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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 “文化”一词的定义是如此的纷繁复杂,几乎使所有的研究者都有点儿眼花缭 乱,正如一棵千年大树,要弄清它的枝枝叶叶,总是费尽气力而不得要领。但是若 换一种方法,也许我们不难发现,从不同角度、不同范围所作的文化研究,都离不 开人类自身的发展及其生存环境这一母题,换言之,都离不开人类的一部历史。对 于中国文化的研究,同样离不开一部中国历史。 了解中国的历史,最初人们只发现了一条途径,就是依靠古人留下的文字资料, 通常称之为文献;进入现代,有了第二条途径,通过科学的考古发掘,获取先人留 下的各种遗存物,靠着对这些遗存物的科学辨认,人们好像能够直接走进祖先的生 活场景,这便有了考古的资料。有些从事考古专业的人,认为事情发展到这里也就 算是尽善尽美,他们说:“考古学是主要依据实物资料(主要包括遗迹和遗存物两 大类别)来研究和复原古代社会历史的学科。同时,又与以文献为主要史料的狭义 历史学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有人将两者的关系形容为鸟的双翼、车之两轮,相辅 相成,缺一不可。”(栾丰实《东夷考古》,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年5月版,第1页) 其实还有第三条途径,这就是千百年来人类用语言的、行为的、器物的方式,代代 相传的诸多民俗事象。用民俗事象为历史研究的资料,虽不如文献与考古资料那样 的“定格”而便于把握,但是它的有生命的真实又非“定格”的资料所能替代。缺 了这一方面的材料,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使有了文献与考古资料,鸟儿难以飞得高 远,车子也不会走得顺利。相反,若是大家都能把文献的、考古的、民俗的资料全 面掌握、对照研究,一定会有一种新的局面被开辟出来。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 因,学界对于这第三条途径至今还缺少广泛而深刻的认识。 民俗学者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用自己的成绩使学界认识,民俗资料和民俗学 的工作方法同样是了解人类历史的重要途径。 研究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尤其离不开民俗资料和民俗学的工作方法。因 为中国长期以来都是一个农业的国度。农业国的发展是相对缓慢的,使民俗的传承 十分稳定,某些事象可以历数十代人大体没有改变。石磨、石碾、笨重的水车一代 又一代地留在同一个村庄、同一个家族。一个数人抬不动的石臼,不知始于何代, 直用到臼底洞穿。一件弯术做成的犁犋,直到如今在许多地方仍然没有被淘汰出局。 这样稳定的传承,既为研究古代物质文化提供了无数活的证据,又为研究中国人的 国民性展示了一个宽大无比的背景。这些代代相传的民俗事象与中国人共存并在的 时候,它影响中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即使其中的一些事象消失了,甚至消失了若 干年、若干代之后,它也仍然影响着中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因此,忠实记录这些 民俗资料,形成丰富的资料库,细致地加以探讨,实在是研究中国历史、中国文化 的必不可少的工作。 二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文化的角度看,就是延续了数 千年的小农经济、小农意识,有史以来第一次受到了全面的、彻底的冲击。但是在 人们欣喜得到了一个新天地的同时,民俗学家们却看到,借助那个发展缓慢的小农 经济的环境较完整地保存了上百年、上千年的一系列民俗事象,却在十几年中被冲 得七零八落,而且用不了几年,这些对中国人有着深远影响的民俗事象就会有可能 从生活中消失。