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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 苏青   静静的河水,小心地浮着烧锦桥倒影,动也不敢动弹,生怕荡漾间会搅乱这三 个端正的字。我家的田在船懒洋洋地泊在桥边,船身已经很破旧了,正像老而乏力 的毛价一样,喘着气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我难得瞧见他早晨梳好辫子,直垂到背脊 上,而不绍起警来,接着便是祖母拿出一套半旧的元色直贡呢袄裤,郑重地递给他, 一面叮咛他说:‘呼万别再丢了呀,晚上转来还给我――下次有率再给你穿!”他 嗯嗯几声,欢喜地接过祆裤去,只是祖母更不放心了,想再说得厉害些,却也怕没 有用,结果还是听天由命地叹一口气。   毛伙吃饱了饭,拿条破烂的蓝土布围裙向腰际束紧,于是祖母又着急起来了: “毛伙,这成什么样子呀?今天又不去挑谷,要这围裙子吗?”但是毛伙不耐烦地 回答:“穿着得劲些!”祖母听了也没法反对,只向他说是船到了赶快脱去它罢, 千万别穿着到那面丧事人家去,因为祖父是他们请去点主的大宾,毛价今天做跟班 也得像样些……话未说完,他早已挟起一支橹,手拎着著帽开步走了,浑身显得任 有劲,今天中午有酒有肉够他吃哩,还未理你干吗?于是祖母只好恨恨在背后骂他 一声:“这馋嘴的老家伙。”   过一会儿,祖父也装束停当了。黑缎靴子,白布袜(我祖父是从来不穿丝袜纱 袜或羊毛袜的),身上穿一件古铜色宁绸施子,上面的马褂却很摩登,是元色真华 丝葛做的,料子乃五姑母送来,说较杭缎温软,穿着比较适意。但后来我祖父却有 些嫌它单薄了,于是再在它里面穿上件玄色直贡呢背心,虽说不成款。好在谁也不 会瞧见,因为我的祖父一向总很拘礼,即使进了屋子人家再三请他宽马褂,他也决 意不肯答应。   一切都停当了,祖母忽然慌张地问:“要束腰带吧?”意思恐怕他着冷。但是 祖父凝思了半晌只摇头说:“不用了。”像有些怕麻烦。祖母不敢再问,只把一根 色润微红的竹拐杖交给了他,又叫我拿着他的白铜水烟管跟去。   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祖父的水烟管,口中慑德着想说句什么话,却又觉得不 好意思向他老人家开口。祖父的神色很和蔼,时时仰面向天空微笑,天空高高的, 几缕白云像游丝般在飘,太阳光淡淡散下来,田中的谷子呈金黄色,稻秆显得有些 枯焦乏力,像疲劳过甚的怀孕妇人,憔悴地,但却带着一种愉快,使人家能够相信 她还支持得住,而不至于替她过于担忧,但是感慨也不能绝对没有,“前些时还是 绿油油的一片呢!”祖父缓缓地开口了,似欣喜,又似惋惜,我莫名其妙的跟在后 面,心中只想找到毛伙。问问他,总该有些把握吧。   毛伙坐在桥栏上,嘴衔根短旱烟管,正在独个子悠然出神哩。瞧见我同祖父过 来了,便把烟管向怀中一塞,原来是不曾点火的。“毛伙!”我祖父到河边站定了 唤,一手拿起竹枚指着这只田庄船。竹杖是我家山上拆下来的,粗细很调匀,根头 节较密,略带些弯曲形,天然的就像根拐杖样子。我祖父很珍爱它,不时用手抚磨 着,久而久之便红润光滑了,他与它常不相离,走时手持着,坐卧下来则让它歇息 在旁边。   却说那时我祖父唤一声后,毛伙便再也不敢逗留,匆匆跑到岸边,蹦的向船上 跨去。