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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树临风 这次去党校学习,没有引起林月多年养成的敏感。记得在边区时,地委书记 观察她半年的工作,认为她是能做调查研究的。那时区委书记一级的外来干部大 部转到调研岗位,把地方干部托上新的台阶。 她的爱人里兹(即乐梦,他们信上的称呼。他称她予里,一个野字拚成的) 正病着。手里还留下边区发的储备票,给热度不退的他买了点扬州酱菜和桔子罐 头,还有几十块钱给他留着。看着他焦黄的脸,她实在不想离开孤寂的他。里兹 呢,紧紧地手拉着他的予里,他想在她手心里写“无悔”两个字,比她多一分敏 感,多一分用心。现在他已看惯了二十二岁小妻子的饱经沧桑。林月脸上挂着笑, 乐梦却因之更不敢看她宽大的袖筒里露出瘦削了的手臂。连肤色的洁白,也认为 是她的不幸。 “什么时候再见?”乐梦闭着眼睛吞下了眼泪,没有让林月看见。 回单位以后还没有过过组织生活。傍晚有几位同志找她聊天,领导也在其间。 问了一些在边区的情况,林月并不觉得是一次会议,倒像是为她送别似的。第二 天给她带着一封信去报到,也以为是一般的履行手续。 也不知为什么,夫妻俩平时就没有热烈的拥抱,一个病了,一个远行,他们 还是轻轻地吻别了,眼里都闪烁着幽幽的泪花。 二十五里地行色匆匆,林月以复杂的心情,进了根据地中心的塔镇,跨进一 个大院。这里已有二三十位同志,全是党员!林月意识到这个,一面又觉得自己 可笑,原是上的党校嘛!在报社她跑过外勤,四乡区委书记们的脸孔,大都似曾 相识,见她一个个房间张望,人们都与她点头招呼,只有迎面走来的一位女同志, 却不理睬她“教育长在哪里?”的问询,有意改变了行走的方向。此人是南乡一 个区的区委副书记,正巧林月见过,她好像和与林月一同过江的男同志、南乡的 一个区长很要好。 到林月找到李实教育长门口,这个女同志又与她相撞,她是来报信的么? 只有教育长的脸孔对她是陌生的,他刚从白区来解放区工作,万事不露声色 的样子,从镜片中打量着林月,看见党员介绍信才露出一些笑意,欢迎她来上学。 这笑意还有点领悟了什么的神色。对信封中装着另一叠纸张,他还不忙当着她的 面看,先领着她到女生宿舍,目前还只有她和那个已碰见的女同志。 “成颖,黎林月同志是党员。”他看着有惊愕而尴尬的成颖说,又不露声色 地走了。 触着林月最敏感的部分,心隐隐作痛。想到自己十七八岁时曾在江南两次入 党,过江后却莫名其妙地弄了个“托派嫌疑”,给人的印象永远是这样。现在她 马上以党员的身份,向老同学请教一些事情。 过了两天,李实站在女生宿舍的门口,不经意地把一叠纸张交给林月:你的 鉴定,自己保存! 从鉴定上看,单位领导对她过于敏感了。上面写到出走的抗联主任在边区送 给林月一支小手枪(当着众人的面,后来她已交给组织)。前两年都在边区活动 (组织分配,也是对她的考验);党籍也是在那边解决的(那是在根据地最艰苦 的1942年初,经区党委组织部批准),身边还有储备票(公家发给边区必需), 从边区回社都是住在另村(单位没有为他们安排一席之地,另村也只离单位一箭 之遥)。这份报告(不能称为鉴定)据说经本人承认了的“错误”(完全作假, 本人没有签字是个铁证),要达到的目的可想而知,括号内的字句,是林月打着 寒颤边看边加的注脚。 “我好苦哇”,她向僻静的地方走了两步,不禁突口而出、马上揩干了泪水, 能够交我自己保存,还是信任我的。她想去李实处声辩:这是一份伪造的鉴定。 但是像她过去一样,她只能面对现实,思考、奋发,飞翔在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之中。 她自然坦爽地看着女伴,一肚子语言被限制在沉默里。她小心收起鉴定,可 不能给成颖瞧见,无风还起浪呢。 学员越来越多,铁路东西两侧的外来干部都集中来了,还有一部分本地工农 干部中的尖子。不久搬到区党委所在地的柳郢,这原是不大的村子,所有的空地 都已造了干打垒式的房屋,一律是茅顶土墙。 大家投入自力更生的劳动――造房搭床,身心两方面都活跃起来了。林月参 与和泥做土坯,然后把晒干的土坯叠成两行床架。两间女生宿舍的床架都出于女 将自己的勤劳。然后又跟着地方干部去二十里路外的竹圈砍竹,每一张铺由二十 二根细竹竿用麻绳编成。林月跟着一位上海工人出身的老同志刘长庚。老刘看她 干活很从容,就建议她多砍两根,给女生宿舍挂毛巾用。她欣然同意。他们就在 原地削去带竹叶的小枝,老刘手把手地教她怎么有力地清除这些赘物。他们又一 起扛着竹竿颤颤悠悠地回到驻地。 一路上老刘审慎地打探她的身世。他不敢称她小黎,穿着罩棉袄的蓝布衫黑 布裤子,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些,听她说自己二十二年的经历,老刘“哦”了 一声。对这个可以信赖的同志,林月说得很激动也很坦率。老刘的印象是:多么 单纯的野孩子和女兵! 可以列入史册的区党委党校,就这么在一周内矗立起来。回字形的茅屋,当 中有一块空地,做了晴天的饭厅和会堂。室内是每人二十二根竹竿相连的床铺, 女同志们都在苗条的青春期,还算宽绰。 柳郢已是摩肩接踵的人群了。除了党校,还有部队的几个分队。大都手持一 册《整风文献》(即二十二个文件)晨读。依柳者有之,傍小河坐着的有之。还 有一部分捧着书旁若无人走来走去,只有一些不好动的,在屋檐下保留一席之地, 屁股下垫着两三块土坯。 mpanel(1); 先学整顿三风:学风、党风、,文风。毛主席深入浅出的报告,使人心悦诚 服,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自由主义,一个一个单元地学,对照自己所犯的 错误,在膝盖上写着错误的表现、根源和克服方法。每个人是认真的也是痛苦的。 所谓“脱裤子、割尾巴,”总不免赧然汗颜。 林月逐条审视自己沾边的错误,追根寻源地写了出来。她的历史包袱――恋 爱结婚上的错误,虽在入党前后作了清算,以她和乐梦双双回到党内并经历边区 战斗一年的考验,作了小结。可两年前一种希罕的传说,还留在人们的脑中,在 他们印象中林月夫妇仿佛永远是一对自由主义大王。她首先承担传说造成的恶果, 但她也不甘心以别人的印象来作不切实际的检查。 