮中搜出的《大众生活》和伊林《五年计划的故事》,也是他给我 的。我想他肯定是左翼的人。他名叫宋揣亭,是我终生怀念的老师。 当年冬天声援北平的“一二・九”运动,在校方高压下的抗争,我又卷了进 去。冲击学校挂着锁的大门,通宵达旦呼喊的声音,大约北上的苏沪同学,在火 车站也能听见。这种勇气一直延续到从初二的第二学期开始,毫不气馁。从第一 周的《周记》开始,在一周来的感想以至拟向学校建议项目内,我都提抗日的要 求。过了七个星期,校方得知省督学要求审查学生的思想,他们竟逼我在两个小 时内重写七周的日记。我学得隐晦一点,在第一周的感想内,第一句是:“我是 一只笼中的小鸟,失去了自由……”级任老师那样狠狠地看我,现在也还记得。 这时不仅有宋老师随时指教,通过吴增荃、张玲怡两位走读生,又与《苏州 日报》的编辑和东吴大学一位职员发生联系。我记得那署名白雪给我的纪念册题 过岳飞的“笑谈渴饮匈奴血”。东吴的那位为我一篇小说的结尾打了不少的圈。 说来也怪,教语文的张老师不知是无意还是试探,有次在黑板上写了“无题”二 字,由我们自由作文。我挥笔写一篇自传体的小说,只有后半篇是未来之事,即 这个女孩子因抗日而不容于学校,当了女工,兼做革命工作。母亲想她哭得眼睛 瞎了,有次在湖边偶然相遇,本该相认,但“她爱母亲,可她更爱她的工作”。 就是被别人划了双圈实在很幼稚的结尾。夏天到了,我终与宋老师和吴、张两位 一齐被学校秘密除名。由于他们的偏见,我的罪名竟是“煽动校工”。 夏天,父亲正去苏州卖茧子,通过在校任教的同乡周老师一同向校长求情。 这女人竟想出一个荒诞不经的理由恐吓我的父亲:“邵××的女儿做了共产党, 叫父亲××,××,你是不是要你的女儿也叫你的名字?”父亲又惊又怕,苦苦 要求让我读完初中的最后一年。他们还是达成了协议:要我写一份悔过书;一年 内不准外出,通信也得经受检查。要我八月三十一日到校听候讨论结果。我因此 挨盛怒的父亲责打,两记火辣辣的耳光响声未绝,在眼前冒出的金星中,却进出 “共产党”个大字,这是意想不到的效应,我有点儿成熟了。 八月下旬我提早几天动身。据母亲透露,父亲忽然省悟我倾向共产党是没有 零用钱的缘故,这次给了二十元。我本想带着这笔钱,从此离开家庭,到上海山 海工学团半工半读或去工厂做工。经过无锡的时候,看到私立竞志女校招生,高 一可以同等学历报考。那时我已读过鲁迅先生的《娜拉走后怎样》,社会一片漆 黑,我究竟只有十五岁呀!上海我没有熟人,无锡却是一个纺织女工很多的地方, 听说苏女师学潮时开除的孙德,在此当女工夜校的老师。我若考不取也有退路。 于是我就以现在的名字报考竞志,很快被张榜录取。 从苏女师到竞志,跃入一个自由的天地。校长侯宝鉴可以容忍学生抗日。从 苏州高中也因学潮而开除的程桂芳同学与我,马上掌握了全校的学生会。我们二 十多个志同道合的同学,成为无锡的进步组织“无锡学社”一个活跃的小组,还 参加校外进步的读书运动如讨论《大众哲学》等。传来传去那么多进步的书,听 来听去那么多精辟的形势分析,年纪轻轻的男女学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京沪 线上要求抗日的同学都连结在一起。对“民族魂”鲁迅先生悲痛的悼念;对震惊 中外的“西安事变”的态度,别的学校学生中壁垒分明,我们却微妙地沉默着, 因为我们已知道西安事变的真相,看到了抗战的曙光。这也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除了无法跟上的英文和数学,我门门功课保持甲等。最难缠的化学,女学生 是怕的,我和好友沈善英都爱探那谜一般的方程式,以致我到南昌,还有人来邀 我以同等学历报考西南联大,我只有一笑置之了。我把鲁迅尊为伟人,视高尔基 为生活导师,而真正追求的是史沫特莱。 1937年夏天,我以补习英文数学为名,留在无锡。我那短促的说不上的“初 恋”却在夏天消亡了。年初寒假回城,我在水桥背上看见一个穿黑布长衫的男人, 他的英俊使我发呆,犀利的眼光也叫我抬不起头来。他好像没看见我。晚上我被 邀去彭氏小学与一个想见我的人见面。前些日子我写了一篇小说,报上曾发出寻 访作者的启事。我见到的就是这位长衫先生。我是与一位比我年长五岁的同乡一 起去的,他原认为写小说的是那位同学,写的又是我们西乡的风俗人情,不会出 自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富家女子”的手笔,把我当作偶尔闯进来听故事的少女。 他的两年水牢两年逃犯的生活,充满传奇色彩,着实吸引了我。 后来我们通着短而又短的信,他的文字的精练,使我惊奇,自己也不觉学着 这样写。二月天气,为了学他那样受苦,我把垫被掀了,躺在木板床上。不久他 以我叔父的名义到学校看我,舍务主任陪同会客,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比他小十 多岁的我,被指定为侄女的身份,也感到十分泰然。 他是去上海看病的,返回家乡路过无锡的时候,碰上旧历四月初八的庙会, 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他到不了女校,沙子吹到他的眼睛里流泪不止,他也不想让 我看见他这个样子,独自回家去了,只托我常去的书店,给我留下几本书。这样 返乡后的信就写得长些,句句仍透出严肃的口气,除了以上的内容,值得研究的 一段也是冷峻的: “难忍的隐痛,无异水牢生活的继续,我再不是我。只渴望生命的终结。而 你,又燃起我希望之火。如果我在你的生活里还有价值,那以‘酷刑’作为代价, 我也要活着。” 下面在自己的名字上加了一个“你的”,这是我拆信时就注意到的。心跳得 像一头被人追逐的小鹿。我不愿看到他身后的阴影,也充满了对一个受难者的同 情。有那样英爽和犀利的眼光的人是应该永远站着的!我不能对这个表白以沉默 作答,虽然信中没有只字的回音,在信尾我却小心翼翼,为他写下的签名是你的 江鹅――我原来学名的谐音。十分感激这个骄傲的人,再没有在信中提出任何感 情的要求,从小在女校长大的我,也没想到爱情是接吻、拥抱,更不要说结婚。 接着传来芦沟桥抗战的炮声,一缕淡淡的柔情立刻被炮声淹没了。背诵史沫 特莱在自传体小说《大地女儿》中提出的信条:“奴隶们是没有恋爱的!”就是 那时候的事。在无锡我与另一位同学租了一间房子,大家忙于抗日的实际行动, 上海“八・一三”抗战后,我们立即投入重伤医院的工作。我们城内的小屋,还 是大家进城歇息的地方,男同志可以吃到姑娘们亲手做的饭菜。 从十三岁到十六岁入伍前的三年,正是国歌中唱的“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 时候”!救亡意识充塞着我们幼小的心田。俗话说三岁定八十,这三年也决定我 终生的信仰和行动。像我幼年偏要戴金耳环那样,我的少女时代也是执拗的, “马儿不吃回头草”。把这种脾性持续到如今的老年时代,更是“衣带渐宽终不 悔”,不问怎样,回忆往事,不免露出粲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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