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鲁迅翁杂忆   我认识鲁迅翁,还在他没有鲁迅的笔名以前。我和他在杭州两级师范学校相识, 晨夕相共者好几年,时候是前清宣统年间。那时他名叫周树人,字豫才,学校里大 家叫他周先生。   那时两级师范学校有许多功课是聘用日本人为教师的,教师所编的讲义要人翻 译一遍,上课的时候也要有人在旁边翻译。我和周先生在那里所担任的就是这翻译 的职务。我担任教育学科方面的翻译,周先生担任生物学科方面的翻译。此时,他 还兼任着几点钟的生理卫生的教课。   翻译的职务是劳苦而且难以表现自己的,除了用文字语言传达他人的意思以外, 并无任何可以显出才能的地方。周先生在学校里却很受学生尊敬,他所译的讲义就 很被人称赞。那时白话文尚未流行,古文的风气尚盛,周先生对于古文的造诣,在 当时出版不久的《域外小说集》里已经显出。以那样的精美的文字来译动物植物的 讲义,在现在看来似乎是浪费,可是在三十年前重视文章的时代,是很受欢迎的。   周先生教生理卫生,曾有一次答应了学生的要求,加讲生殖系统。这事在今日 学校里似乎也成问题,何况在三十年以前的前清时代。全校师生们都为惊讶,他却 坦然地去教了。他只对学生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他讲的时候不许笑。他曾向我们 说:“在这些时候不许笑是个重要条件。因为讲的人的态度是严肃的,如果有人笑, 严肃的空气就破坏了。”大家都佩服他的卓见。据说那回教授的情形果然很好。别 班的学生因为没有听到,纷纷向他来讨油印讲义看,他指着剩余的油印讲义对他们 说:“恐防你们看不懂的,要么,就拿去。”原来他的讲义写得很简,而且还故意 用着许多古语,用“也”字表示女阴,用“了”字表示男阴,用“幺”字表示精子, 诸如此类,在无文字学素养未曾亲听过讲的人看来,好比一部天书了。这是当时的 一段珍闻。   周先生那时虽尚年青,丰采和晚年所见者差不多。衣服是向不讲究的,一件廉 价的羽纱──当年叫洋官纱──长衫,从端午前就着起,一直要着到重阳。一年之 中,足足有半年看见他着洋官纱,这洋官纱在我记忆里很深。民国十五年初秋他从 北京到厦门教书去,路过上海,上海的朋友们请他吃饭,他着的依旧是洋官纱。我 对了这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握手以后,不禁提出“洋官纱”的话来。“依旧是洋 官纱吗?”我笑说。“呃,还是洋官纱!”他苦笑着回答我。   周先生的吸卷烟是那时已有名的。据我所知,他平日吸的都是廉价卷烟,这几 年来,我在内山书店时常碰到他,见他所吸的总是金牌、品海牌一类的卷烟。他在 杭州的时候,所吸的记得是强盗牌。那时他晚上总睡得很迟,强盗牌香烟,条头糕, 这两件是他每夜必须的粮。服侍他的斋夫叫陈福。陈福对于他的任务,有一件就是 每晚摇寝铃以前替他买好强盗牌香烟和条头糕。我每夜到他那里去闲谈,到摇寝铃 的时候,总见陈福拿进强盗牌和条头糕来,星期六的夜里备得更富足。   周先生每夜看书,是同事中最会熬夜的一个。他那时不做小说,文学书是喜欢 读的。我那时初读小说,读的以日本人的东西为多,他赠了我一部《域外小说集》, 使我眼界为之一广。我在二十岁以前曾也读过西洋小说的译本,如小仲马、狄更斯 诸家的作品,都是从林琴南的译本读到过的。《域外小说集》里所收的是比较近代 的作品,而且都是短篇,翻译的态度,文章的风格,都和我以前所读过的不同。这 在我是一种新鲜味。自此以后,我于读日本人的东西以外,又搜罗了许多日本人所 译的欧美作品来读,知道的方面比较多起来了。他从五四以来,在文字上,思想上, 大大地尽过启蒙的努力。我可以说在三十年前就受他启蒙的一个人,至少在小说的 阅读方面。   周先生曾学过医学。当时一般人对于医学的见解,还没有现在的明了,尤其关 于尸体解剖等类的话,是很新奇的。闲谈的时候,常有人提到这尸体解剖的题目, 请他讲讲“海外奇谈”。他都一一说给他们听。据他说,他曾经解剖过不少的尸体, 有老年的,壮年的,男的,女的。依他的经验,最初也曾感到不安,后来就不觉得 什么了,不过对于青年的妇人和小孩的尸体,当开始去破坏的时候,常会感到一种 可怜不忍的心情。尤其是小孩的尸体,更觉得不好下手,非鼓起了勇气,拿不起解 剖刀,我曾在这些谈话上领略到他的人间味。   周先生很严肃,平时是不大露笑容的,他的笑必在诙谐的时候。他对于官吏似 乎特别憎恶,常摹拟官场的习气,引人发笑。现在大家知道的“今天天气……哈哈” 一类的摹拟谐谑,那时从他口头已常听到。他在学校里是一个幽默者。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