在组内知识分子是严格批判的对象,林月更不例外。众人仔细分析也带一点 尖刻,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自由王国,那情调,那好恶,确有令人深恶痛绝之处。 可林月也不能容忍把这些学生出身的党员干部等同于一个吹鼓手,又以毛主席讲 的知识分子不能杀猪的故事,表示对吹鼓手强烈的鄙视。在敌后的残酷斗争中, 这些人也都经受了一些考验,又含辛茹苦地培养子一批地方干部,难道还不能沾 一点工农化的边么? 毕竟党的布尔什维克化是首要任务,在华东局书记上的大课中,一片圣洁的 融融的气氛,有关“党布化”的十二条标准,把这些以。自己看自己的党员,引 导到解放全民族以至全人类的远大目标,使大家身处忘我的境界之中。 女生宿舍的气氛也是革命和友情浓浓的,这里有在什么位置都居长的大姐们, 也有林月的好朋友芒和光,其他几位是首长的夫人。晚上在竹竿连成的铺位上做 游戏。林月天才爆发在铺上走动着,学各色人等的举止行动,自己一本正经地, 惹得大家一阵阵畅怀大笑。她讨了大姐一个“得喜儿”的昵称。“她们都接受我 了”,她想。把一顶用乐梦送她的方格花布做的棉风帽送给成颖,遮没了她颈部 烫过留下的伤疤。 事物总是在曲折中前进。 又一次领导同志的动员报告,对学员有明显的警告:为了纯洁我们的内部, 迎接抗战胜利,你们这些人要把自己的历史弄弄清楚!革命的,不革命的,甚至 私下干着反革命的勾当,说清楚了既往不究。党的政策是抢救失足者。有的人年 龄不大倒是老谋深算,这一次一定更要弄个水落石出! 把许多人说得低下了头。 林月抖了抖身上的什么。自信支撑了她。正如从前一个支书跟她作入党前的 谈话:你在江南有托嫌,到江北又沾上托派嫌疑,这不是明知故犯么?你说你什 么时候把这个缺点克服?她觉得这个同志既无知又生硬,她怎么会自己拣一项托 嫌的帽子往头上戴?何况两次托嫌又都是查清楚了的。她说她没有这样的缺点, 也不需要克服什么。这个支书回去说她骄傲或者说―反动!可不久他自己却因一 个莫须有的托派案子,被抓进了锄奸部。 经受长达六年之久考验的林月,重温往事,在整风学习的“洗澡”之后,她 觉得自己里外都是整洁的。村外红霞满天,她靠着墙根写她个人的启示录: 11月3 日,我又被确立为怀疑的对象了。一场诉说不清的误会,又 将持续多久?从前是无形的众目睽睽,现在前行的集体中,火力会更加 集中,可这样对我更加有利。我是块铁,就能经得起这熔炉的冶炼;属 于这队伍的一个忠诚的战士, 就有勇气始终默默地追随在大队的后面, 哪怕暂时有人唾弃我! 接着她默写了高尔基“伊扎吉尔老婆子”中讲的丹柯的故事: 有一族人,他们被三面的丛林包围着,第四面是草原。这原是些快乐而勇敢 的人。来了另外的种族,把他们赶到丛林的深处。他们很快就陷入阴暗和困难的 境地。污泥散发着有毒的沼气,盘根错节的老树纠缠着他们。阳光再也照不进森 森的密林。他们前进无路,后退却要碰到把他们赶出来的敌人。他们再也没有欢 乐,勇敢也毫无用处,他们被恶臭窒息着,伸着求援的手,喘个不停。忽然站出 一个叫做丹柯的年轻人,他对这个绝望的人群喊道:我们不能静候着就能搬开挡 路的石头,无所作为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让我们大胆走吧,穿过林子,林子是 有尽头的!不久我们就会走向草原! 大家真的不顾一切跟着他前进。这条开辟的路,每走一步都有沼泽张着贪吃 的大口,闪电过后,林子显得更黑,大树又发出轧轧的响声,怪怕人的。人们开 始抱怨领路的人,怀疑他的能耐,电光把黑暗撕成了碎片,雷声对丹柯袭来,人 们被新的绝望折磨得疯了,他们伸出手来,想把丹柯掐死……,丹柯掀开自己的 衣襟,从胸膛里掏出一颗心高高地举在头上,它像太阳一样燃烧,发出的亮光立 刻征服了黑暗,照出了一条通向草原的路!丹柯听见草原――这自由的土地笑了 起来,欢迎走出丛林的人们。随后丹柯倒下去了,充满希望和快乐的人没有注意 他的死,只有一个人不小心踩碎了他的心,那颗心裂开了,成为许多火星,这就 成了草原上不时升起的蓝色的星光。 林月不能把这个故事献给党,但党领导群众奋不顾身,前仆后继的精神,可 以与丹柯一样光照日月;她更不能把丹柯比作自己,可她感觉胸膛里跳跃的是一 颗烧燃的心。 校部在大屋的右首。学员已做好一条沙石铺的马路通到该处。伙房也在那边。 林月只有挨到值日抬饭打水的时候,才往那个方向走。那时她会看见支部成员兼 各组组长兴奋地从校部走出来。他们大都是本地所谓“有根有底”的本乡人。有 次早跑以后又集中宣布:凡身边保存以往的信件、日记、照片等等,都要主动交 到校部,这事正如教育长的作风是不动声色地做的。林月也很镇静,把身边保留 的一切写了字的纸张本子,连乐梦为她抄的信,两个足有十万字的厚本子也交了 出来。那上面有热烈的爱情,也许更多的是他俩思想和战斗的历程,要了解他们 是一份最好的材料,林月交出的是忠诚。丹柯的故事写在整风文献的空白页上, 撕不下来。 宿舍里很静,晚上再不做游戏,纪律和一种无形的压力,人们只能保持沉默。 接下去搞了一次坦白计分竞赛,说一件最不愿对人讲的事,林月虽得了满分,但 也严重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心情十分沉重。 传来一个希罕的消息:根据地上空降落了外国的飞行员,柳郢得铺一条沙石 路面的马路,供载着客人的吉普车通行。林月也参加去柳河挖沙抬沙的任务,一 直到她血崩为止。二十天下来使女厕所三个茅坑呈现着不退的血色。林月什么时 候都想倒下来,她命令自己一定要挺住,每顿也必须吃一碗糙米饭或一个馒头, 嘴里的感觉却如同嚼腊一般。清早有人看见她那腊黄的脸,无不失惊,女同志心 照不宣,知道她犯的是妇女病。 一个待产的孕妇要去医院检查,推林月陪她同去。胎儿情况良好,必须留下 的是这位脸上毫无血色的林月。 回到校部,林月交出医院给的入院通知,思想松弛下来,忽然觉得一步路都 难走。教育长嘱咐用校部的马送她。她一走一回头地看着她的党校,她的柳郢, 想着她必须经受的考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乐梦已在一个月前被部队召去。编在营以上干部的上千队。就在柳郢后面师 政治部所在的一个大村。一件棉袄两本抄写的书信,原是他路过柳郢的时候交给 林月的。