“当心!”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祖父齐声喊出来,但已来不及,船身乱晃滚转, 连静静的河水也不得不连续皱眉,终于搅坏了洗锦桥倒影,那桥门上端正的字是更 不必说,瞧不清楚了。   直等到毛伙持橹在船梢站稳了,一面还伸出另一只手来搀扶我祖父时,祖父且 不举步,再仔细审察了一番,然后回头关照我别动,这才自己小心地踏进船舱去。 我的心里很难过,因为不能随了他们到丧事人家去,推一的希望刚才欲语还休的, 便是希望他们能替我带些水果花生等回来。“毛伙,”我常听见祖母在动身时悄悄 叮属他,一面递给他一块白土布手巾:“把先生正筵上吃剩的水果花生等包了拿回 来,阿青花等着你哩!”于是毛伙嗯嗯了两声,我很疑心他没有听懂,接着也想再 说一遍,可是给祖母摇手上住了,恐怕让祖父在里面听了去。一祖父是不论亲疏远 近,婚丧嫁娶一律都只送四角钱的,叫祖母拿张红纸包好了,送出去就算,决不要 人家回礼,而且在可能范围内,也不肯轻易赶去吃喜酒或是带饭。然而祖母却不然 了,她恨不得把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全带去才好,又恨不得把所有吃剩的东西全带了 回来,可是祖父绝对不许她这么做,因此她只好悄悄地关照毛伙了。 mpanel(1);   毛伙别的都采,然而在吃的上头倒决不能算笨。看,他已经小心地把白布揣进 怀里去了,预备给我们带回来大大的一包――水果花生与一切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而今天我似乎没有呼见祖母嘱咐他,也没有瞧见他把什么白布或别种手巾之类揣进 怀里去。这可怎么办呢?问又问不得…我只得快快地把白铜水烟管送给了祖父。   我记得很清楚,我这一天回家后是如何的默默只坐在灶头间,祖母问我要孩粑 吃吗也不理,邻家的月仙姑喊我同去提炼标也不理,最后她们只得断定我是清了, 由祖母半哄半强迫的把我推进被窝里,一面剥胡桃与杏仁给我吃,一面絮絮讲毛伙 的故事:   “这家伙真是滥好人。”祖母轻轻叹息着说:“就是没分寸。上次我叫他送年 礼到你的外婆家去,你的外婆把酒给他喝多了,回来半途上他便醉倒在凉亭里。后 来瞧见一个老乞丐没衣穿,他便仗着醉时身热,把你祖父才送他不久的一件丝棉袄 子送给老乞丐了,还把你外婆给他的力钱也送掉,这傻子回到家里冻得发抖,一言 不发的往灶洞里一钻,才真把我笑死气死咧。――从此我便再不肯送给他祆裤而只 说是借给他了。”   毛伙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的家世是谁也不明白的,他自己也绝不曾提起过,好在人们也没有研究它的 必要。他的出现在三十余年前,那时我的祖父新中了举人,家里正感到佣人不够, 于是就由一个撑柴船的老大介绍,把他带到了我家。“他的身体很结实,”我祖母 说:“只是看去像只没嘴的葫芦。我有些嫌他笨,可是你祖父说,做长工只要有力 气,人还是老实些好。”   他的不会说话,真是出乎人意外的,有一次我的外婆病了,母亲差他去探病, 他跑到外婆家里便自一屁股在阶石上坐定,摸出根旱烟管来衔上大半天。我外婆忍 不住了,亲自扶出到阶前来问他,少奶奶可有什么说的。他苦思半晌后吃吃答道: “没……没有。”我外婆笑着说:“难道连问我的病可好一些都没有说吗?”