到那时,许多本来根须明显的文化现象,都会变得像浮云一样难以 捉摸。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民俗学者们的工作,在当前显得特别重要,也特别紧 迫。这个学科本来就很重视的田野作业,在未来的十几年中处处都带着抢救的性质, 这十几年不做,过了十几年就无从补救。这一点,民俗学工作者,人人都有切肤之 感。 mpanel(1); 这种抢救的工作是如此之广泛,而能够投入的人力、财力是这样的少,杯水车 薪也不能表示需要与可能之间的悬殊,这就使得在其中工作的人和准备投入这项工 作的人,不免大声疾呼,希望工作条件改变,希望得到更多的重视、更多的帮助。 喊得久了,并无多少效果,反觉得无谓地耗去了不少可用于工作的力气。于是有所 觉悟:与其呼喊无效,不如就现有的力量积极投入到实地工作中去,埋头苦干,收 获虽不可望多多,收获到手的却完全是实实在在的颗粒。我便是在这种心情下,投 入了民俗学的田野作业。 面对的田野是如此广阔,不可能把该做和想做的事都做完,最可行的办法就是 从许许多多该做的事中择取重要的几项努力做下去。 我便选定了黄河。 三 黄河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的影响是人人都感觉到,人人都以为十分重要的。从民 俗学科的角度更能够感到她的重要性,因此,黄河民俗这个课题被人注目非止一日。 但是就我看到的有关这方面的著述,到目前为止,还大多是把黄河流经的省份的一 般民俗事象归并罗列在一起。这种作品无疑也是有用的,但是,这样做,势必把并 非黄河流域的一些民俗事象混进来,与以流域为范围的黄河民俗名不副实,而且又 会给人以平面的感觉,显不出黄河民俗的特色。经过了对比与思考,我决计做一部 “狭义的”黄河民俗的书。所谓“狭义的”,就是把考察的范围限在黄河干流和最 主要的支流所流经的地区,考察的项目则限于直接与黄河有关的部分。这样做,不 免有点偏执,但在几乎是漫无边际的黄河民俗中,可算是抓住了主脉,有了这主脉, 就像从根做起,来认识一棵千年古树一样,由根及干,由干及枝,由大枝而小枝, 由小枝到众多的花和更多的叶子,这就有了立体的感觉。如果能因此而树起一个框 架,使黄河民俗的调查与研究,有一点系统,有一点根基,那就是喜出望外的收获 了。 四 黄河民俗的繁复博大,不是一个小的篇幅可以容纳得了的。既然以流域为范围, 我想分上游、中游、下游三段来作考察,形成三卷考察记。这不光是从河流的自然 状态着想,实在是从民俗方面观察,黄河的上游、中游、下游是各有特色的。 我从下游开始,完全是因为就近。我现在生活在黄河下游的山东省,从这里起 手作考察,情况比较熟悉,路途不算太远,花费也不太大。这些条件对我这样一个 年过花甲、自备经费的采风者来说,正好起步。只要起步上了路,若还来得及,我 就不想半路停下来。 这是后话,留待以后再说,要紧的是实实在在地做下去。 五 先作黄河下游的民俗考察,首先遇到的问题是下游的起始点。 黄河下游的起始点,有两种说法:一说在河南省孟津县;一说在郑州的桃花峪。 1977年4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辞海・地理分册・中国地理》“下游”条说: “河流在河口以上的一段称为下游河段,简称下游,与中游及河口并无严格的分界。 下游河段的特性是比降平缓、水面宽广,泥沙的沉积作用显著,河槽中往往多浅滩 及沙洲,易呈不稳定现象。”就是根据这样的标准,这本辞书的“黄河”条,对黄 河下游作了这样的解释:“孟津以下为下游,流入华北平原,水流缓慢,泥沙淤积, 两岸筑有大堤,成为高出地面的‘地上河’。” 1995年11月由黄河水利出版社出版的《黄河河防词典》“下游”条的释文是: “河流的下部河段或区域,暴雨及其产生的洪水,在流动的过程中侵蚀地表,被侵 蚀的物质经水流向下游搬运,沿程堆积形成下游冲积覆盖层,河流在覆盖层上变化。 黄河桃花峪以下河道为下游。该段河长786公里,河底坡度比较平缓,落差只有95米; 河道上宽下窄,最宽处有20公里,最窄处仅400余米;由于泥沙淤积,河道宽浅,河 势多变;河床逐年抬高,依靠堤防束水行洪,形成滩面高于两岸地面3―5米、部分 堤段达10米的地上河,为世界著称的‘悬河’。” 