那时他们已不能单独谈话,彼此只交换忧郁的眼光。看来整个形势都是 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他苦苦地思念着他的予里,在柳郢听“布化”大课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她 在与人猜鼻子,还把食指点在自己的鼻子上。“还是那么年轻调皮的小女孩啊!” 一股热泪涌上他的眼眶。想起三年前锄奸部有意收她审查,她自己也有此意,那 天晚上月光如水,组织让他做点工作,她却冷静地说“如果我对你政治上隐瞒了 什么,那就是最大的欺骗。”显出她绝不仅是女孩子的一面。那样的她也仍然赢 得他的钟爱。 与他们一起学习有个锄奸部的大个子李某,一时得风气之先,洋洋得意。又 弹他“组(织)是铁、保(卫)是钢,宣教干部吊儿郎当。”的老调。乐梦给他 画了一幅漫画:一支烛光下的老鼠,题为:鼠目寸光,他吵着说乐梦反党,乐梦 不予理睬。老鼠那副尊容任谁也看出正是李某的眉眼,老鼠能代表党么? 黎林月是那么怕冷。除她自己的小被而外,医院里又加她一条棉被。她还有 一件厚的棉背心,用红白花布做的面子。她怕冷,也只好裹在身上。把一切都忘 了,自己解脱了自己,痴痴地睡得很沉。每日三餐的饭也在解脱中免吃了。每听 见开饭的哨子,她往被子里钻,被子嫌短,藏了头,就得伸出那腊黄发硬的脚板, 猛一发现,好像看见了一个死人。司务长捧了碗面条,拣出其中的猪肝哄她,她 吃了两匙,就哇哇地大吐起来。以后更加厌食。化验员每天都来验血,针戳着她 的指头,再压着慢慢往前:取出一点淡淡的血。 化验的结果血色素都是32%,新任的化验员小陆难以相信自己眼睛,心中疑 疑惑惑自己是否胜任这个工作。他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抽一趟血,都是这倒霉的32 %,医生也急了。 林月苍白的面容、腊黄的脚板,眼睛也看不出什么神色。司务长焦急地说她 已经四天没吃,吃的也吐了出来。大家像省悟了什么似的,是不是绝食?林月拚 出她最大的力气,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大出血,药倒是都吃的。”是她边床 病员对她的补充。大家都忙给她安排止血补血的措施。其实出血已近尾声,她的 床褥上是干干净净的,经她的要求,他们把她轻轻移到大房间里面一角的床位上, 她虽然很少声息,也怕视觉上给人难受。看见她旁边空了两个床位,林月朝着墙 壁睡了。 幻觉和梦同时成了病人的伴侣。 还是在她十九岁那年冬天,她真的进了锄奸部候审。 她不时喃喃地求告:我求求你们!托派究竟是什么东西呀? “你自己心里明白。” 审呀,问呀,就是讲不出托派是什么东西,审的和被审的都是一样。 长长的夜里,她看着月亮,数着星星,背着乐梦给她留在锄奸部的信。现在 这是她的一切。 予里: 你蓦然走进这个地方,一定会感到惊奇不安。请你一定安静下来, 仔细想想过去的一切,有没有误填过什么……,组织上很重视你这一 年在战斗部队的表现,把你看作一个革命有为的青年,邓主任与我谈 话时说,他相信你的问题很快会弄清楚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你误入 歧途,只要交代清楚也可以得到原谅。他还让我在这条路上等着你。 予里,不要难过,前面就是希望,何况你还有我,还有一支笔! 你的里兹 对的,这就是答案。这封信是她一辈子偿还不清的恩情。 还是审呀,问呀,谁也说不清楚。想要说清楚的事情,一定说不清楚。 突然,丹柯出现了,这个丹柯是高高的外国人,却有与乐梦一样的面孔。 你快把心掏出来呀! 于是她掏呀,抓的, 红的,红的,血红的!她惊喜地发现。双手捧着自己的心,翻来覆去地看。 一丝儿污迹也找不出来。 有人接受了她那颗鲜红的心,轻轻地说:你是无辜的!什么托派,见它的鬼 去吧! 她淡淡一笑,倒在地上睡着了,千年难遇的一觉,准备睡它一百年,里兹, 你能等我醒来么? 乐梦在林月没有醒过来的时候真的来了!他是得到组织部长关于妻子病危的 通知赶来的。相伴的还有他的好友杨清。 病房很大,却是异样地静。林月住院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允许探视。在门口 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瞧见妻子。一个不祥的预兆在脑中闪过:难道已经到了太平 间?他轻轻地问:黎林月呢?有点倾斜的身子,让杨清扶正了。突然他发现墙角 里有白底红花的衣服,就拉着朋友的手直奔过去。 “林月,林月!”叫了两声,看见妻子一张白纸般的脸,牙床、嘴唇跟脸孔 一个颜色。两只眼睛还有点神气,眼珠翻动的时候,透出一丝微笑。乐梦和杨清 一人挽着她的一只手,摇晃着,只想她能陡然坐起来。问她怎么病的?她好歹不 说;脸上没有泪痕,微微地笑着,把自己的手与他们的手捏得很紧,这就是她对 他们最好的回报了。“会好起来的”,她说。却轻得无法听清。 两人飞快跑到院部,医生也着急着呢。已经给林月服过目前医院所备最好的 补血药:一天三颗红色补丸、三颗依士脱。还有帮助胃促进消化能力的苏打片。 大家寄希望于今晚宫院长从路西前线归来,看他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术。这位院长 与乐梦夫妇很友好,是极其尊重鲁迅先生的,与他们有共同的语言。已在电话中 与宫院长联系好,他不问什么时候回来都会来探望林月,乐梦感到这是一点安慰。 医生又嘱乐梦赶快去买母鸡,病人极需鸡汁。 “林月,挺着吧,林月,要挺住的啊!”他们又回到病房,看了她一眼,无 声地祝祷着。 林月始终安详地微笑着,她的眼前时有一缕蓝色的火焰。 已是茫茫黑夜,宫乃泉院长没有直接回他的宿舍,直奔病房,冲到林月的床 前。三个医务人员跟随着他。林月眼中射出欣喜的光芒。泪珠一连串地滚了出来。 对着别人的面流泪,她还没有过。 “恶性贫血,恶性贫血!”院长连连叫着。 问到服过的药,当说到缓解胃不舒服的是一顿两颗的苏打片时, “该死,该死!”宫院长急不择言了,大家也习惯他的口头禅。“有人的胃 缺酸,尽往里加苏打(碱性)不就更糟了吗?”他进一步解释。看到年轻的医士 恍然有悟的样子,他心里向他道歉了。忙要护士去拿稀盐酸。 