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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得夕阳无限好(代序) ――与菡子书 袁 鹰 去年冬天作协五次代表大会在京西宾馆相晤,本是一次畅叙的良机,可惜日 程太紧,时间太短,匆匆握别,忽忽又已一年。今年八月你来信说“从医院出来 以后,一直活在‘脚要坏死’的阴影里,心中怏怏不乐,却没有泄气,不得不与 命运抗争,抢着做些事,马上学会了电脑,已敲出一个中篇《红叶无恙》,又编 《重逢日记》一册。”放下信,就想到你这几十年来在“与命运抗争”中,往往 是个强者,而任何艰难、挫折、坎坷,总是会被强者所踩碎的。近几年,先后收 到你寄赠的自选散文集《记忆之珠》和那本图文并茂、别具一格的《故园行》时, 我都曾这样想过。如今,《重逢日记》将要以成集的形式与读者见面了,怎不为 你欣喜呢? 坦率地说,这些年来,每次在北京、上海同你晤面、通信,除了谈近作、问 平安以外,我总是有意识地避免去触动你那根最敏感最纤细也最容易引起隐痛的 心弦。伤痕是由历史造成的,就让它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淡化泯灭吧。人生不如意 事常八九,我们这一代本来就是交织着承担幸运与不幸的一代。每次看到你豪爽、 豁达、乐观的神情一如往昔,或者与我们共同的朋友沈文英、秦秋谷两位大姊谈 到你近况时,也都为此感到、宽慰和赞佩,于是就将惦念之情只放在病中起居、 家中需要人陪伴照料这类事情上面去。但是,今年春天读到你在《当代》上发表 的《重逢日记》,我们不少朋友的心灵都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阵悸动和震撼,从 那长长的篇幅里看到感觉到又熟悉又不甚熟悉甚至过去很少接触到的东西。 你在偶然的情况下住进医院,竟会同分离了四十年的LM不期而遇。他已经三 次中风,语言行动都极为困难,很可能就在那里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日子。“住同 一医院,病房只隔一层扶梯”的你几乎天天去探视,在病床边静坐一会,给他以 慰藉和温暖,于是就产生了这本日记。从头到尾,流泻在字里行间的,是那么浓 郁、浓烈、浓厚的情,是那么真诚、真挚、真切的爱。两颗原本紧紧拥抱的心, 经过四十载隔绝之后,晚岁重遇,感情的火花重又进发美丽的光辉,炽热如火, 又澄澈如水。你说这是“分离四十年后重逢于医院,渐渐地又产生了炽热的感情, 心境却潜移默化,进入清水净土的大干世界。”这是多么难得的境界!不说别的, 单看病床边相互倾诉彼此的感觉,他在语言不流畅的状态中还能同你交心,互相 谈到对方的优点:LM想了好久,分两次说出:“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说不出来。 ……可以谈的人很少。”你写道:“我猜出他要说什么,马上接着说:我不怪你, 你也没有遗憾!他流泪了……”“我们就是这样无怨无悔大胆地也是默默地对观 着……”“每天的对观拉手,我们彼此都读懂了:没有四十年的分离,甚至并无 感情上的裂隙,在我们一生的感情生活中,存在过的就是我们两个人……”“是 的,没有什么欲望,就是这样一种境界,是我们过去散步长谈的情景,没有私念, 谈的也是天上人间。但愿真有天空中的世界,我们一同飞去……”千言万语,尽 在不言中。读到此处,掩卷遐思,遥想病房情景,我也禁不住眼眶潮湿,鼻子发 酸。 你曾给LM读《廊桥遗梦》中金凯寄给弗朗西丝卡的遗书,你说他“听得很投 入”。也许他听到“虽然在我们相会之前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在我们浑然 不觉之中有一种无意识的注定的缘分,在轻快地吟唱,保证我们一定能走到一起。” “多少年来,整个一生的时间,我们一直都互相朝对方飞去。”这一类句子时, 会受到触动,联想到一些往事,一些情愫,但是我想,其实这是两回事。你和LM 之间经历战火纷飞中患难相依、生死与共的感情和缘分,岂是廊桥上那两个偶然 邂逅的中年男女所能比拟的?远远不能。那位美国作家又怎会理解中国革命情侣 如此纯洁高尚的情怀呢?绝对不会。你说是不是? LM终于走完他一生中最后一段旅程。我想,他是没有遗憾也不会有遗憾的。 毕竟,黄昏时分,还在金色的池塘里沐浴过一段璀璨的、温馨的余晖,未尝不是 一份意外的幸福。你送别了 LM ,也绝不会留下多少憾意。 你当时写的是日记,没有当作文章写,更没有当小说写,却成为至情至性的 好散文,因为它是从心田深处汩汩地流出来的,就像鲁迅先生说的:从水管里出 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真的美的散文,不需要着意做作,摒弃堆 砌雕琢,将一切绚烂都归于平淡。 回想上海解放后见到你初来黄浦江畔时,草黄色军装还带着战场的硝烟,军 帽下齐耳根的短发,完全是三野文工团员的模样,一开口,也没有胶东苏北口音, 完全是太湖韵味。戎装江南女儿的印象,我一直保持至今。战士的豪情和女性的 柔情,时时或同时溶化在你的散文中。你的文字向来朴素无华,天然去雕饰,像 一位江南山野的村姑,一身青竹布衣衫,头上插一朵鲜红或者淡黄的野花,想说 就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1953年春天读你的< 从上甘岭来》,1957年底读你 的《黄山小记》,直到十年大动乱结束后读你在茅山根据地为纪念陈毅和张茜同 志写的《长江横渡》,我都有过同样的感受。收入你这一本集子里的近年散文, 山水小品文晶莹清澈,口角噙香,怀人伤逝文情真意挚,感人肺腑,仍是你一贯 的情怀,一贯的笔墨,一贯的风格。 看到你在《重逢日记》的说明中用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几个字,不觉引起 一些感触。回想我们最初相识的五十年代,都才三十出头。有一阵你在中国作家 协会创作委员会工作,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华年。岁月催人,星移物换, 几番风雨过后,满头青丝都换成鬓发如霜,竟然不知不觉间过了所谓“古稀之年”。 按时下说法,“七十不稀奇,八十多来兮”,似乎尚在有为之年。看到许多已登 耄耋高龄的前辈仍然笔耕不辍,近来读到冰心老人的散文集《我的家在哪里》, 季羡林教授的随笔集《赋得永久的悔》,还有柯灵、金克木几位先生的新作,思 想之敏锐,见解之深刻,风骨之坚劲,很难见到有什么衰颜老态,实在叫人敬佩 不已。比起他们来,则后生如我辈有何资格言“老”,宁不愧熬?虽然体力精力 渐不如以前,然而回眸来路,咀嚼人生,仍觉有不少事可以做,应该做,才不负 在这个极不平凡的世纪中滚了大半辈子,也才不枉在这条长河波涛中呛了那么多 水。你不是说还有一批题目待写、还有散文集要编吗?那么,就快点从“脚要坏 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吧。即使夕阳西下,也没有什么可唏嘘的。朱自清先生晚 年有诗云:但得夕阳好,何须惆怅近黄昏。他是反李义山原句之意而用之的,我 一直很喜欢这两句,它比原诗更有意思,更有味道。现在借来奉赠,愿共勉之。 97年岁暮,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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