他这 才恍然大悟,不禁开眼笑的嗯嗯应道:“不错,是有这么一句话,是有这么一句话!” 惹得外婆家的人都笑了。   而且人家笑话他也不止这一次,据说在辛亥革命那年,城中的军警人等正在忙 着替顽固老百姓剪辫子,毛伙不留心时事,自然不知道那些,人们也没有巴巴的跑 来告诉他。有一次我祖父差他上城送信去了,在城门口碰到一群人硬要替他剪辫, 他立刻把脸色涨红得像猪肝似的,一面心中火冒想:“连辫子都留不住了,还要命 干吗?”于是挣脱身子奋力向河心一跳,给救起来时已口吐白沫,恰巧那群人又是 誓不达到目的不休的,在他水淋淋的时候仍旧替他把辫子剪掉,于是他伤了心,立 誓终身不上城去,回到乡下他再蓄长了发。   于是有人问他:“你也想忠于皇帝吗?”他却莫明其妙的连连摇头道:“皇帝 我不认识他。”“那末为什么一定要留辫子呢?”“这个,”他开始藐视那间活的 人了,走留辫子的好处也不晓得,“我不要戴身帽的吗?没有辫子盘绕在头顶,帽 子可能戴得牢靠/原来为了这,他才拚性命想保留辫子,人们都笑他的蠢,他也绝 不管。   我瞧见他总是赤膊戴着这顶警帽,不是挑沉重的谷担,便是在着米,或做田园 的粗活。他时时喘着气,但不大肯休息,有时我祖母瞧着不忍,对他说:‘年价你 歇歇吧,拚什么老命?”他听了不但不感激,反而像受了侮辱似的不禁骤怒道: “谁说我没有力气?我虽老却一样的能够做活,这般小伙子比得上我吗?”祖母没 奈何只得叹口气说:“不识抬举的蠢牛!”一面使眼色叫我告诉祖父去。因为祖父 出来了,他便不敢不服老,只得咕嘟着嘴坐下来休息了。   不成篙帽的时候,他把辫子绕一个合,这样做起来显得利落一些。我很怕见他 的脸孔,有时候他挑着谷子进仓去了,我正在仓中玩呢,他便连声怒喝:“还不快 滚出去!滚!”气得我连连顿足骂:“老东西不要你讲话!”但也不敢不让开,否 则给他撞倒了可不是玩的。“快出去!”他把谷倒在地上又回过头来驱逐我了,我 恨恨地只得走出谷仓,但也不甘就下去,只在门口张望,天报应,他在咳啥呢,咳 得很重而且是连声的,额上青筋暴胀,像是喉头很难过,不禁伸进两三只手指去捏, 呕出来的都是鲜血,天哪!他似乎也吓着了,连忙用穿草鞋的脚一阵乱擦,手指上 的血顺便抹在仓壁上,横涂竖擦都是,惊回头瞧见我还在张望,便又端着叮嘱我说: ‘削去告诉祖父母呀,我要做活,他们知道了不答应呢。”   这件事我曾犹豫了好久,有一天终于悄悄地告诉祖母了,祖母又告诉祖父,从 此祖父就不许他再做太吃力的事了,白天闲着毛伙便只好激着气晒太阳。有时候我 轻轻地溜到他旁边,带着怯怯的眼光望着他,意在求他饶恕。他的脸色是阴沉的, 见了我哺前向我诉说过去:‘摸道我没有气力,只要晚上睡的是硬木板,一觉醒来, 我就可挑着谷子飞奔上楼呢……”他的睡处在使桶间楼上,一扇门板模搞着。硬是 不用说,但是毛伙却觉得舒服,晚上胡乱把围裙除下就钻进去,不脱衣也不用点灯, 躺下去便呼呼睡熟了。他不喜欢睡棕棚床,因此他从不回家去,虽然他也有一个妻。   他的妻子要钱用了便跑到我家来,向他讨不着,就只好对我的祖父诉说。她是 一个矮小的妇人,生得也不甚难看,可惜跟随有些红烂。据我家的老妈子悄悄地告 诉我说,她是有姘头的,也曾养过一个孩子,当然以前电体从不曾回家去过,也不 知孩子是怎样来的,但是她既然生出来了,毛价瞧着也喜欢,破例在月子里常回家 去。