照院长的吩咐把取来的盐酸兑了水稀释,他准备亲自喂林月。 “忍着点,牙齿发软也不要紧”,他恳切而慈祥的目光,让林月不管咽下什 么都愿意。意识到这位院长的一念之间,就能救她于垂危之中。 “歇着吧,宫院长,我会好起来的。”林月说出了使人清晰能辨的话语,两 个大大的眼睛露出了光彩。 病房也突然消除了紧张的气氛。林月反复舔着牙齿,感到它们还结实地存在 着。克服刚才觉得牙齿酸(软)没了的恐慌。 当晚乐梦凑钱买的鸡,由司务长连夜操办炖了汤,给林月先喝了,这一夜她 睡得很安稳。 嚯,嚯,嚯的哨子声,好像与平时不一样,林月看不见天,却看见射进来的 阳光。 早晨的糙米粥也有了香味,司务长又为她端来鸡汤,上面放了炖烂了的鸡块。 女病员注视着已能半躺着的林月,大家都巴望她多吃点,林月要分一点给初生不 久的婴儿,产妇回过头去忍住就要落下来的泪珠。 稀盐酸佐药,有救命之恩,林月一辈子难以忘怀,自然也感谢宫院长。毕竟 她还只有二十二岁。饮食正常,吃罢一只鸡,心事也暂时置之度外。过了三天, 她已经能坐起来,摸着床沿走路。 师参谋长夫人在这里生孩子,一团团毛线铺在床上乱麻一般,林月帮她整理, 为她织了一件背心,那经过长征的毛线,林月舍不得浪费半寸。 乐梦没有再来看她。党校第一期的坦白战方兴未艾,要不是林月的血色素仍 在40%左右徘徊。她是绝不肯留院的。匆匆地春节过去了,医院照例受到相邻老 乡的慰问。那时来了一个会说故事的女病人,得闲就把那些参军和拥政慰军的故 事珠子似地连成一串,林月就把这些,写成一篇综合报道。记得有个故事说到一 个送郎参军的新媳妇给丈夫的荷包上绣了一个“喜”字,林月也把它搬到铅字里 去。林月沉浸在喜悦之中。忘记了自己未完成的考验。区党委的秘书发现了林月 的文章,说她会写文章也该会写交代了,带信要她回校。 她是躲风么?对于“考验”,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挺身而出。前天血色素的报 告刚近50%,她打起背包走上回柳郢的路,途中宫院长左右拦截,甚至责骂,告 诫她说“彩号也比你的血多,以后犯病医院再不收你这个病人!”林月却像一条 小牛秧子,硬是挣脱了包围圈,回到校部。 党校仍在一个大院里。第一期的学员住在上边。下边住第二期的学员。楚汉 为界十分明显,脸上的表情也仿佛是两个国度的人。不仅一期不能与二期的交谈, 他们之间也没有交头接耳的。林月做了二期的插班生。她入院不久又调来七八十 个学员,两期共有二百多人。 林月不在的两个月间,二期已完成了整风学习。1943年5 月毛主席在延安文 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传到这里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林月通过学习,惊喜、惭愧、 省悟的心情兼而有之,她认真地清算了自己的世界观和文艺思想,可惜这个单元 的联系实际,没有深入展开。林月的兴奋劲儿还保持着。她想着如果她还有动笔 的机会,每写一篇文章,一定做到粗通文字的读者没有一个难字,不识字的人能 听得懂。审干的呼声,肃特的阴云笼罩着全校,林月不知如何了结。不问怎样, 除< 共产党盲言》以外,她又找到一本可以寄托信仰的读本。她像信奉宗教那样, 自觉做了“讲话”的信徒。 同时看到的还有解放区用粗纸印的茅盾的小说《腐蚀》。林月和大家一样, 震动了。 《腐蚀》中的女主角惠明学生时代的经历,与林月相似(后来知道茅盾先生 原是根据苏女师的同学提供的素材)。抗战初期她原也是投入救亡追求光明的, 可是落入了国民党的魔窟,成了特务。又有多少青年在当时国共合作的形势下, 被国民党骗入毂中,再打入根据地,这就是所谓的一群失足者,一时国民党制造 的红旗政策,惊动了延安和各抗日根据地。整风发展到顶峰,在纯洁内部的严正 要求下,不得不采取审干部署,一到形成运动,那就草木皆兵了。(见文后注) 一期学员大都愁眉不展,林月不敢与他们对视。不知从他们坦白得出的还是 从什么地方来的百分比:已查出有政治问题的占干部中的百分之六十四,不久就 上升为百分之八十。 二期也分了小组,每组三人。其中有一人是非学生身份或地方干部。林月想 既然是百分之六十四或百分之八十,扪心自问,小组三人除自己而外都不可信赖 的;可也明摆着,不能剔除自己,因为另一个出身好或地方干部,应是唯一的清 白者,另一个可以怀疑的,林月也捉摸不定。虽然她早有思想准备,写了个人启 示录,那是太感情了,没有理智可以救她,事到临头,她还是十分痛苦。 号召坦白,不仅使一队的审干白热化,在二队也紧锣密鼓地敲打起来。小组 十二三人中壁垒分明,七八处外来干部各有各的“关节”,成为追查的对象。一 队的坦白运动已成果累累,教育长把二队的学员集合在院子里,总结一队的经验, 为那些应坦白者画了一张张脸谱: 神思不定者,正在矛盾中患得患失;吞吞吐吐者,避重就轻;故作镇静,若 无其事者,老练顽抗;滔滔不绝、头头是道者,善于编造故事打马虎眼;絮絮叨 叨、哭哭啼啼者,引人同情,施用苦肉计;发誓诅咒者,心虚。总之,你这副尊 容,从早上与人照面开始,随时都会被发现可疑迹象。每天的斗争就从分析脸谱 开始。 这个经验,无疑也被介绍到乐梦所在地的上干队去了。乐梦为林月担心,但 他更相信她的能耐。他用白报纸装订了一个 64 开的本子,写一点随时想起又想 留下的句子,为林月也为自己。 第一页写着: 做贼心虚,不做贼也心虚,当众人都指着你是贼的时候。 有个农夫丢镰刀的故事:某人怀疑隔壁王二偷了他的镰刀,越看越 像:譬如王二很久没拿镰刀了,那是他藏着不露馅儿;有次还看王二用 的镰刀,正像他失去的一把,刚要上去看个明白,王二霍地拖着草篮走 了。有次王二磨刀声音,也听出是他的镰力。后来他在自己的床底下发 现失去的镰刀,上面一层尘土,那是好久没有用的缘故。 乐梦写着,忽然有所启示,他不觉分析起自己的予里来了: 你太单纯,从你的自我塑造来说,不过是一件半成品(不要生气), 或者你固有的欲念尚未清醒。你怎么有这么多的真诚、无私,勇于牺牲 自己?你不能说得清楚,是难以超生的啊! 你不问对什么,首先看得十分完美,结果发现并非如此,丑得使你 吃惊。但到碰到另一个人另一件事时,你又张着希冀的眼睛。我比你世 故,我对什么不抱多大希望,想得坏些结果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还记得否,有次我把你从田埂上推了下去?