现今通行的说法是黄河下游起始于桃花峪。从民俗考察的角度,我觉得起始于 孟津的旧说更好一些。犹豫不决之际,恰值采风到郑州,便就这个问题当面请教了 80高龄的黄河水利前辈徐老福龄,他很恳切地说:“以桃花峪为黄河下游的起始点, 是从方便修防着眼;你作民俗调查,从旧说为好,还是自孟津开始。”从实地考察 的情形来看,更确切地说,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点是在孟津县的白鹤镇。从这里开 始,大河流出了山地峡谷,展开在平原的地段,南岸虽有黄土堆积的邙山,但是断 断续续地已有了堤防;北岸向下不远,到孟州市(原孟县)境内,就是千里大堤的 起始处,从这一带向下,许多民俗事象的连贯性是比较明显的。 在地理学上,河口是一个单独的河段,但在民俗考察中,黄河的河口地区虽然 也有自己的特色,却基本上可以融入下游的整体,因此在本卷中设“河口”一章。 这样,本卷考察的范围就始于河南省孟津县白鹤镇,而终于大河的入海口。 六 黄河下游河道自古善变,据记载,自远古的“禹王故道”到现行河道,4000 多年中,较大的改道迁徙有26次,大的改道变迁有7次之多。在民俗上至今影响明显 的是“明清故道”和“黄泛区”。 明弘治七年(1494年),河决山东张秋镇,当时刘大夏治河,为防止黄河北决 侵害京杭大运河,在黄河北岸修筑了著名的太行堤,使淮河承受黄河之水的全部, 行河360年,历经明清两代,史称“明清故道”。 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在河南省的钢瓦厢(今兰考县境内)决口,经东 明,到山东省的张秋镇,穿过京杭大运河,夺大清河由利津县入海,行河至今。 民国27年(1938年)6月9日,国民党政府在河南省花园口掘开黄河大堤,全河 由花园口改道分流,经贾鲁河、涡河入淮。豫、皖、苏三省部分地区变成黄泛区。 民国36年(1947年)春,国民党政府堵复花园口决口口门,黄河回归现行河道,史 称“归故”。 “明清故道”和“黄泛区”本应是下游民俗考察的范围,可惜限于时间与经费, 不能在这些地方做更多的考察,本卷的考察主要在现行黄河干流一线。这不能不使 作者感到遗憾。 七 本书的考察由作者一人完成,考察的方法基本上是手工作业,一个人背了行囊, 到一个县(区),翻阅一下地方志中有关的文字,就地求教,作一番思考,选两三 个点,坐公共汽车或步行过去,遇到了好的采访对象就多住些时,或者不宜展开采 访,赶紧奔赴下一个目标。如此到过了黄河下游干流两岸所有的县(区、市),徒 步走过上万里的路,采访过的人在数千之多。 这样的方法不免有许多局限,所得到的材料常常带些偶然性。起初,因为只有 这一种方法可行,在没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上路。等到在大河两岸走得久了,渐渐 地觉悟到,这种方法自有这种方法的好处。一个人采风,一切都可以得到自由的发 挥,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没有丝毫的牵挂与拖累,遇有疑难,固然有没人商量的 缺点,但自己想通就行,用不着协调与统一。由考察到写作,始终由一个人承担, 随时积累随时调整,一步一步沿着千里长堤行走时,写作的框架同时在心中形成, 甚至某些细节都已然产生。书中的哪一部分材料丰满,哪一部分尚觉欠缺,在以后 的考察中,会很自觉地加以注意。种种情形,真如俗话所说:“如鱼饮水,冷暖自 知。”如此这般写出来的作品,是不是应该有个性呢?反正到了现在,我已觉得当 初视为不得已的一种个体调查的方法,其实也不失为一种有特色的方法,至少觉得 有顺心顺手的一面。我倘仍旧顽健,还要用这种方法在民俗采风的道路上走下去。 当前的事,是沿着我们的母亲河,继续溯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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