可惜不久那孩子死了,他的妾子常常痛哭,因此眼睑便做了毛病,姘头终于不 要她了,她便常来我家找毛伙缠扰――我的祖父母自始就常劝令毛伙回家去宿,但 是毛伙坚持不肯让女人淘坏了身子,他要做活!   做活自然是为赚钱峻!然而他自己又不会花。每到年底我的祖父总提醒他:毛 伙,你也赚些钱啦,要买些什么吧?但是他总归摇头说想不出。只是有人向他借, 许出重利,他就觉得很有意思,―一把钱给了,从此便不曾讨回来过。因为人家都 知道他的弱点,他来讨时只要把面孔一板说:“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钱是没有,你 要就拿我这条命去!”于是他便怔住了,赶紧安慰人家,有时候还要再多借给他些, 说明以后一齐还。也有人比较心软一些,不忍过于欺弄他,便叫孩子打几斤黄酒来, 一包长生果,劝毛伙慢慢剥着吃,喝,他便觉得过意不去了,不推不开口讨钱,有 时还自恨力薄不能再多倍些给他哩。   吃喝是毛价最大的快乐,大杯的酒,大块的肉,他似乎此身已飘飘然了。祖父 替人家点主去,揖让进退,他一些也瞧不见,因为他正在大吃大喝图个畅快哩。饮 够了酒,他只自回到船上呼呼睡去,人家送给他四只橘子解渴,他也不理会,一把 揣在怀里就忘了。直到祖父给他们吹吹打打的送着下船时,他这才睁开眼来~手抓 橹子,身子站着摇摇晃晃的,祖父没奈何,上了船只好自己用手杖帮着他往岸推; 使船漾到河中央去,毛伙的身子摇摇欲坠,祖父低声唤他着意拿定橹子,别把它一 失手掉在河心了。   这一天直到黄昏还不见祖父回来,祖母急得坐立不安,三番五次想叫我到河边 去望,又恐怕我病着,给风吹坏了可不是玩的。至于我呢,睡在床上也觉得不安, 几次想启齿问祖母可有把白布巾交毛伙带去,就恐怕失望的成分居多,还是自己去 瞧瞧吧。   “我要到河边去!”我挣扎着起来向祖母说,然而祖母慌了:“你在说梦话吧?”   “不,我要到河边去!”   祖母看看拗不过我,就说要去须由她陪着我出去,我骇异了。她是除归宁外向 来难得出大门的,这次想是等着急了,恐怕我祖父有什么意外,因此不惜到外面会 抛头露面了吧。但是这也不管她,我们还是再多穿件衣服,祖孙两人手携手出去了。   天空渐渐暗起来,远处的树叶模糊了,渐渐连枝儿也看不清楚,树干儿像一条 条黑影。河水也是静静的,显得更深更黑,使得人害怕。“莫不是他们…?”祖母 战栗着锐声说了,我也不禁心慌起来。河水没有动静,自然不会有什么船撑过桥来, 我呆呆地瞧着它,眼睛渐渐睁大,连眨也不敢眨,只盼望着它忽然会一皱眉,那是 喜兆,祖父同毛价回来了。   “泪来了!”祖母忽然拍着我肩膀说,我不能相信,缓缓的抬起头来,可不是, 只见桥那边祖父吃力地扶着毛伙走上来,我不禁欢呼一声直奔迎过去,毛伙把身子 一晃就坐在桥栏上了,橘子,”只只从怀中跌撞出来,我大喜过望…   原来他醉了,连船也撑不动,祖父只得费力地帮着他。直至进了这条河口,眼 看着他连橹也持不动了,祖父不会撑船,只好弃舟登岸,扶着他~步一摇的回家来。 现在,谢谢天,好容易到了炼铜桥上了!这时祖母更管不得避嫌,抢步上前去帮着 祖父搀扶他重新站起来,于是他们三个人在前面,我牢牢捧着橘子跟在后,吃力地 却幸而带着欣慰,一步步离开了这河边。   图书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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