落在泥泞之中,――那 是一种谋杀的冲动! 两年的共同生活,有时我突然感觉:你为什么对自己的遭受歧视而 无怨言?是不是对权势者的谄媚?你总是下去,下去,一切别人不乐意 干的事,你都默默无闻地去干,那些慵懒的人,凭什么把你的劳绩,当 着他们的锦衣?你常常活在别人的眉眼之下,是你的麻木不仁,还是别 有心计?对你胜如生命的我,由于讲了一句激烈的话,你有时也难免冷 眼相视,所以有了杀机。 啊,多难猜的谜,有时我不了解你,使我苦闷。现在我敢肯定你是 党德很厚的,你就是你,一个溶化在集体中的小我。 林月的历史关节是托嫌、回家看病两月。第一次与她接触的却是:到党校后 与一队几个女学生的关系。那是查问四人组成的小集团。各人有各人的代号。林 月想来想去没有这么回事,经指点时间是在学文件的时候。林月马上想起了代号 的来历。 那时古文基础较好的芒说:学文件要含之咏之咀之嚼之,为了加深印象,一 个人摊一个字为名,含之当然属于林月,聪慧的光先拣了一个咏之,成颍认为咀 之可与珠子谐音,也拣走了,倡仪人傻呼呼地一伸手,那我就叫嚼之啦!林月想 替她改成菊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她想起这幕好笑的插曲,嘴边挂上笑意。揭 发这件事一定是想摆脱干系的珠子成颍。组里也有知道其他三个女同志的,对林 月的解释差一点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两位工农组长,也没有多加责备。 组内已有五位同志坦白以后,林月就成重点的重点。正如她的历史,已经长 年反复考查,理应大白于天下,可反复的次数越多,越是像煞有介事似的。目前 根据地分割成一片一片,彻底弄清还要假以时日。党要纯洁内部必须审干,这是 真理;被审的不能胡编乱造,也必须坚持真理,这是目前困难所在之处。 大家都在追求真理。布置了几次的迂回曲折战,林月总是有问必答,她成了 人们心目中把故事编得天衣无缝的人。她过得很吃力,也很从容。稍有空间,又 利用整风文献的空白,写下她的箴言: 想一想为什么会被怀疑的,以研究问题的精神仔细考虑,对别人多 加原谅,尤其对党的考验要抱欢迎的态度;因为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 让别人说完,然后自己真实地发言,主客观不能一致,不死争自己 是对的,静待时间和别人的证明。 一切服从事实的真相,做一个清醒的唯物主义者,不发牢骚,不拿 自己的修养开玩笑。 认为对的,要坚持。安于光荣的孤立(少奇同志语)。不自暴自弃。 她已把少奇同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背得滚瓜烂熟,她的箴言不过是她 学习的一点心得而已。她当时名之谓:接受考验的科学态度和政治风度,管用了 许多年。 不久宣布外来干部坦白近百分之八十,林月认为他们的坦白都是真的,虽然 她心里仍容不下一个特务。她把目光又转移到根据地最近发生的大事,如前方打 了一个胜仗;低洼的高宝地区筑了一条大堤,都使她滚下两行热泪。党领导的事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正确的,好的,就错你一丁点儿,算得什么!也许这点错 误,你作为党员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呢!她苛求自己。 是一种特珠的感应呢,还是乐梦也在经受难堪的审查?他早就觉得军内党内 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同志之间为什么总是这样疑疑惑惑的呢?林月经受的一切, 他都像身受的一般。 乐梦陷入莫测的深渊。他今年二十八岁。妻子比他年轻五岁。都还很年轻啊, 心情都是这么老苍。他们青春开始,正当民族危亡,不由得投入救亡运动。这时 一批有志之士,又把他们引导到对社会发展的学习活动中,这就有了他们不可动 摇的政治信仰,很快他们入伍入党了,像孩子投入母亲的怀抱,这是很自然的事。 怀疑他们入伍入党的动机,以至没尽没了地审查考验,屈待自己的孩子,对党对 党员都是沉重的负担。他对这个翻来覆去的审查,要大家以经受考验为荣,实在 太没意思,他厌倦了。 前几天在柳郢开了个坦白典型的大会。坦白的主角是一个过去被认为很聪明 的小鬼,他的后台竟会是乐梦熟悉并敬重的老金,他恰巧知道这小鬼原是老金背 着过铁路封锁线的,真是不可思议。地方上还有一个近年来发展了一千多人的三 青团案子。会场上慷慨激昂,乐梦却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偷眼看去,他看见盘 坐在地的林月,仍然是腊黄的脸,惊愕的神情。他为她感到心痛。 她靠自己也靠组织解脱了多少回。这次实在是在劫难逃了啊!如果以那个 “保是钢”代表的组织,她那一尘不染的历史,她对党的虔诚,一味地以崇高的 形象喂养自己,谁能理解她呢? 而这个女子,军宣传部钱部长去年还在路西某次会议上赞扬过她的文章,她 长年学习群众语言,已可用口语创作。她行军中的坚毅,挺进新区时的勇敢;连 使乐梦产生过反感的对党不懈的追求,现在也觉得可贵。他心中的幻想之火已经 熄灭,但这个女兵应该为部队所拥有,决不能再受到伤害。 于是他想起自己急于也是最后要做的事。 党校一二队突然集合。 大会展示两个学员坦白出来的特务行为。一个女同志据说有花花绿绿的故事, 没有登台;那个男的说得天花乱坠,印象深的是他保存的党内刊物(斗争),给 地主派来的雇农绑在扁担头上带了回去,他自己原是受过地主接济的贫苦的知识 分子。这一男一女平时都为组织所器重,已经做过一两个地方的区委书记。还有 一个本来被当作托派受过监禁,出来两年,自称又找到了托派的组织,为他们服 务。这个人长了一个傻大个子,平时话也说不清楚。对这三个人的坦白,负责同 志真有说不出的感慨,说不出的气愤,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接受他们的坦 白交代,并以此警告那些顽抗不交代的人。 “这年头怪事也多”,负责同志继续上面的话题又气愤起来:有这么个狗屁 不通的人给我写了个信,说他革命是从理智出发,读了社会科学的书,并为了抗 日不远千里而来,并非为生活所逼,到根据地来讨吃的。他认为来得光荣,他不 革命不是死路一条,真是反动透顶!从前他要老婆不要党籍,现在他又以死来威 胁党,要我们承认他老婆是一个好人。谁相信你,我再说一遍:哪个自杀就是职 业特务! 教育长乘热打铁: 1944年不杀一个人,1945年就难免! 林月几乎晕了过去。她知道写信的是谁了,说不出的感激,也说不出的痛惜。 她挣扎着站起来,跟上了负责同志的脚步。“我要求去看乐梦!” 林月定眉定眼地看着校长,他也仔细打量着林月。“不许去!”他认为这三 个字可以把她斥回去了,哪知她还跟着,一直到走进他的住宅。 她简要说明入党前为她做的政治结论,为什么组织上做的结论可以随便推翻? 他随口说了实话:原是呀,你前几年的政治嫌疑原是挂在脸上的,你们既然 回来,又是根据地最艰苦的时候,谅你们也没多大问题。可你们现在又胡说八道。 你自己说,看今天会上的坦白,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可信的! “谁胡说八道?”林月正诧异他说话缺乏政治概念。 校长一时语塞,示意警卫员把林月送回校部。 每天他们都在柳河里洗冷水澡,林月渴望深潭,向水深处遁去,离开这可恋 却又麻烦的世界,啊,她不能在党的队伍成为自杀的一员!有次在水里呆久了, 回来发了高烧,卫生员来量体温,宣布四十度。她迷迷糊糊感到解脱的轻松和愉 快!不知从哪想起,她有一件遗憾的事,她没有为乐梦留下一个孩子。…… 当她的颤抖已经停息,林月忽然想到死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 敬爱的教育长同志: 尽管我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可在政治上我是纯洁的,经多年的考察, 无愧于一个党员的称号。 现根据党的要求,对一些顽固不化的人,要进行杀一儆百,我真诚 地愿意做那个被杀一儆百者,临刑前绝不喊口号或诉说冤枉。我相信革 命总要胜利,在部队到达我的家乡或便于弄清我问题的地方,请弄清真 相。如果可以的话,就设法告知与我在党校学习的二百来个学员。要是 认为这样做损害党的威信,那么只要组织把调查材料和结论备案存档也 就是了。此致布礼! 1944年8月2日 写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与革命部队难舍难分,刻骨铭心。除了工作中的追 求,她唯一追求的目标是清白。她的眼前出现她的同学好友、一起投奔革命的人, 她不能是一个落伍者。也许只有她懂得战斗和考验的真谛。她做的一切原是为了 革命的需要;但也为了最终说明自己的清白,是一个同志。幼时的倔强自尊,继 续发挥促进的作用,于是她置生死于度外。 奇怪,教育长没有严厉地责问,甚至带着难以捕捉的笑意,问她为什么有这 么稀奇古怪的思想?“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她坦然地回答。他定睛看了看 她,走了! 党校另一个高潮:一位精明能干做了多年区长的人的坦白大会。他是反动堡 垒中的一位中坚分子,原被称为“钢板划子”(注:横行在长江大河中日寇的巡 逻艇,当时认为是最坚实的东西。)经女支书兼组长的劝说,他立在院内一群席 地而坐的学员面前。女支书并不简单地介绍,很有鼓动性,大家拭目以待,想来 比上次一男一女的故事更有说服力,院内静得连个人的口乎吸都听得清楚。 这位老练的区长,一下子变了小学生似的,他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坦白了他 爱人家庭的隐私,大家认为他的故事很长,这个开场白就难以出口。可他要说的 下文却戛然而止,人们干呼万唤也没有下文了。林月不敢看他涨红了的脸孔,也 是一种感应,她觉得此人无事可以坦白,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女支书还是用原来的调子慷慨陈辞,她分析了当前的形势:今年打败希特勒, 明年打败日本。连林月觉得这个胜利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其中有关希特勒――蒋 介石――钢板划子,爷爷――儿子――孙子的演绎,林月却不敢恭维。 回到小组,林月为上午的剧变纳罕或者说有点感悟。她第一次敢于把她的脚, 伸在男同志铺位的床边上,这时一身三娘教子打扮的女区长地方干部陆水妹(她 一向看不惯林月,这个组内尚未攻下的最顽固的堡垒),操起一块长板想去砸林 月的脚,林月眼疾手快霍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木板的梢头,把板压在床上,一面 理直气壮地说:该我经受的我一定经受,不能打人是校部宣布过的,不许你打, 你打我就是破坏校部的政治威信! 王组长也跟着说:不能打,不能打。一位仅次于林月顽固程度的小个子苏林, 也鼓足勇气叫着:不能打人!他正站在陆水妹旁边。她把对林月的气出在小个子 身上,随手挥去一个耳光,打得苏林嘴里马上淌出血来。工人组长老刘把陆水妹 拉出去谈话,老王组长想把紧张的气氛转回讨论中来,他对林月客气地说:黎林 月同志啊,你有什么快说嘛,我昨天夜里做梦还梦见你坦白了呢! 林月半晌无语,泪汪汪地看着组长。 坦白战还在不懈地进行着,真到了抢救的时候了! 这一天是这么重要,必须最后回答:是党员呢还是敌人?时间可以延至午夜 12时。最后的五分钟又是坦白和抗拒的分水岭。 白天小组集体活动,吃了晚饭跟踪追迹,村旁路口一个组长后面跟着一只 “迷途的羔羊”,大家(包括已坦白的在内)劝说的诚恳和帮着提示(甚至编造), 已解除了审干的威严,不问坦白什么,大家都由衷地高兴,林月因此才想起“迷 途的羔羊”的比喻。她自己更是怯怯地跟在副组长刘长庚的后面,再要重复以前 的交代,都有点难为情。 夕阳的余晖正把她的组长映在光晕之中。他是在上海抗战前入党的邮电工人, 连脸型也是林月想象中有轮有廓的工人形象,如果在游击队里,他就是< 铁流) 里的郭如鹤。沉着坚强。他在斗争林月中还没有提过什么问题。今天下午6 点之 后 12 点钟以前,最后的审判权掌握在他的手中。他们沉默了很久。林月等待着 他的抢救。哪知他重新提起与林月一起砍竹时的提问:你在家里怎么成长的?你 怎么入伍的呢?还叮嘱她慢慢说。 林月马上照实说了一遍。觉得他重复的提问,正是他抢救的思路。 “那么,入伍后的几次考验(他真的说的是考验)!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虽然一面想,一面回答出乎林月意料之外的话题。她还是答得自然,没有顾 虑,甚至把最近所写箴言的内容也说了,包括她的内心活动。判决之前,能有一 次这样辩白的权利,多好!组长还是要她慢慢地讲,他很有兴趣听她的故事! 漫漫的半夜,林月在满足的梦中度过。组长还是默默地听着。她仿佛对着天 地倾诉。 当,当,当,村头用炮弹做的钟敲响了,各组组长都在喃喃嘱告:11点55分 了,最后的机会不要错过,这五分钟内坦白,还算你们自己的坦白,过了这五分 钟还不讲,就是钢板划子啦! 刘长庚组长没有重复这个警告,他知道林月已经听清这田野里的叫唤声。 天空的星星闪着眼睛,大地沉默着,都在等待失足者的坦白。 近六个小时畅怀的谈吐,对着天空,对着大地,也对着一个可代表党的老同 志,除此以外,林月实在是没有可说的了。 “怎么办呢?”组长问自己也问林月。 “可以杀一儆百,但不能把我驱逐出境!”她艰难地又一次重申自己的志愿, 想到前年一个女同志被赶出根据地,她在边缘区一座小丘上用双手扒开石子,直 到手指上的血与大地吻合,在土上用血指写下她的名字,那名字的头部也是朝着 根据地的,透露了女儿的心。然后她把小石子盖没了她的赤红的名字。还有林月 熟悉的一个记者,也被认为来路不明而驱逐出境,最后他叫化子似地坐在边区的 牛车篷里,嗬嗬地哭了起来,最后又讨饭到中心区,找到了他的老乡罗司令,以 后终生唱着共产党的歌! “我看,你都不会的,党不会长期委屈一个同志。我就相信你没有问题。” 什么?什么?这是他在抢救时做下的结论;也是林月说出来的答案,在最后 五分钟之内! “党内有一个同志像您这样敢于始终承认我是一个党员,我也死而无憾了!” 林月已泪如泉涌,尽量不哭出声来。 “今后不问我们分在天涯海角,给你做了正确的结论,请你一定通知我。” 组长又坚定地说,语声有些哽咽。 林月连忙点头,轻轻地回答:“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五分钟飞也似地过去,收场的钟声响了。林月追着组长说:“回去你一定要 说成是钢板划子啊!” 知道自己的信被不指名地公布以后,乐梦没有自杀。 他在小本上写着: 我怎么能这样光身地就义呢?我还要好好地想想。 这个消息从党校传到上千队,他挺身而出,说明了这封信的内容。全组几乎 没人说话,沉默了好久。那位钢铁同志追问他和林月恋爱结婚的错误,乐梦很愿 意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了林月是怎么一个人,听了以后,几个知识分子对乐梦发 自内心的同情,林月成为他们脑中很亲切的人物。 我们的相似与不尽相同之处,过去你不是党员却比我好,人们不但 把错加在你的头上,也鄙视我对你的爱,如此等等,却构成我们如胶似 漆的感情。 一个庸俗的美学观念,延宕了我们爱情的进程,我大约对你表示过, 你却淡然一笑。我多么后悔伤害了你的自尊心。而这几年你内在的美, 你的容颜在我眼中的变化;你的身材造成你迷人的风姿。在田野,你轻 捷地走在阳光和月光之下,在行军的途中,你是与众不同的,你不应该 只属于我。 你太拘谨,如果你能容许我为你画一幅裸像,哪怕一个背影,我也 不会感到遗憾了。 那天月夜,乐梦写给他思念着的林月。 刘组长从此更沉默了。向组织上,他对林月说了什么呢?钢板划子,或者弄 不清? 二队的钢板划子经过最后五分钟的确认,林月自然是其中一个。这一周的计 划,还要在大会上一个个地过堂,并宣布结论,林月排在中间。 夏夜的热,使全校的学员都露宿在大院内。林月只搬了两层土级搭她的竹铺。 睡得比邻近的女友低。那夜有皎洁的月色,千里可共一个婵娟,何况乐梦与林月 只隔七八里地。乐梦为她写的时候,她也趁着月色写道: 不问怎样地去死,或是怎样地活喏,我都是无憾的,在这时候特别 要自尊、自爱,无愧于心。 我已经没有不安,也不哭了(写到这里泪珠却滚了出来)。我们分 别已有一年,你只有在我重病的时候来看过我,你现在是活着还是走了, 我也难以预料。(又哭了),我跟你是这么地亲近,我仍然是你忠贞不 渝的子里,从恋爱到结婚,在我们心里并非愿意损害党的威信,想到我 们脱险归来后双双回到党内,对党的感情更是真诚的,现在还是如此。 你如果为我而死(马上把这个死字涂去),我活着又为什么?一块 儿活着,也许我们还能见面,一块儿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我们还会有聚 首的时候!? 回想前年我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天,你没有在约定的地点等到我, 我却不得不先赶到你寄住的地方。我过了桥在桑树林里等你,站着怕暴 露目标;坐下又看不见桥面行走的人,我只有跪着,祈求你安全归来。 不敢想象我刚脱离牢笼,你却落入陷阱……我会痛不欲生,死了也不足 以弥补这个损失的啊!现在的情况又何其相似乃尔。 人生即使短促,付出的多得到的也多,坎坷又算什么? 天亮了,女友从高铺上爬起,看见林月安详地闭着眼,眼边还有泪水,一只 坦露的手臂荡在一旁,女友早就看出林月瘦了,她俯下头拎了拎手臂上松弛的肉 皮,悄悄说:“快说吧,都这么瘦了!”这么怜见的忠告,林月没听见似的,大 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我不能这样偷偷地流泪,损害自己的眼睛也是罪过,我的眼睛不单单属于我。 林月坐起来写道。新的一天预示着无泪的日子么?她刚起床就哭过了。 傍晚才进行大组讨论,两个组并起来与林月初次交锋,提的问题大都扯不清 楚,许多人并不熟悉她的事情,早上嘱她交待的女友也在其内,她抢着做纪录, 避免对林月提问。 那是一个风雨之夜。大家听不见雨声,闪电冲进茅屋破损的一角,接着又是 一阵滚雷,室内正在宣布林月的结论:托匪内奸!又一阵闪电滚雷冲进屋内,西 边的墙倾倒一片。这愤怒的天,它要惩罚谁呢? 大家等着林月对结论的表态,对这没有事实根据的结论,林月想分辩两句, 望着大家惶惑的眼睛,她很快说: “我在组织上服从,思想上保留。等待今后调查的事实加以澄清!” “你看她鲁迅的书读得多了,一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样子。”有人莫名 其妙地说。 “错了,是‘俯首甘为孺子牛’!” 人们忙着去收拾被塌墙弄脏了的床铺,林月也跟着忙乎。这时全都忘记刚才 的一场审判,甚至也想不起林月的结论究竟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这个结论被加以醒目的标题公布出来,除描粗了几个黑体字托匪内奸 而外,仍是不知所云。即使是学习结论,林月还是在意的,自1935年思想转变以 来八九年有意识的生活,怎么能是托匪内奸?她很痛苦,今后还有长年累月的考 验,甚至比这更坏。 已进入书写自传的阶段,那些未被审查和交待清楚的同志,都在写着自己真 实的也包括“失足”的历史,在小组通过了就可以外出工作(多么诱人!)。像 林月这样的还不时被叫出来一段段地交代自己走进革命队伍的历史。 刘长庚组长要求调离岗位,他走了。新来的就是那位在大会坦白做了特务的 男的。他把一根红蓝铅笔架在耳朵上,狠狠地追究林月的反共思想。林月连组织 上也不能服从了,这是对她最大的诬蔑!她至今苦苦追求的还是金光璀璨的共产 主义的理想,心里还供着这座殿堂,还是为了这个信仰,她才能容忍一切。或者 说党给她的思想武装,也是她抵御内外压力的功底,信仰是不可侮的! 她几乎是拉着这位坦白先锋到校教育长那儿去评理。教育长听说不足十五岁 思想转变,十七岁正式入伍,脸上不露声色地挂着笑意,他领教过她那不怕一切 的野性,强加她一个反共思想她岂能罢休?这也不是校部布置可以这么干的。据 后来知道,教育长那时也觉得每多一个人坦白他就多一分不安和担心;林月给他 写的信要求把她杀一儆百,已经震动过他,坦白的和抗拒坦白的有许多表现使他 生疑:这么多根据地干部中的骨干都是特务,那根据地是怎么发展和打仗的呢? 何况他新来解放区,对这些先不了解,后来他逐渐意识到他们在过着艰辛的岁月。 他发现这个要人交代反共思想的做法,不过是后来历次运动重复的错误。 “去,去,去,查什么反共思想?”教育长像挥去他目前苦恼的思想。 林月喜欢得莫可名状。她胆敢把坦白而得意者的红蓝铅笔,从耳根上掀在地 上。 同学之间过了多少无言的日子,树上飘下第一片落叶,不准讲话的警戒线已 经撤除。做纪录的女友把林月拉了出去。她们急促地走向一个草堆。 “你说,究竟有还是没有?” “没有!” “好,好,好,我相信你。”终生难忘的一字之交,林月还想起刘长庚与她 的谈话。看见跟过来一个积极分子,她们就散了。 可那积极分子要说的是: “黎林月,校部让你去一趟。” 一阵阴云掠过林月的眼前。 这次教育长真的笑了,他慢吞吞地对林月说: “老曹同志来接你去政治部,你跟他走吧!” 原来旁边站着一个中年人,手里牵着一匹骡子。他慈祥地招呼林月:“乐梦 要上路西前线去了,派我来接你。” 她真是受宠若惊啊!飘飘忽忽地走过宿舍,跟见着的人都点点头,拿起她的 小挂包,跟着来人上路。看着友好的来使,她认出是在前方见过的一位营长,他 在上干部管家。老曹帮她上了骡背。她穿的蓝布衫,已把拆下的袖子缝上了,人 也似乎胖了一些。 “我是来接兄弟媳妇的呢,你说像不?”老曹开着玩笑,又加了注脚:“乐 梦把你说的,我们也跟你亲了呢。” 带来多么好的信息。 坐在牲口背上的林月,看得远些,田野里已处处金黄,河边茂草萋萋,那个 有亲人的村子,早已映入她的眼帘。 还是乐梦淡黄的方格薄薄的被子,他已为林月洗过了。妻子找到他的时候, 他还在缝被。林月赶忙从他手里拿过针线。像从前久别之后一样,他们手拉手对 视了一阵,彼此在脸上读到了喜悦、悲苦和深深的思念,这一年的分离又与以往 多一层难以言述的感受。 他住在院子里围墙的一隅,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一张用绳子绑成的架子床 占了房间的一半位置。晚上两人独处,乐梦把一只手搭在林月的肩上,她拉着他 的另一只手。彼此又对视良久。一只小油灯不足于照到他们各自要看到的容颜, 但一丛丛的光,或者照出一部分脸容的立体感,也很动人,多少回梦里的人,多 少回猜测的生离死别,现在面对着面,更亲切更可爱了。摸到的背脊,拉着的手, 都是温暖的。一个长长的热吻,也比不了这样的相视,这样的接触。这是心与心 的相会,每个眼神都在传达心中的电波。予里,予里,我太爱你了;里兹,我多 么感激你!这样的话语,他们从未说出来过。 于是两个头都聚在油盏灯下,交换看着彼此的日记。乐梦偶尔落下的泪水正 落在林月被泪水渗透了的句子;而林月时常要落下的泪水,把乐梦的字句也打湿 了。 悲苦之外,他们觉得满足,满足!其中最大的满足,最相爱的人是彼此相识 最深的同志! 他们是这样的相似,因为他们同样是水晶。他们形影不离,就是分开的时候, 不断的书信往还,连字体、语句也分不出他和她。一种融化在一起的和谐的美。 他们毫无遗憾地睡着了,在黎明之前。没有在意即将到来的长长的分离。 长长的,长长的分离! 注: 所谓“抢救失足者”造成的审干扩大化,是当时中央社会部部长康生主持搞 的,他歪曲了中央的精神,使有的单位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成了抢救对象。康生那 种不要证据只凭直觉,只凭推理,大搞逼供信定罪的办法,影响下面以至各根据 地的抢救运动。 1944年4 月毛主席曾找李克农、周兴、师哲同志到枣园谈了四天,要大家有 啥说啥,不打棍子,不抓辫子,知道什么尽管说。听了后提出“几个月我给康生 打过招呼,肃反要注意纠偏,后来又找他谈过,他不听嘛,今天就不叫他了。” 毛主席布置李克农立刻展开甄别、平反工作,“不要冤枉一个好人”。 摘自《新华文摘》1993年7 期转摘《中国农民报》 1993 年第二期福贝著 《李克农二三事》。此文可以帮助读者认识和了解本文中人物和事件的时代背景。 本文中的林月,后来也经甄别平反,作了她渴求的正确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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